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蛇女的记忆中, 师尊确实曾误以为自己恋慕姚师姨。可时间太过久远,后边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爱恨怨怒混杂,她日日如陷沼泽般被情绪拖累, 心力交瘁, 根本无力再回忆过去, 早忘记了当初的感觉。
如今亲身站在姜鹿云的视角去看待这段经历, 死去的记忆再次袭来, 将她顷刻间击倒。整条蛇都被震得七荤八素,额角鳞片骤然浮现炸起,藏起来的尾巴也瞬间僵硬, 一时间无法直面姚天姝。
大蛇望着勃然大怒、似乎很想拔刀冲到南明峰把姚天姝砍了的阿宝,又念及定情前听阿宝说过的她有些无法接受师徒相爱, 此刻尴尬之余, 亦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小蛇熟识的师长仅有两位,一位是对她多加照拂的掌门师姨, 一位就是将她自幼养大、恩深爱重的师尊。
阿宝二选一还能如此果断坚决地盯上姚天姝,丝毫不曾怀疑过小蛇的心悦之人是她。
这实在是……
“师尊!我洗好脸啦!”
小蛇女脸上堆满了笑容, 乐颠颠地从屋子里跑出来,甚至趁着这一会儿的功夫给自己换上一套她极喜欢的鲜艳亮丽的火红色衣裳, 重新编了辫子挽成发髻、戴上师尊亲手给她做的灵蛇簪, 另偷偷抹了素日里甚少会用的唇脂。
修士由于修炼的缘故发育极为缓慢, 妖修尤其。姜熹的年龄放在凡人间已是个成熟的姑娘, 但在修真界问天门中仍是个极年轻的少年人。从外貌上看,她比姜鹿云站起来后要矮上大半个头, 躯体倒是发育完全了,神色里却洋溢着一股子未经世事的被保护得太好的稚气。
姜熹跑了半路, 忽而想起什么,脚步不觉慢了下去,故作稳重镇定地走至师尊身旁。她的小蛇脑袋难得聪明一回,方才还在衣襟与袖摆上撒了门中师姐师妹赠与的香粉,这会儿仿若无意般将衣袖顺着风拂过师尊面前,很是期许地注意着师尊的反应。
她刻意撒了许多,师尊肯定会觉得香。
小蛇女美滋滋地幻想着师尊夸她的场景,双眸放光。
阿宝才断开与姚天姝的传讯,此刻稍稍冷静了些,晓得并非去找姚小树算账的时候,还是得先为熹儿测量根骨血脉,再带这孩子出去松快松快。
熹儿年纪小、接触的人少,纵然一时因姚天姝的关照体贴所迷、分不清濡慕与爱慕的区别也无甚大碍。等她修为高些、到了出门历练的年纪,姜鹿云就分出傀儡躯体暗中陪伴小蛇出去游历一次,到时候见识的人多了,年少时这点儿绮念便会散如云烟。
姜鹿云心中尚在盘算,一股浓烈到刺鼻的香味儿却猛地扑面袭来,将她包裹在漫天香粉之中。
这是什么新型暗器吗?
阿宝一个不觉被呛住,皱起眉抬手掩鼻连打了三个喷嚏。
小蛇没料到最终居然是如此结局,呆呆站了一会儿,回过神后赶紧溜到一边儿把自己衣裳上的香粉拍干净,这才磨磨蹭蹭地挪回师尊身边,瞅了瞅师尊的脸色,没敢做声。
她打扮了一遭,实在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姜鹿云连神识都没开,将那股太过浓厚的香味挥散后也不太在意,探手摸到了小蛇女发凉的指尖,便扯回刚才的话题:“暂且不急着下山,我要先为你测量根骨与血脉,确认你可以修炼化龙术。”
姜熹干了回坏事儿,这会儿自然无所不应,乖巧地点头应是。
测量血脉根骨的灵器还是姜鹿云离开妖域前从墨阙清身上坑过来的,妖域中的器皿对妖族血脉更为灵敏精确,事关姜熹的性命和前途,阿宝不得不慎重再三。
测量的时间不长,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姜鹿云保持着谨慎的态度为她测量了三次,仔细观察过灵器显示出来的相同结果,眉间微松,轻轻揉了揉小蛇探过来的脑袋:“确实是条小蛇,化龙术你可以修炼。”
小蛇女眸子亮晶晶一片,小声欢呼了下,霎时欣喜地化作原型趴到师尊腿上打起了滚。
太好了,她可以成蛟化龙了!
再也不会有人小觑她,借她来嘲弄师尊了!
阿宝见她这般高兴,也忍不住牵起嘴角,指腹于小蛇的额头摩挲,慢慢与她说:“带你出去好生吃一顿庆祝一下,随后便给你准备化龙的用物。”
“既有了这个念头,就莫要退缩。无论结果好坏,你终究还是我的徒儿。”
小蛇尾巴一点点缠上女人的手腕,脑袋乖顺地伏在女人掌心之下,豆豆眼中倒映出她端静的脸庞,藏在深处的迷恋便无法抑制地蠢蠢欲动起来,竖瞳不觉缩紧许多,情如潮涌。
她伸出蛇信,在女人指腹舔过,想要在师尊身上留下自己的气息,可没舔两下就被察觉到的阿宝惩罚地敲了敲脑袋:“你是小蛇,不许学着小狗。”
一点也不疼,姜熹晃晃头,晓得师尊并未生气,便放肆地扭着身子缠在姜鹿云手腕上无声撒娇,嗅了嗅师尊肌肤上好闻的味道,安逸地眯起眼睛。
师尊太好太心软了。
姜鹿云用将近无微不至的爱护将小蛇平安养大,也叫小蛇女本胆怯不安的心在她的万般纵容下逐渐膨胀起来。
天灾横行数十年,各方大能齐出。大宗门与世家底蕴深厚,有阵法神通庇佑,亦有高阶修士出面清剿所属领域内的各色天灾。尽管荒兽、灾像与秘境仍会时不时再生、变幻,但比起其余地方已安全不知多少倍。
因而不少中小型宗门与家族部落皆纷纷朝各方势力盘踞之地迁移归顺,用自身的价值去换取一时之安定。
问天门虽坐落于群山山脉之中,但山脉周边仍聚落着不少城池,由于邻近,这部分领域也归问天门所辖。天灾出现不久,门中就派出众多门徒与师长前往城中灭灾,死伤惨重,效果自然也明显。
姚天姝上位后跟不少前来投诚的中小型宗门、家族与部落立下契约,她可以容允他们进入问天门所辖城池领域暂居,但这些人必须与问天门联手清剿附近频出的荒兽和秘境,且不得对问天门生有不轨之心。
问天门所辖之地比外面要安全许多,姚天姝允许这些势力进入,实则是庇护他们未长成的年轻根脉。联手清剿附近天灾的任务会落在各高阶修士身上,这对于中小型势力而言本身就有利无弊,他们即便不归顺投诚,也要自己寻求活命之法,如今不过是多了众位盟友一同联手而已。
人族不似妖族那般好战,平日里的争权夺势、勾心斗角到了此等灾难跟前都得先放一放。问天门并未效仿其余势力收取苛重的供奉,比起一时的趁机压榨,失去了一位挚友和众多同门的姚天姝更愿意多些力量将所辖领地清理得更干净安全些,莫要让门内再添牺牲。
水云帘的绛玥道君去南域援救前曾带着她的众位亲传门徒于城池中布下阵法,她所布阵法对于荒兽群确有抑制作用,可时间仓促紧迫,没有及时改善修进,也无法很好地控制裂痕秘境出现。
此前还在构画阵法图纸时阿宝就已在姒师姑的阵法基础上进行过几次修改。
姜鹿云带小蛇下山,除了想哄这许久未见的孩子开心,还希望借此机会再次布阵。她在妖域呆了八年多,用墨阙清的领地将自己落在纸面上的阵法图于实践中一遍遍完善,现在可以节省不少纠错的功夫,也能保证其功效大增。
姜熹是她的亲传徒儿,阵道一术她在小蛇幼时就已传授过,如今布阵也无需避开蛇女。
城中聚集的修士比以往多了近乎数倍,纵然以空间术法扩张过,也仍显得热闹拥挤。小蛇女如今才金丹修为,还没到问天门规定可以独自出门的年纪与等级。她知晓师尊平日繁忙,不愿师尊为自己操心,所以长到这么大,除了姜鹿云有几次特地抽空陪她下山玩耍,其余时候一直老实呆在门内活动。
难得来城池,思念太久的师尊也伴在身侧,若非此刻牢牢抓住师尊的手指、黏在师尊旁边,小蛇早就被满满当当的甜蜜溢满、鼓成一颗圆球,飘飘悠悠地飞去天上。
姜熹既觉得周遭街道上的东西都万分新奇有趣,又得分出大半心神落在自己柔弱多病的师尊身上、生怕师尊被人群冲撞,一时间忙得晕头转向、不亦乐乎。
阿宝未坐轮椅,走得不快,身边的小笨蛇围着她转来转去地献好,似是要为她开道,但胡乱动作间自己已无意识地碰了她好几次。手指被拉了又晃,尽管姜熹没有发声,可那股子莫名的闹腾却依旧传递到阿宝跟前,把她心底凝重沉闷的思绪都搅散了些许。
姜鹿云能想象到一条细软的小蛇绕来绕去地被自己尾巴缠住打结、团成一团,正坚强地挣扎着在她脚边上画保护圈似的边对着外侧哈气边滚动的画面。
然而着实太笨了些,好几次都从她靴面上滚过去。
小笨蛇拳拳赤诚之心,也想保护师尊。
可惜师尊所受的伤害,大多出自这条笨蛋蛇。
阿宝忍不住停下步伐,用神识扫过这比自己还矮了大半个脑袋的孝顺徒儿,无可奈何地低叹:“熹儿,你若当真不放心我,不如把我抱起来算了。”
“方才一段路,你已经挤了我五次,放过为师吧。”
笨头笨脑的小蛇听闻自己又好心做了坏事儿,脸色当即如天打雷劈般灰暗落寞下去,垂头耷脑地扣了扣手指。不过没焉巴多长时间,她突然反应过来师尊给自己的建议,细长的眸子又瞬间亮起,分外惊喜地问道:“我真的可以抱师尊吗?”
她个子没长过师尊,力气却不小,深受问天门的修炼氛围影响,手臂与腹部都覆着层薄薄的肌肉。抱起自己瘦弱的师尊对于姜熹而言简直轻而易举,可她此前不敢于师尊跟前造次,如今师尊主动开口,那点被压住的念头便顷刻跃跃欲试起来。
阿宝不过随意一提,想叫她莫再闹,哪里是真的要小蛇抱自己。
但话已至此,甚是好骗且容易当真的小蛇女眼巴巴地盯着自己,幽蓝色的瞳孔中一闪一闪的仿佛装满了星星,像极了闻到肉骨头开始疯狂摇尾巴的小狗,赫然是期许到极致的模样。
若拒绝,这小笨蛇不会难过失落得当街哭出来吧?
姜鹿云用神识与小蛇对视片刻,最终还是妥协了:“……你想抱就抱吧。”
徒儿有孝心是好事,何必打击?
话音都没完全落下,阿宝的双脚就已腾空,她下意识扶住姜熹的肩膀稳住身形,整个人都在刹那间陷入蛇女的怀中。
年少姑娘的手臂很有力气,如愿将满心爱慕的师尊抱进怀里,更是快活得无法言喻。若非最后一丝理智吊着,小蛇垂头稀罕地瞧了又瞧怀中的人,恨不得在她脸上亲个遍,将师尊亲出泪花儿来才好。
师尊知晓她恋慕后还待她一如既往,这让小蛇的情愫不减反增,不该有的心思不断冒出头,疯狂叫嚣着想要试探地伸出尾巴尖。
姜熹不似姜鹿云双腿不便,本该快步穿过人群抵达酒馆,此刻却行走得极其缓慢、宛如蜗牛。她紧紧搂着师尊的腰与膝弯,只觉得师尊轻得跟羽毛似的,如果不用力抱住便会从她手里飘走,让她再也找不回来。
小蛇心下生出些不明的惶然与怜惜,感受着女人松软下身子依偎在自己肩膀与胸前,隔着衣料传来的温热几乎叫她双眼都要化作竖瞳,手臂不知不觉间僵硬起来。
师尊只是看不见,不是傻,她敏锐察觉到小蛇刻意的磨蹭,便抬手捏住小蛇的鼻尖:“熹儿在做什么?还吃不吃饭了?”
蛇女一个激灵,连忙道:“吃,吃,只是人有些多,我、我怕师尊再被挤到,就走慢了点。”
姜熹是个实诚孩子,撒起谎来漏洞百出,笨拙得不像话。阿宝闻言后有些好笑,顾忌着蛇女脸皮薄,也不拆穿她,应过后就合上嘴不再出声。
来了这么一下,小蛇总算不敢再耍小动作了,加快步伐,稳稳抱着女人飞也似的钻进了酒馆。
此家酒馆是姜鹿云之前带小蛇来吃过的,她养了姜熹这么多年,对简单好懂、于她几乎无所隐瞒的小蛇女的喜好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这本该是一顿轻松的饭,奈何全因一个人而破坏殆尽。
“姜鹿云!”
姚天姝火急火燎地踏进来,蜜褐色袍边翻卷,她依靠阿宝给自己做的那枚玉珠反向循着阿宝的踪迹找到了这家酒馆。
妘棠与疏月天师徒三人逝后,玉珠就只剩她与姜熹还存着。
姚天姝本是来寻姜鹿云把话说清楚,她自认劳心劳力地尽责当好了师姨,平日中虽多有关照,但并无逾越的地方。姜熹的性子腼腆得厉害,每次见了她都低着脑袋恭恭敬敬地行礼答话,看都没看几眼。她若不说不问,那小蛇妖就如闷葫芦般半晌打不出一个屁。
都这样了,怎么会生出所谓的爱恋心思?
就算真的有,她又怎会不知?
中间定有误会。
姜阿宝遭遇过那些事儿后看着性情大变,实则本性一如从前,且失去太多后越发护短,对身边人的保护欲和控制欲重得令人发指。别说小蛇女了,连姚天姝都被她往戒指里塞了一堆又一堆的做好的护身阵法和符纸,反反复复地叮嘱出门办事前给她发通讯符。
如果真被姜阿宝误以为她那当亲闺女般养大的宝贝疙瘩对自己倾心爱慕,姚天姝都不敢想自己会被她惦记多久。
姚大门主并不愿意在饭堂吃到黄连味儿的馒头。
“熹儿,你当真爱慕……那位师长吗?”
她进来时阿宝还在旁敲侧击地打探小蛇的心思,试图摸出她倾心的程度有多深。
试探出来的结果令她艰难压下的怒火再次蹿出三丈高。
小蛇女双手捧着放在腿上、藏在桌子下面,听到师尊的问题后脸颊蹭的一下火烧云般通红了大片,羞怯扭捏地小心瞟着师尊:“我……我真的心悦于她,想永远呆在她身边。”
阿宝眉心一抖,端着茶盏的手顿了又顿,险些想把这条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笨蛇拎到自己腿上,再狠狠地打她屁股,逼着小蛇断了这份畸恋。
然而毕竟是唯一的徒儿、疏月天主峰上的独苗苗,姜鹿云忍耐了片刻,还是将这股子冲动压下去,竭力放缓放平声音,劝道:“她与你年龄悬殊,辈分也不一样,性情喜好皆大不相同,门中优秀的女修遍地,你又何必执着于她呢?”
小蛇怔怔看着对面的师尊,一路上都扬得极高的唇角缓缓落下,以为她是在委婉拒绝自己,也听出了她言下微不可觉的不赞同,当即有些委屈难过地红了眼眶:“可是……可是师尊说过我可以继续喜欢她的。”
那当然是在骗你!
“……师尊的意思是你喜欢她并没有错,少年慕艾很正常。倘若你执意要继续爱慕于她,师尊也无法阻止你,只是想让你考虑清楚,不要冲动行事。”
小蛇嘴角再度下压,闷闷不乐地扣自己的手心:“我没有冲动行事,我就是喜欢她、想要与她一直在一起!”
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姜熹专注地凝视对面的人,向师尊大胆倾诉自己的心意:“我知道这样不对,她对我也无别意。她不喜欢我也没事儿,只要能一直呆在她身边就好了。”
好一番情深义重的话,听得阿宝额角青筋直蹦,又在心底的本子上给姚天姝记下了两笔。
她刚要开口,便被突然传来的姚天姝的声音打断。
姚大门主气势汹汹地走了过去,凌厉的目光在小蛇女身上逗留:“听说你爱慕于我?”
砰!
又是一声巨响,姜熹吓得当着两位师长的面从椅子上豁然起身,没注意脚下被绊住,整条蛇呆呆愣愣地跌到地上,结结巴巴地重复着门主师姨的话:“我、我爱慕于你?!”
她的额角生出大片蓝鳞,呲溜一下从旁边爬了起来,视线慌乱地在师尊与师姨身上不断来回扫过,一时间语无伦次地反驳:“我没有!我没有爱慕姚师姨!我爱慕的不是姚师姨!”
姚大门主在心底松了口气,继而冷笑着撇头看向姜鹿云:“听见没?!你宝贝徒儿喜欢的不是我!”
不是姚天姝?
姜鹿云皱起眉,将小蛇招来身边,又于四周布下隔音阵:“熹儿不要怕,师尊在这里。你爱慕的不是门主?”
“当然不是!”
小蛇女欲哭无泪,她总算明白过来师尊为何是这般态度。
竟是误会自己喜欢上了门主师姨!
阿宝对自己养大的孩子是否在撒谎分得很清楚,此刻握着小蛇冰冷的手指,有些疑惑:“那你喜欢的师长是谁?我闭关的这些年还有其他门中长辈对你恩重如山吗?”
恩重如山这个词,阿宝其实一直当是小蛇的夸大之语。
毫不客气地挥袍坐在旁边的姚大门主取过桌上的点心咬了一口,听见所谓的恩重如山后,动作渐停,兀地抬眸打量过这师徒二人,目光流转于姜鹿云身上的黑裙。
她猛不丁地仿若不经意般开口问姜鹿云:“你可知九转山的嬴师姐与她徒儿暗中生情?”
阿宝离开问天门已久,哪里会晓得这些逸闻,陡然听闻后颇为诧异:“她们不是师徒吗?生什么情?”
僵在一边的小蛇女脸色瞬间惨白,唇瓣微动,终是死死咬住抿紧了。
姚天姝捉到了姜熹暴露于外的异常神情,心中的猜测已然肯定,再看看毫无察觉的姜鹿云,不禁一啧:“扶风,你未免太过古板,之前姬师姐与姬师姨结为道侣时你还送过贺礼,怎么现在又问这个?”
姬师姨……确实。
阿宝揉了揉眉心,想起了这对许久未见的道侣:“门中虽有前例,但终究不占多数。”
她年少时躲着师尊检查功课还来不及,天天被清川仙君追着揍,怎么会想到师徒之恋上去?
如今自己当了师尊,养了小蛇女,就更无法理解了。
姜鹿云微微摇头:“师者为母,理应传道授业。我又有了熹儿,自然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姚天姝知道她待姜熹如亲女,可此时那小蛇正低下脑袋憋着泪珠,水花儿在眼眶里直打转,脸颊煞白,看着实在可怜,叫姚师姨都略有些不忍,便扯开话题:“罢了,不说这些了,你此次下山是想要布阵吧?我帮你。”
有她帮忙也能快点,姜鹿云应了。
当师姨的语气稍缓,转头对着师侄说:“你去下边要两壶酒,你师尊出关,我与她这么多年未见,应当喝上两杯。”
小蛇埋着脑袋,也怕自己的失态被师尊察觉,闷声道是,飞快地跑了下去。
转身之际,她不曾压抑得住,肩膀发颤,抬手用力地抹眼角不停滚落的泪水。
师尊涣散无光的眸子动了动,拧起眉:“熹儿哭了?”
姚大门主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回她:“是啊,还是被你弄哭的。”
“我?我怎会弄哭她?”
这话就叫阿宝更为不解了:“我如何弄哭她?我都不曾舍得斥责她。”
若换了些老古董听闻徒儿爱慕上自己的师长,一顿竹板子是少不得的。
姜鹿云自认已足够开明,何来弄哭徒儿一说?
不在师侄面前,姚天姝说话也放肆不少,当即嘁道:“姜阿宝啊姜阿宝,你也不自己好好想想,就你徒儿嘴里那对她恩重如山、待她很好、与她极为熟悉,还喜欢穿深色衣裳的,除了你还有谁?!”
阿宝悚然一惊,双眸不觉睁大,指尖一晃,手中茶水都泼出些:“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是她师尊!况且我也不爱深色衣裳!”
姚天姝懒得与她废话,伸手扯了下她的袖摆:“那你身上这件裙子是什么颜色?”
姜鹿云愣怔:“……黑色。”
“对啊,黑色!自从姜师姑逝世后,你每日就只穿黑裙、戴银簪,如此这般几十年,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熹儿知道吗?”
话至此处,自欺欺人都无法了,阿宝头痛欲裂,难以置信:“我是她师尊,她怎么会对我……?”
姚大门主捏着点心继续啃,风水轮流转,对于姜阿宝被徒儿惦记上的惨事幸灾乐祸:“你一走就走八年,姜熹今年总共才二十多岁。孩子的性情本就不定,这么长时间下来,天天念着师尊师尊师尊,她哪儿还分得清濡慕与爱慕?”
“除了我熟悉些,她也不喜欢与其他师姑师姨亲近,只怕这些年她把你待她的好都翻来覆去地想,难免生些别样情愫。”
“别说了。”
姜鹿云捂住眼睛,回想起方才姜熹的那些话,此刻只觉得身上仿佛有万千虫子在上下爬动。
细细思量许久,她才深深叹了口气:“是我的错,我没教好她。”
姚天姝挑眉:“那你现在要与她说清楚吗?”
“不。”
阿宝掀开长睫,放下手敲了敲桌面:“与熹儿说清楚后,我若拒绝,她该如何自处?我又该如何面对她?”
还没当上师尊的姚大门主很直接:“打一顿不就好了?实在不行打两顿。”
“万一打了之后起逆反心思了怎么办?更何况,我哪里舍得对她下手。”
当师尊的也很干脆地否决了她不靠谱的建议。
“而且……”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两人面面相觑,皆止住了话。
来者自然是姜熹,小蛇眼睛底下尚泛着红,但好歹没了眼泪,看起来还算平静,应是收拾过了。
她手中提着两壶酒,凑近后,姜鹿云却分明从她身上闻见了一股子浓郁的酒气。
神识再一观察,小蛇女两边脸颊隐约浮现薄红,明显暗地里喝了不少酒水。
阿宝知她心里不好过,便什么都没有说。
旁边那师姨倒是事儿多,拍了拍小师侄的肩:“熹儿也长大了,与师姨一同喝些酒吧?”
喝酒。
喝酒好。
不擅长饮酒且有些醉了的小蛇迷迷瞪瞪地听着师姨的话,顺从地点点头,接过师姨递来的酒杯。
喝酒就不会那么疼了。
唯有师尊伸手按住她,低声嘱咐:“莫要贪杯,小心头疼。”
小蛇本最听师尊的话,这次却瘪了瘪嘴,爪子牢牢抓着酒杯,一声不吭地盯着师尊,幽蓝的瞳孔上再次慢慢现出水雾。
师尊哑然,只得松开手:“……罢了,随你便是。”
原定的布阵计划后移,姜鹿云抱起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爬不起来的小醉鬼,指尖覆上她的双眸,用神识扫过一旁的大醉鬼,分外无语:“她是孩子,你也是孩子吗?”
大醉鬼左耳进右耳出,扒拉到在场唯一的瘸子身上,嘴一张,满是酒气:“我这不也是陪熹儿……”
阿宝在她嘴上画了道隔音阵,把她的声音隔在里头,抖开她的爪子,冷漠转身:“自己爬上南明峰。”
……
终究还是姜鹿云一个残废辛苦地托着姚大门主,将大醉鬼送回了南明峰。
等她抱着小醉鬼回到疏月天时,已至深夜,小蛇女都安稳地躲在她怀中睡过了一觉,此时眼睛要睁不睁,身子不安分地扭来扭去,喉咙里发出些呜呜的声音。
怕不是还以为自己处于原型。
阿宝拍了拍她的屁股:“到家了,回房去睡。”
小蛇闻声后安静地睁开眼睛,歪着脑袋看了她好一会儿,似是认出了抱着自己的人,陡然弯唇,非但不下去,反而伸出爪子搂紧了阿宝的脖子,将脑袋在上头蹭了又蹭:“师尊……师尊……”
“……师尊……熹儿好想你……”
哪怕已清楚了她那不该有的情愫,姜鹿云还是有些心软:“……师尊也想熹儿。”
脖子边忽而逐渐染上湿意,小蛇埋着头,哽咽着指控她:“师尊骗人,我给师尊送了好多纸鹤、想要师尊出来见见熹儿,师尊一直都不出来。”
“……师尊是有些事情要忙。”
姜鹿云敛起眉,干脆将她抱进了自己的屋子,温声安抚:“熹儿的信我都看过了,师尊是想早些忙完事出来见熹儿。”
小蛇长大了八岁多,还是那般好哄,此刻从师尊脖子上露出两只湿漉漉的眼睛:“真的吗?”
师尊抱着她坐下,抬手揉过她的头发:“自然是真的。”
本以为还要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一二,但小蛇沉默了片刻,突然希冀地乞求道:“师尊,我想为你挽发,好不好?”
姜鹿云低头,以神识见到了她瞳孔里微薄的光亮。
“……好。“
做师尊的对这唯一的徒儿,又能怎样?
挽发并不过分,若是往常,阿宝还要夸姜熹一句孝顺。
可此时,姜鹿云一退再退,垂着眼帘,任由小蛇女取下自己的银簪,感受着她的指尖自发中穿梭,眉宇间只余下些许隐忍和无奈。
片刻后,银簪已重新插入发髻,身后的小蛇似没了动作。
姜鹿云开启神识,抬眸望向不远处的梳妆镜,目光却骤然顿住。
在那镜子中,她背后的这条蛇分明神色迷离且虔诚,正弯着腰偷亲她发中的银簪。
落在扶手上的指尖倏然攥紧,阿宝下意识偏过头避开她的吻。
那大逆不道的坏蛇这会儿做贼心虚,被师尊的动作猛地惊醒,很是慌张地朝梳妆镜中看去:“……师尊?怎么了?”
在她望去的那一刹,姜鹿云阖了眼。
又过半晌,她借宽袖掩住自己的手,平静启唇道:“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