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昏暗与潮湿间, 景应愿缓缓睁开眼睛。
方才她们被毗伽门的那几位教徒带着离开了酒楼,去了一处偏僻地方,用阵法传送至了这里。
此处应当还是魔域境内, 四处弥散着一股奇怪的硫磺味道。
她坐起身, 发现大师姐已然背对着自己站了起来。芝麻有些惧怕硫磺的气味, 见景应愿起来, 紧紧地粘了过去。
这地方总有种温热的潮湿感, 像是蟒蛇的腹腔。景应愿垂眸看了看地面,湿润黏腻,生满了草绿色的苔藓。
大师姐似乎先她一步醒来,奇怪的是, 直到如今大师姐都一直背对着自己抬眸看些什么,景应愿刚想开口, 便见谢辞昭微微侧过头, 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怔愣一瞬,搀扶着芝麻直身站起。就在她直起身的那瞬间,她看见了极不真实的一幕——
分明是如此昏暗阴湿如鼠穴的地方,却偏偏矗立着一尊极大极光艳的塑像金身。
景应愿与那座巨大的金身对视的那刻,几乎浑身震悚, 一颗心终于摇摇欲坠地跌入了深潭。
那尊塑像约有百米高,右手提剑,左手拈花,一身白衣翩然。那张几乎与崇离垢一模一样的脸上神情悲悯, 正垂眸凝思,看起来简直是刚刚从壁画中走出来的, 仿佛塑像内里的神魂随时都会冲破金身,直往九天之上飞升。
缠绕着她的白飘带不是塑上去的, 而是真实的布料,足有近百米长,一直飘飘袅袅垂至她们眼前。
而这根飘带的最末端,金身的鞋旁,正吊着一个悬颈自缢的死人。
她的双脚离地,飘带飘摇,连带着她那身与金身极其相似的白衣也飘摇,在空中漾起轻盈的涟漪。
谢辞昭看着这一幕,久久沉默不语。
在修真界行走许久,她不是未曾见过死人。但这生与死,神性与人□□织的古怪一幕还是让她一时失语。景应愿定定地看了那自缢的人几眼,便想走过去替那人解开飘带敛尸。
“别过去。”
又一道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
芝麻本被硫磺熏得想作呕,听见声音本能地去寻找,却不想一回身便看见一座纯金做成的囚笼,笼中躺卧着一位形销骨立的女子。见她们回首,那女子勉力支起身半卧半坐起来,再度道:“那圣像古怪,不要看,不要走过去。”
她看起来已然命数无几,一双眼睛不同于先前她们遇见的那几位圣女般麻木,而是透出几分看透凡尘的死气。谢辞昭看着笼中女子的脸,除却一如既往地与那尊金身塑像相似外,还隐隐透出几分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的。
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声牲男的幽幽惨叫,这处地穴中只有景应愿与这位圣女的存在,其余圣女与牲男似乎是被关在了其余的地方。
笼中圣女似乎对此惨状早习以为常,她咳嗽几声,抹去唇角血丝,哑声道:“既然你们都已经来到此处,就别想着逃跑,也别想着救人了。自己都已是泥菩萨过江,多顾着己身吧。”
她眼皮上有一点小痣,垂眸时那颗红痣让她重新变得生动起来,不像塑金身的圣女,更像是活生生的人。
她年岁不大,不到二十。见她们其中那个小的还一脸天真,东嗅西看,想起家中小妹,心中不免又带上几分恻隐,轻声道:“我叫冈拉梅朵,若你们渴了,可去地穴角落挖泉水喝。”
景应愿看着她憔悴的眼睛,低声道:“你也是此处的圣女,对不对?”
冈拉梅朵笑了笑,没有答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地穴晦暗的上方。
她在等死。
景应愿察觉到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生气,仿佛一朵开得正盛的花,正在极速地准备凋零。
谢辞昭默默回身,在她笼边坐下。
她方才已经看见了冈拉梅朵所说的泉水,满溢着硫磺的味道。这处地穴底下一定藏着温泉的脉络,修士便罢了,凡人待在此处日复一日地被硫磺与热气熏烤,对精神与身体都是双重的折磨,更别提还没饭吃没水喝,时刻等待着毗伽门的差遣。
难怪会有人选择自缢。
谢辞昭忽然道:“你叫冈拉梅朵,你妹妹叫什么?”
冈拉梅朵愕然抬起头。她惊疑不定地看着谢辞昭,那双本来熄灭下去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她冲到笼边,抓着黄金杆说了几句十一州的语言,见她们没有反应,便颓然松开了手。
景应愿坐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那点猜测在如今变成现实,她道:“你妹妹的眼睛上方,与你长着一颗一模一样的痣。”
面前人的脸与先前见过的那位年纪稍小些的圣女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冈拉梅朵又惊又喜,连脸上的死气都被冲淡些许,泛起生的红晕,急切道:“你们见过我妹妹,对不对?她在哪里,她过得好不好?”
“她来毗伽门找你,被毗伽门吸收成了新的圣女。”
见冈拉梅朵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景应愿解释道:“但她与其她人都被我们救下,如今一同保护安置起来了。”
听见这话,冈拉梅朵的脸上两行清泪流下。
她忽然撩起长衣,用第十一州的礼节对着她们郑重地行了一礼。她的双膝跪在潮湿冰冷的青苔上,却仿佛丝毫感觉不到冷意。在这一刻,她不再是什么毗伽门的圣女,而是第十一州上牧马经过,有血有肉的少年。
她叫冈拉梅朵,是阿妈最疼爱的雪莲花。
*
谢辞昭从芥子袋中拿了新的清水给她,冈拉梅朵没有拒绝。她捧着瓷瓶喝了一口,脸上是一种回光返照般的美丽与梦幻。
她道了声谢,道:“待事态平息了,麻烦恩人将我妹妹格桑梅朵送回第十一州。我家就住在仁次阿登山的山脚,红色木栅栏的小屋。我的阿妈还在等着格桑梅朵回家。”
芝麻看着她骤然变得生动起来的脸,天真问道:“她的阿妈也是你的阿妈,你不回家了吗?”
冈拉梅朵摇摇头。她靠在笼边,小声道:“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待会我想办法让他们打开此处,我拖住他们,你们趁机快逃。”
景应愿没有接她的话。她与大师姐对视一眼,谢辞昭回身再度望了一眼她们身后那尊巨大的金身塑像,问道:“冈拉梅朵,你知晓那是什么吗?”
提及这个,冈拉梅朵的神色有些恍惚。
她勉强平定了一下心神,竭力不去看那尊塑像的眼睛,压低声音道:“那是圣女的塑像。”
“你不就是圣女吗?”芝麻遇到不明白的事情,又想卧下来滚动,被景应愿轻轻弹了一下后背,瞬间又将背挺得笔直,“那个塑像跟你长得很像。”
冈拉梅朵苦笑了一下:“我只是毗伽门无数圣女中侥幸活到如今的一个。那尊塑像,塑的并不是我,也并不是我们其中的任何人,而是真正的大圣女。”
她放下瓷瓶,缓过一口气,语带敬畏:“没人见过真正的大圣女,但她的故事传颂在第十一州与毗伽门之中——大圣女身披日月,脚踏河川,要登天阶去扯动天上神仙的飘带。在大圣女的庇佑下,天下愿力得以被召集在她一人身上。到了那时,人人都得以成神。”
景应愿问道:“他们有告诉过你们,人该如何成神吗?”
冈拉梅朵抿唇道:“不曾说过。但我曾听见他们说过,大圣女如今还未归位,待她归位之时,天地的规则都将为她所改写。她之所以不曾回来,是因为时机不到,待到天地陷入危难时,大圣女定然会出手挽救的。”
“当真这么厉害么?”芝麻道,“可是大圣女连你们在此处没饭吃没水喝,过得不好的事情,她都不知道。”
她顿了顿,还想说什么时,封印住地穴的结界忽然开了。
冈拉梅朵看着熟悉的黄袍红鞋走进这处地穴,他们飞快地走向圣女像,将吊死在上面的预备圣女取下来抬走了。剩余的几人脚步放慢,僵硬地转向了景应愿与谢辞昭她们三人的方向。
冈拉梅朵太清楚他们即将要做什么,她不愿看着无数毗伽门圣女被操纵的悲剧再度发生,来不及想太多,脑海中一下迸现出妹妹格桑梅朵骑在马上腼腆微笑的脸庞——
格桑梅朵,格桑梅朵。
她闭上眼,狠狠朝着金囚笼撞去。
预想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冈拉梅朵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看见的是那三个少年被带走的身影。似乎感知到她的目光,其中一位回过头,冲着她微微地笑了一下。
地穴又只剩下冈拉梅朵一人。她饿了渴了许久,分明滴米未进,可不知为何如今身上却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结实得像是小牛犊。
她舔了舔重新变得丰泽的嘴唇,在上面尝到了甘甜的水渍。
对了,是她们给的那瓶清水……
冈拉梅朵靠在笼边,圣女金身洒下的光辉笼罩着她,这一刻,她忽然开始不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