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出秘境的瞬间, 体内的灵力已紊乱得无法再行运转,姜鹿云本就在情急之下强行容纳吸收那部分由师尊馈赠的力量,兼之她自身丹田筋脉有损、寒毒还未逼得干净,能熬到现在实在花光了她所有的精力。
用灵力支撑起的腿骨如今再次脱力、隐隐发出将近断裂的预兆声, 指骨处皮开肉绽, 两只手都无意识地发着颤, 鲜血裹在其上, 一片滑腻, 那把长刀欲落不落,终是随着她踉跄的身形一起跌在了地上。
阿宝额头布满冷汗,匍匐着吐出几口卡在嗓子里的腥液, 脑中晕眩感不降反升。她挣扎了两下,刺痛的神识查探到不远处的树, 就撑着长刀直起些身子, 蹒跚地挪过去。
方靠着树坐下,意识便瞬间陷入昏暗。
那条被她抓在手中带出来的小蛇在指尖松开之际啪叽滚了下去, 它还太幼小,这会儿又饿又累, 连缠到手腕上的力气都没有,此时身上沾满了黏糊糊的血, 有些不舒服地甩甩脑袋, 又小心翼翼地爬到女人手心底, 把自己缩成一小团慢慢藏进去。
躲在熟悉的令它感觉安全的地方后, 小蛇抬头嗅着女人的味道,恐慌的心稍稍定住, 尾巴尖一翘,依恋地用脑袋顶了顶她的手指, 不明白这个人族为什么突然不动也不说话了。
而且,这个是什么?
小蛇吐着蛇信舔了两下她掌心里不断滑落的液体,一点也不好吃,连忙抖着信子无声呸出去,沮丧地耷拉下上半身。
它尚未正式引灵入体,只是借着血脉生了灵智,说是小蛇妖,却仍会渴会饿会困。
小蛇躲在女人的手下面,困意升腾,慢慢阖上了豆豆眼。
从它破壳儿被拎着尾巴扔掉到现在,它还没好好睡过觉呢。
然而,这一觉也不安稳。
小蛇才闭上眼睛没多久,妖族灵敏的感官就霎时生出被威胁后的不安,它警惕地从女人手心下探出小半个头去观察,鼻尖闻见了位阶远高于自己的凶兽的气息,连忙用尾巴拍了拍这个人族、想把她叫醒。
扑腾了好一会儿都没收获,它朝上望去,发觉这个人族的唇角还在流它不喜欢的难吃的液体,脸也白得吓人,呼吸比方才还要微弱。
她看起来很不好过。
那只凶兽已慢慢朝这边走来,危险的气息叫小蛇身上的软鳞都炸成一片,它从女人手下边爬出来,豆豆眼里包着大颗大颗的泪花儿,却没有跑,直起上半身守在女人身边对着那道气息成攻击状,不断地张着嘴哈气,试图恐吓。
可惜它牙都没长齐,就算任由它咬,也戳不了一个洞。尾巴又细又短,连女人的手腕都缠不住,又有谁会怕它?
漆黑的林木间逐渐显露出一双幽绿的贪婪的竖瞳,已然瞧见了两个足以叫它饱餐的食物。
就在它嘶吼着扑来之际,小蛇没憋得下去,泪珠不断地往下滚,倒还记得吐信子哈气,身子却怕得不停发抖。
微不可闻的叹息声飘落,一只满是血液与血疤的手从旁边伸来,由上覆下,遮住了小蛇脑袋。
空气中无数的风凝结成刃,须臾间穿透那只凶兽的躯体,将它的头颅炸得粉碎。
手下边的小玩意儿直打颤,好似哭得更厉害了。
姜鹿云目不能视,只能借神识替代双眼,方才昏厥前她刻意在周围布下几缕灵力,若有异常便能将她唤醒。
一只元婴期的凶兽罢了,不曾想竟瞧见幼蛇在旁边折腾的模样。
裂痕秘境并非一成不变,大多会移动方向、刻意挑选修士灵物聚集之地吞噬,她追踪许久,跑到东域靠近北域的边界处才用保留着小宝神魂气息的灵器寻到了此方秘境。
也不知这条明显为妖族的幼蛇是怎么掉到里面去的。
不论如何,都到该分开的时候了。
姜鹿云救它一命且算是念及自己那个死在秘境里的阿妹,如今她不比从前,早无心再多管闲事,便漠然移开遮住小蛇脑袋的手,将所剩无几的薄弱灵力再次覆盖到腿骨上、扶着树费力站起些,取出自己携带的法器,准备回程。
传送阵需要两头皆有定位,且距离长短随修为而定。
阿宝如今筋脉断裂似的泛疼,灵力大多不能动用,自然无法布阵,只得乘着法器、耗费缩地符归去。
地上的小蛇见她起身,晓得她方才又救了自己,豆豆眼里的水光还未散尽,却亮晶晶地仰着脑袋在她脚下打了个滚,一点一点爬过去用泛白的腹部蹭她的靴面,不住地吐信子。
可这个人族好像没注意到它,小蛇见她抬步要上那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以为她在与自己玩儿,便乐颠颠地张着嘴借尾巴跳了下、用尽全力一口咬上女人的袍边,挂在上边摇摇晃晃,尾巴尖蜷着,但终究没多少力气,又快要掉下去了。
它虽不会说话,但莫名携着一种安静的喧闹,叫姜鹿云想忽视也难。
此时转过头,阿宝借神识看清了它的模样,心觉这小蛇妖实在傻乎乎,指尖一动,一道风就托着将它重新放回了地上。
小蛇顺着风软趴趴地在地上滚了两圈,仿佛终于明白她也不想要自己、也想把自己丢掉,便闭上了张大的嘴巴,无声地盘成一团不再往她跟前凑,只抬起双又开始泛出浓雾的豆豆眼直直盯着女人,才欢乐飞扬上去的心啪的一下砸进泥地里,泥泞溅在小蛇身上,把它裹得很笨重,爬也爬不起来。
【没用的东西,竟连血脉都觉醒不了】
【扔远点儿,看着就心烦。】
它还没破壳儿的时候好似就听见有谁在骂自己,再后来,她才咬开自己的壳儿,就被拎起尾巴远远地扔掉了。
模糊的视线中女人的背影渐渐远去,小蛇缩下脑袋,把头埋在自己的尾巴里,无声无息地流泪。
蛇信一碰,湿漉漉的咸咸的,它也不喜欢,但怎样都控制不住。
它只是一条刚出生的幼蛇,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骂没用,也不知道为什么都要把它扔掉。
阿宝坐在法器上,原是要扭头就走,可她从未见过这么会哭的蛇,因而停顿了两瞬。
直到神识中看见那条幼蛇哭得一抖一抖、险些将自己哭翻过去,她静静思量片刻,又控着风捏住它的尾巴把它捉了回来、放在自己膝上。
小蛇脑袋向下垂着,仍在抽噎,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女人身边,豆豆眼骤亮。它丝毫不知记仇两个字怎么写,这会儿哭着又爬又滚地扭到阿宝腹部前头,脑袋往她衣料上一埋,不肯动了。
姜鹿云给它与自己身上都掐了几道清洁诀,迟疑着按上小蛇的头,被它撒娇似的胡乱一通蹭。
或许养条小蛇不会很费力,它看起来这样小,吃也吃不了多少。
阿宝取出一个小碗倒了些牛乳,又将半块姚天姝塞进来的馒头撕成碎混在牛乳里,捏着小蛇放到碗边儿上,言简意赅:“吃,不许弄得到处都是。”
小蛇在她取出牛乳的那一刹就探出了脑袋,闻了闻牛乳的味道,还算喜欢,便乖乖地凑到碗边埋下脑袋狼吞虎咽,那些馒头被牛乳一泡,绵软得很,它吃得很急,几乎没有嚼就全都咕咚喝了下去。
阿宝取出灵石操纵法器行走,抽空用神识瞥了它一眼,瞧它饿成这样,忍不住蹙了下眉,又从戒指里翻了翻,摸到了一块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的灵肉干。
反正也不会坏,阿宝用灵力把肉干切得粉碎,全倒进小蛇的碗里,顺便给它添了些牛乳。
小蛇很喜欢肉干的味道,一开始还收敛些,后来不知不觉地将整个脑袋都埋进碗里,沾了一头的牛乳。
啪嗒。
姜鹿云闻声侧头,神识描摹中,那只笨蛇不小心把自己掉进了碗里,尾巴下意识顺着圆碗一盘,连蛇带碗地滚到地上去了。
豆豆眼里尚且懵然,蛇信子还在舔嘴巴上的肉沫。
怎么会有这样笨的蛇?
阿宝捏着它的肚子将它捉起来放好,又掐了几个清洁诀收拾残局,这条笨蛇好似知道自己惹了祸,身子僵得笔直,像一根蓝色的细棍,眼巴巴地盯着她。
姜鹿云戳了下它的脑袋,唇角不经意地翘了一瞬,语气稍缓:“下次不许这样。”
小笨蛇听懂了她的话,连忙点头。
于是听话的小蛇又得到了一碗香喷喷的混着肉干碎的牛乳。
姜鹿云出来时并没有通知其他人,连姚天姝都是无意间去了疏月天才发现她不在。
此刻阿宝才回到问天门,就被姚天姝抓了个正着。
“姜鹿云!”
守在门口等了将近三天的姚大小姐远远望见她的身影,紧紧提起来的心终于放下了许多,继而涌上的是数不清的怒意。
然而姜鹿云太熟悉她,抢在她下一句话喷出之前用灵力托着取出几个妥善安置着的石罐,平静道:“我把小宝她们接回家了。”
“你……”
姚天姝的脸色一怔,本熊烈燃烧着的怒火如遇了水,骤然熄灭大半。
她的视线凝于那几个石罐,又移至阿宝那双几乎看不出原样的手上,闻见了阿宝身上浅淡的血腥混杂着草药的味道,胸口止不住泛出酸痛,眼眶微红,再说不出什么。
纵然姜鹿云归途中已处理过伤口、换了身干净衣裳,但落在亲近之人眼中,丝毫的破绽都显得无比刺目。
姚天姝用力闭了闭眸,后退一步,对着几方石罐郑重垂首行过告亡礼:“进来罢,带她们回家,入禁山亡灵谷永眠。”
姜白玉与妘棠拖着秘境自爆,尸骨无存,她们只得在亡灵谷中立下衣冠冢。
但寻常门徒死后,尸骨皆会入亡灵谷,姜雪青也被葬在那儿。
如今,小宝也去了。
姜鹿云早已亲手为姜揽星雕刻好石碑,如今又亲自将小宝送到师尊与师姐身边作伴:“小宝素来是个乖孩子,见到师尊师姐之后记得先替我问声好,告诉她们……我也很想她们。”
她本以为接回小宝后,自己会好受一些。
但事实是,姜鹿云站在三座墓碑前,从未如此清醒过的认识到:
她的母亲、阿姐和阿妹,都彻底离开了她。
凶手是谁?
是残缺的天道。
是无能的阿宝。
那一阵噬心吞肝的恨意和痛苦,没有半分缓解,反而愈烧愈旺,在她的神识与皮肉骨髓上烫出一道道血洞,疼得她几欲癫狂。
姜鹿云低着头,喘了一口气,如影随形的莫名的无力与沉重一直压在她的脊骨上,令她快要窒息。
手指陡然被握住,姚天姝冷硬的声音自一旁传来:“不要多想。”
多想?什么叫多想?
姜鹿云木然站着,腿骨还是有些支撑不住,她没有搭理姚天姝的话,只扶着姚天姝的手稳了稳身形。
姚天姝敏锐察觉到阿宝额角溢出的细密薄汗,无声叹了口气,干脆将人一把抱起来,准备送她回疏月天。
“这是什么?”
姚大小姐的目光扫过她胸口的衣襟,瞧着那儿竟冒出一个圆溜溜的脑袋,似是极怕生,与她对视上一眼后那脑袋又咻的一下躲进去藏起来了。
“显而易见,蛇。”
阿宝停顿片刻,补上一句:“小母蛇。”
她在路上检查过了,确实是条爱哭的小母蛇。
而且不太聪明,被她翻来覆去的还以为她在跟自己玩儿,豆豆眼眯成一条缝,咧着嘴直吐蛇信。
姚天姝无语:“……谁要知道这个?”
“你想养它当宠物?”
小蛇悄悄露出两只眼睛,有些期许地仰头望向阿宝。
“它非灵兽,已开灵智、生了神识,是妖。”
“妖?那便送回妖域,你把它带回来作甚?”
姜鹿云不置可否,随手按住小蛇的头,又感觉到它于手心里一扭一扭地作怪,仿佛在求她不要把自己扔掉。才出生的幼蛇鳞片很软,摸上去时宛如触及到了一小块儿上好的玉,将她心底的那些戾气也稍稍镇下了些。
她漫不经心道:“我乐意。”
姚天姝掂了下阿宝,轻啧:“你这臭脾气真是越来越烂了,会不会说人话?”
“想留就留吧,但它日后若要修炼,功法秘籍便是个大问题,你自己考虑好了。”
疏月天主峰上只剩下阿宝一个,姚祝余目前已有入禁山镇守的念头,正一点点将问天门的事务教给姚天姝处理锻炼,因而姚天姝最近一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若非实在担忧姜鹿云出事,她此时该埋头伏案于南明峰。
姜鹿云能有闲心养只小蛇妖打发时间都算是好事儿,姚天姝没什么意见。
但既是妖族,少不得要修炼,妖族的修炼功法她们这儿可难找得很。
也罢,先让阿宝养段时间,大不了到时候再将这小蛇送回妖域就是。
“它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姚大小姐随口问。
阿宝揉捏着小蛇,神识里抓到了小笨蛇在偷偷伸蛇信子像小狗一样舔着她的手指。
对于这个问题,姜鹿云确实沉吟思索了一会儿:“它很胆小很爱哭。”
还有些笨。
小蛇大受打击地委屈瞪圆了豆豆眼。
姚大小姐将怀里的人好生放到她的轮椅上去,瞥了眼她衣襟里探头探脑的小蛇,有些好笑:“这算个什么特殊之处?”
“你既要养它,给它取名儿了吗?”
“不急,等她能化形了再取。太小了,怕压不住。”
阿宝失去得太多,现在不得不多顾虑几分。
姚天姝哪里不懂她的心思,也不再多说,只道取名时她也会帮忙。
又坐了一会儿,姚天姝见她脸上隐有不适疲惫之色,便环顾一圈,给姜鹿云留下一枚装着各种杂物的储物戒,自回了南明峰。
她还有许多事要处理。
阿宝等着她彻底不见身影,用灵力驱动着轮椅慢慢进了屋子。
主屋内杂乱得几乎无落脚之地,地上桌上全散落铺着被画得满满当当的阵法图纸。
阿宝习以为常,没有管,倒是她怀里的小蛇有些好奇地左右打量。
身体和精神都绷了太久,一回到熟悉的空间,姜鹿云下意识松软许多,倦意如浪涛般扑来,顷刻间将她淹没。
躺下前,她靠着床头给小蛇取出一块儿软布叠了几下做成一个极小的枕头,端端正正地放在自己枕头边:“你先睡在这里。”
小蛇新奇地用脑袋顶了顶小软枕,吐着信子欢快点着脑袋应了。
它看起来不挑,很好养。
阿宝有些满意,奖励地揉了揉它的头,取下自己眼睛上的黑纱,昏昏沉沉地阖了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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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姜鹿云醒来时已很晚,身上的伤口尚且泛着痛,她没起身,继续躺着。
突然间她记起了自己兴起带回来的小蛇,手指在枕头边摸了下,却摸了个空。
阿宝倏然睁眸,未等她放开神识查勘,屋门好似被什么轻轻顶开般发出轻微的声响。
“蛇儿?”
来者用尾巴尖拍了拍地,回应了她。
也不知它怎么跑出去的。
阿宝放下心来,抬手捂着眼睛缓神,听到尾巴在地面与纸张上摩挲、晃悠悠爬上床的声音。
没过多久,她的手被一个圆溜溜的东西碰了碰。
小蛇喜滋滋地松开牙齿,把自己抓到的猎物送给自己最喜欢的人族,翘着尾巴矜持地等待女人的夸奖。
它刚刚有些饿,见女人还没醒,就自己爬出去找东西吃。
这会儿特地给女人带回了自己捕捉到的食物。
小蛇已经能够想象到女人惊喜后会怎样揉它的脑袋了,它才不是很胆小只会哭,它还会给她捉食物。
毛茸茸、软绵绵的短小东西落在手背上,好似还在爬,姜鹿云眉头微皱,放出神识去看,脸色忽而一变。
那原是一只毛毛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