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离垢从门槛上木然起身。
她跨过泥泞中的长剑, 耳旁一阵如风卷过时的轰鸣,柳姒衣此刻在说什么她已经全然听不清了,只是觉得此时此刻的柳姒衣十分眼熟——
曾几何时, 也有人手执玉佩飞身而来。她们也是像如今这样隔着结界对视, 可是昔年之人如今死生不知, 她那时并不能弄懂自己心中震荡的感情, 但如今崇离垢知道了, 她终于明白了。
这种感觉原来叫做朋友,她也想拥有朋友。
想从被控制着的虚假的神坛上走下,从这一刻起,学做真正的人。
柳姒衣肆无忌惮地哐哐砸结界, 颇有当年在剑宗山门前打炼体拳的风范。她边砸边喊:“离——垢——听得见吗?我说趁你爹没空管你,你快跟我们跑吧!”
崇离垢这才被她拉回神。她上前两步, 语速飞快, 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张与期盼:“这结界他加固过许多次,我打不开,如若开了,他那处会立刻有感应——”
柳姒衣停下来:“那你想不想跟我们走啊?”
崇离垢怔了一瞬,忽然回身去捡那把长剑, 对着结界的另一处悍然劈下!
“我要跟你们走,”灿灿剑芒中,她的双眼被照得极亮,先前被人为塑起的金身也随着此剑此光被彻底斩碎, “现在就走!”
柳姒衣似乎对她的选择早有预料。她轻快地眨了眨眼,从怀中拿出一支古怪的冰棱。这冰棱前尖后宽, 她随手将它扎在结界之上,随即后退两步, 执刀斩落!
红焰舐天卷地,整座结界霎时燃烧起来。她眉眼张扬,侧眸微微笑了一下:“青溟师姐,甩鞭!”
崇离垢站在结界之内,以那根冰棱为支撑点,红焰与蛇形齐飞,还夹杂着盛放的琉璃飞花与金龙掠影。这座禁锢她二百年的结界终于在这一刻摇摇欲坠,在最后的时刻,她听见有人在离她极近的地方笑道:“离垢,该你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竹屋,清心凝念,抬手挥剑!
结界轰然碎裂!
她们一拥而上,大笑着将她簇拥在中间,一群人飞身而起,霎时便脱出了剑宗后山的禁锢。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柳姒衣笑着望向她,“一,接受昆仑雪折竹仙尊的帮助,我们将你带至她随身的洞府内躲藏,避过风波……”
崇离垢立刻道:“我选二。”
她任由金陵月她们在自己肩头披上一件显眼的红衣,公孙乐琅正试图给她毫无装饰的剑系上同样亮色的剑穗。抬首是广阔苍茫的天,垂眸是已逐渐缩小的剑宗后山,崇离垢舒出一口气,她指尖染上尘泥,却头一次无比坚定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这把剑,头一次不是为他人而挥。她如今再握剑,并不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拯救苍生证道飞升,而是为了亲手斩断自己被写好的命运。
“二,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柳姒衣拍了拍她的肩膀,“接下来我们的师尊都各自有事要做,她们给我们放了个短假,若你有需要,我们可随时跟你出发,指哪打哪。”
崇离垢将思绪迅速捋了一遍。
“应愿曾经给我看过一件玉佩,”她道,“我要彻底弄明白这件事……我要去凡间。”
*
第十三州,魔域,魔主宫殿。
谛颐屏退了殿上的魔使与被救下的人族,望向她身边坐着的二人:“你们所说的那人是何身份?”
“是蓬莱学宫的一位长老,名叫崇霭,”谢辞昭道,“他有位据称天生仙骨的女儿,就是之前说过的与毗伽门圣女生得极为相似,几乎一模一样的那位同门。”
“天生仙骨?”谛颐似乎想到些什么,沉思道,“说起天生仙骨,我就想起那则必定飞升的传说。传言天生仙骨者得天道眷顾,不仅修为增长如饮水般简单,就连飞升也是命中注定的,只有早,没有晚。与其说身怀仙骨的人是修士,不如说是天道放入人间的半仙。”
“假设崇霭真的与毗伽门勾结,那他所求的究竟是什么呢?”
谛颐面色复杂:“该不会是为了飞升吧?
“修真界千年无人飞升,需要一个刺激天阶重开的因素,”她道,“早些年还好,近几百年无人飞升的事情恐怕已然让许多修真界那边的人族惶恐不安。人族与魔族不同,在同等修为的情况下,魔族的寿命天然地要比人族长许多,人修若是无法飞升,修为到了一个临界点太久,便会极速地衰老陨落……或许陨落对他们而言并不算什么,眼见着自己衰老,失去灵力,彻底变成皮松肉垮的普通老人才是最无法面对的。”
“他对离垢掌控欲极深,”景应愿道,“如若离垢飞升了,岂不是会脱离他的控制?即便女儿飞升了也不关他这个当爹的事,他真有那么好心,真要托举女儿上青云?”
桃羲倚在一旁边吃魔果边听,她听了到这里时,忽然插话道:“他会不会想夺舍啊?”
见景应愿与谢辞昭讶然地望向她,桃羲擦了擦手,认真道:“我只是提供一种猜测,谁也没试过夺舍上身能不能跟着飞升。”
“还有种可能,”谢辞昭想了想,道,“有人想开天阶,但无法开启。身怀仙骨的人是那枚钥匙,崇霭为了牟取利益,不惜将他女儿推了出去。”
“身怀仙骨之人命定飞升,”谛颐道,“在这前提之下,他压根不需要费劲暗地里做那么多手脚,直接等着那幼崽飞升不就行了——所以我倾向于两个结果:一,那只幼崽并没有仙骨;二,天阶的重开需要具备其它的先决条件。”
景应愿静静坐在一旁听着,心中却将前世的因果勾连了起来——
崇霭需要一枚助己的棋子,曾笃定自己的女儿是命定飞升之人,然而离垢虽天赋异禀,却并不如他所愿怀有仙骨。自离垢降生的那一刻起,棋盘便开始布局走棋,或许还要更早,究竟早到什么时候,她不得而知。
体内没有那根骨头,自然不会凭空长一截出来。于是崇霭不知用什么方法找到了自己,金阙灭国的事情绝对与他有解不开的干系,看他先前竭力想让自己入外门修习的模样,恐怕前世在背后做推手的也是他。至于司羡檀……
司羡檀是个很复杂的人。
景应愿垂眸沉思。她可以毫无负担地将自己的利益凌驾于所有人的性命之上,但她一定也有软肋。如若她真的如司照檀所想般,对司照檀恨之入骨,大比秘境之时她便不会将自己的妹妹随身牵着,就连逃离大比都不忘带着一起走。按照她的性格,直接悄悄一剑捅死才是此人一贯的作风。
若无绝对的利益,她不会甘愿帮崇霭做事。如若她的妹妹算是她为数不多的软肋,那么崇离垢呢,崇离垢对司羡檀而言又是怎样的身份?
此时此刻,景应愿的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她本以为自己会愤怒,会怨恨,可临到这时,景应愿的心中只有一片平静。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司羡檀都会抓住所有可利用的点去夺取她想要的东西,哪怕要利用的是她自己。她用虚假的感情与仔细编织的形象骗过景应愿,骗过宁归萝,或许还骗过其她人。
可是万事皆有轮回报应。她付与离垢最后的那点人性与真心终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被植入仙骨,真的是离垢心甘情愿的吗?
因果得在自己手上了结。景应愿微微攥起拳头,要结果的不止是司羡檀,更是蓄谋已久,将所有人推上棋盘自己却龟缩在最后的崇霭,必须要让此人付出千倍万倍的惨痛代价。
正思索到这里时,魔主殿的殿门被青钟撞响,谛颐抬手将门洞开,便见行色匆匆,身上犹有血迹的第一魔使快步走了进来。
“禀告主上,”她平了一口气,快速道,“魔域西北部有邪祟出现,数量不少。当地魔族猝不及防,死伤惨重。西北部留守的魔军与魔使需要支援。”
谛颐将腿放下,缓缓从嵌满珠宝的王座上站起身。
“真是没完没了了,”她慢声道,“拨十万魔军,半个时辰后集结殿外,随我一同出征。”
桃羲霍然站起身,有些意外:“你……这么突然要打?我知道你肯定很缺草药物资,我要不要跟你一起去?”
“不缺,”谛颐道,“所以你是要留在殿内小住一段时日,还是回九阎河去?”
眼见桃羲的脸色骤然变了,景应愿看了她们一眼,开始调解:“不缺草药,但前辈可以跟着一起去帮忙啊。”
谛颐似笑非笑地看了景应愿一眼,刚想说些什么,便听自己亲生的幼崽也跟着站起来:“娘亲,我也去。”
没长大的幼崽跟着去干嘛。谛颐刚蹙起眉,半生不熟地想拿出第三魔使训小猫崽的架势回绝女儿,可女儿带回来的人族幼崽也开始用那种亮晶晶的目光凝视起自己。
两只都是自己的幼崽,一左一右期盼地盯着她看。
左边那只眸中含笑,温声道:“殿下,您就带我和辞昭去吧,辞昭不在您身边三百年,定然也想为您分忧。”
右边那只目光灼灼,凑上来拉住自己的手,听起来十分稳重可靠:“娘亲,您一去不知又要多少日,我与应愿都有自保之力,忙时还能替您分担些思绪。”
桃羲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从来没人教过她话还能这样说。她僵硬地转了转眼珠子,将视线投向被簇拥在中间的谛颐——
素来不苟言笑的魔主面色有些紧绷,似乎在努力克制什么。她没坚持到桃羲第三次眨眼,忽然将两只幼崽往怀中一抱,闷闷道:“去,都去——但是有个条件。”
她胡乱搓了把景应愿的头发:“和辞昭一样改口叫我娘亲。你也是我的幼崽,不必唤我魔主或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