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贞二十二年春, 皇四女宸章,才明夙赋,深得帝心, 进册昭义郡公主,实封千户, 赐开府,置官属。
自燕以来, 皇帝之女多有明确的封邑, 但一般为虚封,封地也会避开军事要位或富庶之城, 而秦宸章名下的昭义郡位于东南,距骊京五百余里, 下辖郡县有十个,是燕国境内少有的大郡。
更遑论开府置官, 在以前,向来都是皇子们的专权。
宫中后妃袁果儿, 被一个小辈皇女压了四年, 如今眼看秦宸章终于要出宫, 未来即将拨云见日,倒没有像以往那般多加阻拦。
又或者, 令她与太子更安心一些的, 是皇帝不仅给秦宸章赐开府, 还赐给她一门婚事。
秦宸章没有拒绝, 在她看来,她是公主, 年龄到了,自然要招驸马, 就如同皇子成年要有皇妃一样浑然天成。
再则,按当代宗法,宫中无论皇子皇女,唯有成婚才有资格在外开府。基于此,犹豫是否要有驸马、驸马是谁、有没有情谊都不过是附属问题,开府置官才是重中之重。
晨光熹微。
清阳观只在斋醮日才遵循晨钟暮鼓的规矩,平日清晨只敲烧香鼓,烧香鼓位于大殿之前,每日卯时一过,便有道士敲鼓。
鼓声深沉,一声接一声,轻易便穿透稀薄的雾霭,惊起山林之中无数飞鸟。
秦宸章昨夜宿醉,大清早又乍然被鼓声惊醒,一时间头痛欲裂。
郑意听到动静,敲门进来。
秦宸章身上还是中衣,坐在床边,垂着头缓了好一会儿,才问:“青黎回来了吗?”
郑意说:“昨晚就回了,还来拜见过,您不记得了?”
秦宸章难受的蹙着眉心,脑海里刹那间闪过青黎的脸,夹杂着烛火摇曳,光线迷离,只一双眼睛似落了星辰,清冷冷的,但其他的却又模糊不清。
她没强迫自己去想,用手指揉着眉心,随口道:“把她叫过来。”
郑意应下:“是。”
秦宸章昨日上山只带了郑意,其他随军侍从都在山下等候。
她这会儿身边没人伺候,连动也不想动,坐在床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头。
直到青黎进来,她才换个姿势,手肘撑着膝盖,抬眼。
又一年没见,这个人看起来跟去年没什么变化。
穿的还是那么素,粗糙的质地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料子,颜色暗沉,是一种灰突突的雾青色,可偏偏人的身形颀长,体态挺直,纤薄的肩背服帖,袖口做得窄,腰也很窄,用同色的腰带扎着,显得整个人比例极好。
她也没有时下娘子的常有装扮,乌黑的头发全拢起来束成马尾,露出一张白净的脸和一截柔软的脖颈,周身上下没有任何装饰,简单到了极致,总让人联想起明月或者青竹之类的东西。
她还有双奇异的、烟灰色的眼睛,眼珠剔透,甚至有些过于精致,看起来不似真人,倒像是漂亮的琉璃珠子。
秦宸章一时没说话,便看对方眼睫微眨,神情露出些疑惑。
“公主?”
秦宸章回过神,这才转开视线。
“……头疼。”她随口道,声带还带着宿醉的哑,说完了,才想起对方看不见,又转回视线,肆无忌惮地对着她的脸瞧。
青黎似没有察觉,淡淡回道:“应该没什么事,你昨夜喝了太多酒,等会儿可以让人煮一些草果茶。”
秦宸章可有可无的嗯一声,片刻后站起来:“我不是让你来给我看病的。”
“你收拾下,等会儿跟我一块下山回公主府。”郑意已经送来了洗漱的清水,秦宸章走过去,一边洗手,一边道:“对了,你听说了吗?我已经在骊京开公主府邸,封地在昭义。”
“听说了,”青黎点头,一边在旁边的桌前坐下,说:“恭喜。”
秦宸章笑了一下,笑声短促:“皇帝的圣旨前两天刚发,你听谁说的?”
青黎说:“昨晚你说的。”
秦宸章微挑了下眉,又想了想,对昨晚还是没什么印象,索性直接问:“我昨晚还说什么了?”
青黎摇头,“没有了,之后你就在地上睡着了。”
“地上?”秦宸章微愣,回头。
青黎神情坦然,说:“嗯。”
秦宸章没再说话,洗漱的水声断断续续的撩动,过了一会儿,似是觉得不可思议,她忍不住再次开口:“你就让我在地上睡?”
青黎说:“你喝醉了,酒品又不好,我搬不动。”
“你,”秦宸章一时咬牙。
青黎说:“我走之后,想来是郑姑娘把你弄上床了。”
秦宸章冷笑,说:“呵,你倒是一点不居功。”
青黎不答,随手在桌上拿起一个杯子,倒了杯茶,手指触碰杯沿的时候才发现茶水是隔夜的,她没喝,只端起来闻了闻,茶香极浓,很香,又透着一股冷。
秦宸章一大早洗洗涮涮,费了一会儿功夫才终于要整理好自己,又开口道:“也恭喜你件好事。”
青黎转过头,问:“恭喜我什么?”
秦宸章说:“你跟我回公主府,做我府上的医官。”
青黎闻言动作一顿,问:“你昨晚让禁军把我带回来,就为了说这个?”
“对啊。”秦宸章理所当然,回头看她:“你不会不愿意吧。”
青黎微微皱眉。
秦宸章对她的表情一怔。
她如今既然开府,第一件事便是招兵买马。
青黎在她那倒算不上一个兵,但秦宸章当年买了她,周佑荣弥留之际,她又一直随侍在侧,又兼之彼此间那点虚无缥缈的情谊,所以秦宸章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把她归到自己羽翼之下。
对于自己人,秦宸章厌烦被忤逆,而青黎这种的,更是被她划分到那类可以对其毫不掩饰情绪的人里。
秦宸章把手里的巾布重重扔到水盆里,勾了下唇,声音却没一丝温度:“怎么,江湖郎中还做上瘾了?”
青黎一下就听出来她声音里的恶意。
恰好这时郑意走进来,端了一碗醒酒汤。
郑意放下汤出去之后,秦宸章的情绪又重新缓回来,面对青黎坐到桌前,折腾许久,身上还是那身单薄的中衣,她用瓷勺晃了晃碗里湛清的汤水,继续道:“你眼睛看不见,何苦劳心劳力去做行医,既不安全也不方便,而且——”
她往前凑了凑,问:“你现在这副模样进出乡野荒村,不会有危险吗?没遇到过地痞流氓?”
青黎眨了下眼睛,说:“他们打不过我。”
秦宸章一听就笑了,对着她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说:“那就是遇到过了。”
青黎嗯了声。
“在哪里遇到的?”秦宸章紧跟着就问。
青黎问:“你要做什么?”
秦宸章说:“随便问问。”
沉默片刻,青黎开口:“我跟你回公主府。”
秦宸章点点头,同时默契的不再提之前的话,说:“公主府上有医正八人,都是太医院出来的,医术可比你那个师傅好,你要是还想从医,到时候跟他们学。”
青黎说:“好。”
“没规矩,”秦宸章瞥了她一眼,抬了抬下巴,道:“应该说谢恩。”
青黎对这些小事从善如流,颔首道:“谢谢公主。”
秦宸章哼一声,也没指正她的敷衍,手指继续拨着小勺子在瓷白的碗中不停晃荡,勺子碰到内壁,发出细碎的响声。
青黎说:“别搅了,快喝。”
秦宸章终于停下,随即将碗里的醒酒汤一饮而尽,放下时眉心皱着:“怎么这么苦?”
青黎没答,听她喝完了便径直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了。”
秦宸章也没在意,挥挥手。
等青黎走了,秦宸章才想起来,她该问问青黎遇到地痞流氓是怎么打的,毕竟她一直都那么无趣,不会附和,也不会说好话,既没规矩又目中无人,整天就知道修行自己,跟人打架应该算是发生在她身上为数不多有意思的事儿了。
素济道长对青黎要去公主府做医官的事接受良好,甚至也觉得是条很不错的出路。
其实就算没有秦宸章,她也早有打算让青黎停下来。早两年也就罢了,清瘦的身形加上过于利落的衣衫,青黎虽然一直未做男子打扮,但气质很偏英气,可现在她长开了,身体发育良好,女子的秀美完全占了上风。
青黎眼睛看不见,素济道长却是能看见的,偶尔在乡间遇到些男人,他们看青黎的目光简直令她作呕,更有甚者,还会因此发生冲突。
即便遇到的好人家占了多数,可一百个人里碰见一个恶意纠缠的,都已经足够让人心灰意冷。
青黎与素济道长道别,又去见了于之雅和观主,而后才去找秦宸章。
秦宸章像前几年一样,在大殿上为亡母请香,随后三人便往山下去。
秦宸章继续问她打架的事。
青黎对下山的路极为熟悉,台阶路段也如履平地,想了想,说:“大多是卸胳膊,若是遇到过分的,也会动刀。”
“卸胳膊?”秦宸章有些惊讶,“怎么卸?”
青黎伸出手,在虚空中随手做了个一拉一拽的动作。
秦宸章没看太明白,但觉得还挺好玩,刚到山下就随便找了个人,让青黎现场卸胳膊给她看。
青黎没动作,神色甚至有些冷。
秦宸章原本没反应过来,意识到后神色也逐渐变冷,半晌,挥手让那侍从离开。
郑意给青黎找了匹马,一行人因着主子突如其来的阴郁而不发一言,直接翻身上马,疾驰回京。
住进公主府的第一天,彼此都没有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