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逐渐驶入村道, 一眼望去,周围绿意盎然,地势更低的地方便是绿油油的稻田, 还有小溪流淌其中, 哗啦的水声伴随各种虫鸣, 隔着车窗,倒也不会太让人烦躁。
这个时候村道还不像未来那样平坦宽敞,村里人自费修的水泥路没人保养, 中途碎了几段,尽管沈铭寒开得很小心, 但还是很颠簸,沈望舒终于睡醒了。
沈望舒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被季逢月抱在怀里, 她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在车上睡着了。
“啊,谢谢, 我睡了多久?”
“一个多小时, 现在感觉还好吗?”
沈望舒点点头从她怀里出来,面色如常地问在驾驶座的沈铭寒:“爸爸,应该快到了吧。”
“嗯,应该还有十来分钟吧,小月,饿了没, 中午想吃什么?”
三人是早上出发的, 现在已经快到十二点, 到地方后就该吃饭了。沈铭寒买了不少日常用品和吃的放在后备车厢, 毕竟乡下买东西不像市里那样便利。
“简单做点就行,待会儿让我们来吧, 爸爸你开车也累了。”
“好。”
注意到车内气氛好像和之前不同了,沈望舒轻轻捏了捏季逢月的手心,拿出手机问道。
【望舒:你和爸爸说了什么吗,我感觉他的表情好像轻松了不少。】
【逢月:嗯,算是得到了未来老丈人的认可,详细的事等到了再说吧。】
【逢月:他不是来拆散我们的,是来当助攻的。】
沈望舒眨了眨眼睛,回道。
【望舒:好。】
【望舒:一定要告诉我你们刚才说了什么,我很好奇。】
没过一会儿,车就到了目的地,是这一世的沈铭寒出钱修建的别墅,又大又漂亮,尤其是在这个时间的乡下,谁家能有这样好的房子,绝对非常有面子,任谁都要说沈家的小子有孝心。
可其实沈铭寒对父母比现在的沈望舒对他更一般,他会给父母余生都用不完的钱,让他们在乡亲眼里分外有面子,让他们自由去外面旅行,随意做他们想做的事,但他不会陪伴父母,就算过年和父母见面也是礼貌有余亲近不足。
沈望舒至少还会偶尔关心他这个父亲,告诉他学校的事,但沈铭寒什么都不会对自己的父母说。
沈望舒一直是被父母爱着的,尽管他们爱孩子的方式很别扭,但沈望舒的心思足够细腻,她能感觉到,可是沈铭寒永远没有,直到现在,他比前世富有得多,成功得多,却仍然没有。
说来也真好笑,唯一让沈铭寒感受到家人爱的,竟然只有这个曾经他扔下的女儿,而他直到自己彻底失去她之后,才发现这个事实。
失败的家庭,失败的初恋,失败的婚姻,不算成功的环球旅行,为了能在人生最后有伴的再婚,可他却在连自己都以为很幸福的时候,被许久不见的女儿的眼泪惊醒。
那时的沈望舒在醉意下说的话不只有她无法说出口的暗恋,她还质问沈铭寒,为什么他就那么一走了之,为什么以前疼爱她的父亲突然变了,最后甚至直接消失不见,只留给她没有用的金钱和那些她一点也不需要的国外土特产。
沈铭寒无法回答她的话。
他能说什么?难道要他跟自己唯一的女儿说,他因为失败的婚姻,丧失了所有对家庭的期待,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所以干脆决定抽离感情,远走他乡,逃避过去的一切吗?
他不是个孝顺的儿子,但他不在乎父母,他对没有给过自己关爱的父母一点感情也没有。
他不是个贴心的丈夫,所以他付出了代价,他把一切都留给前妻,以此补偿她过去近二十年的青春。
他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他看着曾经和自己那么相像的女儿,恍惚间惊觉他竟然成了他最厌恶的父母的样子。
沈铭寒和第二任妻子结婚只是为了在年老后能有个伴一起生活,他们对彼此都没有多少感情,举办婚宴不过是为了对双方亲友宣告:未来他们有伴了,所以你们不要再催了。
但沈铭寒对第一任妻子是有感情的,那是他少年时的初恋,尽管他们重逢是在相亲现场,对方也不再记得他,可他心里到底还藏着对过去的怀恋。
后来他们结婚了,在婚礼上他也曾承诺过,也怀着对家庭对未来对孩子的期待,也曾经暗暗下过决心,一定要给孩子足够的关爱,绝不让他和自己一样,在冰冷的充满着斥责和要求的家庭中长大。
可是看看他都对女儿做了什么吧:在家庭突然中消失的父亲;变得越来越暴躁,控制欲越来越强的母亲;明明高考后是最开心的时候,却突然告诉她其实父母早就离婚,父亲远走他乡,母亲甚至已经再婚,肚子里还怀了个弟弟。
然后沈望舒就成了没人要的孩子。
而现在,消失了十五年的父亲总算回国,女儿怀着忐忑的心来联系他,却又收到了父亲再婚婚宴的邀请。
这对或许还幻想父爱的女儿来说,究竟是多么残忍的事啊。
可他竟然还满脸高兴地让女儿喝酒,跟她分享自己的“快乐”。
沈铭寒一辈子都忘不了沈望舒当时的眼神和表情,更忘不了她的话。
所以后来他又消失了,他被心里的自责和愧疚击倒,他无颜再去面对已经将她视作陌生人的女儿,可他又一边愧疚着,一边去打探沈望舒的近况。
在女儿前十年的人生里,他或许还算个合格的父亲,可后二十年,他几乎全部缺席了,就算想要补偿,已经成熟优雅的女儿也不需要了。
这样的窥探对沈望舒来说是一种冒犯,她说过,最讨厌母亲过度的控制欲和对她人生的要求,也讨厌别人干涉自己的生活,沈铭寒愧疚,却又忍不住想关心她。
他有什么资格呢?可他终究还要做啊,不然的话,他怎么能平复心里的愧疚呢?
他真是个可恨的变态,沈铭寒一边骂着自己,一边调查着沈望舒周围的人和事。
他知道女儿已经有了自己的事业,前途光明,受人信赖,她和母亲断联,她不需要父母,她有很多朋友,和她暗恋的那个最好的朋友合租,两个人的生活和谐又自在。
沈望舒把感情藏得那么好,连她自己都瞒过去了,好像只要和喜欢的人保持现在的状态,她就心满意足,不会再奢求更多。
看着这样的女儿,沈铭寒越发心痛,他再明白不过了,这种感觉究竟有多么痛苦,他们都是没有父母关爱的人,所以才格外重视那一点点的爱,只要抓住一点,就不肯放手,直到最后一刻,终于被对方放弃了,就变得失魂落魄,没有办法再相信任何人。
他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曾经的曾经,他察觉到妻子改变的态度,却因为不想放手,不敢揭开那层遮羞布,让事情发展到最糟糕的境地——李洺主动提出要和他离婚,而他再也没有办法自欺欺人。
他又变得一无所有了。
可沈铭寒到那时才知道,他原本还可以有会爱他的女儿,但他亲手放弃了,在十五年后,又亲手碾碎了女儿对亲密关系的所有期待,让女儿变得和他一样胆小,一样自欺欺人。
也和他一样,心里有个填不了的空洞。
沈铭寒连探听沈望舒消息的这件事都做不下去了。
他根本不配!
再听闻沈望舒的消息,是在季逢月的电话里,那个被他女儿暗恋的好朋友,哽咽着在电话里告诉他,女儿出车祸,急需做手术的消息。
沈铭寒匆忙赶过去,却已经迟了,也不需要他了。
季逢月去办了手续,让沈望舒能进手术室做脑部的手术,因为生命体征稳定,那是本该要有亲属签字才能做的,成功率并不高的手术。
但又不能不做,因为血管破裂,形成的血栓肿块压迫大脑神经,如果不及时取出来,就很有可能,一辈子只能是植物人。
就算手术成功,康复的概率也不大。
手术成功了,可沈望舒没有恢复健康,她的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最后她永远消失在沈铭寒和李洺这对失职的父母的世界里。
白发人送黑发人,沈铭寒再也没了补偿女儿的机会。
甚至,后来连女儿暗恋的那个姑娘也去世了,沈铭寒一看季逢月在手术室门口等待的样子,就知道她必定也喜欢沈望舒,只是他们谁都没有了弥补遗憾的机会。
再后来,沈铭寒怀着这份愧疚,孤独地过完剩下的几年,等他再醒过来,就回到了最开始的时间点,他的女儿甚至还没上初中。
他是要弥补遗憾的,但不是和前妻勉强继续这段失败的婚姻,那只是对一个家庭里所有人的伤害,沈铭寒只想让女儿过上更好的生活。
可是面对女儿纯洁天真的笑容,面对她想要再和父母一起去水族馆的请求,沈铭寒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他又向后退了一步。
他没有爱人的能力,所以让别人来爱她吧,他只要负责扫平女儿未来可能遇到的所有阻碍就好。
他是不称职的父亲,没有资格得到女儿的爱,所以只要这样就好,他疯了似的努力工作,利用后世的记忆做了很多投资,有了比前世多得多的金钱。
沈铭寒觉得只要这样,就算未来女儿再遇到什么意外,他也有钱有能力让医生救活她,他可以是沈望舒不知道的后盾。
可是从李洺那里得知她在女儿高一寒假就要举办婚宴,并且还要通知双方亲友时,沈铭寒这才慌了,他急切地向李洺打听女儿的消息,问她为什么,女儿到时怎么办。
然后李洺说,女儿早就知道了,也接受了,甚至劝她快点领证结婚,让赵叔叔有个名分。
一切都和前世不同,沈铭寒这才慌慌张张地赶回来,他以为女儿也重生回来了,可是他又怕见到重生回来的女儿。
见面的结果让他既失落又庆幸,沈望舒能叫他爸爸,就说明那不是死后重生回来的女儿,她早就不叫他“爸爸”了,沈望舒连句生疏的“父亲”都不愿说。
和前世的不同大概是因为他吧,沈铭寒苦笑着用梦做借口,向女儿透露了一点未来的事情。
沈望舒很生气,这是当然的,可是沈铭寒没有想到,没过多久,女儿就向他道歉,愿意重新接纳他。
他的女儿是真正的天使,可前世他却亲手放弃了她,就连这一世,他也因为怯懦,差点又一次酿成大错。
幸好,幸好还有机会。
女儿想做什么都可以,无论什么愿望他都要帮忙做到,女儿又喜欢上同性的朋友也没关系,那个叫季逢月的孩子非常可靠,她们注定两情相悦,只要她们能勇敢一点,就一定能够有幸福的未来。
他会解决女儿生活中的一切障碍,让她可以开开心心地,幸福地,和喜欢的人白头到老,再也不会遇上前世的灾祸。
或许只有这样,才能略微减轻他心里的负罪感,这是他应赎的罪。
这一世,他的女儿一定会得到真正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