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家属?谁是家属?过来签字!”
护士急切跑出抢救室, 举着病危通知书扬声询问。
“我是!”
叶诚达自人堆里挤出来,颤抖着手抓起笔签字,眸子已难以聚焦。
叶老是被叶诚礼的一通电话送进医院的。
叶父竟厚着脸皮求老爷子出山劝说执拗的叶宛菁, 撤销对叶钰行的指控。
清官难断家务事, 此刻叶家人脸上, 写满了尴尬与憋闷。
“微微,叶家已经这样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司父叹了口气, 住在叶家两晚, 他们也听叶老和宛聪说了不少内情。
司若微不吱声, 指尖一点点划过手包的条纹,耳畔还不时传来叶家人交头接耳的嘀咕。
司母也温声劝她:“中午你姐姐来过。蓝家还算有心, 她们跟你血浓于水, 不可能不惦记你。从前的事误会太深,包容一二也不是不行。”
“我…姐姐?”司若微嘴角抽了抽:“害我进警局,害爸担忧住院的, 就是她。叶家可怜,之前东躲西藏的我们就不可怜?”
“世事无常, 我们不怪她。你有怨是该发, 但无需顾及我们俩。叶宛菁也算受害者,你放不下她却执意自苦的话,以后怕要后悔。你如今有了学位和工作, 好日子在后头呢,想开些。”
司若微苦涩哂笑:“你们倒想得开, 就不提见见蓝映雪?心里也想见吧, 忍着好受吗?”
“她想见会来寻的。微微,我们在这会拖累你, 等叶家事了,我和你爸还是回家去。”
“蓝叶两家给你们灌迷魂汤了,我还能说什么?是我送你们去叶老那的,这人情我来了结,想走这就走吧,天黑不好赶路,我让人接你们。”
司若微闷头通知云心来接二老去车站,顺带给人买了两张高铁票。
司母望着她一套布置行云流水,轻柔地拍拍她的肩头:“生气了?”
“没。”司若微嘴硬到家:“你们回去我清静。”
司母悄然给她手心塞了张卡:“这就生分了?生气都不直说。等老人醒来,你给买点补品,钱不多,就2万,我攒的。”
“妈你干嘛呀?”司若微盯着卡不知所措:“不要,拿回去。”
“知道你以后缺不着钱,但这是妈的心意,拿着。我俩住叶家添了麻烦,得有所表示。”
司若微颇为无奈:“行,我收着。你们回家低调点,风头没过去呢。”
“放心吧,不给你添乱。今中午的事,别怪妈妈,她说联系不上你,我才…”
“不用解释,我都懂,我跟叶宛菁的事我能处理。”
司若微听见些微急促的脚步声,转眸望着回廊轻笑:“我助理云心来接了,走吧。”
云心一溜烟跑了来:“叔叔阿姨,咱出发?”
司若微推了推依依不舍的两个老人:“等尘埃落定,我回家。云心,路上慢点。”
“放心。”云心带二老离了医院。
夕阳余晖洒满廊道,抢救室的灯依然亮着。
叶宛菁孤身立在窗边,背影萧索又落寞。
云心送走老人,便折返医院来陪司若微:“您一直守在这?要是累我替您等。”
“没事,哪有水,你给我买瓶行吗?”司若微眉眼里皆是倦怠。
她私心也不想叶老出事。
再多爱恨纠葛,与无辜老人有什么关系呢?
十分钟后,司若微抱着水瓶发呆的间隙,抢救室的灯,灭了。
叶老被送进监护病房。
叶宛菁听得响动,仓促回眸,那一瞬破碎又惶然无措的眸光,扎疼了司若微的心坎。
叶诚达形容憔悴,忙不迭地迎上前询问:“大夫,我爸他?”
“虽然救回来了,但也就这一两天,家属有个准备。”
医生疲惫非常,快步走远。
叶老年近百岁,折腾一通是这结果…意料之中。
叶诚达僵在了病房门口。
叶宛菁自也听到了,复又背身望着窗边,不知在看什么。
司若微的心抽疼须臾,逐渐被夜色笼罩的天穹,一如她的心境,茫然生出惆怅。
叶家亲友散去大半,留下的都是至亲。
云心看着空寂的廊道,觉得她二人再留不免突兀:“咱走吗?”
司若微呆滞的瞳仁微颤,手撑靠椅站起身来:“取2万现金,给叶宛菁送去,说是我爸妈的心意。我去门口等你。”
她怕自己怀旧心软,要尽快逃离。
医院ATM很是繁忙,云心取好钱回去,已过去20分钟。
她抱着钱上楼时,恰好撞见一脸急迫的叶宛菁四下张望,便小跑着迎上前去。
“司若微呢?”
叶宛菁不等她开口,心急如焚地抓住她的肩膀询问:“她人在哪?我爷爷想见她。”
“门口…”
云心被叶宛菁的言行吓了一跳,抱着钱不知所措。
叶宛菁如离弦破空的箭矢,听得消息拔腿便跑。
司若微正立在院门口的银杏树下,拿鞋尖踢着掉落的青果打发时间。
“跟我来!”
叶宛菁只消一眼,便精准认出她的背影,抓着人的皓腕折返医院。
猝不及防的触碰把司若微吓得一惊,趔趄着往前跑远时急切控诉:“你抽什么疯?松手!”
叶宛菁把人攥得死紧,蛮力拽她进电梯,垂头平复了急促的喘息,才哑着嗓子开口:
“爷爷醒了,想见你,我怕你跑。”
“见…我?”
司若微不免心虚,叶老为什么见她?
“他…一会给老人个面子,有再多恨私下与我清算,行么?”
叶宛菁歪头靠在电梯角落里,好似今日耗尽了她的心力。
司若微垂眸“嗯”了声。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病房,叶诚达便悄然出去,带上了门。
叶宛菁侧坐床边,握住叶老的手,话音轻微:“爷爷,您先不睡,小司来了。”
司若微立在床头,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满脸的褶皱斑痕,眉心不由得锁紧几分。
叶老沧桑的眼睑微抬,混浊的瞳仁缓慢转了两圈,囫囵支吾:“是小司吗,看不清。”
司若微满心酸涩,快步走近些许,半蹲在床边:“叶老,是我。”
“啊…”老人呼吸不顺,张着嘴喘了须臾,眸光聚焦在司若微容颜的一瞬,眼底竟有泪痕。
老迈的手指动了动,叶宛菁赶紧拎了把椅子在旁:
“爷爷让你坐。”
“谢谢。”
司若微坐在边上,莫名局促。
“小司啊,叶家…对不起你啊…咳咳…”
虚弱的话音过耳,司若微杏眼圆睁,惶然无措。
叶家该道歉的人不少,但断然轮不到病榻上这位。
“您别这么说,我受不起,您要说这些,我只能走了。”
司若微方寸已乱,沉稳不复。
“孩子,别…别走。”
老人急得仰了仰身子,把司若微吓了个哆嗦。
她赶紧给人抽出身下软枕垫好:“您别动,我不走,不走了。”
略显寒凉的大手握住她纤细染了薄汗的指尖,另一只手却牢牢抓着孙女的手腕。
“萱萱…她爸妈行事偏颇,我这把老骨头颜面挂不住。但…咳咳,孩子啊,萱萱她…念着你的,找了好多年,吃了好多药啊…”
“爷爷,别说了。”叶宛菁回握住爷爷的手,眼眶酸涩不堪。
“她今天做的事…我,支持。是非不清,不对。萱萱…给小司道个歉;小司,她有错,但人无完人,你…给她个,补偿的机会?”
一双老手试图把二人的手指搭去一处。
司若微很想把手抽回来,却又不忍拂了老人的面子。
叶宛菁抿抿嘴,话音沉重:“若微,对不起。我为我所有的欺瞒与自以为是的决定,向你道歉。”
司若微能感受到病床上那双灼灼眸光里的期盼,可她开不了口说一句原谅。
忽而,掌心下触碰了些微温热,是另一只手的温热,潮潮的,同样带着薄汗。
叶老把二人的手强行搭去一处。
司若微偏过了头,脸色透着挣扎与苦闷。
“我父亲那辈…蓝家和叶家莫逆之交。两家走到今天,是…你们父辈的过错,也是我的过错。萱萱,小司,你们好好的…行吗?”
“…若微”
叶宛菁染了哭腔,指尖捏紧司若微发颤的手指:“答应爷爷?”
老人眼角含泪,浑浊的视线却写满恳求。
司若微阖眸咬上唇缘,轻声答了句:“…好,我们好好的。”
“我有三个孙女…萱萱他爸犯了错,我的钱就不给萱萱了…小司,别嫌少,一辈子教书匠…没碰生意,钱不多,是我的心意…”
“不,我不要您的钱,没这道理,不行的。”
司若微惶然打断,顿觉头皮发麻。
“看不到你俩在…在一起了,钱你拿着,你拿着,我走得踏实些。”
叶老固执非常,眼底透着执拗和倔强。
司若微哑然。
“萱萱是好孩子…跟她爸不一样,小司…我看人准,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也是…好孩子。”
“您别说了。”司若微实在招架不住:“您的心意我懂,您歇着,歇着好吧?”
“懂?真…懂了?”
“懂了。”司若微重重点头。
“懂了就好,好…”
叶老松开手,沉重的眼睑也垂了下去:“心事了了…”
“爷爷?…”
叶宛菁攥了攥他的手,却无丝毫回应。
她的凤眸倏尔失了光晕,颤抖着手探上老人颈间动脉的刹那,转瞬失声:
“…爷爷!”
司若微怔在了椅子上。
心事了却?老人吊着一口气就为她和叶宛菁的私事?
叶老走得安详,唇角带着笑靥。
叶宛菁趴在床头无声无息的落泪,司若微呆愣半晌,才迈着虚浮的脚步飘出病房。
云心看见司若微失魂落魄的模样,忙迎上前来:
“您怎么了?”
“叶老…去了。”
司若微不知眼下是个什么滋味,答允逝者的话好似不该反悔。
她眸光空洞,只觉周围都是虚幻。
叶诚达打了份营养餐从楼梯口拐上来,恰巧听到司若微的话,手腕脱力的一瞬,餐盒吃食便散落了满地。
“那…这钱?”云心陷入了迷茫。
司若微扶墙往外挪:“别给了,回家。”
“好。”
云心挽住她的胳膊,几乎是架着司若微离开了医院。
一路灯火璀璨,夜色下车尾灯连成道道红线。
司若微倚在副驾上眸光虚幻,只觉眼前有无数橙红的斑点闪烁不休:“你送过亲人离世吗?”
云心眸光微怔:“我三岁就成了孤儿。”
“抱歉。”司若微垂眸陷入沉默。
“没关系。您没经历过这些?”
“不是,我没给过将死之人承诺,可今晚,我…算了,我想静静。”
云心默然,闷头把车开回苏河湾。
司若微一声不吭把自己关进了卧房。
一夜清宁,无人搅扰。
翌日晨起,客厅多了一套黑色的庄重礼服。
施瑞凝眸望着紧锁的房门,吩咐云心:“叫她出来吃早饭,做她该做的事情去。”
云心惴惴不安地叩响房门:“吃饭吧。”
司若微当真顶着熊猫眼闪身而出。
如一缕幽魂晃荡着坐去餐桌前,司若微嗓音沙哑:“叶老的死,是我逼叶家造成的吗?”
“荒唐。”
“咱目的达成时,我和叶宛菁是否只剩相看两厌了?”
施瑞抓起黑礼服扔去她脸上:“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