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宸章走出钦安殿。
她今日进宫面圣是谓示弱请罪, 所以身上穿了宫装,帛裙,绲带, 簪珥,步摇, 绛红与玄墨交织,袖角裙裾处云卷流金。
她坐上高辇, 无数宫人前簇后拥, 却没发出一丁点声音。
偌大的皇宫也沉浸在肃静中,只有逐渐凛冽的风吹过巍峨的角楼, 发出呼啸的悲鸣,飞檐之上的雕龙披上金鳞金甲, 狰狞的龙头高昂,似欲腾空而起。
辇舆在宫道上与太子不期而遇。
秦元良从东而来, 身边跟着太子少师,一连串的侍从监人俯首在后。
秦宸章远远便看见了, 忽的露出一抹无声的笑, 明媚, 艳丽,唯有唇角勾起的弧度却似轻蔑。
她抬了下手指:“别停。”
秦元良已经驻足等她前来行礼, 神色冰冷, 可直到辇舆即将擦身过去, 他的表情才骤然龟裂。
“站住!”
出声的是太子身旁一袭青袍、腰系铜带的男子, 他阔步上前,直接拦住宫人。
辇舆一顿, 珠帘轻晃。
“请公主下辇!”
辇舆未动,只秦宸章抬了抬眼皮, 来一句:“曲大人好呀。”
“太子为兄为君,公主为妹为臣,小妹见兄,礼当稽首,臣子见君,礼当跪拜!”曲岩义正辞严,朗声道:“请公主下辇!”
秦宸章闻言轻笑,居高临下的看了眼曲岩,转而又去看秦元良:“我若是不下,太子是不是又要去向父皇告状了?”
秦元良脸色立时铁青:“秦宸章!”
“太子是不是又要说本宫恃势骄横,跋扈无度,毫无皇家礼教。”秦宸章看着他,“这么多年,来来回回就这几个词,你说的不烦,我听也要听烦了。”
“你放肆!”
秦元良这两年一直被景贞帝打压,太子之位做的好不憋屈,心理承受能力也江河日下,稍微一激便面目狰狞。
秦宸章却只是轻轻挑眉:“太子还要动手不成?”
“兄友弟恭啊,曲大人——”秦宸章声音微扬,轻飘飘地看了眼无能狂怒的秦元良,最后落到前方曲岩身上,“曲大人身为太子少师,合该好好给我这兄长讲讲何为兄友。”
秦宸章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的讥讽,道:“本宫也想问问,今日他毁我一桩姻缘,可有将为兄之礼、为君之礼尽到实处?”
曲岩眉心紧锁,正要开口,便听对方又一声冷笑。
“曲大人有功夫在这儿磨蹭,还不如快带太子去向我父皇请罪,反正驸马一事我是不在乎,可父皇却在乎的很呢。”
“我们走。”
辇舆重启,秋风卷着冷意在宫道之上呼啸。
“该死,该死,秦宸章,我一定会杀……”
“殿下慎言!”
“曲、岩!”
曲岩声音微顿,叹了口气:“殿下,常殷是皇上亲自下旨钦定的驸马,您上书之前应该跟微臣合议才是……”
秦宸章忽而回首,目光准确的与满眼暴戾的太子对上,停顿片刻,启唇,无声而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蠢货。”
其实若以看待历史的角度纵观燕国帝王史,自燕文帝之后,到如今景贞,随着皇权不断固化,政权逐渐稳定,燕国皇室早已经失去野心和危机感,储君的教育也随之懈怠,连续几任帝王的资质都平平无奇,其视线也基本局限于方寸之间。
例如景贞帝,他这一生都在做内部斗争,青年时的夺嫡登位,后来的外戚周筑,晚年又盯上太子东宫。
可除了内斗之外,他这个帝王再无其他功绩可言。
若是没有秦宸章,秦元良的一生也必然是他的复刻。
上行下效,一国皇室都如此,朝堂更如是,便是有激进之能臣,轻易也得不到重用,甚至还会被排斥,最后只能屈居闲散之职。
又比如曲岩,他居于太子少师,既不是因为文采斐然,也不是因为德高望重,而是因为他故去的父亲曾是丞相,他本人是丰阳曲家的家主。
但尽管如此,秦宸章还是对东宫一应属官眼红非常,毕竟无论那些人再如何昏庸,背后都代表着一整个家族或者派系的支持。
而她只是公主,世家勋贵可能会对她逢迎谄媚,但不可能为她效力。
秦宸章回到府上换了身衣裳,又去书房。
掌书女史听说她回来了,很快拿着昭义郡的田园征封典籍前去复命。
秦宸章年初得封昭义郡千户,便是说可以收昭义郡境内一千户人家的赋税,既如此,她挑的自然是当地富硕大户,大户人家旗下的隐户隐田在如今不算私密,她想做实封邑,自然不能被瞒骗。
可她看到一半便生出不耐,倒不是看不懂,而是觉得无趣。
秦宸章挥退女史,叫来郑意。
“青黎呢?”
“公主忘了?青黎姑娘之前不是说要收录一本妇科医案集,今日刚好是约那些医婆在外面叫茶。”郑意道。
秦宸章哦了声。
郑意看出她这会儿不想看典籍,便上前给她奉茶,一边感叹:“青黎姑娘年纪轻轻,既有著书立作之心志,又敢于付出行动,实叫我等自愧不如。”
秦宸章闻言直勾唇,说:“可不是么,从小就这样,胆大包天,想做什么就一定会去做。”
她说罢喝了口茶,问:“她把人约哪了?”
郑意说:“约在城东一处茶肆,包了雅间。”
“约了几个人?”
“听说有七个呢,都是京郊各处有名的医婆,青黎姑娘给的酬劳丰厚,所以她们都很乐意赴约。”
秦宸章点点头。
过了会儿,又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郑意想了想,说:“那些医婆都是京郊乡下来的,来回路程不近,应该不会聚到太晚。”
秦宸章哦一声,又对着册子看了几页,然后抬头:“等她回来,让她来找我。”
郑意应下。
等青黎一回来,秦宸章却只看到她脸色有些白。
“生病了?”
青黎摇头,说:“没,就是下午在外面吹了会儿风。”
声音微涩。
秦宸章直皱眉,从椅子上起来,伸手就去探她的额头:“你还是大夫呢,不靠谱。”
青黎反射性想躲,又没躲开。
秦宸章的掌心温热,轻易覆上额头。
青黎便不动了,眼睫纤长,微微垂着。
“没……”秦宸章反复摸了摸,半晌,觉得自己手心的温度比额头上的肌肤还热,“好像没发热。”
青黎嗯了声。
秦宸章的手却还在她额头上,垂眸看她黑黑的眼睫,白白的脸,浅粉的唇。
她本来也没什么邪念,谁知道一下子就需要隐忍了。
微一停顿,青黎晃了晃头:“真的没事。”
秦宸章这才把手放下,随后又吩咐侍从去熬汤药。
青黎拗不过,便说:“桂枝汤吧。”
桂枝汤主治风寒感冒,是基础汤药,侍从一听便知。
两人在书房坐下,旁有窑青釉鱼耳炉焚香,薄云轻飘,缠绕着书案上秦宸章惯用的苏合浸烟墨。
秦宸章叫她来也没什么事,就想让她陪自己看那些无趣的典籍册子,可一见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又忍不住搭话,问她今天可有收获。
青黎点头。
她是托范迎雪的母亲请来的人,乡间的医婆在这个时代的杏林界中排在游医之下,几乎算是大夫中的最底层,她们并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教育,大多数连字也不识,甚至因为以女子之身在外行医,就连名声都不好。
但要说对女子病症的见识,青黎认为她们比宫里那些御医要强得多了,至少在她听过的所有医书里,有关女性疾病的解说实在是稀有。
越是有名的医婆越是年长,这些妇人在乡间行走多年,自是精明泼辣,多少也有藏金锁私的想法。
青黎没跟她们耍心眼,按照出题的模式买她们的答案,每有分歧,便彼此沟通交流,若不一致,则先作罢,若有一方可说服别人,并说出具体案例细节,青黎就直接拿银子买下。
她对那些答案倒也并非全信,但毕竟有多年学医的底子,又做过好几世的女子,见识足够,科学养人的常识也多,所以那些药方、诊治方法一出口,她不说全部能判断出真假,但多少能分辨出个七七八八。
“我已经跟她们说定一月后再约,她们若是有曾经遇到过的疑难杂症,也可说出来,大家一起商讨。”青黎说,“这些女医们有自己的人脉,想来下次赴约的人会更多些。”
秦宸章听得很认真,她对医术一窍不通,要说感兴趣也是对青黎这种巧妙的方法感兴趣。
“你这有点文人墨客举办诗酒集会,彼此探讨诗文辞赋的意思。”她总结道。
青黎点点头,说:“其实杏林界也有自己的交流集会,但对女医比较排斥,对妇科也一向点到为止,倒不如我自己牵头举办。”
秦宸章冷哼:“这些老家伙。”
青黎没接话,过了会儿,突然道:“殿下,你能把我的身契给我吗?”
秦宸章一愣,有点猝不及防。
“什么?身契?你要那东西干嘛?你要去哪?”她声量不由得渐高。
相比而言,青黎的声音很平静,“我想买个院子,自己——”
秦宸章瞪着她:“你想离开公主府?自己住到外面去?!”
青黎被打断话,微默。
“不行!”秦宸章已经完全黑脸,两个字斩钉截铁。
她可以接受青黎做自己的事,甚至给予欣赏,但绝不会允许她脱离自己。
空气沉默了一瞬。
青黎再次开口,继续刚才的话:“我想买个院子,自己做个药坊,这样以后大家可以约在药坊里,比较方便。”
医术交流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青黎既然选择做了,自然要考虑好各方面,尽量将其做的长久、实用。因此,一个固定的、不会被外界打扰的场所很有必要。
青黎解释完,微歪头,眼睛“看”着秦宸章,说:“没打算住外面。”
“……哦。”
秦宸章抿唇,将绷起来的肩膀松开,又咳了一声,说:“那我给你买院子。”
青黎说:“我有钱……”
“你哪有钱?”
秦宸章才不觉得她那点俸禄够用呢,京里地皮多贵啊。
青黎说:“殿下之前给了我不少珊瑚珠宝,卖了挺多钱。”
秦宸章乍一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后一下站起来:“你敢卖我送给你的东西!”
青黎随着她的动作抬起头,仰视,好半晌才眨了下眼睛,声音难得有点不确定,“不可以,是吗?”
秦宸章说:“当然不可以!”
“那都是我特别认真给你挑的!你怎么能拿出去卖掉!你!你过分!”秦宸章都有点急眼了。
青黎小声啊了下,然后说:“你给了好多,我都用不到……”
“那也不行!”秦宸章凶道。
青黎不说话了。
秦宸章抿唇,说:“就是不行。”
青黎哦了声。
秦宸章恨恨的坐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