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三日的申城潮湿非常, 低垂云脚长了绒毛,天色朦胧,平生烦闷。
正午也无骄阳。
警局后院的铁门吱呀一声, 伴随着落锁的叮当漫过耳畔。
一警员立在门边, 瞥了眼墙角瑟索呆滞的姑娘:“你可以走了, 别再进来。”
抱膝发呆的司若微眸光涣散,监舍里不止一人,她没把警员的话放心上, 自也没有动。
“墙角那个, 说你呢!留这里挺舒坦吗?走!”警员憋住嘲笑的冲动, 又唤了声。
司若微懵懵抬起头来,望向警员的视线藏着狐疑, 似是不信她能从这安然无恙的离开。
“对, 就你,快走。”
得到恳切回复,司若微扶着墙一步一晃走出监舍, 脑海里闪现了事发夜的零星碎片:
朱媛将她从梦中摇醒,举着手机给她看, 劝她想办法, 问情况,或报警。
是子夜的热搜。
满屏私照都是她和叶宛菁独处时拍的,北欧极光, A国生日,还有…无数隐秘床照。
拜金小三, 包养, 离间婚约,霸总娇妾, 作天作地,恶毒村姑上位纪实等污言秽语充斥着屏幕。
其间夹杂着被人翻出来的,青禾文化的法人变更记录,艺术馆数次展览里她的署名,她与叶宛菁合发的文章,私人贷公司的诽谤与传票…
当晚,她缩在墙角哭得泣不成声。
宿舍被八卦的同学包围,鸡一嘴鸭一嘴的品评和砸门声不绝于耳。
窗玻璃都被愤青砸掉了一块,骂她下贱,怨她出卖色相逢迎权贵,龌龊腌臜,败坏学校声誉,不配光鲜的奖学金和荣誉,影响了毕业生求职。
朱媛与她轮番给叶宛菁打电话,却从没接通过。
最后她妄图求助关宁,可关宁也装死关了机。
后来,天亮了,院办联系她核实情况,说校方要公关。
网上的谩骂早已从二人的情事骂到了她的桩桩件件,包括学术。舆论一边倒的叫嚣,学校就该开除她这种三观不正的垃圾。
无人苛责叶宛菁有婚约却与她暧昧,只攻击她的品行,好似她能发文章、办展览一定有鬼。
司若微深觉讽刺,也无心再辩驳。
想起昔年叶校长的名片,她让朱媛带着手写信和名片冲出宿舍,直奔叶校办公室,求他以最快速度准她退学离开。
叶诚达以为朱媛是来给司若微求情的,却不料司若微主动请离。
网上的谩骂他清楚,虽提前被亲哥打了预防针,但顾及叶宛菁的声名,还是帮了司若微一把。
前提是司若微绝口不提此事,再不寻叶家的麻烦。
司若微如数应允,也顺利在当晚离开了申城。
只可惜,回家半路就被遣返,关入警局配合调查。
一关三日,她半字未言…
身子颤巍巍走在阴暗的廊道里,后面传来一声提醒:“前面左转,取走你的私人物品!”
司若微脚步一顿,扶着身侧的栏杆缓了须臾,才离开这处骇人的所在。
银镯子留下的鲜红痕迹,还印在腕间。
取物品时,一好心的姐姐在她签字的间隙提醒:“先联络家人,你手机有消息,好似有人住院了。”
司若微早已失去光晕的瞳仁猛然一震,半张着嘴怔愣半晌,才拎过行李箱疯子般跑了出去。
也是,说好当晚回家,即便她什么都没说,可寻常日子,爸妈哪会给她打电话确认行程呢?
爸妈定然看见了热搜,是怕刺激她才没直言。
他们在长夜里没等来惹上麻烦的司若微,怎么可能放心的下?
“砰!”
三日来,她情绪低落至极,水米未进。迈开步子跑出去的一瞬,她膝盖一软,猛然跌去厚重的水泥地上。
“能起来吗?”等候许久的宛聪赶紧上前搀扶:“备好了车,我送你走,去哪儿?”
司若微眼底满是恼恨,瞪视她须臾,拼尽全力挣脱开她的手,只淡声回了一字:
“滚。”
“你这样走不远,我没惹你,我保你出来的,你能信我。”
宛聪踩着高跟紧追不舍。
“与叶宛菁有关的人和事,这辈子不要出现在我眼前,请你,滚。”
司若微气音微弱,阖眸冷笑了声,被石子划破皮的手掌拖着行李箱直奔警局外的柏油路。
宛聪没再追,司若微的背影写满了绝望与孤傲。
她清楚,追也无用。
司若微也清楚,宛聪没说谎。
可一群恶狼设局把她扔进老虎堆,又亲手捞她出来,她就要承情感恩吗?
荒唐!
失魂落魄又仓促虚浮的脚步落入潮湿的柏油路,没有倒影,孤单寥落。
她低垂着头,如一缕游魂。
若家人真因她生病住院,她就是个混账!
“坐车不?去车站20。”停在街边的小三轮上前揽客。
警局外,这些人多得是,知道出来都是落魄的,估计也没几个钱打车,便接些生意。
“走开。”
司若微有气无力,只管闷头往公交站去,她记得的,这地方她来过。
“嘿,臭德行,能个鬼嘞,都进去了能是啥好人吗。”
三轮车夫朝她淬了口唾沫。
司若微恍若未闻,独自晃去空荡荡的车站。
不远处路边树下,停了辆黑车,一直遥遥跟着她。
她本不曾留意,是过路车后视镜的反光,让一辆熟悉的宾利轮廓刺痛了她的双眼。
清风过耳,眼底灰白飘摇。
是鞋带开了。
司若微蹲下身系好鞋带,隐隐闻到了袜子传出的并不美好的味道。
是啊,三天没洗澡,天气又闷,她估计是臭的。
司若微忽而笑了,笑到鼻根酸涩。
她模糊的视线扫过四周,于起身一刹,捡起颗圆润的鹅卵石捏入手里。
公交缓缓驶来,司若微杏眼闪了闪。
她转身瞄准那辆宾利,卯足力气投出了石头,拎着行李箱钻进公交。
“铛——”
石头撞击挡风玻璃的脆响,是她留在申城这几年里,听到过的,最悦耳的声音。
前挡玻璃现出裂痕,驾驶位上的叶宛菁却丝毫未动,默默跟上前头的公交。
她巴不得司若微下来把石头砸向她,能出气也好。
可车里的司若微再未回头。
公交终点恰是火车站,司若微飘飘忽忽走进站厅人工窗口,要了最快出发的班次。
“还有十分钟检票,无座,要吗?”
售票员闻到她身上的汗味,不自觉皱起眉头,面露嫌弃,连说话的嘴都是夹着的。
“要。”
司若微往后闪身,她可以穷,可以落魄,但受不了旁人这样厌恶的眼神。
售票员推出张车票,她捏过快速跑向了候车厅。
走上扶梯时,下腹突然袭来一阵难忍的绞痛,司若微咬咬牙,脸色倏地白了。
该死的生理期!
可她不能错过这趟车,她巴不得下一瞬就赶回家去,不,是去医院。
爸爸在她出事的凌晨,担忧惊惧过度,突发脑溢血,叫了120 ,至今不知情况如何。
手机屏最后定格在了爸爸被送入ICU的事,而后再未弹出新消息。
也许这便是最好的消息。
司若微没有勇气去问,只在心底求告了漫天神佛。
阵阵痛楚席卷,伴随着扶梯颤动的节律,晃得司若微晕头转向。
“不能晕,不能…上了车再晕…”
司若微视线迷离,摸了摸口袋,却没找到一颗糖果。
“砰——!”
“诶?你怎么走路的,绊了我…你…醒醒?没事吧?碰瓷?”
“怎么了,摔了?扶一把啊。”
“别碰,她脸好白,别是心脏病吧,躲开。”
“让让,别扎堆,把检票通路让出来!”一旁的铁道员工见旅客聚集,近前来疏散:“怎么回事?”
“倒了个人。”围观的人当真没有胆大的敢去扶司若微。
工作人员挤进人群,正欲探查情况。
队伍里有个老人先一步把司若微揽进怀里,把脉捏人中,丝毫不担忧被人讹诈。
“孩子,醒了?”
司若微睁开眼时,但见一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正亲和地望着她。
“车,火车赶不上了。”
司若微虚弱至极,眸子还朝着火车的方向。
“是那辆吗?”老人抬手指了指火车:“我跟你同路,赶得上。”
司若微木讷地点了点头,极尽虚弱却也很固执:“谢谢,能麻烦您扶我起来吗?我要赶火车,家人在等我。”
“你气血都很虚,脉象很弱,非走不可?我是个中医,你得休息。”
“我没事,饿的。”
老人苦笑了声,这哪里只是饿的呀:“真倔。谁有士力架之类的,给孩子一块?”
“我有,给姐姐。”
人群里窜出个小女孩,举着食物塞进了司若微怀里。
司若微捏着巧克力,眼底倏尔滑落两行清泪,哭得泣不成声。
“真没事?”铁路员工蹲下身问她:“真能上车吗?”
“嗯。”
司若微点头,借着老人的力道站稳了身子。
“票给我看一眼。”检票员朝她伸手:“走特殊通道吧,别跟大伙挤了。”
司若微把无座票递了过去。
“10小时无座,你受得了?”检票员一怔:“算了,先上去,到时候再协调。”
“我是软卧,跟孩子换换?”
老人一直搀着司若微,把自己的票递了出去。
检票员在对讲机里询问一通,有些无奈:“这趟车确实满员了,这样吧,您老带这姑娘一起去软卧车厢,我们跟乘务长沟通一下。”
“好嘞,谢谢您。”
老人家扶着司若微一道去了自己的车厢,落座后自背包里掏出张面巾纸:
“孩子,擦擦泪。谁都有遇上事的时候,不怕,会过去的。”
司若微指尖发颤,接过面巾纸捂在脸上,哭得撕心裂肺,更像是发泄。
老人再未言语,只给她一张一张递送着纸巾。
半个小时过去,火车早已离开了申城这处伤心地,极目远眺,除却良田万顷,再无繁华高楼。
司若微止住哭声,起身给老人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能给我个联系方式吗?”
老人近前扶住了她:“这是做什么?你脉象很差,方才人多我没好说。年岁轻也得顾惜身子骨,别折腾了,躺下歇着?”
“不,我没事,该走了。”
“别客气,我下站就到,不用睡。你也别怕我害你,我是闵行大学医学院的,姓吴,去外地讲学,没恶意,睡会儿吧。”
“闵行大学”四个字入耳,司若微再度联想起了那个人,身子忽而抖了两下,脸色愈发难看。
她满目仓惶,慌乱推开了老人的手。
拉着行李逃离这节车厢,她在火车衔接处寻了个无人的角落,瑟索着睡了过去。
再醒来,她还是回到了软卧的床上。
她毫无意识,不知是谁把她送上了软软的床榻。
火车到站时,是后半夜。
她打车自车站直奔医院,带着满身汗臭和鸡窝般杂乱的头发,扑向ICU病区的走廊。
“等等,你找谁?这里不能探视!”
当值护士在走廊外将她拦下。
司若微报上了爸爸的名字,眼底的恐惧、期待与彷徨三分而存。
“他昨晚转普通病房观察了,在对面楼13层。但这会儿不是探视时间了。”
闻声,司若微长舒一口气,她生怕听见些会令她当场崩溃的话音。
“多谢,我是他女儿,我不是探视,我要陪着他。”司若微边说边跑,早已红肿的眼底再现泪花。
“先去住院部前台!”
护士在后嘟囔了句:“现在这年轻人啊,出事才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