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午后, 西风渐急。
司若微裹紧披风,自办公室出来,步履匆匆直奔电梯。
杨柳眼尖腿快, 急忙紧随:“您去哪儿?”
“不用跟着。”
司若微随意摆摆手, 掏出墨镜插进耳廓。
“给您派车?您司机刚才送叶董去区里开会了。”
“不用, 忙你的。”
杨柳收到连续的回绝,识趣儿的紧闭双唇,微微欠身折返。
电梯开合一刹, 司若微倏尔开口追问:“叶宛菁什么时候回来?”
杨柳赶紧顿住脚回身:“不清楚, 估计得晚上吧, 区里的会一向很久。”
司若微只点了下脑袋,梯门合拢, 电梯下行。
杨柳拍着胸脯长舒一口气, 曾经心怀歉疚,如今每次见面都是惶惶难安的。
半刻后,马路斜对角的咖啡店内——
“微微, 这里!”
一身英伦花呢长裙,顶着贝雷帽的朱媛瞧见司若微, 忙起身招手。
司若微快步绕来卡座后, 搓了搓脸颊:“今天风好大,冻死我了。你来的很早吗?”
“喏,热乎的。”
朱媛将插好吸管的热可可递给她:“没多久, 正好来这附近踩点,看看老街有啥取景地。”
“你一个监制, 什么心都操?”
司若微双手捧着杯子捂手, 忍不住挖苦她。
“别扯我,今天来是吃你的瓜的。”
朱媛接过侍应端来的甜点, 推去司若微面前:“边吃边说吧,司大老板。”
“聊八卦前,我先问下,你入职手续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没?”
“办好了,叶宛菁也关心来着,一路绿灯,我都不好意思了。”朱媛压不住眼底的匪夷:“快说,你俩咋突然从仇敌跳跃到伴侣的?”
司若微呼嗒着羽睫,四下逡巡一圈,确信无有熟人,才叹了一口气,娓娓道来:“有人卖我,有人穷追,有仇难言,有亲难认。我万般无奈,脑子糊涂,就稀里糊涂和好了。”
“胡扯瞎咧咧。”
朱媛白她一眼:“啥乱七八糟的,正经的!”
司若微哼笑着问她:“你觉得我的决定出乎意料?”
“废话!当年你在宿舍楼阳台想干嘛,我至今心有余悸。”
“是啊…”
司若微垂眸盯着咖啡杯的拉花走神儿:“我后知后觉,6年里,我自我麻痹,恨她,躲她,想过千万种报复,却从不设想与她重逢。说到底,我放不下她。”
朱媛眉心扭曲:“我知道这会不该再多说这些,但你承认6年都放不下她,给我一种恋爱脑的感觉。”
“媛媛,我不信爱情的,现在也不信。”
司若微面露无奈:“我知道叶宛菁与我恋爱时,利用多于真心,征服多于在意;我也知道如今她和我成婚,是经过深思熟虑权衡的。她是无可挑剔的商人,从始至终,一直都是。”
朱媛愕然,欲言又止:“…那你…为什么结婚?”
“谁都不完美,我也是。现在我试探她,以套路拿捏她,不比她从前好哪去。我也有占有欲,她给过我情感支撑和依赖,我要她一直做我的情感支撑,不是我的便也不能是旁人的。”
她抿一口饮品,忽而自嘲一笑:“若是害我的阴谋出于她手,我会毁她身败名裂,但我可能还会圈她在我身边,说白了,我不想离开她。平等相处抑或我掌控她,是结局唯一的区别。如今她负责生意苦差,大笔钱款入我的账户,我只消给她个吻,划算呀。”
朱媛倒吸一口凉气,搓着手掌嘀咕:“那什么…我泼你个冷水,叶宛菁不好收拾,她背后的势力与财力,与她这人本身的韧性,都非寻常。你要还是从前的司若微,要多久才能与她单挑?”
“也就你敢说这些。”
司若微朗声一笑,却莫名开怀:“所以我也只能拉你说说这些苦衷,有些事我这辈子都不能与叶宛菁直言。”
朱媛往前探身,摆出乖觉小学生的模样:“洗耳恭听。”
“在A国时,我缺与她相守的底气,她缺坦诚相待的诚恳,我们不对等。说实话,我没指望我们能长久,她…只怕比我更甚。也许她以为装得天衣无缝,但行事处处顾虑,不公开我的存在,不与我合影,不关心我的生活习惯,甚至于不在意我处事的原则。”
“可我…离不开她。父母给不了我情感支撑与情绪价值,他们帮不上忙便降低存在感,殊不知我需要有人鼓励。关宁也不管我,叶宛菁像导师与长辈的合体,激励我,予我信任,改变我很多。认识她之前,我活的粗糙,没有仪式感,是她让我意识到,生活不只是活着。”
朱媛听着,默然无话,只微微点头。
她理解司若微求学时的无助:
论家境,司若微是同级学生里最差的;论才情能力,她偏生又是最优秀的。
这样的人,内心强大却最是孤独。
“婚礼上,宾客说我和叶宛菁门当户对,神仙眷属。我清楚,无非因我是蓝家人,因我有了施瑞赠与的商会。可这些都不是我的,我一切的努力,都被这些掩盖。外人只会觉得我走运,但强大的后盾只会愈发放大我的无能。”
“别这么说,微微才不无能。”朱媛觉得口风不对,赶紧安抚。
“嗐,我也这么想。但商会于我不是倚仗,却是责任;蓝家…是我的贪欲,也非底气。”
司若微搁下咖啡杯,转头遥望街巷稀疏的行人:
“我累到险些没命,也没有成就。平台至关重要,没有商会和蓝家,阴谋、复仇、感情,都不会是这番顺遂模样。我也许会拼尽残命,与叶宛菁两败俱伤,到死都理不清真相。”
“世间机缘巧合,远比剧本drama。微微,别人看你也许是天上掉馅饼,但我知道你的经历后,不觉得这是喜事。亲仇纠缠,哪能理得清?而且你于展陈颇有天分,日后却要做商人…”
朱媛回身去翻包包:“我托关系查了个户档,也许你不知道。”
司若微眼底满是疑窦,瞧见朱媛摆于桌案的泛黄档案袋潦草的备注,不由得心头发紧。
她屏息凝神,指腹用力,将档案袋拖来眼底,缓缓旋开抽绳,掏出陈年的资料。
资料里,是蓝啸叔父的户籍册,也就是司若微叔爷爷家的成员名单。
司若微打心里不愿接纳蓝家,这些家事她从未在意过,蓝家人多,她对家族成员也不感兴趣。
户籍册显示,蓝啸叔父的妻子,姓施。
补充死亡证明中,此人病逝于27岁,曾育一女,夭折于襁褓。
病因是抑郁症,约莫是自尽的…
司若微翻看着资料,遍体生寒:“媛媛,这资料…?”
朱媛抱臂苦叹:“蓝家重男轻女有前例可循。这‘死’掉的女婴,你该猜到是谁了。”
司若微紧盯着婴孩的出生年月,脑海里做起简单的减法,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是我堂姑?”
司若微怔愣半晌,说话时还目瞪口呆的。
朱媛疑惑:“她一点消息都没流露过吗?”
司若微木讷摇头。
“她肯定知道身世,但她随母姓,也不与你坦陈身份,约莫就是不认蓝家这门亲,那你还是别问了吧,这…算我多事。只是你身份转变突然,我怕你再被骗,才求爸妈找人去查的。”
司若微难以置信,却也明白过来…
怪不得施瑞会设局要她效命;怪不得她身世清楚后,施瑞态度也在转变;怪不得威胁蓝啸时,施瑞能将蓝啸陈年的罪行如数家珍…
她甚至开始怀疑,那装错的诊单,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
或许,施瑞捡她,最初只为利用她对付蓝家与天和,为自己与含恨而终的生母报仇雪恨吧。
思及此处,司若微纠结数年的不安反而消散了,若始于利用,她接手商会与遗产,便也心安。
“人与人的关系和感情,果然利益占主导,难有纯粹。”
她苦笑着,语调却莫名释然。
朱媛跑去前台选一碟甜腻的蛋糕,“微微,吃这个。”
“不用甜品也能开怀。”司若微笑朱媛可爱:“我不会说的,权当从不知情。一如我和叶宛菁,谁都不提旧事。媛媛这么体贴,也不知以后被谁捡走?”
听得这话,朱媛挂不住脸了:“得得得,别扯我。你出来这么久,叶宛菁会不会担心?”
“她呀,开会呢,一时半会回不来。”
朱媛纳闷:“你俩怎么分工的?感觉她忙到飞起,你闲散的像退休大妈。”
“我这叫统筹全局,看住她就看住整个集团了,不香嘛?”
“啧,偷懒耍滑被你说得这么高大上。”
“咖啡店没劲,换个场子聊?”
“去哪?”
“酒吧?”
“你不能喝酒啊喂!”
“你喝,酒吧可以放开聊,这里得夹着嗓子。”
……
圆月高挂之际,叶宛菁顶着疲惫倦容回到总部,直奔司若微的办公室。
空空如也。
她转向杨柳的房间,半插着口袋恹恹问:“司董呢?”
杨柳莫名心虚:“她出去了…”
叶宛菁莫名心慌:“什么事?几点走的?”
“中,中午。事情…司董没说。”
“中午?这么久?”
叶宛菁眉心紧锁,无奈一叹,边给司若微发消息,边往车库赶。
酒吧夜里喧嚣更甚,手机铃声,司若微是全然听不到。
她与朱媛互相分享过八卦,收拾东西离开时,已是子夜。
走去酒吧外,司若微才瞧见叶宛菁的几十个夺命连环call。
朱媛心尖一颤:“我是不是惹祸了?不该跟你聊这么久。”
司若微嗤嗤傻笑:“她还是在意我的,利益与真情混淆一处,我的目的达成了。”
“啊?”
朱媛惊觉,十载至交,她好似并未全然了解司若微。
司若微回望她错愕的模样,笑而不语。
抬手拦一辆出租,司若微给朱媛开车门:“请吧,朱总监。”
“你怎么走?”朱媛踌躇不前。
司若微晃晃手机:“叫老婆来接。”
“你…行吧!”朱媛无奈苦笑,竟觉得叶宛菁有点可怜。
“婚姻是我喂给她的定心丸。”司若微俏皮与她咬耳朵:“你要的八卦答案。”
车辆发动,朱媛惊讶的五官透过渐远的车窗玻璃,弥散于夜色深处。
半小时后,早已如热锅蚂蚁般心慌意乱的叶宛菁匆匆赶来酒吧门口,下车后仿佛踩风火轮一般,直扑司若微而来,面上焦灼难掩:“怎么了这是?喝闷酒没有?”
司若微云淡风轻晃起手包的链条,悠哉悠哉往前走:“没呀。”
叶宛菁一头雾水,拔腿紧随其后:“有心事?”
“没。”
司若微拉开后座车门,探头一瞬又缩回脑袋,意外眨巴着杏眼:“你自己开车跑来的?”
“不然呢?”
叶宛菁无奈又无力:“消息不回,电话不接,我就差报警了。”
“不至于,你老婆没人捡。”
司若微绕去驾驶位:“开会累吧?我开,你歇着。”
叶宛菁心底小鼓咚咚敲,司若微缘何来酒吧,她一无所知。
坐去副驾,她忍不住追问:“有人约你来这?不是不喝酒?”
“谈些生意,本来在咖啡店,但太安静不好说话,我提议来这的。”
“男的女的?谈生意自己来酒吧?不安全,下次让杨柳跟着。”
“审我还是管我?”
司若微的语气算不得好。
叶宛菁早已发觉,司若微自接纳她复合后,便不如从前亲和包容了。
她话音淡淡的,透着一丝惭愧:“是担心你。”
司若微不接话。
叶宛菁闷头汇报:“更名手续办妥了,和微集团。”
天和在前,思微在后。
司若微羽睫微颤:“好,完结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