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鹿云是姜熹叫醒的, 她醒过来的时候路程已经将至大半,途中姜雪青晓得她晕船,还带着小宝过来给她送药,但因她当时正在昏睡着, 便不曾多加打扰。
脸颊上全是泪, 阿宝怔怔坐起来靠着床头, 手指用力地攥住衣襟, 胸膛剧烈起伏几瞬, 才将那股子快要把她理智全部烧光的恨意与窒息压下。
身旁有人安静拥住她,指尖抚着她的背脊为她顺气。小蛇攀在手腕上,尾巴蜷在她的手心中, 一动也不动。
蛇女的瞳孔中含满了担忧与藏在深底的郁色,捏着帕子为她擦拭泪痕, 轻声问:“……是做了什么噩梦吗?”
还是……想起了什么?
姜鹿云慢慢吐出一口气, 指尖松开衣襟:“应该是做了噩梦。”
但她现在又不记得梦里发生过的事情了。
额头抽痛,里边的神经好似要蹦出来般乱跳, 阿宝侧过身把头埋到蛇女怀里,连声喊疼。
见她态度如常, 姜熹提起来的心微松下些,垂头在她发顶落下一吻, 为阿宝揉太阳穴缓解不适。
“快到问天门了。”
阿宝稍稍打起精神, 不安分地在蛇女披散的墨发上瞎摸、给她打小辫子:“带你去我住的山上看看, 我还在院子里种了各种花和水果。”
她点了点小蛇的脑袋, 被小蛇用尾巴爱娇地缠住。
“蛇会喜欢吃萝卜吗?”
她小时候为了养兔子种下的两亩萝卜地现在还长着呢,阿宝沉思片刻:“不喜欢萝卜也没事, 我还在院子里养了不少葡萄藤花架,还有我师尊门口的西瓜地、我师姐和小宝门口的甜瓜地都是我种的。实在不行, 我去把园子里的东西清一清,给你种你喜欢的。”
小狐狸暗自翘起无形的尾巴摇了摇,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大蛇,意思很明显。
姜熹没忍住笑了下,很捧场地夸道:“阿宝好厉害。”
她上一世年幼也居住在疏月天,那会儿疏月天的主峰只剩她与师尊二人。虽有许多用竹竿和木条围成的园子,但里边早已荒废,姜鹿云此时说的这些她都不曾在疏月天上见过,心中难免升出些期待。
蛇女仍在为姑娘揉着穴位,停过片刻,重又开口道:“蛇很好养的,什么也不挑,只要你……别把她扔掉就好。”
小蛇在阿宝的手上用力点头,眼巴巴地对着阿宝吐信子。
只要是姜鹿云给的,萝卜她爱吃,葡萄、西瓜和甜瓜,亦或是其他,她都爱吃。
只要姜鹿云不要再把她从疏月天中赶出去就好,无论是小蛇还是大蛇都很好养,一点也不挑,哪怕没有吃的也无妨。
阿宝为她打好了几条小辫子,腾出手去捏了捏蛇女的脸颊,有些失笑:“我哪里舍得把她扔掉,是我怕她把我一脚踹开才对。”
姑娘的指尖一移,又捏住了姜熹的鼻尖,戏谑道:“毕竟蛇君可是妖域的大妖,据说一些妖族是可以有几个道侣的呢。”
尤其是大妖,实力与地位的优越就注定他们能够在某些方面突破世俗的规约。
这一枚回旋镖砸回蛇女手里,吓得她身子都挺直了,一把抓住姜鹿云的手按上自己胸口心脏的位置,肃容着为自己证明:“我幼时在人族长大,不通这些,亦无此心。”
扶风道君虽对她宽仁,幼时从不舍得打骂她,但最基本的礼法道德却也教得明明白白。
若非姜鹿云提及,蛇女甚至都未曾往这方面想过。
手中小蛇的细尾巴都僵成一个硬邦邦的直条,它没法儿说话,又怕姜鹿云当真这般误会自己,急得豆豆眼里都快掉出小珍珠来。
情急之下,姜熹突然想起了手腕刻上的道侣契,忙露出给阿宝看:“道侣契在此,哪里会有二心?若是有,天道也不会放过我。”
妖域里那些妖族之所以有几个道侣,是为了繁衍后代,他们不似人族这般看重礼法,族群的延续凌驾于道德之上。并且,那些大妖若真找了几个,说好听些是道侣,实则根本没有签道侣契,仅是床榻情人罢了。
天道法则下签订的道侣契,如有一方背叛、另寻他人,自要受到惩罚。
姜鹿云见她慌张得额边的鳞片也若隐若现,这才扬起眉,将她拥住:“既然你晓得有道侣契,又为何要那样担忧?你我已绑在一起,纵然情缘有一日浅薄消散,也注定要纠缠一生。”
纵然有一人移情别恋,也得顾忌着自己的道途与性命按捺下去。
蛇女将头靠在她肩上不作声,瞳孔中的光亮在姑娘瞧不见的地方黯淡下去。
可她太贪心了。
才见到姜鹿云时,她渴望将姑娘牢牢绑在身上、让她再也不能甩掉自己。
所以姜熹编谎言,捉住妘棠和姚天姝将人引到自己的蛇宫,用姜鹿云的好友来威胁她,最终成功缠上。
那会儿,她只想要姜鹿云在她身边,纵然姜鹿云讨厌自己、怨恨自己,都无所谓。
蛇女甚至动过恶毒又龌龊的念头,想将人捉回去关起来,永远留在蛇宫里陪着自己。
只是最终没舍得。
然而,当道侣契立下、这个愿望实现之际,她又得寸进尺地想要姑娘眸中对着自己的情愫能够永远存在、永不消失。
毒蛇的胃口已被姑娘养大,她贪婪地从姜鹿云身上汲取一切能让自己沉沦、不再痛苦的蜜水甘露,却越喝越渴,越喝越贪心、越放不下手。
她想要更多,想要更长久。
直至今日,她已不能接受姜鹿云有一日会不爱自己。
这个念头但凡想一下,都会让她才结上疤的伤口顷刻间撕裂、鲜血淋漓,再次流出臭不可闻的脓水。
阿宝见她眉宇间依旧有不乐之色,便想转移话题,狠狠地在敏感得惹人心疼的大蛇唇角咬了一下,捧着蛇女的脸笑盈盈问:“你都不曾告诉我你究竟喜欢什么果蔬和花呢。如果你爱吃肉,我们也可以在院子里做两个笼子和栅栏养一些未开灵智的小鸡小猪或小牛小羊。”
问天门坐落于东域的一整片群山山脉之上,门内分九个领域,其中八个为内门,剩下的那个是外门。每个领域各占几个山头,又因修士大多不喜太过拥挤群居,所以皆用阵法和神通开辟道场。每个领域外边看着不显,里边的空间实则会大三到四倍。
内门中又分亲传与普通内门门徒,如疏月天领域的主峰居住的就是清川仙君和她的亲传徒儿,几座侧峰则是隶属于疏月天下的内门门徒修炼之地。
阿宝的院子在主峰之上,是姜白玉与姜雪青在她长大些后为她建造的,也是借助了阵法与神通使内外空间形成参差,并且可以任意缩小或放大。
如果真的要养些肉畜留着吃,那姜鹿云回去后将院中结界空间调大些就是。
姜熹被她捧着脸,那点焦虑也随之压下,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葡萄我也喜欢,但更喜欢桃子。肉畜便不用养了,打理起来不方便。蔬菜和花并没有特别的倾好。”
“桃子好啊,桃树还能开桃花,回去找个地儿种几棵。动物不养就不养吧,肉畜和蔬菜宗门里也有专门供应的地方。”
阿宝动脑筋一点点记下,摩挲着蛇女的脸颊:“花还是要种的,看着漂亮。我院子里原有许多鸢尾绣球和玉兰……合欢花!再种些合欢花好了!”
小狐狸美滋滋地又咬了下大蛇的嘴巴:“毕竟我是有道侣的人了。”
她如此欢喜,也感染到了姜熹,叫蛇女和小蛇不禁同她一起笑、一起畅想怎样布置未来共居的地方。
藏在血肉深处的毒瘤暂且被安抚下去、停止流脓。蛇女闭上眼,闻着她身上幽淡的香,额角处痉挛着抽痛的疤痕恢复平静,她又一次陷进柔软如云雾般的香甜梦境之中。
这般聊着,坐船带来的晕眩感也被分散许多,很快就熬到落地。
清雾缭绕间,问天门的山门牌匾逐渐清晰。门口有佩剑守卫的门徒,见是她们,很快打开结界让灵船进去。
姜白玉把船停在空旷的广场上,让众人下来之后收起来。姚天姝和妘棠回宗门,第一件事自然是拜见各自师尊、询问各自师妹们近来的情况和领域内需要安排的事务,走之前她们让姜鹿云去完九转山后将结果赶紧告知她们。
靠谱的剑修稳重如泰山,伸手摸了下小狐狸的白毛脑袋:“我库中有不少灵药,若需要尽管来拿。”
阿宝眨了下眼睛:“我肯定不会与你客气。”
妘棠的双眸中浮出些许温意,没再说话,只用手心拍拍她的脑袋瓜。
一旁抱胸围观的姚大小姐清了清喉咙,也得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于是沉吟道:“我师尊手里还藏了一把极爽利好用的剪子,实在治不好,我帮你把头发全剪了便是。”
真是个好主意,感动得阿宝不知不觉间闭上了眼睛,阴阳怪气地假笑:“我就说天姝师妹打小聪明,果然如此。”
她们在四方大会前打赌谁的得分高,其他人就要喊她两年的师姐。
很可惜,姚小树这一次还是以惨败告终。
妘师妹默默收回手,事不关己地旁看。
这把火没烧到她,她就不出声;烧到她,她就惊讶。
姚师妹一噎,在阿宝挑衅的眼神下屈辱地握紧拳头、忍气吞声地假笑:“姜阿……姜师姐真是慧眼识金呢。”
两人呵呵对视,空气中弥漫出一股子浓烈的硝烟味。
本兴味看戏的大师姐动了下鼻子,垂下眼,嘴角微抽,伸手拎住小宝的后衣领:“小心些,烟花棒快烫到袖子了。”
安静给阿宝配上背景的小宝蓦然一惊,赶紧把小爪子举得远了些。
清川仙君不过收了个灵船,也就一会儿的功夫,再回头时自家那个倒霉徒儿就跟门主家的倒霉徒儿傻不拉几地玩儿上大眼瞪小眼的幼稚游戏,旁边还有个小的在瞎舞烟花棒。
她头疼地捏了捏鼻梁,毫不客气地过去把那大点儿的兔崽子提起来拖走。
这群小鬼聚在一起就闹腾得不行,清川仙君很早很早之间就体会过,所以她才讨厌带孩子。若不是裂痕秘境吓到了她,她才不会亲自送这些小鬼回来,除了雪青和小宝,其余的都给她自己爬回家。
那两个递来拜访贴的散修还未到,因此她们准备先让阿宝到九转山看看,姚天姝事前已经联系好了明疏师姨,姜鹿云只管去就行。
九转山专攻医毒,整个领域都种满了灵草灵药,沿着山路上去,还能看见成片鲜丽秾艳的花。
“但是不要随便碰,那些都有毒,是给九转山上的毒修用的。”
姜鹿云凑在姜熹耳边,小声与她嘀咕各处的注意事项:“如果被毒到了就得上去找里边的医修或毒修配药,她们会收很多灵石。”
这些姜熹自然晓得,但她不愿败坏姜鹿云的兴致,便顺着问:“若没有灵石呢?”
“没有灵石……”
“就得叫师尊来赎人。”
清川仙君的声音幽幽传来,她斜眸扫了姜鹿云一眼:“阿宝肯定熟悉,是吧?”
小蛇探出脑袋,歪着头去看姑娘,抓住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讪讪。
蛇女的眸中生出些笑意,明知故问:“阿宝也被毒过?”
看样子还没灵石解毒,叫了师尊来赎人。
死去的黑历史突然袭面而来,阿宝坚强地稳住了,若无其事:“好像是有一次。”
一旁走着的师姐轻声拆她的台:“是一次吗?”
小宝牵着大师姐的手,咬住指甲仔细想了想:“好像是五次,师尊之前说过的。”
师尊嗤了下:“反正我赎了她五次。”
就连姜熹都不觉哑然,偏头去看阿宝。
都说事不过三……怎么会有人在一个坑上跌五次?
被群攻的小狐狸抬头望天,甩开了大蛇牵住的手,气哼哼地自己往前大步走,理不直气也壮:“我帮她们试毒不行吗?”
行,当然行。
被甩开手的大蛇快步追了上去,绞尽脑汁地认真夸:“阿宝很乐于助人,很善良。”
清川仙君实在听不下去,握着羽扇遮住脸,在后边翻了个白眼。
由于事先已说妥当,明疏真君也为姜鹿云抽出空,众人一上去就瞧见她倚在门口等。
姜熹并未见过这位真君,她进问天门时门内不少前辈都已不在了,所以此时打量了一番。
和世人熟知的修士形象相差甚远,与其说是话本子里腾云驾雾、不食烟火的修士,倒更像凡人间辛苦耕作的农人。
靠着大门的女人在修士当中并不算高,但很结实。肌肤成小麦色,五官普通,嘴角还有一道疤。可她那双清明的仿佛能洞察万物的深邃眼睛让凡是朝她看去的人第一眼必不会去留意她的容貌,而是被她身上的气质所吸引。
她穿着更易活动的玄色劲袍,露出的指腹上长满老茧,墨发被一根朴素得毫无纹路的发带高束。
靠近些,就能闻见她身上浓重的专属于药草的苦涩味。
姜鹿云见蛇女在看明疏师姨,便偷偷告诉她:“这里的药大部分都是嬴师姨亲自种下的,她可厉害了。”
身为医修,既要握得住银针,也要识别通晓得了万千草药。
九转山上如今遍布的灵草灵药,大部分都是嬴忘忧一株一株、不假人手地扛着榔头辛苦栽培出来的。甚至为了熟悉各色灵草的药效,她年少时还亲身服用过。遇到毒草,就拿自己的性命逼着自己去配置能快速解毒的解药。
如今修真界里许多解毒配方都是从她手中传出去的。
名副其实的药痴。
姜鹿云万分敬佩她,毕竟她以前在人家的九转山里乱窜、被毒倒了七次,有五次就是明疏真君给救回来的。
嬴师姨唯一的不好就是太过较真,每次都非要把她师尊叫过来,不管她怎么撒娇求饶都不行。
后来阿宝学乖了,为了给自己找个既能解毒、又能少付点儿灵石、不叫师尊的伙伴,她特地在九转山上溜来溜去好长时间,勾搭了不少师姐师妹,后面两次被毒倒就找了其中一位修毒的师姐的帮忙,所以连她师尊都不知道她真的被毒倒了几次。
还五次呢,笑死,明明是七次!
“是不是又偷偷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嬴忘忧对姜鹿云可谓是记忆深刻,一只喜欢在她山上窜来窜去的顽皮崽子。
她走过去薅了把阿宝的白毛,拎着小狐狸进屋,边走边问。
阿宝苦着脸:“没有啊,我就在天坛那儿的洗髓池里泡了下、渡了个雷劫,头发就成这样了。”
“而且我师尊还说我瘦了很多。”
明疏真君瞥了她一眼,点头:“确实瘦了不少,个子没怎么长,脸上的肉倒全没了,回去让你师尊师姐给你补补。”
小孩儿家家的就该壮壮实实、会跑会跳,这么瘦可不行。
“这是谁?”
嬴忘忧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混在队伍里的妖修。
阿宝立马高高举起手,大声骄傲地告诉她:“这是我追求到的道侣!”
“道侣?你这么大点儿就知道要道侣了?”
明疏一乐,提着她的领子随手掂了掂:“毛长齐没,就想这些。”
姜鹿云朝着蛇女的方向努嘴:“毛长没长齐,师姨可以问她。”
一句话没说就红透耳根的大妖无奈地看了眼口出狂言的阿宝,袖中手指下意识蜷缩起来。
嬴忘忧给了她脑袋一下子:“混不吝的兔崽子,敢跟你师姨花花嘴。”
姜白玉冷笑接上话:“就是皮痒了。”
师姨可能不会揍她,但师尊是真的会撸袖子打。阿宝立马缩起脑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其他没异常,就丹田里聚着一股力量没被吸收掉,这会儿在筋脉里乱撞。”
嬴忘忧给姜鹿云把脉细细查勘了下,又忍不住皱眉:“我也瞧不出这是什么东西,目前来说对身体应该无害。”
“这两天我给你配点儿药,看看能不能把它消化完。至于这个头发,大概是由丹田和筋脉异变导致的,可能变不回来了。”
姜鹿云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脑袋:“没事儿,我觉得白头发也挺好看。”
“那就好,你这两天每日都跑过来让我看看药效。”
明疏提笔写下药方,递给身旁的小徒去抓药,抬眸时淡淡补了句:“来的时候克制一点儿,别又被毒倒,病上加病。”
低笑声从旁边飘过来,阿宝瞧着师姨的眼睛,哪里看不出她是在调侃自己,瘪了瘪嘴转过头不理她们。
既然嬴忘忧说了没大碍,姜白玉的心也就稍微松下了点,给阿宝取过药后带着几个崽子回了疏月天,随后把她们全丢屋子外头,自己清净休息去。
终于回了熟悉的家里,阿宝的心情又高昂起来,拖着大蛇、师姐和小宝挨个儿去巡逻了自己种下的花花草草水果蔬菜,又在师姐和小宝的院子里转了又转、陪她们玩儿了好一会儿,直至夜深,被师姐盯着服用灵药后才牵着大蛇的手一摇一摆地回了自己的窝。
院子里的树上挂着玉兰状的小灯,阿宝打个响指便全亮起来,把这寸土地照成了温暖的橘色。
院子的围栏不高,大门口放着两尊一看便知出自谁手的小石狮子,刚进门一抬头就能望见靠墙摆的整整齐齐的葡萄藤架,接连着一片被围起来的园子,里边种了各色花草和萝卜。前边的庭院中央摆着石桌石椅,再往后才是主屋,屋檐下挂了几串风铃和一些布做的玩偶。
阿宝拉了拉蛇女,示意她往左边看:“原本那儿是我练刀的地方,如果要种桃树的话,我就把结界拉大些,以后还能在桃树底下修炼。合欢花就种在那个花圃里,我把栏杆扩长些就好。”
“你也是刀修吧?”
姜鹿云之前见过姜熹拔刀。
“对。”
蛇女才把视线从这片生机勃勃的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景象上收回,闻声应道。
她拜入扶风道君座下,主修的自然是疏月天传承的刀法。
阿宝摇着她的手,弯起眸笑道:“那太好啦,我们以后可以一起练刀。”
“好。”
主屋倒不算大,有一处软塌、一面案几和椅子,一座梳妆台,除此之外显眼的就只剩罩着青纱的床。
后边以长屏风和结界隔开,那是沐浴的地方。
阿宝好享受,在自己的屋子后头还专门做了一处浴池。
蛇女的视线在窗边从大到小整齐摆放着的小老虎木雕上滑过,移到案几上的玉瓶和其中插着的花上,再落至软榻中扔着的奇形怪状的棉布枕头,最后定格于床边悬挂着的金雕铃铛。
太不一样了。
她垂下眼帘,记忆里扶风道君性子淡漠,除了每日钻研阵法,其余都不愿费时折腾,连桌上的花都是蛇女为她隔段时间摘来换上的。而这些大大小小的装饰物件更是没有,屋子里空空荡荡得如雪洞一般。
“你看看还有没有不喜欢需要改的或是需要加的,回头我们可以去山下城池里买。”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我很喜欢。”
姜熹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姑娘,看着她自在飞扬的神情,几乎要入迷。忍不住抬起手为她将脸颊旁的发丝别到耳后,指腹温柔地抚上她的眼尾。
比起被那座补天阵束缚住、将心血也熬尽,她更愿姜鹿云永远这般意气风发。
“我真的很喜欢。”
这是她亲手、一点点布置的,当然好。
阿宝有些得意地搂住蛇女的脖子:“早点儿休息罢,明天早上就买些桃树与合欢花种子回来,下午还要去给嬴师姨看看药效。”
蛇女环住她的腰,无不应允。
房中烛火轻晃,青纱外金铃作响,一道风袭来,将光亮掐灭。
次日的事确实挺多,姜鹿云一早就与姜熹同去城中买回了花、树种子和零零碎碎的杂物,又要拉大结界空间,又要种树种花,一个上午很快便过去。直到接近下午,两人还在整理院中的种子和杂物。
阿宝干脆让蛇女呆在家中继续忙活,她去九转山给明疏师姨看一下就能回来,用不了多大功夫。
明疏真君把到她脉搏的时候有些惊诧,再三确认才开口:“不知道是这副方子的药效发作,还是你身体自己调节得好,丹田里的那团力量已融了一半。”
“……你最近是有接纳别人的灵力吗?”
若是有她信任的人与她灵力相通、进入她的丹田洞府,确实可以帮助她加快吸收力量。
这个问题就……
姜鹿云的目光飘忽了下,声音小得像蚊子:“……昨晚上就有。”
道侣之间欢好,灵力自然相融。
嬴师姨深深地看了这兔崽子一眼,提笔刷刷写了一副新方子让她去抓药。
阿宝不通药理,凝重接过方子,谨慎询问:“师姨,是哪儿不对吗?”
“是太对了,早知如此,甚至无需我出药方。”
“那这是……?”
明疏真君眼皮子都不掀一下,平静回答:“禁欲的方子,年纪轻轻的纵欲过度也不好。”
绝杀一击。
姜鹿云唯唯诺诺地捧起方子小步后退告辞,一口气滚也似的跑下了九转山,视师姨嘴里的禁欲为无物。
肩膀上的小蛇早不知何时把脑袋缩进了尾巴下边,尾巴尖着火似的发红。
所以说谁都不愿意惹医修啊!
阿宝有些好笑地敲了下小蛇的脑袋:“躲成这样,小怂货。”
小怂货羞得不敢伸头,只用红通通的尾巴尖拍了拍她的手指。
师姨给的药还是要继续吃,阿宝今日的问诊结束,背着手悠然走回小院。途经门里专供灵食的饭堂时,她想了下,走进去买了一只烤鸡和两盒子桃子果肉与桃花瓣做的点心,准备带回去给蛇女尝尝。
也不知她吃不吃得惯。
还在门口就望见蛇女弯着腰在给种子做最后的收工,姜鹿云勾起唇高声唤她的名,举着自己买回来的食物想给她看。
“熹儿!”
然而,脚步还未踏进门槛,阿宝的嘴角便陡然僵住。
院中的蛇女闻声直起腰看来,似是要对着她笑,可神色尚未酝酿,眸中却先闪过了一阵恍惚,仿佛透过她看见了谁。
【熹儿。】
蛇女转身的那一刻,心中就像被针密密麻麻地戳了一下,久违的疼痛蔓延而上,叫她呼吸微窒。
姑娘的头发白了之后,容貌与上一世的已近乎一样。当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对自己举起食物唤着自己姓名时,姜熹恍然间好似以为回到了年幼。
扶风道君不喜交往、很少出门,但她每次出去办事,都必然会给小蛇女带东西回来,有时是新奇的食物,有时是玩具灵宝。
小蛇女乖乖地坐在主屋门口等着,只要那黑裙的身影出现,师尊的手上便肯定会有买回来哄她开心的礼物。
师尊静静地站在门口唤一声熹儿,小蛇女就飞快地爬起来奔过去抱住她,年幼稚嫩的心等到了可以容身庇护的港湾,又慢慢安定下去。
胸口中燃起些不明的怒意,阿宝垂下手,抿直了唇瓣。
她走进院落中,将买回来的食物轻轻放在石桌上,暂且无视后头伸来环住自己的手。
“阿宝……”
姜熹愣住不过两瞬,再回神时望见的则是阿宝兀地冷下去的神色。
自定情以来,除了玩笑,姜鹿云从未对着她冷过脸。
这是头一回。
阿宝低下头,撑着石桌的边缘,试图缓一缓自己的心情。
姜熹惦念着那个负心人,不是很久之前就知道的吗?
蛇女与自己才在一起多长时间?
没能彻底忘记也很正常。
姜鹿云冷静地想,蛇女没有瞒她,她也是在知道的情况之下对蛇女动心、主动去追求姜熹。既然如此,更没有什么好值得生气的,何况她们已签了道侣契。
道侣之间本来就该多一点信任和耐心,她们是会相伴走下去的彼此。
蛇女见她不理自己,一时无措,侧过身子想去看她的脸,小心地问:“阿宝,你是生气了吗?”
去他爹的耐心,她就是生气!就是忮忌了!
这是她的道侣,凭什么要对着她的脸想着别人。
阿宝鼻尖一酸,又恼怒又委屈,偏过身不让姜熹看。
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知道阿宝脾气实际上不好,只长大些晓得伪装了。
就如这会儿,照着姜鹿云的想法来说,她必定要拍桌子凶一下蛇女,叫她知道厉害、以后都不敢在自己面前恍神。
但掌心落了一半,又握成了拳,碰在石桌边上,也没发出什么声音。
姜鹿云阴着脸,把脖子上正可怜兮兮地讨好蹭着自己的小蛇捉下来放在桌上,提着自己买回来的烤鸡就想往外走。
右手一重,是哭得直发抖的小蛇咬住了她的袖子,豆豆眼里满是乞求。
侧边的蛇女握住她的指尖,带着浓浓的鼻音:“阿宝,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
姜鹿云霍然转身,尽力让自己的音调平稳住:“你方才对着我,想起了谁?”
蛇女百口莫辩,眼眶泛红,不知怎么跟她解释她才会信。嘴里的话兜转两圈,吐出来,不过是:“……我不曾想起别人……”
好苍白无力的说法,让阿宝都短促地笑了下。
她攥紧姜熹握着自己的手指,一点点拽下,又用灵力把咬住袖摆的小蛇锁住扔到桌上:“这话你听了你信吗?下次我也对着你发愣,你高兴吗?”
姜鹿云一把拎起桌上的东西,脸上没什么表情,甩袖走出去:“我去外面呆会儿,不用等我。”
“阿宝!”
姜熹下意识在姑娘后面追了两步,喉咙酸涩得发疼,藏不住的泪珠一滴一滴滚落,把美梦里睡着的小蛇也砸醒了。
分明她是条蛇,此刻却觉手脚冰寒,冷得她几乎发抖。
蛇女驻足于庭院当中,模糊的视线扫过庭中才种下的桃树和合欢花的种子所在地。她的手上、袖摆上还沾着些泥土和灰尘,心还停留在方才幻想未来共居生活的美梦之中,明明一切都幸福得她曾经想也不敢想,但刹那间又被打回了地狱。
大妖缓缓蹲下,指甲掐进肉里,血液从指缝中溢出,悔恨与熟悉的绝望扑来,将她瞬间淹没。
桌上的小蛇已哭得没了力气,豆豆眼里麻木灰暗,身子挪动,化作灵光回了本体。
阿宝本想去找师姐她们排解情绪,但走到半路又停下,转身独自去了小时候呆过的树林。
才坐下,没出息的眼泪就涌了出来,把她的呼吸差点都堵住。
阿宝一边儿擦泪,一边儿恨恨地咬自己买回去的香喷喷的烤鸡。
也许是放凉了的缘故,口感不如以往的好。
一整只吃下去可能有些多,让她腻得反胃。
如果两个人吃应该就刚刚好。
阿宝忍着想吐的感觉把东西全塞进嘴里咽下去,才不给她吃,对着道侣想其他女人的坏蛇不配吃烤鸡。
食物吃光了,火烧得也快熄灭了。
姜鹿云抱着腿坐在河边,把鸡骨头一根一根从这头扔到那头,心绪逐渐平缓下来。
为难她做什么?反正时间多得是,姜熹也发过天道誓说过只爱她,恍神也或许是太记恨了没忘得掉。
姜熹没错,她也没错!她还给蛇女买了这么多好吃的,结果一进家门就发现自己道侣在想其他人!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要生气!
阿宝大声叹气,拾起一块儿石头扔进河里,换了个姿势托着下巴接着发呆。
……她是不是还在哭?
以她那爱哭的性子,可别哭晕过去。
桃花糕吃了没?还有一盒儿是桃子馅儿的,她应该会喜欢。
实在想不下去了,怎么全是那条坏蛇。
阿宝郁闷地抓起一把石头,一颗一颗地丢进河里打水漂,就像把一缕一缕怒气扔了进去浇灭。
扔了好几轮后,姜鹿云自嘲地扯了下嘴角,倘若姜熹再气她几次,她或许就能效仿填海的精卫把这条河给填平。
精卫填海,阿宝填河。
多好。
弯月高悬,林间的风吹得枝叶窸窣作响,藏在角落里的虫和青蛙开始放声高歌。
吵死了,小蛇就很安静。
姜鹿云盯着倒映在河面上的月亮看了半晌,终于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乌龟似的往自己院子里挪。
中途绕了下,买到了饭堂里最后一只烤鸡,直到周围的虫鸣声渐低,她才挪到了自己的院落。
庭院里没人,主屋的烛灯也没亮。
真的不等她啊?
阿宝又有些来气,把用油纸包着的烧鸡甩到桌上,脚步声极重地推门进屋。
床边似坐着人,姜鹿云故意不看她,步子放轻了点,冷淡问:“怎么还没睡?”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蛇女沙哑的声音极低:“……我一直在等你。”
“我说过不用等。”
姜鹿云转过身背对着她,唇角极小地翘了下,又很快压下。
这声音……是哭了多久?
蛇女仿佛起了身朝她走来,响起的却是轻微的锁链镣铐碰撞之音。
毫不遮掩的丰腴贴上阿宝的背脊,肩边的衣料被滚烫的水珠打湿。
“……别不理我……”
纵然嗓子已嘶哑得不像样子,姜熹仍控制不住地想哭。她给自己戴上锁链和镣铐,抛下自尊,赤身裸.体地站在地上、从背后拥住自己心爱的人,软着声哀求:“求求你……别扔下我……”
“……你想……你想怎么样都行,别生气了,好不好?”
姜鹿云察觉到了不对劲,蹙眉猛地转身,这才看清了蛇女的模样。
心口骤然紧缩,她立刻将自己的外袍脱下裹住姜熹,在蛇女怔然的泪光中吻上蛇女的额头:“……抱歉。”
指尖灵力成刃,砍碎姜熹手脚戴上的锁链和镣铐。
阿宝紧紧抱住她,一只手抚着姜熹的发:“抱歉,是我气糊涂了。”
她的语速又快又颤,活像是后头有什么在追着她咬,生怕一停下眼眶里的水就会涌出来。
总不能一晚上在这儿对着哭。
“我只是……我只是有点生气你想起别人,我还给你带了烤鸡和点心,我……我只是有点儿吃醋……我没想扔下你。”
她的话越说越抖,喉咙里哽得厉害:“……别给自己戴……戴这种东西来讨好我。”
“我们是道侣,我也扔不下你。”
“你不要这样。”
阿宝买这些是来当道侣的玩具和情趣,而不是要姜熹自己戴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低三下四地卑微地求她原谅。
她还记得第一次在蛇宫里见到的高高在上坐着的蛇君,大妖有自己的傲气,姜熹没必要、也不需要为了讨好她丢下自尊和骄傲站在这里赤身裸.体地乞求。
她们是道侣,是爱侣。
姜熹这样,阿宝只感觉到了自责和心疼。
她怎么就忘了姜熹之前经历过什么。
被阿宝拥在怀中的蛇女慢慢止住了颤抖和哭泣,竖瞳在黑暗中凝视着姑娘侧边的脸颊。她感受着姑娘身上传来的温度,一点点放软身躯,紧绷着的脊骨松下,依恋地伸出手臂搂住阿宝的脖子。
蛇女将脸颊贴上姑娘的半边脸,身子便被阿宝更加用力地抱紧,连身上裹着的衣袍也被严严实实地合拢。
只有这一点扶风从未变过。
她总是这样容易心软、这样好。
好到蛇女真的很想把她抢回自己的蛇窝锁起来、只让自己一个人看。
姜鹿云感受到她已经不哭了,稍微放心些,把人横打抱起来安置到床上去:“点心吃了吗?”
蛇女的目光不舍得从姑娘身上移开,沉默着摇了摇头。
阿宝坐在床边,俯身把被子拎过来盖住她:“是桃子馅儿和桃花瓣做的,你应该会喜欢。”
“本来还买了一只烤鸡,但是我太生气了,就把它全都吃光了,才不给你留。”
阿宝的小表情实在可爱,蛇女轻轻弯了下唇,刚要说什么,又见她点燃床边的烛火接着道:
“可一个人吃有点腻,所以我又买了一只,想看看跟你分着吃会不会好一点儿。”
姑娘沐浴在烛火灯光之下,脸上露了些沉静的笑:“蛇君真狡猾,我也离不开你了。”
姜熹再忍不住,用手扯住姑娘,将她拉到自己身上,抬起腰身献上自己的唇:“阿宝……阿宝……”
阿宝确实不是什么有定力的圣人,指尖触及爱侣光滑细腻的肌肤,微微一搂,柔韧有力的腰便被她扣在掌心之中。
漂亮的大蛇主动送上门来,又不是刚刚不对等的示弱,再忍下去她就得找个尼姑庵出家了。
被褥乱得不成样子,蛇女紧攥着床单、指尖隐隐发白,细长的眸子里盛满了漾起的水光。纵然是她自己送上,也仍受不住这般折磨,喉咙中的泣音与呻.吟怎样都抑制不下。
瑰丽的墨蓝色鳞片一直从额角蔓延至眉梢,身后的人竟仍不满意她的惨状,抵在她的耳边柔声问:“我晓得,熹儿喜欢用尾巴,现在又为什么不露出来呢?”
蛇女发丝凌乱,呜咽着摇头想要拒绝,却碰上了一串冰冷的银铃。
姑娘居高临下地拍了拍她,虽是笑着的,语气却无回旋之地:“熹儿,乖。”
一阵颤栗涌上,蛇女眸中的水光破碎,终是屈服启唇。
阿宝很满意,怜惜地拭去她的泪珠:“这样就不会冻着熹儿啦。”
“熹儿注意些,别用尾巴把床砸坏。”
烛火燃尽,窗外将明,青纱被风拂过、又是一阵晃动,里边外边两重铃声作响,直至天色全亮亦未停歇。
睡前,阿宝没忘将师姨给的药服下。
因晚上事情一个接着一个,太过耗费精力和情绪,两人都累着了,次日一直睡到正午。
先睁开眼的是姜鹿云,她醒来时脑海中翻疼,庞杂的记忆混乱涌入,让她一时间眩晕得厉害。
好半天,终于梳理完了。
蛇女尚且躺在她的手臂上,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此刻似被她的动静吵醒,眉间困倦浓浓,似求似嗔地呢喃了一句:“……阿宝……”
姜鹿云偏过头,抬手遮住眼睛,只觉得头愈加地痛。
她究竟都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