谛颐跨出芥子境的瞬间, 便抬手释出了明鸢随身带着的那只芥子境。
沈菡之见她神色沉重,似乎明白了什么,想要跟着将神识投入宫主所在的境内, 却被谛颐伸出手拦住了。
“明鸢无意出来见你们, ”谛颐看着眼前乍现的光芒, 侧首瞟了眼沈菡之, 认真道, “还有些时间,就让她与她的师妹道别吧。”
明鸢芥子境中被禁锢着的生灵统统掉了出来,随着最后一声锁链的脆响,谛颐提步朝着茫然坐在大殿中央的赤乌走了过去。她手脚上都缠着沉重的镣铐, 此时手中还抓着一块打磨到一半的红色晶石,似乎一时半会没有搞懂发生了什么。
感知到熟悉的魔力波动, 赤乌抬首, 望向居高临下朝自己这里走来的谛颐。
她还是千年前的那副模样,一点也没变。魔域没有魔会有比她更凛冽庄严的金眸,也不会有魔拥有她那样漆黑如晚空的长发。赤乌看着谛颐,手脚并用地爬了两下,想要逃跑, 却发现这姿势不太美观,于是又讪讪地停住了。
谛颐蹲下身,与她平视,脸上无喜无悲。赤乌与她对视时几乎能从她眼中看见自己仓皇的倒影。
……也不知道她那只幼崽有没有把话带到, 有没有把自己偷来的鳞片还给她。
赤乌思来想去,最终痛定思痛下了决断。她仰起头, 将半边脸往谛颐那边凑了凑,讪笑道:“呃……那个, 不然你打轻点?”
谛颐看着她冷笑一声,抬起了手。赤乌在她还不是魔主时便遭过她好多次美名曰切磋的黑手,知道她狠起来下手六亲不认的样子,于是反射性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想的那一拳并没有到来。赤乌已经做好了谛颐化作魔龙本体来痛殴自己的心理准备,她闭着眼等了几瞬,没等到谛颐的拳脚,却觉有一只微冷的手捏着帕子凑过来,替自己用力擦了擦脸上的尘土。
“怎么搞得这么狼狈,”谛颐看着她沾满黑尘的脸,手上力度加重,“不像你的作风啊。”
下一刻,随着一声巨响,禁锢她千年的锁链被轰然捏碎!
赤乌茫茫然站起身,下意识跟着谛颐走。她走了两步,对方迈开的步伐却又停住了。
谛颐抱着手臂转回身,冷眼看她:“我听说你把我的画像到处给人看?”
“误会,都是误会,”赤乌冷汗快要流下来,“这不是我思乡情切……不对啊谛颐,你当年不是说与人族老死不相往来吗,怎么连你也过来了!”
谛颐没有理会她,转向沈菡之:“你将彤管笔给应愿了吗?”
沈菡之点头,接着便见谛颐敲了敲半空盈盈浮现的四海十三州地图,语气轻快:“明鸢说,天上的那些堕仙一定是有数量的,不至于无穷无尽。天道不会赐人间必死局,待到将人间现有的这些解决后,就该解决天阶上的东西了。”
殿外的惊雷仍在震响,她们都感知到了脚下土壤中欲待喷薄而出的汹涌恶念。
“有大事要发生了,”谛颐轻声道:“就在当下。”
殿内那几个不知何去何从的船女与稻草人听见雷声,都有些怔然。其中有只残破且苍老的剑一直静静躺在大殿上,直至此时,它方才颤动了几下,飞射至沈菡之眼前,诘问道:“我在天地间感知不到那个人的气息了,那个人去了何处?”
沈菡之伸手攥住了它,问道:“你所说的那个人是何人?”
“是个年轻的剑修,”老剑灵回忆道,“他说他姓崇,自崇山峻岭之外而来,身上佩过一柄鬼气森森的青龙剑。他曾允诺过,再见我时,会带我出去,会修复好我身上的旧伤。”
“这人死了,”沈菡之放下剑灵,将视线投向殿外蒙着雨雾的青山,“死得渣都不剩,你也被他骗了。”
老剑灵愣了许久,最终讷讷道:“他死了,那个满身杀意的孩子是个刀修,着重剑而非心的孩子折了所有的剑林……我出来了,可却弄不懂了。道友,我在境中给人指了数百年的路,可如今我却看不清己身方向——你来为我指路吧,敢问如今我这身残魂又能寄宿何处呢?”
沈菡之垂眸望向云霭之后的巨湖,捏了道手诀:“在山的另一侧,有片深不见底的湖水,每届入门的学生都会去那处挑选本命刀剑。若她们喜欢你,会奋不顾身投入水之中,向你伸出相伴一生的手。”
“……湖水么,”剑灵轻声笑了笑,“也罢!我在山里被风沙迷了许久眼睛,也该去水中洗去旧尘了!”
说罢,它飞出宫殿,自数百米高的悬崖上纵身一跃,往传说中的巨湖中投身而去。
沈菡之袖中灵光一闪,她将灵传抽出来,却见一行小字浮现在她们眼前。
“战事告急,杜鹃剑庄王观极断一手,还请各位大能出手救治——杜鹃剑庄,洛霓妃。”
沈菡之与谛颐对视一眼,殿外依旧惊雷滚滚,贯穿四海十三州的生脉在这一刻齐齐震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挣扎着破土而出——
三息之后,声音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蓬莱学宫外结界破裂的声音。她们抬眸望去,那是一只壮硕如山的邪祟,正徐徐站起身,结界碎片在它手中飘扬。
*
与此同时,第十一州,某处屋宅。
司羡檀趴在桌上,状似小憩,可一根根变得雪白的长发与紧攥的左手都昭示着她并未真正入睡。屋外光阴正好,今年暑热,花开得早,白色的花瓣一片片飘进窗棂内,与她已白了半边的长发混杂在了一块。
她的手臂被长袖牢牢遮住,遮去了布料下逐渐生长的黑色鸦羽。司羡檀在桌上趴了一会,很快又直起身,望向窗外司照檀蹲在林间的身影。
司羡檀看了一会,忽然听见体内的那只堕仙冷声道:“圣子陨落了。”
她忍受着堕仙带给自己的畸变,讽刺道:“手伸得真够长。你的线还牵去过毗伽门?”
堕仙没有理会她。司羡檀看着窗外,方才还晴好的天气瞬间被雷云覆盖,她勾勾手指,司照檀往屋宅的方向走回来。震撼如山的巨雷砸在四海十三州的土地上,司羡檀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她凝视着自己逐渐变得苍白透明,失去血色的手:“你做了什么?”
“你不觉得很累么?”堕仙道,“我看见你操纵了许多人,将势力打进了周边几个州落,让这些已经失去自我意识的死士为你做事,趁着战乱建立属于你的威信……可是你本不该这样,只要你与我彻底地融汇在一起,整个天下都应当是你的。”
“你是说那些邪祟么?”
司羡檀觉得有意思,无声地笑了一下:“那我这样的人,还能算作是人族吗?”
“真可笑,连血缘都能亲手斩断的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它道,“是我不够了解你……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另外一件事。”
司羡檀看着走回房内,呆滞地坐下的司照檀,随手屏蔽了她的五感,对堕仙道:“说说看。”
“当年崇霭与圣子接触时,我将我的一部分意识寄生在圣子身上过,”堕仙的声音十分嘶哑,似乎正噙着恶毒的笑意,“现在这部分力量与意识重新回来了,故而我能够知晓祂与谁打过交道,身死时又身在何处……司羡檀,不如你来猜猜,在祂临死前,与祂交过手的人是谁?”
司羡檀没有接话,却明白了它的意思。
“景应愿与崇离垢如今就在不见海,是她们杀死了圣子,”堕仙淬着毒的语声逐渐变得狂乱,“你快死了,司羡檀。你不肯与我合作,你是来不及打开天阶的,我也等不及了,你——”
司羡檀早已经习惯它的撩拨,熟练地往剑疤堆叠的地方戳了一剑,止住了堕仙的话头。她听着大地之下沉沉的震动声,知晓这些邪祟与体内寄生的东西脱不开干系,于是撤走了给司照檀下的感知,轻描淡写道:“我要出去一趟,晚些回来。”
司照檀抬起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不太对劲,好像司羡檀出去了便再也不会回来一样。
她沉默一瞬,破天荒道:“你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
邪祟在体内嘶嘶怪笑,司羡檀听见无数肢体破出土壤时黏腻古怪的声音,敛下已经变成雪白色的睫毛。她的眼珠在睫毛的衬托下显得更黑更深,像是不见底的沼泽。
除却邪祟破土而生的声音,她还听见耳边的破裂声。
司羡檀抬手抚摸,她的耳后也开始生出如少年鬓发般漆黑的鸦羽。
或许她即将要走的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这一路走来,她曾有不少能够回头的机会,是幼时被玉自怜带出司家时,是在剑宗成为人人爱戴的大师姐时,是也曾成为过万众瞩目的拓名石第一时,是自请离开学宫时——
可她一次都没有回过头。
娘亲啊,你告诉我。什么是黑白,什么是对错?收敛锋芒被夺权,孤独病死在梅窗前的你做错了吗,接过家传衣钵拔剑弑父的我做对了吗?我不过是想要我眼前的路不再有一颗绊脚石,不许有任何超出掌控的东西存在,站在我眼前的所有人都不敢朝着我提起记忆里的长鞭——
迄今为止堆叠在脚下的尸体已不计其数,每走一步的触感都很奇怪,但走着走着便也都觉得习惯,甚至于理所应当了。有时我也会看见那些恨意,交织在我身旁作网,但只要我继续走,只要不去想,它便奈何不了我。
娘亲,你说得对。恨比爱长久。
所以我再也不怕了。
*
天地惊动,风云变色。
潮水拍击在断崖之上,彻底暴动的邪祟吞没了河山,如虫蚁般从大地的各个角落中爬行出来作乱。金陵月提枪碾碎了朝着雪千重方向疾行而去的一只邪祟,忽然瞥见天边一点剑芒飞过,剑上人身着白衣,白发如雪,恍然道:“那人……那人是玉仙尊么?”
李微尘抬眸望去。
她看着御剑而来的人,心神恍惚了一瞬,似乎能透过这张脸重新看到百年前那个蝉声聒噪的夏天。自从脱出崇霭的掌控后,她逐渐能开始明白人的情感,此时再见到这个人,心头除却回忆,只剩些许浅淡的悲哀与怨仇。
她知晓司羡檀是为何而来的。
景应愿抖去刀上浊血,在狂攻而来的剑风之下,她退开几步,抬手接了对方刺来的这一剑。眼前司羡檀的模样竟然让她有些陌生,除却鬓发皆白之外,她的耳后竟然生出了黑如墨的奇怪鸦羽。
这些鸦羽在她身上生长,算不上难看,只是看上去比起人族,更像画中怪奇瑰艳的妖魔。
剑芒如翻飞的蝶翅般袭来,景应愿一一接了,她看着司羡檀的长发,白得像是前世雪地中她穿着的狐裘,没有一丝杂色。
而在纯净的白中,她那双满盛着渴望与欲.望的黑色眼眸显得格外惹眼,景应愿知道她只能是为了仙骨而来,二人已经彻底撕破了昔日同门需要伪装的界限,故而那双眼睛不会再眯起来,不会再对着自己笑了。
她们边战边退,直至退至一处开满白色小花的树林之中,谢辞昭她们并没有跟过来,只有李微尘提着剑,穿过那些花与明暗的天光,来到了她们身后。
景应愿站定,看着司羡檀同样平静的脸,她们像是双面的青铜镜,始终站在对立的角度打量对方,而今日便是她们打碎镜子的时刻。
她们三人各站一方,竟然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耳畔只有浪涛声与持续不断的天雷声,还有花在枝头枯萎的声音。
司羡檀直视着景应愿,头一次这样坦诚:“我要你的仙骨。”
景应愿道:“我知道。”
事情兜兜转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或者说,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她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司羡檀,想起记忆深处的那个司师姐。在自己刚拜入外门时,便听过内门剑宗的司师姐天赋卓绝,人也温柔。外门门生比起内门来身份低微,她那时顶着亡国的人间帝姬名头,万念俱灰,被忌惮被辱骂被欺凌,甚至吃过被踩到烂泥里的灵草,夜夜梦魇里都是遍地被割去的人头与烧毁的宫廷琼楼。
落差之大,滋味如何,只有景应愿自己心里清楚。
她并非没有堕落消极过,只是那时有人对她伸出过援手,如今看来,那点眷顾虽然浅薄,但的确维系住了她沉湎于伤痛中的心。
但是那颗心被用更加可怖的力道踩碎了。
后来无数次回望,景应愿都依然觉得剖骨很痛,折戟湖很冷。但再冷再痛不过司师姐往自己喉间递来的那一剑,那时她说对不住,景应愿却下意识想道,如若她从未对我好过便好了。
都是假的么?送来的剑,披在身上的狐裘,一起出过的灵赏令。
剑上系着的不属于她的桃木小剑,雪中故意使出的错乱的剑法,灵赏令后越传越盛的流言。
司师姐,这些全然是假么?
可最怕是真假掺杂。
林下花下,司羡檀看着提刀的景应愿,忽然听见她笑了起来,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你说对不住我,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司羡檀蹙眉道:“什么?”
景应愿笑道:“已经没什么了。”
李微尘垂下眼睛,她虽然带剑,但是剑未出鞘,只是沉默地看着司羡檀手腕上逐渐生长出的羽纹。
她道:“你是要将她的仙骨移给我吗?”
“没有仙骨你会死,”司羡檀握紧手中的长剑,“离垢,我只是想——”
“我改换了名姓,如今我叫李微尘。”
李微尘站在原地,她低声道:“我不想要这段仙骨,从始至终都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崇霭没有问过,你也没有问过……如若我不想要呢,如若我是真的不想呢!”
景应愿与司羡檀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灼然的杀意。
可是已经无法回头了啊。
司羡檀感知着体内横冲直撞的邪祟之气,她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中的剑,忽然问道:“我其实一直很想问你一件事。你为什么会那么恨我?”
“世间从来没有突如其来的爱恨,”景应愿指了指脖颈,道,“或许在某个被所有人都忘记了的前世,你曾在这里捅过我一剑呢。”
司羡檀看着她的脸,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了下去。
于是北风再起时,她们再度不约而同地重新举起了手中的刀剑,在漫天飞花与李微尘沉默不语的见证下,飞身朝着对方攻去——
刀剑未离手,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