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扶华不怒反笑, 眼底张狂的神采一如往昔,有龙君强硬而霸道的俊美,也有苍术隐忍温柔的从容。

  他笑着说:“我废人一个, 肉.身不过一具皮囊,在场任何一位修士,不论男女老少,轻易就能杀了我,瞬间抹去我存在过的印记。”

  薛离玉听见这话,淡淡道:“你说的倒没错, 可你也知道死是什么滋味,好受吗?”

  “……”谢扶华抿着嘴唇不说话。

  薛离玉见他嘴硬有点无奈, “死就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什么也感觉不到, 什么也不会想, 就像你未出生时一样, 但那都不是真正的死亡。”

  薛离玉盯着他的眼睛, 很认真的, 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有一天,连我也忘了你, 那你才是真的死了。”

  谢扶华定神看着他, 忽的苦笑起来,眼底有一点水亮的光泽。

  “怎么办……”

  漫天的血雨, 死去的亲族, 谢扶华一出生时就看见了死亡, 他的一生, 死亡如影随形。他记得千年前的藏龙谷,那是现今的龙们未曾尽力过的炼狱,铺天盖地,血骨焚尸。

  他回想那一千年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往生,恍如隔世,心情是麻木而疼痛的。

  但同时也是沸腾的,他幼小的双眸被血染红,被夕阳染红,看见同族与异族在血海厮杀,那些血液的味道,能勾起他汹涌的杀意。

  他知道自己是个怪物,没人爱他,没人要他,没人救他,他能活下来,只是因为族人都忘了他这条孤儿龙的存在,他讨饭、和狗抢饭、能活下去的事,他什么没做过?

  可是凤凰从天而降,用慈悲的力量救了他,还将全部的耐心和温柔给他。

  他辜负了凤凰两世,两世啊……

  “对不起,我收回我刚才的话,”谢扶华眼底的水色晃了晃,轻声说:“我怕死,我怕极了,只要有一丝能活下去的机会,我都会紧紧抓住。”

  凤凰,他的凤凰,他还没多偿还他一点、多宠爱他一点、把他放在手心里护着多一点,怎么能脱口而出,说自己无所谓死亡?

  他明明怕极了死,怕极了再也没机会弥补自己的过错。

  若是凤凰看见他为了活下去,盗取‘苍术’的身份、在乱葬岗苟且偷生的那些天,可能一辈子都不愿意再看自己一眼了。

  薛离玉那么刚正不阿的人,一定会觉得恶心、可耻……

  谢扶华把情绪藏起来,不让薛离玉探究而隐忧的眼神看到。

  他低下头去,再抬起来时,眸光阴鸷狠辣,他看了眼自己的胳膊,在皮肤和肌肉的夹层里,已经有隐隐约约的蛊虫游走了。

  谢扶华漠然地看了虫子所在处一眼,没有理会。

  他拂开薛离玉肩上枯白的发,抓着薛离玉的手,按在自己的逆鳞处,郑重其事地说:“玉儿,你知道我的秘密,如果有一天,我罪无可赦,天道也难容我,你就从这里,了结我。”

  薛离玉眉头紧锁,终于有点生气了:“别说胡话。”

  “没说胡话,我认真的。”谢扶华低低道,“我以前是做过不少混账事,也骗过你不少回,甚至我现在都不能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你身边,其实我才是那个见不得人的小娘子。”

  谢扶华自嘲地笑了笑,抓着他的手指,搁在唇边轻轻吻着,“但我罪业缠身,难以摆脱,一个人死就算了,我不想拖累你。我发誓,只要是你杀我,我绝不反抗,从前不反抗,以后也不会。”

  薛离玉摇了摇头,两鬓雪发遮掩着面庞,瞧着倒像是那天边被强行染指的明月,捂着心口弱不禁风的咳了两声。

  咳够了,他的手轻轻拍了拍谢扶华的脸,像小时候拍他脸蛋一样,眉眼也染上一层暖意,叹道:“行,我知道了。”

  谢扶华眷恋着他指尖的温度,想现在就将他抢走,想惹他满面潮红,想对他一夜很多次,做尽无数可耻之事,想让他开心的哭,让他高兴的笑,让他全身冰冷的血液沸腾起来。

  但他们坐在视野最广阔的二楼,一抬眼,自然而然就注意到,很多人在看他们。

  他们如今的姿势极其暧昧,若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包厢里正上演一场活春.宫,无数人的眼珠子盯紧了这里。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凤凰在哪里,哪里就是众人视线的焦点,那一身白衣出尘,春晓剑窄细的一条,剑刃镶嵌一块鹤顶红,泛着森厉银光,衬得他冰冷无暇,不可侵.犯。

  眼下,不止是蓬莱宗的修士们在看他,还有那位宣九爷。

  身边不停有人与宣九寒暄,他随意的应和两声,然后去看薛离玉。

  —

  视线相对的时候,薛离玉发现宣九爷的脸色是病歪歪的白,身侧小厮抓着一块金丝帕捂在他嘴边,他咳了咳,小厮就不动声色地握着手绢退下。

  这人不仅身份尊贵,惯要人伺候,还有一双琉璃浅色的眼珠,浅到近乎失色,显得人淡薄无情。

  谢扶华虽然安安静静的,眼神也盯着宣九爷,手指下意识摩挲大拇指戴着的白玉龙扳指,双眸也眯了起来。

  宣九爷咳了两声,向后招手,说道:“宣曜,过来,替小叔看看,这名册上的拍卖品可有值得入手的?”

  他回身召唤了一位俊俏公子过来,宣曜一身红袍宛若盛开的红缨花,他翩然走过来,抱拳行了个礼,一抬眼就看见薛离玉。

  宣曜这骄傲的小少主脸颊竟然泛出红晕,焦急地朝薛离玉挥手,仇视的目光直射谢扶华。

  他跺了跺脚,低头和宣九爷说了句什么,宣九爷却摆摆手,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按住他肩膀让宣曜坐下,招来一帮家臣,不停的和宣曜东扯西扯,惹得宣曜脸都绿了,忍住了才没骂人。

  宣九爷只一眼就看出了宣曜的小心思,也不多说,只是笑笑,拍了拍手,有气无力地咳了两声,微笑道:“开始吧。”

  一楼的拍卖行小厮看了眼天头,彼此对视点点头,便有魁梧壮汉挑着一盏,朝拍卖区走来。

  萤惑提灯由无数萤火虫组成,幽幽灯光明亮,下置一顶冰晶罩子,盛放着第一件拍品。

  薛离玉心想,七甲连城居然是仙盟的属地?

  仙盟的手伸的太远,他们的势力范围在中州十九城,那是修仙界的中央地带,仙盟鼎盛多年,势力滔天,统辖仙门百家,但中州毕竟天灵地宝有限,想要万古长青地建立下去,必须四处扩张势力范围。

  世道人心皆不古,三界六道都蠢蠢欲动,想在乱世分一杯羹,薛离玉一想到这就心有不安,但被拍卖行里的摇铃声拉回思绪。

  “开始走货,二楼请。”

  壮汉开始走货,他并不畏惧有人胆敢损坏拍品,萤惑提灯是拍卖行独有的法器,上的萤火虫就是一个个固定的锚点,无论藏品被偷到了哪,它们都能找到。

  萤惑提灯走到宣九爷面前,展示了一面日月冰鉴,其实看起来就是一面普通的镜子。

  “诸位贵宾,这等武器的卓群之处在于可以吸收日月精华,反弹法术用来防御,同时可以照得邪魔无处躲藏。”

  似乎是有意而为之,那面冰鉴被放在了谢扶华面前。

  所以人都开始窃窃私语,六岁小孩都知道,云偌仙尊除掉两代魔神,与魔修是宿敌,可他却被魔修禁锢在怀里,众人想象中的激烈挣扎并没有出现,病歪歪的美人仙尊捂着唇咳血,反手将一抹鲜红的血蹭在衣襟上。

  很快人群里有了辱骂魔修的声音,不过还有些嗤笑和鄙夷的声音,一些修士对他们指指点点,还有的踮起脚来对他们吹口哨。

  谢扶华饶是耳朵再不通达,也听见了这些不友好的讨论,脸色有些苍白。

  他们在骂云偌仙尊鬼迷心窍,放着好好的正道仙尊不当,非要和魔修厮混在一起,给修仙界丢脸。

  人言可畏,黑白难以分明,谢扶华懂这个道理。

  他心里对凤凰的愧疚难以言表,一言未发,拉过软帘,把薛离玉的脸挡住,又把他往怀里紧了紧,平静无波的看向阁下一帮正道弟子,面无表情,让他们指着自己鼻子骂。

  “别往心里听,”薛离玉叹了口气,拉开软帘,让拍卖行外的灯火照在自己脸上,目视前方淡淡的说,“有我在,不会叫你一个人挨骂。”

  ——

  拍卖行的规矩,拍卖期间可以说话,但不能吵闹,因此,众人只得老实落座,保持安静。

  薛离玉耳根得以清净,此时的心却无比强悍,他揉了揉被骂疼了的耳朵,脸上的表情还是像一朵冰清玉洁的雪莲,丝毫不为所动。

  他看这包厢里宽敞自在,座上有攒枝软枕,大绒靠垫,瓜果点心摆满一桌,香炉烟雾萦绕上梁,便拍拍谢扶华手臂,“行了,让我下来。”

  谢扶华顺着他意思放下他,转而自己正襟危坐在一旁,像尊活雕像。

  薛离玉觉得有些好笑,慢条斯理地调侃他:“我说你一介魔修,摆什么正道弟子的好看样子?”

  谢扶华头也不回,低磁的嗓音柔下去:“……我不想给尊上丢脸。”

  薛离玉望着他挺直的脊梁,心里莫名其妙软了一下,笑着摇摇头,随他去。

  先前的小菜不过尔尔,多是些小来小去的物件,尽管珍贵,算不上稀奇,修士们拍来讨心上人欢心,拍卖会紧张激烈的进行着,时不时有争执声传来,为自己、为美人、为亲眷。

  薛离玉静静听着,魂灵进入心境,于心境打坐清心。

  直到他听见一道洪亮的声音,缓缓睁开双眼。

  “最后的大轴拍卖品,上品白美人一株,一百块灵石起拍!”

  很快有人摇铃:“五千灵石!”

  “十万灵石!”

  众人要价,越要越高,直到出现惊天一价。

  “六白六十六!”

  “一千万灵石!”

  “三千万灵石。”

  “…………”

  所有人哗然,场面一度静止,而后议论声如排山倒海般涌来,薛离玉在二楼听的真真切切。

  三千万灵石,当真是有钱极了,哪怕是修仙界这种物价飞涨的地方,一块灵石可以买十个包子,十块灵石可以买个丫鬟仆人,二十块可以铸造一把趁手的中上等兵器了。

  谢扶华张了张嘴,正要喊价,被薛离玉一把捂住。

  薛离玉看向那喊价之人是宣九爷,心里就不怪了,解释说:“太贵了,已经远远超出了白美人本身的价值,他只是在哗众取宠,想让仙盟的威名在修仙界打响。”

  薛离玉对谢扶华心平气和道:“先走吧,我再为你找寻别的解蛊药,如今我们俩盘缠不多,省着点花吧。”

  谢扶华嘴被他捂着,耳朵却有点红,点点头,薛离玉这才放开他的唇,但他和谢扶华刚一抬脚,便被宣九叫住了步伐。

  “云偌仙尊留步。”

  那道病弱的嗓音含着点笑意,慢吞吞地宣布:“我愿代表仙盟,将千金难求的白美人赠与云偌仙尊。”

  众人哗然,面面相觑,知道的明白宣九爷玩到兴起,出手阔绰,不拘小节,不知道的还纳闷,为何宣九要和蓬莱宗攀上一门亲缘?

  “不必。”薛离玉拧着眉头,谨慎道,“我不需要。”

  他脚步不停,带着谢扶华下了二楼,引起全场修士纷纷侧目。

  只见他身子单薄行动匆匆,真如同寒风里飘摇的花枝,稍不留意便要折了,便退开些免得撞到他。

  蓬莱宗那边的弟子一直看着薛离玉,包括刚刚回到蓬莱宗的容雪京,他见师尊这般匆忙,马上飞身掠过来,堵住他去路,眼神不住在他脸颊上徘徊。

  薛离玉现在的样子算不上得体,低头看看他手:“松开。”

  容雪京看了眼他,又看了眼苍术,双目失神,蹙紧了眉,冷漠至极的话却是对着宣九说的:“宣九爷这般大礼,蓬莱宗受不得,烦请收回。”

  宣九却站起来倚靠在栏杆边,笑道:“不急,我明日便亲自将白美人送去浮云宫,给你身边那条魔修的龙享用,可好啊?”

  道貌岸然的东西。

  薛离玉难忍愠怒,胸口积血疼痛,转过头不要命一般的咳,咳声如同风筝被风吹打一般叫人心悸。

  谢扶华来扶他,身后却有人在喊:“这魔修毫不知耻!快些把他拿住!”

  紧接着一阵杂物破碎的声音,薛离玉心道,真真是一场闹剧,便头也不回,步履不停的出了拍卖楼。

  外面冷风吹来,他被吹了个趔趄,身后有仙盟的人追出来,伸手就要拉他,“仙尊莫走!我们九爷有话要留!”

  薛离玉未及回身,便觉后颈一片温热,他抬手一摸递到眼前,是血。

  旋即落入一人怀抱,那人收剑,任由血珠一滴一滴从剑刃上滚落在地,铺了满地的血,艳红刺眼。

  “我的左手是干净的,不曾碰到血,”那人干干净净的手顺利抱他在怀,手臂骤然收紧。

  —

  容雪京追了出来。

  地上那几个死人,尸体还在流血,他不由得抿紧了嘴唇,闭上双眼,感觉心口紧紧一收缩。

  阳光这样好,他却觉得如堕地狱,苍术杀人似乎不需要理由,这种疯子,整个修仙界也没人敢找他算账,大概是知道这一点,仙盟的人没有再敢追上来了。

  容雪京闭上眼睛,没有躲避,他好似陷入了一场梦境,能感受到师尊澎湃甘醇的灵力,顿时整个人身轻似云。

  虚幻之境里,他看见黑沉沉的天空下有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师尊坐在小院子里,垂眸梳理自己纤长枯白的雪发,一双唇苍白柔软,长睫上挂满了水珠,伸出细弱颀长的手臂,温声道:“雪京,你救我。”

  容雪京骤然收缩瞳孔,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臂,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炉鼎香味。

  他知道这里是他自己的心境,而师尊用那张清冷的、高高在上的脸,含羞望着他,咬住下唇,手掌攀住他的肩,细细眼尾一挑,艳红的舌尖轻吐一点,轻声细语道:“雪京,师尊知道错了,你别生气可好?”

  容雪京深深呼吸一口气,深觉自己龌龊难当,可又觉得,无比燥热。

  —

  薛离玉静静道:“谢扶华,你方才杀人了。”

  谢扶华垂眸看他,剑尖还滴着血,薛离玉伸出手去触碰那剑身,瘦白的手轻轻擦掉鲜红的血,良久,稳住情绪,抬眸看他,轻声说道:“我与那几名狂徒无恩怨情仇,他们并未伤到我,不过几句骂声,心宽则已,以后莫要滥杀无辜。”

  谢扶华点了点头,终究还是缓缓俯身,牵起他一双手,觉得冰凉,便搁在手心里用灵力暖着。

  天有雪,落在他的白发上。

  谢扶华拂去他肩上白雪,眼眸中有隐隐的血腥红色,似乎情绪很不稳定。

  作者有话说:

  今天入V了,给留言的小伙伴们发红色的那个!感谢在2023-06-27 19:11:32~2023-06-28 21:01: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诸葛亮的大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