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日光透过门缝钻进来, 盘踞在司羡檀发着光的剑尖上。
她收敛起笑意,面容罕见地透出几分严厉,如白蛇般阴冷的眼神锁定了木桌上摆放着的一盆罗汉竹。
民间志怪故事里常说, 竹林有鬼。竹似乎是阴邪之物所寄生的媒介, 司羡檀毫不犹豫地抬手削去了那盆罗汉竹的枝干, 几乎瞬间, 她便看见残枝败叶之下, 有团青黑色的软雾飘了出来。
那东西没有实体,软绵绵地拍不散斩不断,只是一味地绕着司羡檀盘旋。她心生嫌恶,心知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提剑便斩,然而渡劫期的修为却劈不死这团来历不明的怪物。几个来回下, 它古怪地笑了两声, 语气似有得意:“不要白费力气了。”
司羡檀停手。外头的日光似乎被乌云遮去,顷刻间,屋内只剩下一片晦暗,将她与它混作一体。她偏了偏头,打量几眼这团雾气, 再度重复道:“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得道飞升的仙,你见过我,见过许多许多次,但我们每次都是隔着崇霭的皮囊相见, ”它柔声道,“我知道你, 司羡檀。我想来此处找你,已经想了很久了。”
司羡檀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头, 心下升起几分疑惑,却本能地抗拒与它再继续接触下去。她流露出适时的冷淡与嫌恶:“既然你与崇霭有缘,便打哪来回哪去,你想见我,可我不想见你。”
“我已经无处可去了,”它笑声如铃,似乎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崇霭死了,所以我来找你。”
它心带恶意,欢笑着观察着面前的修士。黑发黑眸的少年依旧身着白衣,只是没有了昔年蓬莱学宫的徽纹标示,袍袖边缘和裤脚处都滚了一圈黑金色的绸边。她身上正源源不断地冒出血气,旁人看来没有异样的双手上淋漓流淌着不属于她的鲜血。
这些血一滴一滴掉落在地上,在她的鞋尖之前形成一道小小的暗色的湖泊。而湖泊中冒着细小的气泡,似乎有无数双人手正在湖水之中挣扎呼救,却下不达地府,上不至天听。
它觉得她很合适。如若当年遇到的是她而不是那个废物的崇霭……
在它打量司羡檀的同时,司羡檀的心念正在飞速转动。她看似放松,实则整个身体都凝成了一条蓄势待发的剑,随时准备与这团邪物拼杀。此时此刻,司羡檀鲜有地有些烦躁,不应该将司照檀放得那么近,这玩意能找得到自己,便能找得到司照檀。
她处心积虑提升修为,掀了家族,之所以留下司照檀便是不想让她死。家族血缘什么的并不能束缚她,但若连司照檀都死了……
司羡檀冷声道:“你想做什么。”
在暗处的对峙之中,邪祟很懂人心地顿滞了几瞬,室内顿时只剩下司羡檀平稳的呼吸声。它在空中摇晃几下,温顺道:“我想和你合作。
“我早比其余人更早认识你……司羡檀。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无非是崇霭的那个女儿结道侣,想要权利,想坐到万人之上的位置……或许现在还想要飞升。你快死了,而你很聪明,我恰好又是那个能帮你的人,就让我们双赢不好吗?”
司羡檀道:“你说的这些,我依靠自己都能够做到。我凭什么要跟你合作?”
邪祟笑了几声,像是讥讽,又像是怜悯:“你做不到。如若真的能做到,崇离垢就该待在外面的传送阵内——和你那个愚蠢的孪生妹妹待在一起。”
它话音刚落,司羡檀便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炸开了。
它要的根本就不是合作,这东西在说谎,它在说谎!她心脏狂跳起来,她从来很明白自己,也只相信自己,和这种东西待在一起无异于与虎谋皮。从一开始它便挑明了来意……崇霭死了,其中甚至有它的手笔在助力,它来的原因只有一个——
它要让自己成为新的,供它驱使的人皮。
司羡檀忽然笑了一下。她笑得人畜无害,非常温柔,可深如黑潭的眼中却透出一股阴森森的杀意。她握紧长剑飞身而起,提剑斩向那团邪祟,冷笑道:“给我去死!”
它在人界潜伏那样久,通的不止是人性,还有人心。它瞬间穿过木门,往屋外不远处隐匿的传送阵飞去。剑光劈在它身上,它速度却丝毫不减。司羡檀怒极,这处偏离城镇的山林已经被她的剑光夷为平地,连同她与司照檀新居的房子一起湮灭,可这团东西好似丝毫不受影响,眼见着快要杀至传送阵时,它忽然在半空停了下来。
司羡檀抬眸望着它,眼中是恨不得将其敲骨吸髓的恨意。
“别这样看着我呀,”它笑吟吟道,“我无意对你那妹妹做什么,毕竟……”
“毕竟我从头到尾只是想与你玩耍一下罢了。你抵抗不了我,被挑中的人都无法抗拒我!我早就说过了……我是仙啊。”
司羡檀瞳孔一缩,却见它以一个完全无法躲避的速度朝着自己身上撞来!她下意识以灵力护体,弹开结界,可它如同射日的利箭狠狠扎进了她的小臂。
司羡檀反应非常快,她瞬间提剑想要斩断自己的手臂,便听它哈哈大笑道:“没用的,都没有用的!我劝你别费劲了,是想做下一个崇霭吗?”
几乎瞬间,司羡檀便感知到自己体内传来不属于自己的古怪回音。她能听见它的语声,却无法找到它究竟藏匿在了何处。这像是一种清醒的夺舍,她的小臂泛起一阵雷击般的痛楚,似乎是神明对自己的不敬小施惩戒。
她放下剑,心头思量。
古怪的痛如同浪潮般一阵阵地袭来,但司羡檀自始至终便不信它,也不相信这种邪物真的没有整治的方法。如若它的能力真的如同它自吹自擂那般大,便也不至于躲躲藏藏,需要夺舍自己的身体,还以言语蛊惑自己,引诱自己踏入陷阱,真的相信它所允诺的条件……
它从头到尾对她所说的话,似乎都在许诺,都在夸大自己的能力。
司羡檀掀起衣料,看着自己逐渐发青发暗,生出古怪鸦羽的小臂皮肤。她静静听了几瞬邪祟在她体内的笑声,也跟着笑了起来。
果不其然,那笑声戛然而止。
它不悦地问:“你笑什么?”
司羡檀笑道:“我不信你。”
说罢,她提起长剑,面色如常地给自己的腹部来了一剑。
这一剑并未伤到要害,只是单纯地疼痛。感知到体内骤然而起的挣扎,司羡檀笑得更加真心实意。她拔出问鼎,擦了擦剑上自己的血,满意地听见了它的破口大骂声。
“你就在这待着吧,”司羡檀道,“耗不死你。”
说罢,她神清气爽地打开了传送阵。司照檀从传送阵中走出来,看着白衣上尽是血色的司羡檀,再看看被夷为平地的院宅,险些以为她又杀了人。但她很快发觉那些血都是从司羡檀的身上流出来的。
司照檀看了一眼,有些痛快,心中又有点说不出来的烦躁:“你疯了,要学别人剖腹明志?”
司羡檀稳住在体内挣扎怒骂的邪祟,她皮肤发痒,心下也泛起几分狠劲,脸上却还是风轻云淡地笑着的:“肚子上落了只苍蝇,我拿剑戳了,没戳死。”
她看了一眼传送阵中被操控的其余散修,有些犹豫。不知如若再拔高自己的修为,是否也会惠及腹中的邪祟。司羡檀弹了弹剑柄,笑着叹了口气。
眼前的司照檀还是记忆中那副模样,虽然与自己面容身段都一致,却透出几分傻气的天真。司羡檀多看了她两眼,别过脸去:“不等了。找个机会,把仙骨拿走吧。”
*
景应愿眉心发痒,总觉得有谁正在暗暗地想着自己。
她此时正在前往桃花岛的传送阵上,身边还跟着谢辞昭柳姒衣和其余几位熟人,一同前去剿灭邪祟。
桃花岛不大,于是她们只带了两千魔军与十数名自愿前往的修真界修士。等处理完桃花岛,便即刻启程前往已有魔军驻扎的不见海,这两块地方毗邻,离得都不远。
魔主娘亲与师尊她们都已将修士与魔族分批开传送阵安置去了四海十三州。
学宫作为谋划的大本营,有沈菡之与谛颐驻扎,而南华薛忘情她们几人都分散去了格外严重的州落。而玉自怜被月小澈生拉硬拽去了丹峰,她已经将灼璎的一魂一魄放走了,却仍旧随身带着那只小纸人,此时正被月小澈严厉地管控着。
传送阵运行了约莫一刻,便来到了距离第七州极其远的桃花岛。
在阵法开启的瞬间,她们都闻到了一股极其咸腥的海风味,其中还混杂着奇异的尸水气味,似乎有东西在此腐烂了一千年。这里状况不好,不能耽搁,谢辞昭反手抽出背上沉重的春秋两仪刀,打头阵踏出了传送阵。
她们的阵法降落在沙滩上,抬眼便能看见近在咫尺的海水。此处果真如水珑裳当初在大比时所说的那样美,夕阳随着浪潮起落,被拍过来的海水却不是她当时说的碧蓝色,而是一种古怪的猩红。
谢辞昭的鞋下发出咯吱一声。
她垂眸望去,那是一块未腐烂的人头。
无数海鸟衔着人肉往树上飞去,景应愿紧跟着大师姐走了出来,立刻便看见海边遍布的残肢碎块。此处定然发生过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然而她们环顾四周,这里却完全看不见邪祟的影子。
就在此时,她们忽然听见一声奇怪的呼哨。
公孙乐琅蹭地抬起头,道:“是水珑裳。她之前吹过这种海螺,她在那边!”
一行人齐齐往远处高悬的礁石断崖上望去。那里果然站着一个身穿纱衣的人,只是她的衣衫颜色也从水色变成了暗暗的红。她们立刻飞身过去,水珑裳站在原处,眉目鲜有地有些疲惫。她来不及多说什么,只是一指遥遥落下的夕阳,轻声道:“天快黑了。”
“待到最后一丝太阳落下的时候,那些邪祟会从涨潮的海水里出来,杀死它们能看见的所有人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