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宸章发现, 青黎突然就跟以前不一样了。
她以前从来没注意过的地方,线条流畅的下颌,薄红柔软的唇, 纤长的颈子,肩膀, 胸口,腰肢……
她手腕上竟然还有颗很小的红痣, 夏季衣衫单薄, 袖口松松的,她给秦宸章诊脉, 手指一搭过来,便能看见腕骨上的小痣。
在公主府当差不像以前那般风餐露宿, 青黎这具身体还很年轻,稍微一养, 便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白嫩,肤质清薄, 越发显得肌骨如冰如玉。
秦宸章便觉得, 连那颗痣都变的不一样了, 有时候,她甚至惊讶于自己曾经那么多年, 竟然都没有发现青黎的美。
她问郑意, 有没有感觉青黎变了。
“青黎姑娘一直如此啊。”
郑意说完, 观察了下她的神色, 便适时补充道:“或许是她之前穿得太过素净,道观中生活清苦, 她又一贯不善梳妆,如今在咱们府上, 有人帮忙打理,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秦宸章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但好像又不止于此,她又去问蓿瑛,觉不觉得青黎长得好。
蓿瑛道:“青黎姑娘的模样自然是不错。”
“只是不错?”秦宸章反问。
蓿瑛比较老实,认认真真地给她解释:“这京中美人太多,若要排的话,青黎姑娘也可算中上。”
秦宸章有些不满,耐着性子问:“那你觉得谁比她更好看?”
蓿瑛说:“只论长相来看,除了殿下外,今日刚刚见的那位丽才人便比青黎姑娘更打眼些。”
秦宸章默默把两人比较了下,而后摇头,觉得蓿瑛的眼光委实不行。
丽才人确实是如今宫中风头正盛的美人,秦宸章认可她的美貌,但又觉得她太艳,艳得招摇,浮于表面,根本不能跟青黎比。
说来这两年,宫中像丽才人这样的美人出了不少。
在秦宸章的记忆里,皇帝对妃嫔的审美向来偏于温婉静娴一类,可如今新宠的倒都是些颜色娇艳的女子,去年年末,丽才人从众多舞姬中脱颖而出时,才十五岁。
或许是因为皇帝老了。
自燕开国以来,已传九世,历十四帝,在位享年最高的是燕中宗,终年六十九岁,但历代帝王的平均年龄却只有四十六。
而今年,皇帝已经四十五岁。
还有太子秦元良校场伤人一事——秦宸章连续三日进宫求见父皇,不求帝王为自己辩屈,只诉太子在军中如何威严,景贞帝闻言果然大怒,对他来说,伤人事小,但意图插手禁军调令才是罪无可恕。
太子由此被斥德不配位,禁足于东宫,闭门思过。
秦宸章不由得想,若皇帝年轻力壮之时,必然不会如现在这般敏感。
不过,尽管秦元良如此失势,秦宸章也毫无收敛之意,依旧在京内大张旗鼓的挑属官、挑侍卫来填充她的公主府,除此之外,还大兴土木,在京城郊外占地圈林,让人修建马场行宫。
御史上谏,皇帝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再逼问,皇帝就以昭义公主有封邑、花的是自己的钱为由驳斥回去。
说到底,景贞帝虽然想让秦宸章做他打压太子的助力,但本心还是认为她只是个公主,公主再如何骄奢成性,奢靡无度,也动摇不了皇室根本。
甚至景贞帝也享受于秦宸章的放纵,他为天子,固然位高权重,但一言一行都被众朝臣束缚,如今能看到自己女儿这般自在,反而有种出了口气的畅快。
至于青黎,她一直安心居于一隅,倒对秦宸章的为所欲为感触不深。
陈行远醒了之后,秦宸章陆陆续续给了她些东西,她也不一下子给,就零零碎碎的,进贡皇家的瓜果香茶、南边来的丝绸绢纱、东海的珍珠珊瑚……或者其他巧思妙想的小玩意。
早上,青黎去给她请脉,遇到她不起床,旁人也不会让青黎在外等了,反而引她到内纬。
秦宸章懒洋洋地趴在床上,把手搭出来,还会得寸进尺,去抱青黎的腰。
很明显,很理所当然地亲近。
青黎没有应和,但也没拒绝,她清楚秦宸章的性情,若得不到正向反馈,她这般露出来的好脸色坚持不了几天。
昭义公主三月开府,但因为她的挑剔,如今公主府的三百戍卫才到齐一半,皇帝之前派给她的禁军尚未收回,秦宸章便在演武场设了擂台,让这些人相互较量,自己则率众侍从在旁观看,每有胜者便赏金赏银,好不大方。
青黎跟着她观了几次,她看不见盛况,但能听到比斗场上的呼喝呐喊,若有胜者,拜到秦宸章面前时,语气中必然难掩激动与爱慕。
能在禁军戍卫中做侍卫的多是京中武侯将门的少年郎,平均年龄不超过二十五,尚未成家的比比皆是,虽说肖想不到公主,但若能讨得最受圣宠的公主欢心可再好不过。
那日在北斗台上取胜的是位持枪小将,身形挺拔,模样英伟,取胜之后既不要金也不要银,反而开口去求秦宸章头上的珠钗。
四下起哄声乍起,秦宸章对这些玩意不像别人那般珍重,若是在以往,说不定随手便赏了,但那日也不知怎的,反而先去看青黎的神情。
青黎敏锐的感受到她的目光,转过头与她对视,神情未有任何变化。
几息之后,秦宸章的脸便阴下来。
秦宸章看完几场较量回到内院,憋了一肚子火,却又无从发泄,甚至连说明也不知从何说起。
她房内堂上有一把剑,剑身古朴,毫无锋芒,却是皇家藏品中不世出的宝物。
“我突然想起来,幼时与你在于姑姑身边习武,”秦宸章拿起剑,没让剑出鞘,转身对着青黎,道:“今天光看别人打了,我们也切磋一下。”
青黎闻言微皱眉:“我只习过归元心法,并未练过拳脚兵器,你知——”
“如此甚好!”秦宸章说,“如此,你也就不必担心会伤了本宫。”
青黎沉默一瞬,说:“公主在生气。”
她声音平静,形同陈述,却让秦宸章更加憋闷,咬牙直接以剑身挥过去。
青黎看不到,但她听得到,秦宸章这一下也没怎么用力,所以轻轻松松便侧身躲过。
哗啦!
反倒是青黎身后博古架上的花瓶被波及,摔了个稀碎。
“殿下。”青黎出声道。
秦宸章不答,反手继续出招——其实她当年习武根本没用过功,以前青黎做陪练的时候她都没怎么赢过,要不然彼此幼年时的关系也不会这么差。
青黎左右避闪,耳边风声时断时续,时快时慢,根本不足以为她所惧,但桌椅杯盏被打碎的声音却不少,噼里啪啦的。
秦宸章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不由得越来越气。
说是切磋,事实上她根本没想怎么着,她就是,就是想让青黎给自己服软……
可对方就便不,目光淡淡的,神情也淡淡的。
她总是这样,从小到大都这样,令人讨厌。
“唰——”
宝剑出鞘的声音。
“殿下不可!”郑意惊呼。
秦宸章眼睛都红了,“滚开!”
青黎错身堪堪避开剑锋,神色变得有些冷,手直接顺着对方剑柄往上,左手覆上肩头,一推一拽,动作毫不犹豫。
“咯吱——”胳膊脱臼。
“啪——”长剑落地。
“殿下!”
郑意大惊失色,扑过来一下推开青黎。她是秦宸章身边的贴身侍女,像当年的于之雅一样,既是侍卫,也是婢女。她一推之下用了全力,青黎毫无防备,直接倒向旁边的博古架。
博古架沉重,青黎稳住身形,听到架子上有之前破碎的瓷片掉到地上。
屋内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
青黎面容冰冷,转身就要走。
“不准走!”秦宸章被郑意扶着,却不忘厉声道,“拦住她!”
“青黎姑娘……”有侍女伸出手,声音有些为难,但拦于身前的动作却毫不犹疑。
秦宸章的脸色也很难看,额上冷汗顷刻间便冒出来,细细密密地布了一层,眼睛死死盯着青黎的背影。
对峙半晌,秦宸章终于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郑意看着她那条垂挂的胳膊,忙下令:“去叫御医!”
侍女还没动,青黎便转过身,走到秦宸章面前,伸手,准确无误地摸到她的胳膊。
秦宸章瑟缩了下,但没躲,眼眶泛红,直直地看着她。
青黎两手用力一错,随着对方的一声痛呼,胳膊重新复位。
郑意连忙摸了摸秦宸章的肩膀,放下手后神情复杂,看看秦宸章,又看看青黎,不明白她们俩怎么一下子就这样了。
青黎问:“我可以走了吗?”
“不行!”
秦宸章立刻道,下一刻,甚至用完好的左手去拽青黎的衣角。
她一直觉得青黎平日里清冷,没什么人气儿,可直到这一刻才感觉到对方身上如覆深冰的寒意,让人心生恐慌。
“殿下还要我做什么?”青黎问。
秦宸章咬了下唇,手指紧紧攥着那点布料,不知道该说什么。
青黎便继续道:“殿下生气了,所以一定要杀个人泄愤,是吗?”
“不是,”秦宸章忙摇头,“不是的,我没有,我……”
她语无伦次,受伤的分明是她,胳膊上的疼痛都还在,可心里竟然一点底气都没有。
“我不是故意的,”秦宸章艰难的说出来这几个字。
青黎面无表情。
秦宸章唇角抿起来,直到化作一条直线,她想了想,长吸一口气,说:“我是公主,你竟敢卸我胳膊……”
明明提了口气是想反制对方,尾音却虚得几乎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