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于疏月天上见到舒池后, 扶风便暗中查清了这男妖的底细。
舒池的母亲舒雯华是老族长的妹妹,也是腾蛇族众多大妖之一。他的生父是腾蛇族本部的一个纯血,因容貌出众而被舒雯华挑回去当了明面上的近卫、实际的男宠。
舒池出生后不久,这两人在一场腾蛇族与白虎族大范围争斗中丧命, 仅留下年幼的腾蛇接手他母亲的势力, 被老族长舒素心带走抚养。
老族长病重后, 身为长老且手握母亲遗留势力的他当机立断地向舒彦辞投诚, 奉上舒雯华给他留下的诸多宝物示好, 全然一副贪生怕死、不愿掺入族长之争的模样。
可惜,没多久,舒彦辞的两个亲生孩子接连死在内乱争夺之中, 如今无羲麾下竟只剩舒池这一个纯血侄子。
无羲说是要寻回姜熹,但阿宝与小蛇跟着舒池进入腾蛇本部后, 却一连几日都不曾得到消息。
直至第六天午时过后, 仿佛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流落在外的便宜女儿,舒彦辞派人前来姜熹暂居的客栈里传讯, 要她晚上到舒彦辞所辖领域的中心城池谒见。
“我不能陪你一同去见无羲,无羲敌视人族, 若被他发现我的身份,你我都得遭殃。”
阿宝坐在椅子上给小蛇整理腰间挂着的长刀和自己提前准备好的护身玉佩, 再三严肃强调:“见到无羲之后, 万事都要忍着, 尤其是涉及到扶风的事儿。”
小蛇这段时间里跟阿宝学会了很多, 整条蛇都逐渐成熟起来,但此时虽乖乖地让阿宝替自己检查, 闻言后却仍止不住地蹙眉:“他为何要提我师尊?”
“他大概会试探你对人族是否还有留恋,以及不要唤扶风为师尊。”
阿宝检查好了, 直起身子随手拍拍她的腿:“扶风既然已将你逐出师门,那便不再是你师尊。你得改掉这个称呼,直呼她的姓名或道号。”
姜熹不太情愿:“这怎么可以?”
阿宝掀开眼皮子,玩味地翘起唇角:“怎么不可以?你不仅要直呼她的姓名或者道号,最好再显露些对扶风的怨恨,就说你恨死扶风了,恨不得要手刃她。”
小蛇的眉头压得愈发紧,声音微沉:“我不恨师尊、也不想伤害师尊,我不说。”
姑娘瞧她这副又生气又委屈的受气包样儿,不禁啧了两声:“那你换个称呼总行了吧?无羲是腾蛇族的大妖,如果他见你还对人族有牵挂,铁定得把你赶出腾蛇族。到那时,你还能去哪儿?”
见小蛇尚不服气似的想开口说话,阿宝敲了敲椅子的把手:“松引,你是条成年的蛇,不是小孩儿,要学会隐忍。实力不济时就得低头,好蛇不吃眼前亏。等你忍个几十年修为高了、在腾蛇族站稳脚了,那时候你就算天天把扶风挂在嘴边儿上喊师尊都没谁敢动你。”
“你要是有本事能修炼得比扶风厉害,回头打上疏月天压着她、凑她耳边喊师尊也行。”
辩驳的言语瞬间堵在嗓子眼儿,小蛇头腾的一下烧了起来,思绪被姑娘引歪,扭扭捏捏地问着:“这样不好吧?”
方才还铿锵有力、义正言辞的声音猛地低下去,这条蠢蛇不知想到了什么龌龊事儿,憋不住地弯起嘴巴,眼睛亮亮,脸颊红红。
阿宝忍住了想把小色蛇踹沟里去的冲动,眼含杀蛇意,温柔微笑:“怎么不好,反正她那会儿也打不过你了,还不是任你为非作歹、你想对她做什么就做什么?”
姑娘循循善诱:“那个被扶风收入主峰的内门门徒叫什么你还记不记得?”
小蛇的嘴角刹那间撇下,脸蛋一垮,凶巴巴地闷声回:“记得,姜伊珞!”
分明晓得那门徒也是无辜,可忮忌心泛滥的小蛇毫不讲道理地暗自把两颗尖牙磨了又磨,不仅把人家的名字牢牢记着,提及时都恨不得要咬上两口似的切齿。
哟,记得还挺清楚,估计背地里没少念。
阿宝挑起眉梢,赞扬鼓掌:“对,人家姑娘叫姜伊珞,三个字儿呢,比你还多了一个字儿,跟扶风的名字可真配。”
额角才爬出来的鳞片顷刻炸成一团,姜熹扬声反驳:“不配!一点也不配!我的名字还是师尊亲自取的呢!”
谁睬她。
姑娘摸着下巴自顾自煞有其事地思索:“能被选入主峰接受疏月天的传承,想来天赋不会差到哪儿去。再看看你,金丹后期的修为,要是才到腾蛇族就被赶出去,恐怕得流落街头。妖域呆不下去就得回人族,到时候在外边儿兜兜圈子或许还能碰上你的前师尊和她那小门徒,啧啧啧,你这样让扶风看见……”
话音都还没落下,脸色漆黑且红着眼眶的愤怒小蛇便用力瞪了她一眼,琉璃般脆弱的心再次被戳碎成渣,气得恨恨扭过头,一边儿抬袖子擦眼睛一边儿飞快地跑了出去。
那个万分可恶的人族姑娘把小蛇气哭,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在小蛇背后发出轻浮的口哨声。
阿宝支着下巴,默默在心底数数字。
一、二、三……
啪!
刚摔门跑走的小蛇重又撞开屋门,身形于屋外阳光的映衬下竟显得高大起来。
姜熹眼睛发红,竖瞳中的色彩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果决,此时大步走进,劲袍袍摆微扬,沉声道:“你继续说,我尽量忍着。”
她才不要跟丧家狗一样又被撵出去,如果让师尊晓得了,肯定会觉得她没出息、更嫌恶她!
她才不比那个姜伊珞差!她才是跟师尊最般配的徒儿!
小蛇的背后仿佛燃起了万丈熊熊烈焰,颇有种舍身赴死的气概。
阿宝偏过头,努力把往上提的嘴角压下,心底笑得想死。
半晌后,姑娘平静地转过头:“那就好好听好好学,别再乱插嘴。”
姜熹抿着唇,忍痛点了下脑袋。
靠在大门边上目送蛇女背影渐远后,阿宝摩挲着指尖,眯眸思量片刻,终是将一闪而过的念头暂时按捺下去。
舒彦辞和舒南烛都是合体中期的大妖,能压下其余几个蠢蠢欲动的大妖、长老而打得不可开交与他们手上掌握着的两脉势力有关,腾蛇族本部中的上位者也多有站队。
阿宝这具傀儡躯体最高所能实施出的修为恰好也是合体中期,若要动手便必然会达到傀儡躯体所能承受的巅峰,届时这具躯体只得报废。
她需要再观望一下。
姜熹随引路妖仆踏入宏伟森冷的宫殿,脸上表情淡漠,余光自四周轻飘飘地滑过,于暗中仔细观察着宫殿里的布局与守卫。
前殿已有大妖,妖仆将姜熹送到后便安静欠身行礼退下,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小蛇依照礼数弯腰,礼毕后毫不畏惧地抬起头,目光清明,直白坦荡地打量着斜坐在上位的妖修。
大妖的额头至眼尾皆遍布血色鳞片,竖瞳是比鳞片颜色更深些的暗红,身上穿着一袭白底墨绿纹路的锦衣长袍。他看起来并不如本部其余腾蛇般健壮,但那双细长且阴郁的眼睛朝下瞥来时,却叫姜熹脊背发凉、寒毛直竖,脑袋里的筋紧紧绷起。
舒彦辞漫不经意地转动着扳指,斜眸扫向底下那条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蛇妖,注视两瞬后便无趣地移开了视线。
还是如此废物。
“你叫什么?”
“姜熹。”
大妖不置可否:“你是我的女儿,随我姓舒。”
合体期的威压稍稍显露,小蛇的鳞片与竖瞳就都被逼冒出,整条蛇僵定于原地动弹不得,只喉咙中还隐约翻涌着挣扎的嘶吼。
大妖这才又赐予她两分注意,睥睨着小蛇,眸中划过嫌恶与杀意:“既然是妖,就该有个妖样,别学那些恶心的人族。”
姜熹调动体内全部灵力苦苦支撑着身体不要倒下或跪下,浑身骨骼皆在发出细微声响。她死死盯着这个名义上的生父,费力咽下一口腥甜的唾沫。丹田中那团幽蓝的火愈燃愈旺,竟叫她不知从哪儿得来了力气,咬牙站直了些,唇齿间挤出几个字:“我姓姜!”
这是师尊的姓!她随师尊姓!
“不知好歹的东西。”
尚且克制的威压豁然加重,咔嚓声越发明显,小蛇的脸颊疼得扭曲,窒息感升腾,膝盖无力弯下,最终被压得重重跪在了地上。
细密的冷汗自后脖颈处不断往外溢,姜熹的意识在巨压下慢慢昏沉,喉中再次蔓出浓厚的腥味儿。
恍惚间,她想起来之前阿宝不断与自己重复的话。
等姜熹拖着被冷汗浸湿的身子一瘸一拐地踏进客栈房间时天色都泛了白,清晨的露珠本凝于她睫毛上欲垂不落,却在模糊的视线找到一直守在屋子里的人时刹那间扑簌簌滚下。
阿宝正捏着棉布擦拭自己的两把长刀,听见动静后抬头瞧了眼,指尖兀地顿住。
她扫视过小蛇苍白的脸颊和异常弯曲着的双腿,眉心不觉蹙起,赶忙放下长刀大步走去把姜熹抱到床边:“这是怎么了?舒彦辞为难你了?”
阿宝掀开姜熹的裤腿,只见里头的皮肉早已蔓出大片青黑,用灵力一探,腿骨上也布着好几道裂痕。
心尖猛地揪起,额角紧绷着抽动,姑娘眸色霎时阴冷下去,咬着舌尖压住不该有的表情。她以手心轻柔地覆上伤口传去灵力,低头取出药物和纱布来为小蛇包扎,余光中还能看见从小蛇脸上一滴一滴砸落的晶莹水珠。
小蛇无言哭了半晌,这才哑声告诉她:“他要我改姓,要我随他姓舒。”
姑娘垂下眼帘,轻巧地打好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愿,他就这样逼你?”
姜熹的手指紧紧攥着腿上的衣袍,不知为何,竟短促地笑了下,眼中水雾不散:“……我最后答应了。”
“你教我隐忍,我却总忍不下去。直到被压着头跪在地上,想起了扶风。她把我赶走,与姜伊珞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之实,她能不要我……我也能不要她、我不跟她姓了。”
小蛇终究是心中有怨,此刻说起话来都像赌气。
阿宝给姜熹处理好了伤口,一时间没吱声。
过了一会儿,姑娘淡淡应下,站起身去瞧小蛇,又见蛇女脸上毫无报复后的快意,反倒惶然到了另一个极点。
姜熹抬手捂住脸,感受着属于人族的体温将自己笼罩,嗓子里一点点溢出压抑着的呜咽。
隐忍,隐忍。
可她总忍不下去,她疼得不得了,哪里都不舒服,几乎是崩溃地埋在姑娘怀中胡乱颤声道:“……我不姓姜了,我再也不能当师尊的徒儿了……师尊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小蛇的掌心里全是滚热的水花,那些美好的还生活在疏月天上、被师尊疼爱着的日子对她而言仿佛已经是前世的经历,宛如镜花水月或泡沫般一戳就破。她越是想念扶风、越是想回到扶风身边,就越是悔恨难过,痛苦越攒越多,便生了怨意,低吼着:“为什么……为什么都讨厌我……为什么都要欺负我?!”
阿宝用力拥住她,压制胸腔的起伏,仰起脸忍下泪意,安抚地摸着小蛇的后脑勺。
在天色彻底亮起前,依偎在她怀里的小蛇逐渐平静,抬起遍布泪痕的脸,突然小声开口:“我不想呆在这里,他们都不喜欢我,都想欺负我。”
自从来了腾蛇族,小蛇或许没有想到是有人背后刻意针对她,但一连串艰巨的她自己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进入本部后所有闻见她气息而面露鄙夷的腾蛇妖修、还有她那个名义上的生父……她的小蛇脑袋是直了些,却也没有笨到底,她清楚且挫败地明白她的这些族人并不待见自己。
他们轻视她、敌对她、排挤她。
呆在这里,让姜熹如芒在背、一点也不开心。
可是……
“我还能去哪儿?”
“阿宝,我还能去哪儿?”
小蛇茫然地坐着,来妖域前她实则有期待过与同为妖修的族人相处,然而漂泊许久的小船落脚后却发现这里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可以令她容身的族群和家乡。
如今,她再次失去了方向。
姑娘握住小蛇冰凉的手,慢慢蹲在姜熹身前,轻声问:“松引,你想回人族吗?”
天道反噬阿宝也认了,这契约她已完成了绝大半,剩下的纵然反了,或许还能想到其他办法吊着一口气熬到献祭。
扶风本就要死,本就该死,只需熬到献祭就行。
姜熹垂下脑袋,脸上闪过犹豫,片刻后却摇了摇头:“我不想就这样回去。”
她也有点自尊心,她不想就这样灰溜溜地回人族。
小蛇仍红着眼眶,嘀咕道:“我要在外边修炼到出窍再回去,让师尊后悔把我赶走。”
姑娘意味不明地瞟了她两眼,轻哼:“好叫扶风知道松引是怎样的绝世天才,让她后悔到痛哭流涕,求着松引回疏月天继续当她的宝贝徒儿,是吧?”
阿宝故作沉思,似笑非笑地添了句:“哦不,当什么宝贝徒儿呢,那时候松引都是个大姑娘了,干脆当道侣好了。”
偷偷意.淫的龌龊念头被人赤.裸.裸地念出来,实在羞耻。
小蛇咬着嘴巴里的软肉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嘴角悄悄翘起,整条蛇都被阿宝嘴里的美好愿景吊住。
阿宝见她终于笑了,不禁松了口气,也懒得跟这条笨蛇计较她脑袋里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舒南烛。
姑娘敛下眉,心底的天平略微倾斜。
舒彦辞对姜熹的态度,从头到尾都不是在对待自己的女儿,而是在看一件不太趁手、但尚且能用的工具。
谁又会在乎一个随手可扔的工具的死活呢?
他与舒南烛的争斗日渐激烈,明里暗里都撕破了脸,只差最后开战。
舒彦辞与舒南烛之间的争夺战务必会波及到姜熹,阿宝一直在观望。各方同道齐力,本体那边的补天阵已完成了大部分,扶风为自己定好的归宿就在那道大阵的中心,这具傀儡躯体不能长久地留在小蛇身边,她需要在走之前为姜熹杀出一条生路。
此前,阿宝本打算借着这个去与舒彦辞交易,她可以在大战中为他斩杀舒南烛,只要他能好生对待姜熹。
然而,这个想法在不久后被她轰然推翻。
舒彦辞一脉等不住了,他们需要一个对舒南烛正式开战的理由。
一个能让他们在明面上站得住脚、赢得族内支持的正当理由。
杀害他人血脉,不论在妖族还是人族,都是滔天的血海深仇。
舒彦辞把算盘,打到了姜熹这个修为根骨皆低下而对他没什么用处的女儿身上。
也踩在了阿宝最后的底线上。
那间客栈小蛇住得不舒服,阿宝就带着她在本部城池里寻了一处院落暂居。
又一次将前来刺杀姜熹的妖修斩于刀下,阿宝手持长刀立于姜熹房门口,指尖微动,数道折叠阵于顷刻间覆盖四周、隔绝声音。
房中的小蛇闻了迷香,仍在昏睡。
院外有熟客来访,见到他时,阿宝止不住地冷笑,瞳孔中浮现骇人杀意:“是舒彦辞?”
来人扫过地上的十数道穿着舒南烛手下服饰的尸身,漠然反问:“道君以为呢?”
“无羲对我心怀猜忌隔阂,这些消息我刚刚才得知。他要拿姜熹的命祭旗,栽赃于君凝,好先发制人。”
真假无人关心,借个充足的由头而已。
舒池直视那人族:“你现在,想杀他?”
阿宝手腕翻转,刀刃于月下闪过凌厉的光:“你要拦我?”
“我这一脉投效无羲已久,若让你杀了他,则前功尽弃。”
“前功尽弃?你在无羲跟前,何功之有?”
阿宝嗤了声:“你投效无羲,是因为你无力与这群姑姨伯叔抗衡争夺,只得选一个推其上位,巩固自己地位的同时觊觎下一任族长之位。而无羲接受你的投效,看中的是你手里握着的舒雯华留下的东西。”
姑娘提刀自上走下,嘲弄道:“舒雯华已死,你就如稚子抱金。我若是无羲,借你之力上位后再杀了你、夺去你手里的东西,岂不更好?”
“舒池,你背地里做的那些小动作,无羲当真不知吗?”
阿宝上下打量过他,目光定于男妖无甚表情的脸上,轻笑:“就算之前不知,现在恐怕也察觉到了吧?否则你也不会来这儿。”
舒池明知有阿宝守在姜熹身边,若仅担心姜熹死亡而连累到他的话根本没必要亲自来。
他来到这儿,是挑明了这几波刺杀的背后之人。
男妖低叹,掸了掸长袖:“我有时候,着实羡慕这蛇妖。”
“道君想说服我,不如再加些砝码。”
玄色鳞片疯长,舒池垂手而立,眸色凉薄:“就请道君送我一份投名状罢。”
“尊上周围守卫重重,您就算再过勇猛,也终究双拳不敌四手。我可以帮道君拖延一二,但道君斩杀尊上后,得把尊上的头颅送交给我。”
“姜熹不过是个金丹期的杂血,无人在意她的去处。我会将她送回边缘城池、给她定居之所,亦不再加害于她,如何?”
夜晚的风不算大,却极扰人心神。
阿宝阖眸片刻,继而掀开长睫,冷静道:“立天道誓,我替你取来这份投名状,你保姜熹平安活着、远离纷争。”
“若违誓,万鬼噬心,魂飞魄散。”
腾蛇长老扯了下嘴角:“道君,我仅是个小小的长老,只能保证尽力让她活着、不对她下手,倘若姜熹未来自己要参与纷争或因旁事受伤,那我可就管不了了。”
“我的命与她绑在一起,我自然不希望她死,可您得明白世事无常的道理,莫要如此为难我。”
人族的姑娘瞥过他,倒也不曾多加纠缠,只另加了条件:“将腾蛇族的上等传承给她。”
上等传承,就是纯血才能修炼的功法秘籍。
舒池沉吟:“这个……可以。”
一个杂血,就算练了上等传承,又能怎样?
两日后,腾蛇族长老舒池暗中前往大妖君凝的领地拜访,言及无羲窥觊生母势力、欲加害于自己,诚恳道愿投效尊上、誓死为其铲除敌手,只求她保全自己与母亲所留一脉。
第四日,阿宝在舒池的掩护下带着小蛇离开本部,返回腾蛇族外围城池中,那边,有一间由舒池提供的院落作为姜熹未来的定居之所。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儿?”
姜熹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才见到生父,还没缓过神,就又离开了本部。
阿宝背着手慢悠悠参观这间崭新的小院落,围着房子转了好几圈,撒鱼食一样偷偷撒下一堆阵法:“你不是不喜欢那儿吗?那群纯血也确实是眼高于顶,看得我都难受。无羲据说要跟另一个大妖开战争夺族长之位,我怕你留在那儿会被牵扯进去,干脆就把你带出来喽。”
消息极为滞后的小蛇闻言一呆:“无羲要跟别人开战了?”
阿宝布好阵,拍了拍手:“对啊,都传遍了,你天天闷在屋子里也不出去转转,怎么会知道?”
小蛇的两条眉毛都快要扭成麻花:“我不想看见那些人,他要开战就开战吧,不关我的事。”
小蛇早看出来她那个生父也没把她当女儿,私下的称呼都没换,仍称无羲。
阿宝转首笑问:“怎么,不想当族长的女儿吗?”
小蛇撇嘴:“不想!在这儿就挺好的。”
在腾蛇族边缘城池里,既不会有那些令她不舒服的目光,又能沾点儿光受腾蛇族的庇护。除了平时得辛苦点儿完成任务,其他方面小蛇都很满意。
她实在是个知足的孩子。
“不过那个……舒池长老为什么突然会送我院子、还给我上等的功法秘籍?”
姜熹纳闷地摸了摸脑袋:“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对我还有敌意。”
姑娘耸肩:“谁知道,说不定他突然觉得对你态度不好,想补偿一二呢?”
不等小蛇还要张嘴,阿宝凑过去手贱地揪了下她披在身后的辫子,整个人都挂到小蛇肩膀上去,嘻嘻哈哈道:“好了,别想那些了,好不容易有了立身之所,今晚我们喝点儿酒庆祝一下?”
想不明白就不要为难那颗小蛇脑袋,姜熹深以为然地点头:“确实要庆祝一下,我去酒楼里买些菜和点心吧?”
姑娘高高举起手,自告奋勇:“我跟你一起去!”
不一会儿,阿宝一摇一晃地挂在姜熹身后,搭乘着小蛇车来回跑了一趟,买了一堆吃食,满载而归。
这场酒从下午喝到晚间,阿宝就那样看着某条蛇的眼珠子一步步开始转圈圈、最终趴倒在桌上呼呼大睡,爪子还扒拉在酒瓶上。
料好像放多了?
她隔着桌子探身凑过去,弯起唇一把捏住小蛇鼻子,被姜熹想反抗却又醒不过来、脸颊皱成一团的的憋屈样给逗乐了,揉捏了好一会儿小蛇脸颊,这才敲着这颗宝贝小蛇的脑壳儿大声叹气,倒豆子般怒斥:“孽徒,逆徒,坏蛇,笨蛇。”
骂了好几个来回,阿宝的声音渐轻,稀罕地摸了又摸小蛇脑袋,忽而笑了下:“师尊没本事,只能把你送到这儿。”
“剩下的路,得你自己去走了。”
毕竟是半魂,还是傀儡躯体,对上全盛的合体期大妖终究有些吃力。
姑娘紧攥刀柄,以长刀插地稳住身形,身上的蓝袍早已被鲜血浸湿。
空着的手指藏在宽袖中迅速翻转,四周无形的风悄无声息地调动,如蛛丝网般一点点悄无声息地缠绕围裹住这片空间。
面前的大妖腹部与肩部皆被长刀刺穿,倒还能站得住,只吐出几口血沫,与姜熹肖似的细长眸子微眯,仔细打量着这胆大包天、前来刺杀的人族,同时察觉到了宫殿内外的异常。
殿外隐约传进混战的打斗声。
“舒池?”
舒彦辞的视线凝于姑娘的眉心,脸色微动:“不,方才的招式……你是扶风,你为舒熹而来?”
阿宝咽下嘴里的腥味儿,轻嘁:“舒熹?冠上你的姓氏后确实难听了不少,怪不得她不喜欢。”
“她知道你来杀她的生父吗?”
大妖直起身,手中灵力涌动,倒刺的软鞭赫然化作坚硬长剑。
“她不需要知道。而你,也不配称父。”
掌心攥起,幽蓝灵光翻腾,布满密密麻麻道纹的阵法乍现于殿中,暴戾的杀气盘旋其间,与姑娘手里的那把快至掠影的银光一同压下,悍然对上大妖周身铺卷开来的猩红烈焰与长剑。
“我不配称父?扶风,是我救了这个孩子。”
灵力炸裂声轰然不绝,刀气化万,如猛虎般扑下,无羲被逼后退,嘴角却牵出几许弧度:“你们疏月天全是些短命鬼,一个比一个死得早。”
“扶风,她因你而病重,却因我而得救,不配的人究竟是谁?”
周边的风,有一瞬凝滞。
无羲唇边弧度愈深,长剑暴起,灵力骤然膨胀,庞大的几乎盘踞占满整间宫殿的巨蛇显于原地,无声嘶吼着张开血盆大口,尖利的牙顷刻间咬碎阵法结界,席卷的腥风伴随着狰狞可怖的蛇尾一同攻向人族,将她逼至死角。
然而,也恰在姑娘被甩打、生生砸断几根石柱与墙面才勉强支撑着停下之际,大妖的身体也随进攻而落至角落。阿宝抬起双眸,眉心朱砂颜色遽然变深,瞳孔上缓缓浮现银白雾光。
巨蛇动作被迫一顿,下一刻,蓄势待发的杀阵与比方才还快上数倍的狠厉刀气瞬间迸发,幽蓝至极白的灵光绽放、爆裂,将他的身形彻底淹没于其下。
阿宝撑着长刀半跪,鲜血自口鼻止不住地往外溢。
她吐了几口血,勉强能说出话,却是闷笑:“你不配,我也不配。正好,送你去死,我也活不长,让熹儿落个清净。”
砰!
殿门被人踹开,浑身染血的人族手中提着一颗庞大的蛇头,自内缓慢走出。
早于外等候多时的男妖欠身恭敬道:“道君神通。”
姑娘随手将蛇头扔到他脚下:“记住你立下的天道誓。”
阿宝的意识已在涣散,她必须在最后倒下前回到本体身边,将神魂融合。
腾蛇长老颔首:“自然,道君放心。”
猩红的背影逐渐飞远,他脸上浮着的浅淡笑意也霎时散去。
舒池衡量一二,垂眸掩去杀意,抬手招来旁边的妖修:“将东西送到君凝尊上那儿去。”
他拂袖理净衣袍,转身前往腾蛇族边缘城池。
两日后,姜熹于梦中苏醒,却察觉阿宝为她留下的用以联络的玉石已碎、阿宝的气息已散。
小蛇慌忙跑出院落想要去寻找人族姑娘,猛地撞上了偶然到此的腾蛇长老。
舒池询问过后,帮她自玉石中聚集出几缕尚未消散的气息,用特制的法器囊住,又教她该如何借此寻找阿宝最后出现之地,且道天灾凶险,主动提及陪伴她前去搜查。
姜熹对他始终心怀警惕,但情急之下也不得不信,一路沿着法器的指示查寻,竟寻到了一个她此生最为刻骨铭心之地。
傀儡身躯用尽缩地符和传送阵,强撑着赶路几日飞回疏月天。
这具躯体已近报废,也不能用了,姜鹿云干脆拔刀斩断了她最后一口气。
魂魄分离如此长的时间,加上动用神通的后遗症,融魂过程并不顺利。
扶风带着已报废的傀儡躯体进入密室收回半魂,被割裂良久的神识剧痛难忍,令她几近昏厥。
然而,十数日后,扶风的合魂方过一半,却在密室中察觉到主峰周遭阵法骤现异样,不得不中止闭关,推门出去一看,原是一条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小蛇持刀闯了进来。
姜熹的身后,跟着那腾蛇族的长老。
不该聪明时偏偏聪明起来的小蛇惨白着脸远远望她,手中碎玉微闪白光,赫然指向她身后的密室。
当姜熹拥着那具已报废的浸透鲜血的傀儡躯体忍着泪含恨质问她时,扶风端坐于轮椅上面对如此荒谬滑稽的场景,安静地用神识一寸一寸描摹着小蛇长大许多的脸庞,倏然勾唇,轻笑道:“是我杀的,我杀她自然是因为你。”
“熹儿,弱小即是原罪,你没能力护住自己的朋友,就只能承受失去的痛苦。”
“这是我最后教给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