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寂静无声。
非静止画面。
姜白玉搂着这个小兔崽儿, 一开始确实心疼,但阿宝越哭越大声、越哭越伤心,跟年幼时似的不讲究,眼泪鼻涕全胡乱往她衣襟上擦。如果不是小宝和雪青两个在旁边一直默默给她们打清洁诀, 清川仙君的慈师心肠恐怕持续不了这么长时间。
姚天姝和妘棠从来没见过阿宝这样, 呆呆愣在那儿跟木桩似的不敢吱声, 探头探脑地偷偷往阿宝后领子那儿扔糖和人参片。
蛇女倒是急得不得了, 心都紧紧揪着, 千方百计地想凑过去将阿宝抱进自己怀里。然而已经有姜雪青给阿宝抚着背脊顺气,她总不能把自己过了明面的师姑推开,只得在一旁皱着眉头仔细观察阿宝, 手里早就准备好了水壶,防止阿宝哭累了觉得口渴能立刻喝到。
小蛇在阿宝肩上乖乖盘着, 豆豆眼里也随她闪出泪花儿来, 正伸着尾巴尖一下一下地抚着阿宝的后脖子。
终于,过了良久, 阿宝抽了抽鼻子,理智回来了。
……还不如不回来。
剧烈的羞耻感刹那间将她击垮。
姜鹿云把头深深埋在师尊怀里, 一声不吭地装死,身子还有些哭猛后的余波, 一抖一抖地打着颤。
姜白玉瞧她这德行, 晓得她自尊心又冒上来了, 忍不住捏住她的耳垂, 戏谑问:“怎么不继续哭?”
阿宝晃着脑袋试图把她的手甩下去,不等清川仙君开口说第二句话, 身上灵光一闪,直接变成了一只白毛的狐狸崽跳到师尊手上去。两只耳朵里还各生着一蹙聪明毛, 蓬松的大尾巴垂在下头扫了扫,被小宝好奇地抬手轻轻抓住,便有些不满地拍了拍小宝的脑袋、缩到上头去用爪子抱好遮住脸。
小蛇身形摇摆了下,敏捷地缠住师尊的脖子才没掉下去,窝在师尊的毛里新奇地打了两个滚。
清川仙君下意识接住她,眉梢微挑,手指不动声色地揉了揉她背脊上绵软雪白的毛:“什么时候学的化形术?”
应是阿宝上辈子后来学的。
化形术说常见也不常见,只是没什么人会刻意去学。
妖族和魔族天生便有变幻形体的能力,而人族修士里除了些走南闯北、仇家遍地的散修,其余人大多没有学化形术的需求,并且想把化形术学通也不简单、很是考验天赋。
小狐狸藏着脑袋,声音闷闷,叽叽咕咕了两句。
其他人听得一头雾水,连身为妖族的姜熹都被她刻意屏蔽。
倒是姜白玉听懂了一般应了下,也暂时没了心思去追究这两兔崽子结契的事儿,搂着狐狸徒儿就往后殿、自己被安排的住所走去。
“阿宝到底在说什么?”
姚天姝打量着那只越叫越激动、这会儿前爪都下意识抬起来愤怒乱舞的狐狸,有些纳闷地抱起胸,侧头问妘棠。
剑修还在认真地看,目光停留在小狐狸此刻悬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大尾巴上,沉吟许久:“大概是在告状。”
阿宝也确实是在告状,她现在才元婴期,许多棘手之事自然要师尊来帮忙。
姜白玉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冰冷:“他还与你说了这些话?”
小狐狸的眼珠子和鼻头都湿漉漉一片,气呼呼地嘤了声,爪子不自觉地拍着师尊手臂,添油加醋地把上辈子的某些事儿一股脑地倒给师尊。
清川仙君越听眉头蹙得越紧,扫了眼旁边眼巴巴盯着狐狸的小蛇妖,时不时应一下。
她们之前虽然进了那个幻境,但很多事情实在都一闪而过,前头才看阿宝好生养着她的小蛇徒儿,后一瞬就见阿宝举起刀把小蛇妖辛苦长出来的角给砍了下来。
她们压根无法理清这中间发生了什么,直到阿宝这会儿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姜熹沉默地盯着那只雪白的小狐狸看,见她这会儿趴在清川仙君的肩上嘤嘤叽叽地小声说些什么、耳朵竖得直直的,垂下的手指忍不住摩挲了两下,有些想把阿宝抢回来的冲动。
但师祖才消气,蛇女还是遗憾地把自己的想法又压了下去。
小蛇见师尊不哭了,早就放松下去,心大地吐着蛇信在师尊软绵绵的毛发里打瞌睡。
阿宝告了整整一个下午的状才停住,旁边很及时地递来一壶水,她抬眼瞧了下,正是坐在一边儿安静等待的姜熹。
身为师者的威严在一场没控制住情绪的哭泣中崩溃瓦解,姜鹿云心里别扭了一下,看了又看,还是慢慢凑过去喝水,被蛇女的指尖若有若无地摸了下耳尖。
逆徒。
阿宝瞪了她一眼,摇了摇脑袋,顶开她不安分的爪子,缩回自己师尊怀里。
姜白玉的脸色随着她说得越多越难看,到现在也没缓过来,支着额角揉了揉太阳穴,胸口那团火气才压下了些,抚顺了这小兔崽子的毛,低头问阿宝:“那你现在想怎么做?”
小狐狸凑在她耳朵边又叽叽咕咕了一通。
清川听着听着,抬头瞥了眼那小蛇妖:“你确定要这样?”
毛茸茸的大尾巴悄悄勾上姜白玉的手腕,小狐狸端正地坐在她腿上、扬着脑袋看她,尾巴轻轻晃了下,嘤呜一声。
清川看着阿宝这般模样,被尾巴勾得手腕微痒,叹息着妥协:“你想怎样就怎样吧,你也这么大了。”
她迟疑片刻,缓缓摸上阿宝的脑袋,低声道:
“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那样宏大惊世的补天阵,纵然让她、让绛玥去布置,也弄不出来。
她的孩子,已经做得很好了。
阿宝垂下头闭上眼睛,又蹭进她的怀里,被师尊顺毛得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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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大典日期将近,收到请柬的各方也陆陆续续抵达了落月城及周边城池,其中在姜白玉一行人后头到的居然是那两位来自散修盟的散修。
姜熹沐浴在师尊的目光下,脸色稳重:“毕竟她们已递上拜访贴想要见你,也不好食言,干脆一起请来。”
若非蛇女把姜鹿云掳走,她们早就见面了。
姜鹿云似笑非笑地瞧着她藏都藏不住的求夸奖的得意,探出指尖像逗猫似的摸了摸她的下巴,毫不吝啬,温声夸她:“还是熹儿考虑周全。”
蛇女翘了下嘴角,继而很快压住:“阿宝,不许把我当猫儿摸。”
“我知道,我的熹儿是漂亮的小蛇。”
可是摸她的下巴真的很有意思,姜鹿云凑去吻了她的唇角,轻笑:“走吧,见见那两位前辈。”
明知道她在转移话题,姜熹本该撇下嘴角露出不快之色叫她好好改正,但这枚吻太甜了些,叫她的心情霎时飞扬起来,怎样都沉不下去。
蛇女随她一同起身,暗想着昨晚揉到的小狐狸的毛,又觉不亏,便不说话了。
姚天姝等人早就与姜鹿云讲这两位前辈,因此在见到人的时候,姜鹿云倒也未露诧异之色,只垂首行过一礼:“见过素华前辈、怀安前辈。”
姜熹亦行礼。
身着一袭云纹墨裙的法修凝视着她,笑问:“你早知道我们是谁,又何须如此客气?”
姜鹿云直起身来,她在外人面前仍旧一副少年时的做派,闻言后弯了弯眸,温温吞吞回:“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两位前辈既已重获新生,这便是我们的初见,何必再谈过往。”
她不紧不慢地拂了下腰间佩着的墨玉,扬起眉梢轻快道:“晚辈姓姜,名鹿云,道号扶风。但我有个小名为阿宝,前辈们唤我阿宝就是。”
随即指向身旁的蛇女:“这是我的道侣,姜熹。”
一直不曾开口的紫袍剑修放下茶盏,侧头对着阿姐惋惜:“我早说过,我喜欢阿宝这个孩子,可惜她已有师承。”
符清跃笑意愈增,嗔怪地扫了她一下:“清川仙君尚且是我等的前辈,你这话可莫叫仙君听去。”
符鹤鸣憾然住嘴,目光却一直在年轻姑娘身上游走,从戒指中取出一枚极小的玉剑,轻声道:“你我有缘,此为见面礼。”
长者所赐,没有推辞的理,姜鹿云道谢后便坦荡收下了。
符清跃亦取出早已备好的礼物,她看起来十分清瘦,却再不似当年那般任人践踏的野草。
她们在泥浆中攀爬生长,拼命汲取着一切可以触及的养分,最终一步一步熬过艰难的黑暗,走到今日之地。
“四方大会的第二场比试是我们姐妹发布的,里面有我等投入的一丝神识。羌吴灭国后,那段故事埋没在岁月里,连着太白星君的名讳,也少有人提及。”
或许人的年纪上来后便会这样,她们越走越远,可偶尔也会突然念及最初的起点。
“裂痕秘境实乃突发意外,倘若你们不曾破境,我们投进去的那抹神识也会随之一同困在其中。所以,我与怀安还得谢过你们。”
她们都是合体期的修士,一抹神识于她们而言,已是极大的损失。
符清跃展眉,她与生命刚开始时的怯懦大不相同,如今是个极文雅又大方的女修。
“除此之外,主要是为赴与你的约。”
“我们已去过了问天门,确实是个极好的地方。”
她煞有其事地学着阿宝在秘境中的语气,含笑道:“倘若有机会,也请你们来散修盟找我们,那儿的女修很多,景色也很是不错。除了没有专供灵食的饭堂与管饱的馒头,应当没有其他毛病。”
姜鹿云叹息:“这般好,看来不得不寻个机会去看看了。”
连符鹤鸣也浅淡地提了下唇:“你若来,我做东。”
“荣幸之至。”
落月城及周边城池,皆是蛇女的领地,两位散修自然不用愁落脚的去处,姜熹早已安排好了。
蛇女对这场大宴期待至极,竭尽全力地布置,无一处不妥帖。临近大典,她眉宇间悬着遮也遮不住的笑意,叫姚天姝等人都感觉稀奇。
姜熹这几日每天都在蛇宫里来回巡查,随身带着一大把定制出来的糖果,心情极好时连门口的小妖奴也能分到。
也不知是在哪儿做的糖,很合妘棠的口味。
沉稳的剑修吃过一颗后,就总能碰上在蛇宫里走动的大妖。小剑修抱着剑,认真恭贺一句诸如万年好合之类的话,便可以衣决飘飘地揣着一口袋的糖果回自己房间。
妘棠高兴了,蛇女也开心了,实在两全其美。
她们之间这点小交易,大家心知肚明、看得热闹。
再后来,交易对象里添了一个小宝,蛇女又令人多订了不少的糖果。
扶风安静注视着姜熹如此欢喜的作态,本生出来的念头也不再舍得提及。
此后机会有的是,何必毁了她这一番心血?
姜鹿云坐在桌边,放下书卷,伸手将屋子里头转个不停的大蛇捉到自己腿上,瞧她眼睛亮亮的、墨蓝瞳孔里都似藏着一片星星,又觉得她可爱、万分可爱,忍不住亲了下她的鼻尖。
小蛇趴在师尊腿上,扭得快要把自己打成一团结,尾巴尖甩了又甩,这才将阿宝的注意吸引过去,也平允地得到了一枚香甜的吻。
“阿宝!”
蛇女靠在她怀中,手指不自觉地摸上她散在肩上的白发,漫不经心地绕了又绕,嘴里犹然要唤阿宝的名儿。
她也不知有什么事好说,只是想唤。
只是觉得胸口处被塞得满满当当,倘若不吐出几口气,大蛇便会膨胀成一个轻盈的球,飘飘悠悠地游到天上去。
可她不能游走,她好不容易才求来的妻子还在地上等着与她完婚,她才不愿离开。
姜熹思绪胡乱飞,她喊一句,小蛇尾巴便拍一下,姜鹿云倒也耐心地应她一声。
然而这般游戏未免有些莫名其妙,两人也就仗着情愫上了头,才能一直兴致勃勃地玩儿许久。
过了片刻,姜鹿云不曾按捺得住,侧头勾起了唇。
“阿宝,你是在嘲笑我吗?”
蛇女还没玩够,见扶风如此,不满地凑过去咬姑娘的耳朵。
姜鹿云容她动作,一本正经地回道:“我哪敢嘲笑尊上,我是觉得尊上太过惹人怜爱,每看一眼都觉得欢喜。”
竟如此油嘴滑舌!
小蛇乐颠颠地在姑娘腿上打滚,大蛇的嘴角很是难压:“不许这样哄我。”
扶风垂眸抚着她的脸颊,指尖在她唇上打转:“是吗?看来我另准备的礼物,熹儿也不想要了。”
姜熹不惯着她,含住她的手指,眸中慢慢氤氲出薄薄的水雾,含糊着问:“是什么礼物?”
气氛逐渐焦灼,为师者尚且在徒儿唇中荒唐作乱,逼着蛇女显露漂亮的长尾,起伏厮磨间于徒儿的耳边柔声告知:“大宴当天,我与你魂交可好?”
“你心有芥蒂,光凭口说,我怕你不信。魂交时我会给你看我的记忆,或许能解开你的疑虑。”
大蛇在姑娘身下,神色怔然,眼尾处蔓出点点潮红,眼中的雾终于凝落成晶莹的水珠。
她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寻回自己的声音:“……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姜鹿云吻去蛇女的泪,眸色沉静如水,诱得小蛇几乎要溺毙于其中:“我们如今非寻常师徒,而是道侣。我亦盼着与你心意相通、不再猜忌,早些给你看了记忆也好。”
“省得某条蛇整日不安,不知何时又要将我掳走关起来。”
姜熹分明还流着泪,却轻轻笑了下,死不悔改,毫不掩饰自己的霸道和占有欲:“就要把你关起来,只让我看见,其他人都不许瞧。”
下一瞬,漂亮的蛇尾挣扎蜷起,不等大妖将话音囫囵吞进去,喘息呻.吟声就自她唇中不住溢出。
师长尚且在,怎容得她说这样放肆的话。
“该罚。”
那串叫蛇女记忆尤深的刑具倒还留在扶风的戒指中,她恢复记忆后难免疼惜孤身走至今日的小徒,未曾舍得对她用。
但小徒顽劣,实在不像话,扶风只得忍痛,看着小蛇含着乞求的眼睛,哄道:“不会太难受,熹儿上次也很喜欢,不是吗?”
这便是毫无回旋余地。
长尾重又化作双腿,铃铛声不绝,蛇女的竖瞳逐渐迷离涣散,墨发浸湿贴在身上,被师长惩罚折磨得泣涕涟涟,直呜咽着道下次不敢。
扶风师尊知她本性,听而不闻,自顾做着手中之事。
次日,剑修跟小宝没能在往常的时间里进行秘密交易,直到将近傍晚才见到了蛇女的身影。
清川仙君正把玩着自己的烟斗,一眼瞧见走进来的那对儿令人牙疼的道侣,视线在蛇女裹得严严实实的脖子上逗留,不禁轻啧,用烟斗敲了敲桌面:“注意点儿分寸。”
这都要大宴了,别把身子玩儿垮。
蛇女抿唇低下头,在师祖跟前有些窘迫和难为情。
姜鹿云倒坦荡得很,瞥见小蛇徒儿脸颊都烧红了大片,便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化成原型、再缩小些攀到自己腕上去。
蛇女乖乖照做。
“是来告诉你们位置的,不要坐错了。”
内芯里的大狐狸不动声色地在师尊周边转了圈,偷走了师尊手边的点心和果子,又在清川瞪过来时化作白狐、带着小蛇跃至师姐怀中美美窝下。
姜雪青含笑抚摸着她的毛发,连躲在白毛中的小蛇也被轻轻揉了下头。
有师姐包庇的小狐狸什么都不怕,暗自挑衅地对着师尊摇了摇蓬松的大尾巴。
徒儿就是上辈子欠下的债。
姜白玉只觉脑子疼,一挥羽扇挡住她们,就当她们不存在:“坐错了又怎样,我可不想凑那么近。”
佛女在前日手持请柬到达落月城,把清川仙君逼得只能呆在房间里。
她想一想就知道拂云为什么会被请过来,如今头顶上的火还没烧完,十分不待见这个小兔崽子跟她的那条小蛇。
小狐狸脑袋都没转,嘤嘤对着师姐告状,大尾巴指了指叛逆的师尊。
“都听你们的安排,不会坐错的。”
师姐捏了捏小狐狸的耳朵,目光滑过别扭的师尊,毫不客气地掀了清川仙君的老底:“师尊还给你们准备了结契的贺礼,我看了,很不错。”
师尊被大徒儿背刺,瞬间破防,烟斗敲得直响:“姜大宝!”
别说大宝,阿宝和小宝都不会怕她。
姜雪青眉头也不动一下,淡淡应了。
大典的日子是姜熹专门寻妖域中的巫修算出来的,她为这一天准备了太久、也等待了太久,不愿出任何差错。
用于仪式的蛇宫前殿被重重守卫包围,携带请柬而来的宾客都得按照名字入座。
真正手持供香、站上高台之际,那颗总是落不到实处的心才稍稍安定下去。
青烟升腾,敬向苍天。
手腕上早已刻下的契痕骤然显露,于众目睽睽下昭示她们道侣的身份。
蛇女心知此时应当专注盯着自己手中的香,莫要做不合时宜之事。
可她实在有些晕乎,好似饮了许多酒,余光止不住地投向身侧,恍惚间想起了很久之前她仍是扶风道君膝下小徒时的事情。
旁边的人仿佛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却并未立即看来,从容将供香插入香炉,这才微微偏过头,对着蛇女伸出手,眉眼温润,笑唤:
“熹儿。”
如大梦初醒般,姜熹回过神,亦将供香安置好,紧紧握住姑娘的指尖,唇角轻扬。
扶风已不仅仅是将她抚养长大的恩师。
她更是她的妻子,她的爱侣。
蛇女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加清醒地确认,她追逐太久的美梦终于真切落在了她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