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并未理会青黎在说什么, 转身爬起来,朝着远处的林子撒腿就跑。
青黎的视线已几近模糊,但那少女的背影却像是被锐化, 白色的长袍,一头垂到腰际的金发, 乱蓬蓬的,发尾随着主人因为虚弱而踉跄狼狈的身影而胡乱飞舞。
脑海里仿佛有声音在朝她叫嚣, 冲上去!咬住她的脖颈!
青黎的身体有一瞬间甚至完全被这强烈的欲望控制, 挣扎着就要起身,但下一刻又因为伤势而跌落在地。
她回过神来, 胸腔附近的焦黑还在不断灼烧并且往外蔓延,青黎尝试用手去触碰, “刺啦”一声,指尖的皮肉瞬间被腐蚀。
秘银。
青黎转过头, 看见远处地上遗落的佩剑。
周围的血洒落的不多,但腥味却很浓, 连带着感官被刺激着放大了无数倍, 连遥远树林里的夜风、蛇蚁缓慢爬过湿土、夜星花花瓣的绽放, 还有那个女子急促地喘息,仓皇逃窜的脚步, 甚至鲜血从伤口处滴落到叶片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青黎将手中的佩剑扔掉, 从胸腔到肩膀的地方已经被剜出一个大洞, 伤口处挂着细碎的红肉和森白的骨头。
很痛, 但相比于她在地下承受的多年煎熬,又不算什么。
青黎环顾四周, 此时的世界在她看来像是泡在一滴鲜红的血中——她太饿了,瞳孔中的赤红色居高不下, 进食欲望时时刻刻肆虐着神经。
这是一处空地,五丈之外是黑压压的浓密树林,但她脚下的地方,却连草皮都浅得只没过脚踝,稀稀拉拉的,像是物种进了禁区。而最中间的位置则是她破土出来的墓地,洞口处没有任何碑牌,土壤黝黑,周围溅着土块和泛着银光的金属物。
青黎俯身捏了一块,辨认出来这金属竟是银,只是纯度明显不如秘银,表面也已经被氧化,仅有断口处还有闪动的银光。
她用手指一抹,银块之上氧化的黑色被擦掉,极厚的一层——这具身体分明已经被埋在地下很多年。
提纯度不够的银其实对这具身体的杀伤力没那么大,而棺椁之上的地皮,也因为草木难生,而在日复一日的沙化中只剩下薄薄一层,如果不是这样,那把佩剑不会如此轻易就能插进去。
不过此处显然又加持了某种秘法,配合银棺,双重囚禁,才困了她这么多年。
青黎把银块丢掉,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是丝绸材质,虽然因为棺椁的密封性而腐朽了多处,但还是能看到许多繁杂的花纹,勉强也可以蔽体。只是那些露出来的躯干却十分丑陋,干枯如柴,皮肤上间或带着腐尸才有的尸斑,青一块,黑一块。
不过,同时,这些伤口、痕迹也正在逐渐消散,只是速度有些慢,如果她能喝到更多的血……
青黎隐忍的捏了捏快要爆炸的额头,尖细的指甲瞬间抓下来一块皮肉。
她愣了下,甩掉那块皮。
此时月上中天,青黎随便选了一个方向,慢慢走出去。
血腥味渐渐散了,之前强烈地想要趴在地上去舔那些浸在泥土里的血的冲动终于消去不少。
可她身体深处的被炙烤感,却正随着胃里那一口人血的消化而恢复,青黎的本能告诉她,她只有不断地吸食人血才能缓解这具身体如影随形的饥渴。
她勉力忍着,随手抓取一条原本盘在树干上休憩却因为她的靠近而瞬间竖瞳的太攀蛇,咬下,淅沥的蛇血顺着喉管慢慢落入腹中。
远没有人血那么鲜美,甚至过于腥冷,但聊胜于无。
青黎缓步走过,无数诞生于森林的动物被她隔空抓进手里,吸干血液后,干瘪的尸体被随意抛在地下。
身上的伤口也随着进食慢慢愈合,尸斑淡化,露出原本苍白的肌肤。
直到青黎碰到一枝榼藤,她用手指沾了一下叶片上的液体,然后放进嘴巴里。
如同烈火烹油,身体里的烈火瞬间腾升三丈。
青黎都怀疑自己能听到虚无之中,那一声尖亮的刺啦——
她看向不远处,被榼藤缠绕的云杉树下正躺靠着一个人,金发,白衣,肩膀上有一小片鲜红——青黎那一口没有咬到大动脉,所以后续出血并不多。
青黎有些恍然,她竟顺着“猎物”的味儿跟过来了。
而她之前明明担心自己控制不了食欲去伤害她,特意选了相反的方向。
青黎闭了闭眼,强压住自己眼睛里的血色,同时对这具身体本能的潜意识如此强大而隐隐心惊。
缓了一会儿,她才穿过藤蔓走过去。
那少女明显已经陷入昏迷,呼吸缓慢。
青黎蹲下,手指拨开她散落在脸上的头发,露出整张脸。
脱离了血红色的“滤镜”,此时这张面容显得过于苍白,毫无血色,可这丝毫不影响她的姝色,就连脸侧不小心抹上的猩红血痕都像是点缀。
她还很年轻,就已经如此美丽。
良久,青黎垂眼,目光落到她身上的另一处伤口,右手小臂。
被男人在混乱中划开的一道伤口,几乎深可见骨,即使到了现在,还在洇着血。
美丽的少女,还有新鲜的血液。
对这具身体来说,简直是近乎极致的吸引力。
青黎喉间早已经开始疯狂吞咽,好半晌才伸出手,指甲一闪,划掉一片布料,匆匆给那伤口包扎住。
至于手上沾染的血……
青黎在舔舐的时候,眼前分明一道白光闪过——
青黎另一只手反射性抬起,力度大到几乎能打断朝她挥舞过来的手腕。
随着一声痛呼,匕首掉落。
青黎抬眸,看向睁开眼睛的少女,嗓音还带着沙哑,甚至因为过度隐忍而透出一种魅惑,慢条斯理:“醒了?”
少女的唇色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浅淡到看不出颜色,两颗碧绿的眼珠儿蒙着薄薄的一层雾,像浸在水里的玉石,近乎剔透。
“你……?”她似是愣了下,才大惊失色:“你是刚才的……那个吸血鬼?”
青黎舔掉唇上的血痕,说:“我是。”
对方听完,立马翻身,膝行几步去抓那个匕首,然后像之前那样将刀尖对准青黎,色厉内荏:“走开……走开!我是教皇宫的修女!你不能吸我的血!否则……否则整个教廷都不会放过你!”
青黎看着她摇摇晃晃的刀尖,和由于强烈的求生欲而激动的神情,心中微微感叹,好顽强的生命力。
……更饿了。
青黎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然后说:“我不吸你的血。”
那女孩根本不信,在听到她的话时甚至作势在空中捅了两下,表情恶狠狠的。
青黎便不说话了,只是注视着她,良久,咬字清晰的叫出她的名字:“艾娃。”
原本即将体力不支,身体委顿着要靠上云杉树干的少女瞬间挺直了腰杆,睁大眼睛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你是谁?!”
“我是……”青黎想了想,她这副身体因为岁月长远、折磨太深,神智几乎全都散了,前尘往事连带着名字都是模糊的,所以她顿了下,说:“我叫青黎。”
青黎的名字在这里并不常见,所以艾娃很快就判断出自己之前根本没有见过她,也从来没听过这两个字音。
“我不认识你,”艾娃换了只手持刀,神情依旧保持戒备,“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青黎不答,反而继续道:“我还知道你是因为巴尔克,才逃到此处的。”
艾娃的眼睛在听到巴尔克的时候缩了一下。
青黎问:“巴尔克正在追捕你,你还要回教皇宫吗?”
艾娃的身体随着她的话逐渐摇摇欲坠,她死死咬住唇,眼里却慢慢溢出泪来,像一只临近崩溃的幼兽。
“我可以带你离开瑞赛德。”青黎说。
“你……”艾娃反复攥紧手中的匕首,半晌,目光逐渐坚定,恨恨地朝她喊:“骗子!你是想让我做你的血仆!不可能!我死都不会给你这种东西咬的!”
青黎缄默。
艾娃在修道院长大,耳濡目染之下,对吸血鬼的印象可以算得上深痛恶绝。
又对峙了一会儿,艾娃终于坚持不住,脊背悄悄靠上树干,小心翼翼的在青黎眼皮子底下歇着力。
林中茂密,更何况此时天还没亮,人的视力大打折扣。
不过青黎这具身体是夜行动物,自然无碍,所以看得清清楚楚。
艾娃掐着自己的大腿,想,这么久了,天或许就要亮了,等太阳出来,这只吸血鬼一定会躲起来,自己只要坚持到天亮就好。
坚持,一定要坚持……
慢慢地,太阳真得出来了。
遮天蔽日的林木遮住了大部分的日光,但还有许多从枝叶的缝隙中射进来,落在地上,形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光斑。
艾娃已经眼花缭乱,她恍惚地看着对面这只奇怪又可怕的吸血鬼,她原本站在树干的阴影中,此时看见日光,竟是探出细长的手指,在那直射过来的光中轻轻晃了晃。
青黎的脸更白了,唇色如血,眸中的红转为一抹深蓝。
她像是虚弱了些。
但毫发无损。
艾娃几乎要晕过去。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你……”艾娃你了半天,却又突然转过头,看向森林的另一处。
青黎没动,她很早便感知到遥远处凌乱的犬吠,还有脚步,佩剑与盔甲碰撞的哐当声,但她却从艾娃身上挪不开眼睛,因为……
她好饿啊……
而巴尔克,瑞赛德帝国的教皇宫骑士长,追来了。
艾娃在地上撑了下,想站起来,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那些人越来越近了,狗的叫声却越来越小,到最后变成了低低地呜咽。
青黎转过头,看向从远处跑来的五个人,两只狗。
“艾娃!”为首的男人脸上带着怒气,可距离近了,目光却钉在青黎身上。
青黎静静的看着他,中央教廷的骑士选拔向来严密,所以这些男人的皮囊都长得不错,高大魁梧,精气神很足,气血也很是旺盛新鲜的样子。
艾娃抓紧了手里的匕首,正不知如何应对,慌乱间便看到了青黎此时的神色。
青黎也错了下眼珠,轻轻地与她对视了一眼。
那目光明明平静的如清晨时深山峡谷中的湖面,却让艾娃狠狠打了个冷战。
艾娃不知道,那是一种类似于深湖恐惧的感知。
残暴和嗜血被反复压抑,又反复暴涨,早已经长成一只满嘴獠牙的远古生物,藏在湖底深处伺机而动。
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