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江边, 潮湿空气里裹挟的,只有一辆车和两个人。
“谁惹你了?借酒浇愁管用么?”
叶宛菁吹着晚风,见人情绪还算稳定, 意图套话。
“若管用该多好。没人惹我, 自己没绷住而已。水滴石穿, 非一日之功。”
司若微凝望着粼粼水波的光晕,有些失神。
“压力大,太累?”
“不。是无力, 孤独, 彷徨又苦闷。您打小衣食无忧, 生活该顺风顺水,不会懂的。”
“谁的生活也不是一帆风顺, 我也有苦闷。你不是我, 怎么笃定我不懂?”
“您幼时被欺凌过吗?您父母会动辄吵架动手吗?您家有惹是生非的老人吗?您有过为别人眼里缀手可得的心爱之物努力多年却依旧得不到的失落吗?”
司若微抛出一连串问题,好似喃喃自语:
“比如我幼时考得好想要个礼物,您知道我妈的眼神多让人心疼吗?她没钱却不想我难过, 那模样我忘不了。一块塑料手表而已,您不会懂的。”
“你爸妈感情不合?”
“贫贱夫妻百事哀, 搭伙过日子, 谈感情太奢侈。若没我这女儿牵绊,家早散了。”
“他们不是工作挺稳定的?”
叶宛菁不解,司若微的家庭条件和她虽差距悬殊, 但在小镇上,该算体面。
“稳定只是近年。我爸从部队转业, 赶上下岗潮, 老板卷款潜逃国外。他一分补贴没得到,丢了饭碗下海经商, 赔的爪干毛净,负债累累。体制内的工作,是六年前补回的,每月3千,一家老小的开支都不够。”
“那你妈妈呢?”
“她的工资用来还债,我家没存款。她以前都听我爸的,可我爸不会挣钱。奶奶偏心,吃拿卡要找他,好事从不记着他。这不,他把我要出国的事说漏嘴,奶奶以为我家捡钱了,装病赖医院变相要钱,损他不孝不养亲呢。”
司若微无奈苦笑,今天本要跟家里分享拿下驾照的喜悦,却听了老妈一肚子牢骚:
言说老爸被奶奶气了个好歹,半夜喝闷酒,摔去路边,破相不见人也不接电话。
她深觉憋闷。
尤其是老妈那句:
你只管顾好自己,这家是一团乱麻,你得独立,别指望我们这群废物过活。
这话简直是往司若微心上捅刀子。
她哪里敢指望?她也知道指望不上。
可越长大,前路越难走,她孤身去拼去闯,所有重要决断都要自己来做。到头来没人分享喜悦,却有一堆糟心抱怨,任谁也扛不住。
况且爸妈上了年岁,脾性都非让人省心的,真摔出病来,她哪能放心?
今天无非是妈妈让爸爸不要再愚孝,也没必要生奶奶那不明事理之人的气,陪闺女聊聊天。
结果气头上的老爸却无端和老妈吵了起来。
而后这俩人翻起辛酸的陈年旧账,谁也不饶谁,动手又动口,把女儿忘了个干净。
司若微关心老爸的伤,却没看到;开心事一字未说,只听见电话里俩人乌烟瘴气的撕扯。
也不知怎得,那一瞬,她回忆起这些年孤身在外的苦累,突然崩溃得彻底,无助又绝望。
叶宛菁只沉默地听着司若微间断的复述,没再多问一句,也无从开解。
她确实不曾经历过此等烦恼,也无法共情或感知,那想要手表都不能的小女孩,是怎样的心境。
其实司若微更像在自我安慰,而不是与她解释事情的始末。
眼角垂落的清泪被晚风吹散开,司若微懒得擦。
“吹伤了脸不好。”叶宛菁掏出别在西装口袋里的装饰丝巾:“擦擦。”
“谢谢。”司若微随手接过,垂眸轻叹:
“抱歉,让您看笑话了。听这些很憋闷吧,我没忍住,您快忘了,别过脑子。”
“倾诉出来可好些?若想哭一会,我下车等你。”
叶宛菁转眸望着她,许是解酒药的功劳,司若微似乎清醒了些。
司若微恢复几分理智:“不用,您怎么去酒吧了?”
“路过。”叶宛菁不想给她添堵。
“抱歉,又麻烦您了。天快亮了,您回家休息吧,我没事,该走了。”
司若微松开安全带,抬手去握车门。
“你是没事的样子吗?”
叶宛菁合拢车窗,攥着车钥匙不给她开锁:“若不难受,跟我回家,对面顶楼,之前跟你提过。”
“我想自己呆着。谢谢您,我真没事。”
司若微望着叶宛菁,认真解释:“我酒量不小,从小喝二锅头长大的。今天心情不好才会醉,这会儿醒了。”
“你折腾我一圈,给我脖上划几道疤,现在拍拍屁股就走?司若微,我欠你的么?”
叶宛菁见她犯倔,只得改换路数。
司若微垂眼扫过叶宛菁雪白的脖颈,只见三道平行血痕分外辣眼,不免心虚地别过视线嗫嚅:
“对不起,叶老师我…不记得了,醉酒犯浑,不是故意的。”
“不记得还勇于承认错误,算你有三分良心。回家给我处理伤口,我既往不咎。”
叶宛菁发动车子,直奔广场下的车库。
司若微哑然,盯着修长的指甲,在心底把这些“罪魁祸首”骂了千百遍。
她屁颠屁颠跟在叶宛菁身后上了楼,做亏心事的人规矩得很。
叶宛菁有些头疼,对付司若微,还得时不时换路数,实在心累。直到把人领进家,她锁紧房门,才真正踏实下来。
“换鞋洗澡去,浴袍在洗手间。”叶宛菁给她递拖鞋:“洗完出来等我。”
司若微懵懵地眨眼:“我洗手就好,洗净给您上药,然后我就走,不打扰您休息。”
叶宛菁觑眸睨她,咬牙道:“你很让人废话。你惹了我,我说算,别等我收拾你。”
司若微忽觉叶宛菁凶巴巴的,她有些怕。
她硬着头皮跟人对视须臾,受不住这人鹰隼般的眸光,怂怂地缩起脖子,捏过拖鞋嘟囔:
“洗手间在哪儿?”
叶宛菁给她抬手指了指,还不忘叮嘱:“别磨蹭。”
“哦。”司若微灰溜溜跑开,她隐约有印象,今晚在河边,叶宛菁好似动手来着,坏人!
她洗完澡出来,叶宛菁已换好家居服,正坐在客厅等她,手上摆弄着一把——指甲钳。
司若微迟疑不前。
“坐过来。”叶宛菁抬眼盯着她,随手点落身旁的位置。
司若微一头雾水往前走,正纠结要不要坐得离她那么近,却被叶宛菁探身给抻了过去。
叶宛菁一把捏住她的小爪子在手,勾唇冷笑:“帮你修理修理凶器。”
“啊?”司若微往后抻手,她的指甲可是好不容易蓄起来的,每天精心打理,才不想剪:
“我不挠了,绝无下次,叶老师,这…这小事不劳您大驾了吧。”
“嘎嘣…嘎嘣”
叶宛菁板着脸剪指甲,根本没搭理司若微。
司若微瞥见落进垃圾篓的指甲,再瞧瞧被修剪的圆润无比的指尖,委屈地直瞪眼。
“另一只手。”叶宛菁转眸凝视着把左手坐在屁股底下的司若微,沉声道:“拿来。”
“这只手没挠您,饶了它吧。”
司若微拧起眉头忽闪着大眼睛,试图撒娇。
叶宛菁无动于衷,眼底缝隙再紧几分。
司若微咽咽口水,老实交出左手,眼瞅着叶宛菁三下五除二把指甲料理个干净。
叶宛菁瞧着司若微与指肚齐平的一排圆润指甲,心满意足地勾勾唇角,拎过茶几上的消肿药膏递给她:“给我上药。”
司若微将药挤于指腹,抬眸瞄着叶宛菁的脸色,小心翼翼往她脖子上凑,稀里糊涂抹和两下,就缩回了手:“好了。”
叶宛菁随手一摸,黏糊糊的药膏都没推匀,手感实在难受,令她不由得拧起眉头。
司若微见她不满意,又猛蹭两下,把多余的药膏推开来。
“嘶…司若微你使坏是么?”
没轻重的人把叶宛菁弄疼了。
司若微腹诽:真难伺候,您自己不也能涂药吗?控制力道不比我准?
“没,不是故意的。”她耷拉着脑袋捏手指:“我能走了吗?”
叶宛菁倏尔失笑,只是笑得有些阴恻。
阿姨适时出来问叶宛菁:“客房已收拾好,您歇在这吗?主卧空调昨天坏了,物业还没来修。”
“没关系,你去补觉吧。”叶宛菁莞尔回应。
“好的,那您早休息。”阿姨回了房间。
房门落锁声过耳,叶宛菁反手捏住司若微的后颈,把人提溜了起来。
“叶老师,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真不是故意挠您的。”
司若微懵了,这阵仗是要把她收拾一顿,还是要挠回来?
叶宛菁把人拎进客卧,锁好门后才舍得松手。
司若微脑壳嗡嗡的疼,有酒水的功劳,也有身边这阴晴不定女魔头的功劳。
她杵在那儿不知所措,一双躁动的手不停揉捏着浴袍来缓解尴尬。
这么乖的司若微倒是不多见。
叶宛菁冷嗤一声,先一步翻身上床:“过来睡觉。”
司若微傻在当场,这么大个家,叶宛菁要跟她同屋?还要分享一张床?
喵?她拒绝。
踩着猫步,司若微拍灭房中的灯,下一瞬,她精准攀住门把手。
“皮痒了?想松松筋骨?”
叶宛菁靠着床头气定神闲地威胁:“你转动把手试试?”
“我…检查下门锁好没。”司若微的一颗心跳得杂乱无章,闭眼扯谎。
“我数到三,你上来,你我相安无事。”
叶宛菁躺倒在床:“一…二…”
“砰!”司若微一个箭步窜上床,在她身边躺得笔直。
叶宛菁好心分她一半被子:“睡觉老实点。”
司若微僵着身子等候半晌,听不见叶宛菁的动静,当人睡熟,这才悄然爬起来,想去客厅苟着。
“嗯?”假寐的叶宛菁忽而出声,把某人吓了个哆嗦。
司若微彻底没辙,认命地钻进被里装乖。
不多时,本就透支过度的精力悉数溜号,她睡了个昏天黑地。
再醒来,日薄西山,身侧的叶宛菁早没影了。
司若微头疼得很,手撑床榻坐起身来,看着周遭陌生的环境,顿觉恍如隔世。
只有零星的碎片记忆残留在脑海,她好似断片了。
是了,酒气熏染,昨晚看似清醒的司若微,她也没那么清醒。
都是酒精操控中枢神经放大感性认知的结果罢了。
她扶额晃荡出房间,看到沙发上抱着电脑办公的叶宛菁脖子上的纱布,满眼狐疑。
“醒了?”
“嗯…叶老师,您受伤了?我怎么睡这儿了?这是您的另一个家?”
叶宛菁一怔,凝眉端详她半晌:“装傻充愣?”
“啊?”司若微一整个傻掉:“您何出此言?”
叶宛菁故意调侃,权当试探:“昨晚同床共枕,也不记得了?”
“什么?”司若微顷刻睁大了杏眼,瞳孔直接地震。
这惊恐的小模样入眼,叶宛菁回过味儿来,愈发阴损:
“投怀送抱也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