——“我要去佛界。”
阮知年道出了此行来找时霁和沉复的目的。
他翻遍了整个鬼界,将奈何桥与黄泉路找了个遍,都没有发现任何郁煊的踪影。不在地府内,也不再生死簿上,那就一定并非凡人。
自然一切自佛尊起,那么佛尊一定知道答案。
“时霁,你告诉我,该如何上佛界。”
“众生之内,只有你知道的。”
确实,当年只有时霁曾经以妖怪之身进入了佛界。
这源于他的母亲是孔雀明王的妹妹,年幼时期曾谈起过当初为了孔雀明王能够成为佛母的原因。如今母亲与孔雀明王皆已经消散于世间,那确实除了诸佛之外,知晓这个方法的人恐怕只有自己。
他可以与阮知年分享这个秘密,只是——
“师叔,入佛界需要爬上二千八百多级天阶,之前你修的是无情道倒也还好,如今你动了情,那每一级台阶都对应了一道光鞭,只要有情,就会被那鞭子抽得献血淋漓。”
阮知年明白,佛界是圣地,并非人人可入。
需要抛却三千烦恼丝斩断红尘的智者才能寻求道佛尊的点化。
情爱只会污染那片土地。
“你能受得,我也能。”
时霁当年,也付出了同样的代价。
那样的鞭子抽打在他的身上,差点让他神魂俱灭。
可那时候他被恨意蒙蔽,神魂俱灭算什么,肉体上的疼痛又算什么?
但是时霁不知道,郁煊值不值得。
因为受过苦,所以才心有余悸,所以才想让阮知年冷静一点,去考量那个人是否真的值得高高在上的鬼王低下头。
“不必担心我,你们两个加起来还没我年纪大呢,我的事情,我自己知道。”
阮知年看懂了沉复眼神里的担忧,他伸手拍了下沉复得肩膀。
看他心意已决,时霁叹了口气,将自己知道的秘密全盘托出。细节确认无误后,阮知年跟两人道了别。
沉复想追上去却被时霁拉住。
“别去了,师叔有自己的路要走。”
沉复也知道,自己就算追上去,恐怕阮知年也只会坚定地去完成想要做的事情。
“那哥哥,你能不能帮我关注下老师,我怕他做出什么追悔莫及的事情。”
“我会的,”时霁摸了摸他的头,“放心。”
时霁虽然不能进入佛界,但他到底是妖王,·天下妖怪没有不听令于他的。佛界灵山白毛老鼠精常于佛界听经,她多年前斩断情丝,如今无情无爱,往返佛界不受阻碍。也亏了她,时霁才能得知阮知年在佛界的经历。
三日后,时霁叫了老鼠精过来,听她给自己唱大戏。
“哎呀呀,话说那鬼王遍体鳞伤,爬上了那天阶,求一个情果,可叹那世间情人儿,终究是合少离多。”
老鼠精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说话拿捏着腔调,就差给她整个醒木,来把折扇,在茶楼里搭个座儿,当个说书先生了。
“且听佛尊问道,你可记得当年夜焚之乱,是谁护你周全,且看鬼王垂眸蹙眉,一言不发。”
那百千年前,地府的主儿还是后土娘娘,一门收了三个徒弟,天界玉微,鬼界知年,魔界蘅雾。
“错错错!”老鼠精敲了三下桌子,“这里还有第四个人,乃是蘅雾帝姬带来的书童跟班,魔界皇子夜焚。”
“你说的不对啊,皇子怎么能是跟班和书童呢?”沉复把手里的蛋黄酥喂给了老鼠精。
“孺子可教啊,”老鼠精囫囵吞了口蛋黄酥,“那夜焚皇子可是见不得人的妾生子,身世不可考,但传闻老魔尊对这个儿子厌恶至极,恨不得当场掐死。夜焚生性顽劣,又缺少管教,那可是偷鸡摸狗,无恶不作。就因为玉微真人曾因他偷盗彼岸花仙子的珠钗,罚他三十鞭,他夺位成为魔尊后,对玉微真人——”
老鼠精尖叫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捂着脸害臊:“当着男人的面,人家不好开口。”
沉复没明白是什么意思,疑惑地看着时霁。时霁清了下嗓子:“你们不要扯这些有的没的,继续说。”
“彼岸花仙子也被报复,被他命令用珠钗挖掉了眼睛!还是逼迫彼岸花自己动的手,”老鼠精一边说一边哆嗦,“他可真是残暴至极啊残暴至极,罗刹厉鬼都比不上他三分。鬼王陛下虽未曾与其有过正面冲突,但奈何是真人的师弟,也受到了牵连。”
“那我母亲呢?”
沉复寻思如果夜焚真的搞什么仇恨连坐,自己的母亲是不是也会受到牵连。
“师娘当时在魔界比夜焚有威望多了,他不敢轻易动师娘的,”时霁握住了沉复的手,给了他一点勇气。
老鼠精歪着头,趁两人不注意,咬了一口蝴蝶酥。
吃糖糖。
小老鼠眼神露骨,一瞬间就脑补了一些不得了的内容。
呀,妖王陛下有尾巴,尾巴可以塞进——
嘿嘿嘿。
沉复看到小老鼠那暧昧不堪眼神,吓得赶紧收回了手:“能......能能......请你继续说吗?师父到底怎么样了?”
小老鼠又喝了口奶茶,别的不说,妖后的这个手艺是真的不错。
看沉复着急了,小老鼠不慌不乱地讲起:“那故事就得从很久很久之前开始说啦,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而在山下住着一个砍柴的少年和他的娘亲。”
父亲早死,少年靠砍柴养活母亲。
砍柴每日赚的铜钱不多,还要被当地的财主克扣,但少年与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虽然清贫倒也满足。
只是穷困的人啊,就跟那摇摇欲坠的危楼一样,终究承受不了半点风霜,母亲生了重病,少年变卖了家里所有的钱财都不够抓药的钱。无奈之下少年铤而走险去克扣自己的财主家偷了一贯铜钱,买药时被药铺老板识破,那老板当即报告给了当地的财主,财主将人拖走好一顿暴打。
遍体鳞伤的少年没了钱,母亲快要没命,天又大雪,他跪拜诸神求以命换命。
以他的阳寿续母亲的阳寿。
天底下最真诚的孝道,却换不来诸神的怜悯。
少年磕破了脑袋也无人理睬,就像这个世界上财神只照顾有钱人,命运只偏爱纨绔子弟,偏生对穷人的苦痛无动于衷,还要骂他们这些贫苦人“偷钱,我打死你这个没爹娘的狗东西”。
可不可笑,他起早贪黑砍柴,钱全都被财主克扣,如今连救命钱都掏不出来。
他恨这世间的不公,他恨神明无爱。
为何母亲日日祭拜,却无一神低头。
就在少年失魂落魄之时,终于有一位神明睁开了眼。
年少稚嫩的鬼王抱着胸,说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神明,可以实现他的一切愿望。
“众生于死面前都是平等,你这一生宽以待人,勤勤恳恳,你娘亲操持家务,本分朴实,本王赏你母亲三十年寿命。”
少年跪在地上,看着快要被雪埋葬的母亲起死回生。
他对着鬼王拜了又拜,那是鬼王第一次受到人类祭拜与崇敬,倒也不错。
只是年幼的鬼王哪里知道,擅自修改生死簿乃是大忌。不久后土大帝翻阅图册发现篡改,勃然大怒。
“当年我是怎么教你的,凡人自有凡人的规律,你为什么要干预!”
“若神袖手旁观不公之事,那您凭什么受香火供奉,凭什么受三拜九叩!”
大帝一巴掌扇在了鬼王脸上。
“你可知道你犯的罪足够你在华山之下被压五百年!天规自古如此,岂是你能随意篡改的!”
于是乎,大帝收回了少年母亲的寿命,并抓来了少年,让少年的灵魂承受割肉之苦。
千刀万剐,刀刀割开了骨头。
少年没有作声,只是在黑漆漆的阎罗殿里,鬼火跃跃,却找不到那个自称神明的人。
这就是神明吗?享受着人类的供奉,却不肯赐予任何的怜悯。
自己求来的续命,却是违背了天规天条。
难道天条就是要看恶人长命百岁,善人走投无路吗?
这神有什么好拜的?
这世间又有什么好待的?
“少年本应该坠入畜生道,只是继位后的夜焚无意发现他,将他从阎罗殿带走。”
他看中了少年的怒火,对上位者,对神明,对那些自视清高者的怒火。
他喜欢这样的魂魄,所以他把少年炼成了厉鬼,给了他无上的力量,封为自己身边的鬼画将军。
只因少年眉目如画,便有了这样的称呼。
等魔尊夜焚横扫三界,屠杀了后土之后,他便找了个理由扣押了鬼王知年,然后将鬼王送到了鬼画将军的床上。
他怎么对待玉微的,他就想让鬼画将军如何对待鬼王。
——“你的痛苦,源自知年的能力不足。他给了你希望,又让你绝望。”
所以虐待他,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来偿还你和你母亲的血债。
“可惜啊,鬼画将军,从来都不是他。”
老鼠精抹了下眼角的泪,哭哭啼啼地说道:“鬼画将军哪里肯伤害自己的恩人,他只把鬼王藏了起来,让魔尊误以为自己在折磨他,实际上人家心疼着呢。只是魔尊终究还是发现了,杀了鬼画将军,将军临死前把鬼王藏在了魔界深渊,那里是魔尊母亲的葬身之所,后来是帝姬将鬼王找了出来,将军临死前清除了鬼王的记忆,让他不要再记得自己,可惜了一对有情人啊,就这么被拆散了~”
“那师父现在在哪儿?郁煊又到底是谁?”
“啊这个吗?”老鼠精抽了下鼻涕,“鬼画将军的一丝魂魄飘到了灵山,被佛尊收下,佛尊感念他痴心一片重情重义善恶分明,就让他转生去了,不仅如此还让鬼王追随他,与他再续前缘。”
故事,有了圆满的结局。
灵山之上,佛尊伸手摊开掌心,黑核从他的掌中飘然而至。
随后一个墨绿色的身影纵身一跃,朝着黑核坠落的方向一同——
坠落。
——“小哥,你就躲在这里,不要出声,魔尊陛下的母亲就葬在这里,他不敢挖深渊的。”
——“不要走,我们一起躲在这里。”
——“不行啊,如果我不回去,他会怀疑的。”
——“他那么对待师兄,他折磨死了那么多生灵,他会杀了你的!他会杀了你的!”
没有人不知道夜焚的残暴,没有人不清楚夜焚的手段。
这一走,就是一去不归。
——“你放心,我会回来的,等我回来,我们就去人界隐居,我们一起抱着梨膏糖,去看烟火。”
我们对彼此的承诺,其实从没有兑现过。
就像你答应我会救我母亲,就像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回来。
可是我啊,还是想有一天能够带着你去看烟火。
在空中只维持一秒的,濒死的绚烂与美丽。
然后我会抢你做的梨膏糖,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不喜欢那股子药味,虽然糖很甜,但是药味儿总会让我想起母亲临死前连一碗药汤都喝不到。
但是你喜欢就好,我可以慢慢地嚼,慢慢地习惯。
那墨绿色的身影终于靠近了黑核,他们紧紧相拥,两人一同摔落在荒漠之中。
“为什么不恨我?”
同样的问题,魔尊夜焚杀死郁煊之前也曾问过。
为什么不折磨他,为什么不废掉他,为什么不恨他。
为什么不像自己对待玉微那样?
“我怎么恨啊,漫天诸佛无视我的恳求与祈祷,只有你给了我回应,只有你给了我希望。后土大帝降下惩罚时,也是你替我承担。你说我应该恨你,那你告诉我,我是该恨你善良,还是恨你温柔?”
阮知年攥紧了他的衣领,然后慢慢放开。
记忆纷至沓来,他尚有些不太习惯。
身形不稳,跌落在了鬼画将军的怀里。
在无数的记忆之中,他想起了最重要的那一个:“你母亲的魂魄,我曾放在了长生殿养着,算一算再过些年就可入轮回,哪怕不入轮回,就在我阎罗殿内做一个小鬼差也足够。”
“回来,回到我身边,好吗?”
“好。”
他对他的承诺,终于兑现。
荒漠之上,万顷星光。
他捉住了阮知年眼角混着星辰的泪。
像是又一次抓住了自己的,灿若繁星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