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光明灭, 山风寂寥。
金陵月抖落长枪上的鲜血,掌心一转,长枪凭空消失, 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支碧玉色的剑兰。她将夺来的那只令牌收起来, 加上这一枚, 金陵月手上总共已有三枚了。
收好后, 她站在已然晕死过去的那修士身旁, 静静听了一会自风中传过来的打斗声,犹豫一瞬,还是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身而去。
只御风飞了片刻,她便瞧见了不远处刀光剑影与灵力功法齐飞的混乱景象。
愈靠近此处, 温度便愈低,枝头已然挂满了白霜。金陵月抬眸看了看渐落下来的雪花, 认出这是景应愿刀法的第一式, 于是不再迟疑,抽出怀间剑兰一抖,从云间飞身跃下——
刀光薄如蝉翼,自金陵月的发间擦着飞过,削去她几丝头发。她看着眼花缭乱几乎分不清谁是谁的大混战, 耳旁只听一声熟悉的“闪开”,立刻心领神会,侧身让过了那两柄十分眼熟的轻便小剑。
恐怕莲花境内三分之一的人都聚集在这里了。
金陵月暗暗吃了一惊,然而情势已来不及让她多想, 自侧边飞出的冷剑直取她心口而来!刹那间,本能释放出的百花笼隔绝了这柄莫名杀来的剑, 她回身望去,竟然是与自己无冤无仇的白剑薇。
白剑薇看见她那张波澜不惊自视清高的脸就来气, 一切令她幻视王观极的人都使人不爽!想到这里,她一把攥住飞回来的剑,踏空冲着执枪回挡的金陵月杀去——
“你是景应愿叫来的还是司羡檀叫来的?算了,横竖都不是什么好人……看剑!”
什么景应愿司羡檀。金陵月内心无语,提枪便挑了上去。罢了,先打再抢她令牌,抢完再说!
一旁的公孙乐琅看见金陵月稀里糊涂地对上了白剑薇,此时正分身乏术,一时急得大叫起来:“你们怎么忽然打起来了!苍天,谁来救救我啊,我被疯子缠上了!应愿!姒衣!师尊!快来救命啊!”
柳姒衣正拼了命地将刀往王观极身上劈,赤色灵焰遇上玄铁重剑,每每对上时都迸发出如打铁花般奇异的景象。王观极虽然这头与她打着,但不知是与司羡檀结了什么怨,时不时便要瞟几眼那头的战况,对着柳姒衣的手上蕴着十成十的狠劲,逼得她不得不拿出搏命的架势往这边撞。
听了公孙乐琅的求救,柳姒衣有几分同情,无奈一时半会抽不开身,只好咬牙道:“……坚持住!不就是去桃花岛被她当弹珠弹着玩吗,咱们第七州的大女人能屈能伸,公孙师妹,你就当亲身帮扶偏远同胞了!四海十三州的和平共处没你不行啊!”
“什么弹珠,那是明珠,”水珑裳在公孙乐琅惊恐的目光中微微笑了,那张真正如明珠般夺目的脸缓缓靠近此刻正嗷嗷大叫的剑修,轻轻蹭了一下对方的颈侧,“跟我回去小住一阵吧,公孙师妹?应愿师妹都答应跟我一起回去了,你就当游览海岛风光,好不好?”
公孙乐琅被她的毒蝎钳制住,手上两柄小剑削去蝎尾,蹬身直取水珑裳项上人头:“不好,我不去!还应愿答应你,这事谢督学知道吗,你这人不要信口雌黄啊!”
“什么谢督学,没听过,”水珑裳躲过她数道裹挟着灵力削来的剑光,蕴着水色的双眸无辜地眨了眨,“我请你们一起来,桃花岛很大,别说谢督学,再来多一百个张督学李督学也住得下……娘亲,我知道你在看,我要把这个人带回去!现在就可以吩咐使女们收拾宫苑了!”
公孙乐琅惨叫:“师尊,你看她,你看她!”
伴随着混乱的喊叫与灵力刀剑相撞声,景应愿的眸光被杀来的剑光映得如藏火般明亮,数道如蝉翼般薄而轻的刀影划破了司羡檀的衣袖,将她的肌肤切开道道血痕。然而她仿佛感受不到痛楚般,重新执剑迎来,神色是景应愿从未见过的偏执可怖。
不知为何,她的修为似乎不止于金丹大圆满了。
景应愿直面司羡檀劈来的剑气。那剑气走势诡谲,如鞭又似蛇,与往昔一剑荡平峰上雪的光风霁月不同,隐隐透出几分邪气来。
她刀身一转,刹那,春风拂面,山花烂漫!
这阵骤然袭来的桃花香气扰乱了司羡檀的招式。和煦暖风中,身着白衣的剑修似乎想起什么,温柔一笑。景应愿刀法的第四式笑春风使她的颈侧留下一道深深伤痕,司羡檀并不急着疗愈,反而剑身翻转,再度朝着景应愿的方向挑去!
与此同时,景应愿忽然闻到一股异香。
她微蹙起眉,只觉这味道甜中带有三分死人的腐气,不由诧异地挑眉望向司羡檀——后者神色不变,剑尖直指她的心口!
这股熟悉的剑意与杀气令她反射性地再度梦回那一日。
景应愿迎着司羡檀不可置信的目光,刀身翻转,以一个蓬莱学宫剑修惯用的起手式狠狠往司羡檀的前胸掼了过去!
第五式,朝玉京。
这一式司羡檀不曾见过。她惊异交加,低头看向深入自己胸口一寸的刀尖,喃喃道:“为什么……你……”
在某一个瞬间,司羡檀竟然觉得景应愿极为熟悉。
不是初见收徒那日在大殿上簪花静默的她,也不是花轿中赫然拔刀而起的她,更不是今时今日已两看两相厌,恨不得手刃自己的她——
她怎么会?她为何会?
司羡檀在这一式剑法中隐约见到了自己少年心性犹残存时的影子。她攥紧掌心,异香将她二人包围起来,可景应愿眸光清明,甚至将刀尖再度往自己的胸口送了送。
为何用这招剑法,为何魂香对她不起作用?
鲜血自司羡檀的口中溢出,她忍痛赤手握住景应愿的刀身,将长刀往外狠狠一拔!
再抬眸时,她的眼神中便多了几分思量。母亲临终前将此家传邪法传授与她,意在让她有个保命招数。母亲的最后一句话便是魂香有三不可用。
非人不可用,死人不可用,半人不可用。
非人族不能用,死人也不能用,神魂缺失离体则为半人,亦不可用。
司羡檀喘着气,死死盯着景应愿无情的脸。她人站在这,当然不是死人;先天缺失神魂者不能修炼,后天神魂离体者也离死不远,反正不会是她这样生龙活虎的模样。
二者排除,答案呼之欲出。
“……你就不怕么?”她忽然挣扎着笑了,血沫打湿了白衣,可司羡檀毫不在乎,只提剑再度迎上,“身为异类,偏活在这排除异己的修真界间,景应愿,你活得很苦吧?”
景应愿看司羡檀暗藏嘲讽的神色,虽然不知晓对方在说什么,但是她对这天地乃至狗屁的修真界全然没有对方所说的惧意,于是道:“我只怕我手刃不了心中想杀的人,苦在韬光养晦时,甜在血洗刀刃后,我等得起。”
“你想杀我么,”司羡檀躲过王观极抽空斩来的重剑,显然还有余力,只是似笑非笑道,“到底为什么那么恨我?我没对你做过什么吧,景师妹?”
“谁知道呢,司师姐。”
景应愿笑了起来,刀光森寒,照亮她血渍斑斑的侧脸。她就着桃花香味的刀风与王观极形成了夹击之势,脸上微笑着,一双眼睛却极冷:“是你想杀我。”
在金阙好好做你的什么王女帝姬不好么,司羡檀攥紧了长剑。你拥有那么多,为何要来修真界搅混水?亦或是甘愿听话做我的师妹,再不济做我的侍从,成为一切愿意依附在我身边,不会忤逆我的人不好么?
你是个很漂亮很聪明的人,让人忍不住心生喜欢,你有好多朋友,这些天之骄子都为你折服,心甘情愿地围着你打转——
修真界那么大,为什么你恨的人偏偏是我?如若不是这样,取用完你的骨头,我还能瞒去此事,帮你续上一条命,即便你痛不欲生,疤痕累累,会卸去一身灵力变回凡人……可你还有退路,我没有了。
是你想杀我在先的。
灵雨剑风中,司羡檀忽然停住了。她深深看了景应愿一眼,忽然道:“如若,当年是我师尊收了你,你是我的师妹——”
景应愿反而笑了。
这句话她前世听了无数回,在物外小城的剑穗铺里,在灵溪边,在山林中。在春夏秋冬,在花晨月夕。那时她什么都没有了,国破家亡,身份低微,处处被针对排挤。谁见了不说晦气,这就是那个亡国的帝姬,竟然抛弃家国子民不要跑来修真了——
司师姐是很好的。
她是自己抬首最能碰触到的天上星辰,那时的自己也曾以为她真是仙人下凡来普渡世人。旁人都嫌恶外门门生景应愿,传言谁跟景应愿出灵赏谁倒霉……那时的景应愿有什么呢?
只一身他人虎视眈眈的铮铮硬骨,一把剑,和一颗无时无刻不浸泡在苦痛回忆中的心而已。
司师姐对景应愿说的第一句话,是要景应愿做自己的师妹。
司师姐对景应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住。
没有如若。轻飘飘一句对不住也换不回人的性命。哪怕重来一世,两世,百世,司羡檀都是那个司羡檀。
剑气刀风同时杀至,景应愿看着司羡檀的眼睛,不知究竟是回应她哪句话,也不知是看前世的她还是今生的她——
“司羡檀,”她轻声道,“你对不起所有人,唯独对得起你自己。”
司羡檀怔住了。
她狼狈地滚过直冲着自己而来的王观极的重剑,神色复杂,握在手中的长剑不知何时已变作了先前未送出的那一把。她看着再度拔刀的景应愿,苦笑一声。
是啊,景应愿说得对。司羡檀的双眸再度冷静下来,剑风长啸,这一剑狠狠擦过景应愿的肩头,削掉她一块血肉,剑身顿时一层殷红血迹。司羡檀攥紧了剑身,看着血液渗进剑身之内,暗暗咬紧了牙关。
不管谁去死都可以,但她司羡檀一定会赢!
*
莲花境之外,天边一道惊雷闪过,随后消隐于天际。
这道雷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只是云后的匆匆一闪,便惊动了观台之上无数修士。这道劫雷呈现赤红色,乃是传说中化神境的劫雷,威力不容小觑。仙尊观台上,玉自怜惊诧地瞥了眼已然消隐不见的雷云,轻声道:“可是辞昭那边?”
沈菡之摇摇头。
不少人留意到了她们这边的动静,一时间有艳羡恭维的,也有不可置信的,有真心有假意,沈菡之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抬眸望着消散的赤色云霞,指尖微微动了动。
劫雷现世不落,辞昭的这一关究竟是如何了?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时,角落中一道略显低哑的声音传来:“……这位谢小友,是何许人也?”
她们回头望去,见是灵犀仙山那位一直不曾说话的李卿垣,神色就各异起来。李卿垣如今已经是个废人,当年有人说他是被掳走的,也有人说他是单枪匹马征讨魔族,要去魔域卧底,那两条废了的双腿与尽断的灵脉都彰显着他失败的曾经。
他不问外事惯了,此时问出这个问题也算正常。于是便有人替他解释道:“谢小友乃是第七州蓬莱学宫,刀宗宗主沈菡之门下长徒。三百岁元婴大圆满,灵力八阶,乃是举世难得的天才了。”
李卿垣听后顿了顿,忽然道:“不知谢小友她家在何处?可是修真界的世家子?”
沈菡之道:“她家就在刀宗,是我的女儿。”
周遭因着她这句话乍然静默下来。相熟的都知晓沈菡之膝下并无子嗣,这陪伴她最久的长徒乃是不知哪里捡回来的弃婴。迎着众人诧异探究的目光,她吹开茶盏上的浮沫,再度重复道:“谢辞昭是我的女儿。”
她语气不容置疑,惹得众人不好作声拆台。一旁的春拂雪与南华飞快对视一眼,帮腔道:“是这样。我们都是辞昭的干娘,看着她长大的。”
南华有些警惕地看了李卿垣一眼,反问道:“李仙尊,你家中可有孩子,怎的孤身一人而来?”
李卿垣少年时声名远扬,据传是第二州男修中一等一的好颜色,也惹得不少修士对他有结契之意。不过后来便不曾听闻他的这些事情,也不知他回来后是否已有道侣了。
李卿垣听过这话,霎时间愣住了。他眸间闪过一丝回忆,在所有人探究的目光下,他轻声道:“有孩子,不过早年间却丢了。”
“丢了,怎会丢了?”有人便诧异道,“是与家中人走失了么?”
他抬起头,沉静地对上了沈菡之漠然的眼睛,缓声道:“……是个孽障。留着有辱门楣,便丢了。”
沈菡之微微蹙眉,挪开了视线。反倒是玉自怜有几分厌恶:“至亲骨血,说丢便丢,李仙尊倒真是冷心冷情一把硬心肠,我们自愧弗如。”
正当这头骚动之时,自云霞中穿来一位身着黑衣,脚踩长刀的女修。
她神色疏离,仿佛超脱万物之外,唯一双眼睛始终燃着不息的业火,仿佛要将这世间丑恶都烧作草灰般灼然明亮。沈菡之见了她,面色骤然放松下来,甚至眉眼间都带上了笑意:“辞昭,恭喜你。”
天边传来第一声钟响。
无数人抬眸望去,只见劫雷引来的赤色云霞仅褪,只留金色的祥云将这片平原笼罩。谢辞昭整个人沐浴在光中,见沈菡之伸手,便从长刀上纵身跃下,快步握住了师尊的双手。
“师尊,”谢辞昭在钟声中道,“如今我已破元婴,是化神期的修为了。”
化神期修为,在某些小宗派中已称得上一句堪当大任,能使人心服口服地做一宗之主了。更别说谢辞昭才三百岁——三百岁化神,这是天道也眷顾垂青的孩子。
真的好像,愈来愈像了。李卿垣看着谢辞昭与魔域王座上那人愈发相似的面容,心中不知是怨是恨。他不相信此人会与魔主毫无关联,奈何心下哪怕极怕极怨,面上只勉强做得一副端方的长辈模样,笑道:“不愧是沈仙尊的女儿,谢小友,你与你娘亲是一脉相传的厉害。”
沈仙尊,女儿?
谢辞昭垂眼看了师尊一眼。师尊的手很温暖,很有力量。她赤金色的眼眸中清楚地倒影出师尊微笑的、深褐色的眼睛。
这双眼睛从三百年前便一直凝视着自己。
谁说褐色眼眸的人修不能有金色眸子的魔女做女儿?
“……嗯,”谢辞昭感受到师尊紧握着自己的双手,眼眸微微发热。她抬起了眼睛,直视着那位李仙尊,镇定道,“我娘很好,是她教我教得好。”
李卿垣未能从她这里套出话来,面色骤然沉了下去。
谢辞昭没有再留意他,只是站在师尊身旁,随着师尊的目光望向莲花境内的混乱场景,有些迟疑道:“师尊,师妹她们这是在做什么?”
“打群架啊,”沈菡之依旧牵着她的手,似乎有些不舍这一刻,“姒衣跟应愿都没吃亏,不错。有我风范。”
虽然小师妹的刀法是很飒爽利落,但是……
为什么那个容莺笑和李舟词又在小师妹旁边打转啊?
*
转眼已过去三十个时辰。
景应愿此时身上已有六枚令牌,她实力强悍且心思缜密,一时间无人再敢来肖想她身上地令牌。此地打了许久,已聚集有几乎四十余名修士在此,人人都斗得不可开交,宛若失了人性的困兽。
此地不能杀人,不光会丢了晋级资格不说,也无法真危及对手性命。她看着被王观极与白剑薇围攻的司羡檀,再看看其余几位自觉为司羡檀解围以讨好她的外宗修士,索性回身走至不远处的一处树根旁坐下,服了几颗回灵丹休憩。
柳姒衣、公孙乐琅、金陵月都在此处,前不久晓青溟也赶来了,唯余雪千重不见人影。她心中担忧一瞬,又很快压了下来,境外仙尊们都看着,定然不会有性命之忧。且千重她也有保命秘法,不应将她当作需要看顾的孩子看待。
只一念之间,景应愿便觉自己身边一左一右坐下两个人。她侧目望去,左边容莺笑,右边李舟词,此时这二人竟异口同声唤道:“应愿——”
容莺笑:“应愿,我这有四枚令牌,你缺令牌么?”
李舟词:“应愿,你先前说大比结束休息一阵,你愿意与我回第二州游玩么?”
景应愿道:“我不缺,不愿意。”
许是听见了这边的对话,那头打累了,正压着公孙乐琅半边身子不让她溜走的水珑裳疲倦道:“她哪也不去,只来桃花岛。”
公孙乐琅奋力想从她脊背下爬出来,委屈道:“你们桃花岛该不会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吧,在第七州都如此嚣张了,可想回去魔窟该是如何作威作福……”
水珑裳一把将她提起飞身过来,又将公孙乐琅平放在地上,蹲在她身边问道:“我方才都打听过了,你先前不是到处找道侣么,怎么此时又不找了?”
公孙乐琅双眼放空:“我心系修真界大业,道侣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水珑裳皮笑肉不笑,柔声道:“为何轮到我时你就不找,是刻意针对我么?”
此话一出,对面的剑修愣了一瞬。她认真地将水珑裳看了一遍,迟疑道:“……你说找什么?”
景应愿看着这两人一来二去,再也忍不住出言打断道:“她说她想与你结为道侣。”
容莺笑叹息一声,道:“你们第七州的人还是太含蓄了,连这都听不明白,真是白活了两三百年。”
公孙乐琅愣在原地,一连说了好几个你,硬是挤不出下文来。事到如今,水珑裳也不逼她了,只撂下一句“你自己想想”,便飞身回了战局之中。景应愿看着后知后觉的公孙乐琅,心中忽然浮现出谢辞昭的影子来。
她摇摇头,将对方的身影从脑海中拂走。就在此时,她耳畔似乎听见灵力破空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于是站起身,掸了掸身上尘土,往灵力传来的方向闲闲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