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之战一直绵延了小半年, 北地天寒,临近阳春三月,积厚了一整个漫长冬季的冰雪才开始融化, 大军铁蹄一过,整个草原被践踏成巨大的泥潭, 宛若沼泽。
边军大将冯长仞拿下曲西三城的捷报传回京城,景贞帝惊喜过望——曲西三城在先帝时以求和为由割地赔出, 如今在他手里抢回来, 岂不是彰显自己治下国力强盛的最好证明?
同时,随着捷报传回来的还有请战令, 曲西三城以北还有六城,都是曾经燕国的城池, 这些年或因征战或因和谈而被迫割让。
而如今燕国占了先手,一朝翻身打的对方措手不及, 若能一鼓作气势如虎,继续向北挺进, 说不定现在就是百年来开疆拓土的最好时候。
朝中主和、主战的声音继续打响, 双方各执一词, 沸反盈天。
皇帝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胆怯的意识占据了上风。
不打了, 反正这些战功已经能堵住那些文官的嘴, 足够封禅泰山。
朝廷之中京兆尹兼兵部尚书郭熙眼看景贞帝又要龟缩, 不忍错过这大好时机, 连夜拜访昭义公主,想让这位最受皇帝信任的公主从旁说和。
秦宸章却清楚景贞帝贪生怕死的本性, 别看现在打了胜仗,其实皇帝心里唯恐突厥被激怒后会跟燕国生死纠缠。
他今日愿意支持打仗, 乃是为了封禅不得已而为之,现在目的达成,还不知此次和谈要付出多少银钱去安抚。
相比于继续劝皇帝北征,不如想想怎么劝阻他此次和谈少赔点钱。
郭熙闻言一脸凝重,可又不得不否认,这确实是景贞帝能干出来的事。
果然,不过几日,捷报的呼声还没有落下,朝中就因为和谈的内容吵得不可开交。
景贞帝意兴阑珊,满心只期待泰山之行,文武百官对封禅却态度消极,响应寥寥。
秦宸章让人编了支对景贞帝歌功颂德的小曲,传唱于京内,以此来表明对皇帝的支持。同时又联合郭熙和户部吴仁裕向皇帝进言,砍了一半和谈的赔银用于军费,另一半用于封禅。
景贞帝二选其一,自然是去泰山重要。
礼部刚把日期敲定,各种方士之辈便涌入京城,役夫被抽调去修整山道,垒砌方石,好在如今春耕结束,倒没有引起民间太多动荡。
而皇帝虔诚于心,早早便开始斋戒坐禅,连朝会都要为此让步。
孟远知作为国师,被景贞帝召在身边侍奉,极少再出现在各家权贵宴席之中。
如今鸿文阁修书只分了两类,一类是帝王亲自下旨要修撰的医经,主要在杏林苑,孟远知不在,所有事宜便均由青黎负责。另一类则是秦宸章之前以修《汉书》为由发起的经史一道,主要在崇林苑,由公主府书史柳若林负责。
短短半年,鸿文阁修书一事就已经收拢文人近百,如今翰林院上下也不过一百二十多人,不免有人认为其越矩。
昭义公主便将一本署名为《景贞字典》的纲要递给皇帝,景贞帝观之大悦,而后便送出不少宫中珍藏的孤本古籍,身体力行地为公主的修书之事予以支持。
但实际鸿文阁中诸人,其才华质量远远比不上翰林院,昭义公主并没有打算光明正大设出一个小翰林,所以对招人没做太过严苛的要求,无论性别、年龄和籍贯,只要读过书,会写字,便可以前来求职。
修书是当世之大雅,又是为皇家做事,即便只尽微末,说出去也比做些小私塾夫子、教书先生来得光鲜。
所以源源不断的,每日都会有人上门,经考校后留下的有毫无功名的读书人,寒门学士,也有秀才之流,或者寥寥几个没落的举人、贡士。
当然也有女子,比如杏林苑中有清阳观的素济道长,青黎曾经请教过的民间医婆,宫里擅长养颜生息的医女;
再比如崇林苑中的张娴安,她是先皇后周佑荣的母亲,出身罗川张家,幼时习遍诗词歌赋,文采斐然。后来成家生女,周筑和周佑荣死后,张娴安一人寡居将军府,却并没有常人以为的凄惨自苦,反而将心思都扑在了读书纪文上,还因常年颂道抄经,练得一手绝妙的好字。
此外,还有都察院左督御史家的主母及其女儿,甚至之前从平乐府带出来的齐锦瑟也被柳若林带在了身边,作为原考功侍郎之女,齐锦瑟自幼耳濡目染,四书五经比一般读书人都要精通。
昭义公主时常进宫侍奉皇帝,平日生活也奢靡而丰富,时不时举办宴会招待大臣,隔月便设马球、蹴鞠赛会邀各方权贵,每三日再去趟鸿文阁查看修书进度,同时召见一些在其中脱颖而出的文人,文藻卓越的,智识周正的,机敏伶俐的……
如此到六月,文武百官即将开拔去泰山,朝上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提起了秦元良。
满打满算,太子被禁足东宫已经一年,其间向皇帝忏悔祈饶的骈文散出来无数,景贞帝一概不理。
只是如今皇帝离京,骊京城总要人守,太子虽有错,但总归没有引起大祸,东宫旧人连其党羽纷纷上书,请皇帝宽恕太子。
此言一出,昭义公主还没有着急,反而是后宫的尹贵妃先急了,秦元良和袁果儿被禁,这位贵妃和她膝下的四皇子便是宫中之首,可秦元良若出来,哪里会有四皇子的位置。
因为景贞帝打压外戚之事,所以尹贵妃的母族在京中并不算显赫,她在宫多年,亲眼目睹周家、袁家的倒台,委实不敢把尹家拉下水,所以只能暗中结交昭义公主,还再三叮嘱儿子要多与阿姐亲近。
四皇子今年不满十七,身体还在抽条,看起来极瘦,像竹竿一样,脸上还有痘痘,俯身作揖的时候勉强算得上恭敬。
昭义公主每回却只抬抬手,面上不冷不热,让人看不出喜怒。
宫里景贞帝为自己的大儿子费心想了两天,最终决定把他放出来,但并不留守骊京,而是随行带去泰山。
朝堂上下没人觉得这是荣耀,反而都看出此举是因为忌惮。
秦宸章自然也一同前往。
临行前几日,秦宸章却与青黎吵了一架。
其实这些时候,秦宸章在外的情绪已经逐渐收敛,就连郑意也很少再看见她动不动发脾气,可面对青黎时却总是忍不住。
吵架的起因追究起来都荒唐,或许是宫中太子复出一事令人恼怒、四皇子拙劣的示好让人烦躁、外间事情繁忙零零碎碎惹人心烦意乱,甚至夏暑天热、天地间一刻都不得停的蝉鸣——都被秦宸章拉出来做理由,可归根结底,点燃她的还是因为青黎的一句话。
“我不想做。”青黎说。
秦宸章不依不饶,衣衫都已经蹭乱了,手伸进青黎的衣服里,抚摸她的腰。
内室宽大,半透明的明瓦窗牖开着,冰盆上的冷气换出来,室外热流送来檐下花香。
青黎握住她的肩膀,微微用力,又重复了一遍:“现在不想做。”
求/欢状态的秦宸章毫无在外时的高贵冷艳,黏黏糊糊的不成样子,单手抚摸青黎的脸,调/情一样用唇碰她脸上的皮肤,问她:“为什么?”
青黎说:“我约了柳若林,等会儿要同去鸿文阁。”
秦宸章哦了声,然后继续亲她,断断续续地说:“没事,让她,在,外等等……”
屋内摆放的是紫檀交椅,青黎坐在椅子上,秦宸章坐在她身上,青黎一只手环着她的腰。
上次在这椅子中胡闹时,还是秦宸章在下,青黎记得当时对方整个人都在抖,抓着扶手的手指几乎痉/挛,泣不成声。
如今却这般不长记性。
二人行亲密之事已经近两年,彼此都十分熟悉对方的身体,秦宸章轻轻吻她,手指在她身上点火。
青黎有些意动,但还是保持一点清醒,拍了拍她的背,说:“别闹了。”
秦宸章说:“不要,再闹一会儿……”
秦宸章情/动时跟平常判若两人,最爱痴缠,又挑剔霸道,总要她说好了才算好,往常白日宣淫,至少都一个时辰打底。
青黎仰了下脖颈,握着腰把人往后推,说:“秦宸章。”
秦宸章终于停下,抬起头,盯着她的脸。
就算青黎看不见,也能感受到对方一瞬间的变化,如同柔情骤然褪去,露出底色的阴沉——也许她在青黎第一次拒绝时就已经不开心了,之后撩拨都只是在作态。
两人都因为这刹那的情绪转变而沉默。
半晌,秦宸章说:“柳若林今天要待在府上整理昭义郡志书,不去鸿文阁,所以你也可以不去。”
秦宸章问:“还有事吗。”
她声音平平,语气如同陈述,毫无波澜。
青黎没有说话。
停了一会儿,秦宸章伸出手,指尖落在青黎红润的唇上,轻轻一碰,又要俯身。
青黎推开她。
“我不想做。”
秦宸章被推出交椅,双脚站回地上,神情莫测。
此后一连五日,秦宸章都没找青黎说话,一直到皇家仪仗要出京的当天,她才匆匆让人把青黎带出来。
公主銮驾宽敞舒适,青黎上了车,秦宸章一切如常,笑意盈盈地给她倒茶水,轻轻推到她面前。
“还是要把你带在身边,要不然,总担心会看不见你了。”
青黎捧着杯子抿了口茶。
出行在外,周围的一切都极嘈杂,即便是隔着帘子,青黎还是能听见外面时不时传来的呼喝声。
封禅车绵延百里,从前到后需要骑兵来回流窜指挥,以此来保证整个王驾队伍的安全不会因其间断节而减弱。
皇帝,太子,公主,即便是在国内最平稳的心腹之地,依旧需要万分谨慎。
场合很不对,所以青黎没说别的,只是喝了茶,算作和好。
秦宸章笑了下,撩开一点窗帘看向外面,此时阳光正盛,光线如曝,路上沙土被来往的马车激起,烟尘漫天。
“出门在外不方便,你眼睛看不见,所以不要乱跑,”秦宸章说,“这几天你就待在我这辆车附近,我再安排两个人照顾你。”
青黎点头:“好。”
秦宸章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伸手碰她的脸。
青黎“看”向她。
秦宸章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又叮嘱了一遍:“千万不要乱跑。”
骊京距离泰山近六百里,按马车路程,至少需要走十天,王驾又不同平常,随行辎重杂多,即便不在路上逗留,礼部也都是按照二十天至一个月来估量的。
所幸景贞帝也没打算游山玩水,第八天的时候,队伍已经行至丰汰,只是不巧午时天色骤阴,众人寻了处高地,搭了雨棚和简易房躲雨。
夏季一般是急雨,这场雨却下了近一个时辰,即便之后雨停,路上也泥泞不堪。
整条队伍不得不停在路上。
青黎白天避雨时就在銮车里,雨停了她才下来走了两圈,后来直到天黑,她都按照秦宸章的嘱咐只在附近逗留。
酉时刚过,外面突然传来吵闹声,马蹄声若隐若现,应小禾原本还打算去前方瞧瞧,被青黎一手按下。
又过半个时辰,终于有消息传过来,却是说太子欲谋杀皇帝,意图造反,被人当场抓获。
骚乱一直至亥时,终于消停,秦宸章得空,被人护着回来。
“没事吧?”
刚一碰上,反而是对方先问了句。
即便知道此事有秦宸章从中筹划,青黎也担心会发生偏差,如今听她语气轻快,便知一切如故,所以只摇了下头。
“没事……”
却不想,话音未落,远处一道尖锐的啸声就破空而来。
是一支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