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义公主府因为皇宫内递出来的一封和亲国书而陷入无声的惶恐, 珠光琉璃的富贵一夕之间便透出浮云般的脆弱,沉寂如茔。
阳光却不管世间的纷扰,依旧洒遍大地, 耀眼的明媚。
青黎在窗前抄佛经——秦宸章看不得她像个没事人般一如往常地作态,翻了好大一摞子的佛经, 让青黎替她抄,美其名曰给病重的皇帝祈福。
应小禾在旁边念。
一刻钟一歇, 她已经念了大半个时辰, 若是以往,只怕早已经喉咙生疼, 如今习惯了,只觉得嘴巴微干。
明夏在桌前研完一洼新墨后给她使眼色, 询问她是否要换,应小禾无声摇头, 随后视线下落,桌上一页书册已被覆盖大半, 墨字挺秀, 一竖竖井然有序, 规整如印。
笔尖微收,素白的手指翻过一页。
青黎并不排斥抄经, 十余年的目盲生活赋予了她超越常人的耐性, 有时候, 她甚至觉得能这样静下心来只做写字一件事, 远比她行走识药更轻松些,如同休闲。
应小禾又念过一句, 转眼却发现沾墨的笔并未收回,她去看青黎, 又顺着青黎的目光看过去。
一位身穿深靛衣衫的年轻女子出现在门口,正保持着掀竹帘的动作。
明夏率先开口:“柳书史?”
柳姓女子显然也没想到内间有人,愣了下,忙告罪一声。
“并未打扰,”青黎已经放下笔,说:“你若有事自便就可。”
她声音清越,虽未起身,但不失礼节,柳若林道了声谢,随后不由得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两眼。
青黎神色不动,只轻轻侧头示意。
柳若林回神,不免尴尬,纠结了下却还是选择走进其后巨大的博古架群里,鉴于一旁有人,翻阅的动静轻微得很。
她是公主府上书史,掌文书出入,录目为记,平日基本都在偏殿当值,前来此处次数不多,竟不知有人占了这地。
博古架间隙不深,柳若林寻一卷《招致》,还未取下,便听前侧声音隐现,稍一分辨,竟是有人在口头诵经。
她捧了书出来,果然是那侍从装扮的女子正持经诵念,桌前一人着笔书写,侧影秀丽。
明夏走过来迎她出去。
都走到院中了,经明夏一提,柳若林才反应过来:“啊,她是府上那位医正。”
“正是,”明夏笑着说:“书史大人身体康健,没去过医所,这才以为她是府上新人呢。”
柳若林却还是惊讶,转头望了一眼,隔了一截竹林,那扇开着窗在竹叶之间已经有些模糊,只隐约看到些身影。
她不认得青黎,青黎却是认识她的。
青黎还知道这位柳若林如今掌公主府上文书,等秦宸章登位,她会掌朝堂诏书,若秦宸章称帝久了,说不定她会成为一朝宰相。
但青黎并没有与其攀谈的打算,就如同对待现在的秦宸章。
朝中国书一下,秦宸章和亲的事几乎是板上钉钉,公主府里许多人都因此而惊慌,有如郑意等人的,不免为公主忧心愤慨,也有些底层侍从,已经开始为不知去向的未来而忐忑。
唯青黎像个局外人,倒显得无情。
四月十七,秦宸章终于等来了那位阳川郡的医师,如同史上许多有名的医学大家一样,这位孟姓医师同样出身道教,自号朝云居士。
入宫之前,秦宸章先带人回府考校。
公主府上几名御医与其在书房里一问一答,青黎落座极后,全程只静静听着,并未说什么话。
秦宸章坐首位,同样神色不明。
景贞帝在三日前已陷入昏迷,太医令日夜研究医案也只能勉强吊住一口气,皇宫内外多数人已不抱希望,甚至礼部和宗室都开始赶制帝王大丧所需的物件。
新旧王朝即将更迭,整个骊京城中,还在绞尽脑汁寻求老皇帝一线生机的,恐怕也就只有她了。
秦宸章没有做多犹豫,简单做了问询之后,便命人带其沐浴更衣,随后挥退众人。
书房落入沉寂。
秦宸章端坐半晌才起身,走到门外,廊檐分割出一片阴影,院中琉璃明瓦反射出刺眼的光,她站在明暗交界之地,微眯眼,伸手虚虚一抓。
一片虚无冷淡。
“青黎,”她侧头,瞥一眼被郑意留在门口的人,停顿了下,只问:“你觉得,他还有希望吗?”
青黎说:“有。”
秦宸章看她,笑起来,说:“好。”
她说完便走出去,身后跟着一众仆从,众星拱月般随她离开。
青黎在原地站了会儿便也离开,其实只听名字和来处,她就已经确定此人确实是景贞帝的救星,往后这位年过半百的朝云居士会被皇帝封为国师,此后几年都是京中各位权贵人家的座上宾。
秦宸章此次进宫又待了半月,骊京城中丧钟一直未响。
“如今这样,皇帝的病应该是好转了吧?”应小禾将书册倒扣在桌面上,一边小声问道。
青黎点点头。
“若皇帝因此病愈,那殿下便是首功,”应小禾又道,“可现在和亲的国书都下了,姑娘,您觉得皇帝会收回成命吗?”
青黎摇头,语气平和:“不知道。”
应小禾哦了声,乖乖闭上嘴,过了会儿,又忍不住再去看她。
应小禾算是这府上除却秦宸章之外第二亲近青黎的人了,秦宸章有时候行事又总不顾忌人,所以她对二人的私情并不陌生。
公主府这几个月可谓是暗潮汹涌,随公主和亲的侍从是有定数的,公主府上这么多人不可能全带上,底下人为了逃避此事煞费苦心,旁门左道的功夫都用一遍,还有些榜上一定有名的,早就偷偷抱着家里老人孩子哭了。
就连应小禾自己也不安,她肯定是不想去塞外的,可若是青黎去,她可能也会被带去。
应小禾觉得公主肯定会把青黎带上,可她又摸不准青黎为何能这般平静。
她有心想问,但又不知如何开口,有时候,她看着青黎在桌前写字,甚至会在心底偷偷骂两句公主,她家姑娘明明已经够辛苦了,为何还要在感情之事上遭遇此等苛待?公主若是非要行这些悖逆之事,找别人不行吗?
“唉……”
青黎抬头,问:“你在担心去草原的事,是吗?”
“不,不是,”应小禾忙摇头,说:“没有,我不担心……”
她抿了抿唇,小声说:“我是您的丫鬟,反正跟着您就对了,我不在乎去哪里的。”
青黎闻言笑了笑。
应小禾看着她,也不由得露出牙齿。
休息了一阵,青黎翻开书册,提笔时才轻声安慰了下小姑娘:“别害怕,公主不会去和亲的。”
秦宸章让她抄佛经,定时定点定位,一日两卷不辍。
作业虽不重,却像是给青黎带了个枷锁,至少她没时间再去医所,自然也出不了府外。
青黎没在对方暴躁期的当头反驳她。
日头渐微。
应小禾念完最后一句,轻轻舒了口气,刚想说什么,便听青黎道:“公主来了。”
小丫鬟慌忙回头,果然看见秦宸章正站在门口,目光落在青黎身上,神情近乎凝视。
应小禾不知她什么时候来的,看了多久,收敛了下表情正打算请安,便被秦宸章打断,她只好放下手里的经册匆匆离开。
出去时还合上了门。
秦宸章走过去站在青黎身后,微俯身,浅淡好闻的沉水香压过来,细闻,才能嗅到一丝丝血腥味。
“我只带你写过几个字,竟仿得这般像。”她轻声道,目光在还未干透的字墨上流连。
青黎被温热的气息触碰,动了动脖子。
秦宸章说:“其实也不用写这么像,做做样子,他又不看。”
青黎嗯了声,没说自己已经在脑海里“看”过许多次她的字,只写成这样已经是收敛了。
秦宸章又问:“每天都有写吗?”
青黎笑了下:“你还要检查呀?”
秦宸章也笑,下巴实实在在落在她颈窝,又去牵青黎的手。
“写得累吗?”她问。
一边轻轻给青黎揉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