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温和的光覆在她二人身上, 虽然无形而轻薄,却自有令劫雷都无法违抗的力量。
不是都说体修风格硬朗么,景应愿感受着电流扎过灵脉, 泛起尖锐的痛楚, 心中却蓦然想道, 这位仙尊降下的力量很温柔。柔和而不容置疑, 如同一卷软布, 只轻轻一抛,便替她抵御去了大半雷劫的威力。
“你也不必谢我,”那道神识继续道,“我已在此留不了多久, 这道神识内剩余下的力量不用白不用,不如替你挡次劫数。我看你资质还行, 有我当年风范, 若真想谢我,便等千百年后你飞升了,来上界找我喝酒吧。”
景应愿本想问她究竟是谁,又想喝什么酒,金阙的酒在第七州酿得最好最有名, 酒业又是二师姐母家的家业。若能与师姐们一起飞升,顺便带几坛子柳家每年上供的凫花酒上去就更好了。
然而这句话过后,那道神识便再也没有了声音。
转眼已过四道雷劫,在大能余力的庇护下, 这四道雷劫过得很快,威力也减去了一半, 景应愿得以喘息几瞬,随即艰难地爬了起身, 与谢辞昭并肩而立。
她能感知到自己的金丹已然坚固成型,躯体也只剩最后的淬炼。景应愿默默运转起灵力,抬眸望向第十七道劫雷,轻轻吐出一口气。
在滔天雷光中,她不避不让,只是睁眼平静望向朝着自己直冲而来的劫雷——
她张开手臂。
那道雷光轰然劈至她怀中,带起一阵几乎将她淹没的焦烟!谢辞昭提刀的手依旧稳固,可心神却因这道骤然变得猛烈的劫雷变得摇晃不定。她不敢碰触景应愿的身躯,生怕一碰就碎成尘灰,可待到黑烟散去,小师妹却依旧好好地站在原地,只是从嘴里吐出一团带着焦味的黑雾。
还剩两道。
即便天生盲眼的人在这样强烈的光芒之下,恐怕也会被这雷光照得流出泪来。谢辞昭沉金色的双眸几乎在这光下变成日光的颜色,一时间被刺激得眼中泛起些许湿意。春秋两仪刀在手,她再度向天道降下的劫数斩去一轮如日般的刀光!
金丹滚烫,身躯也滚烫。景应愿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感觉快被滚滚天雷炙烤成七成的熟肉。谢辞昭一刀至多劈散两三分威力,她便要承受余下的七八分。旁人渡雷劫哪个不是师尊师姐在旁看顾,天级法器傍身保命,只她景应愿一个硬着头皮要往前冲。
哪怕只有一成胜算,她也要赌。
第十八道。
恍惚间,她以为朝着自己撞来的真是高悬于空的太阳。
景应愿见刀剑落地的当啷声。似乎有人冲着她这边来了,速度比劫雷更快,更不迟疑。最后那一刻,她只能看见漫天雷光,与一双正与自己对视的,比雷光日光更亮的眼睛——
景应愿的双眼猝然睁大。
最后一道劫雷轰然落下!
她抱着压在自己身上的谢辞昭,嗅见她颈间残余的淡淡香气,思绪随着这香味拉回了刀宗青翠的山林之中。她似乎能看见昔年记忆中那个惴惴不安的小孩躲在树后,是自己将她拉了出来。
而百年后的今日,大师姐也毫不迟疑地伸手,将自己揽在怀中。
景应愿不知所措地抱着甘愿替自己承受一半劫雷的谢辞昭,一时间心中有千言万语难以启齿,难以倾诉。她在骤然静下去的暗道中捧起谢辞昭同样苍白的脸,看着她如雪般的脸颊与如光如金般的双眸,还有渗着血的双唇——
最终定格在她眼角那滴泪水上。
为什么要哭呢。景应愿轻轻抬手,替她拭去那滴因劫雷而溢出的眼泪。
“我就在这里,”她抱着她,掸去她发间的尘埃,擦净她脸上的灰尘,替她将散乱如瀑的长发系好,温声道,“不要再哭了。”
我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
一刻钟前,芥子境外。
雪千重的双唇无声地动了动,在黑衣之下,肌肤上的某处刺青微微亮起,闪烁荧光。她看着呼啸而来的劫雷在空气中再度被拖慢阻隔了一瞬,终于支撑不住,噗地吐出一口污血,随后又是一阵几乎将心肺咳出来的惊天动地的咳嗽。
她感知到身体又虚弱了几分。想起昆仑神山之上,娘亲曾对自己的耳提面命,雪千重有些愧疚,又还是忍不住要出手相助。趁着众人都留意着那颗芥子境,她赶忙偷偷擦了擦唇角的血迹,幸好是黑衣,用袖子擦了也看不太出来。
不知应愿那里怎么样了。
她望向天际疾驰而来的刀剑,与刀剑上站着的那几个人,心依旧悬在半空。十八道劫雷已过,可应愿还是没有出来,或许是因什么事情耽搁了。不知为何,雪千重冥冥中总觉得她总有逢凶化吉的运气——
毕竟她可是景应愿啊。
雪千重看着罕见神色焦炙的沈菡之从刀上一跃而下,心急如焚道:“她们还在里面么?”
玉自怜紧紧跟在她身后。风波过后,她的脸色依旧不好,仍是如瓷般病态的白,只有嘴唇还剩些许血色。她提剑在手,在风中也咳嗽了几声,明显是强撑着病容。
“不行就劈开吧,”玉自怜的眼尾因这通咳嗽变得有些发红,她捂着唇道,“芥子境没有学生的命重要,大不了学宫赔你个差不多的。”
随之而来的春拂雪神色还算镇静,她蹲下身拨动了两下芥子境的壳子,决断道:“劈,现在就劈。”
南华仙子颔首。她倒不是很担心自家的晓青溟,也不觉得景应愿会因这十八道劫雷出什么大事。
当年她们这届学生在学宫内也有人渡金丹劫,记得那年师尊们都不在,都是相互帮助着护法的,再难也过来了。这次倒也是重对其余学生的考验,毕竟师尊不会一直在,以后的天下是她们的天下,这些事情一回生二回熟,总要学着去做不是。
“我怕误伤……”薛忘情也很急,她自己的门生也在里边,“前面的人不出来,后面便无人能进去,若真劈了,劫雷没将她们劈死,我一剑将她们斩成两块了怎么办?”
“没那么容易死。”
沈菡之说罢,直接提刀要斩,然而她刚摸到刀柄,便听芥子境中一阵响动。随后,有灵光闪过,自那被劫雷劈得焦黑的海螺壳中吐出来几个焦黑的小煤球,众人一拥而上,定睛一看,正是方才进去的那几人。
虽然形容狼狈了些,不过都还算是全须全尾地出来了。
沈菡之挨个扒拉,大把大把地拍丹药进她们嘴里,好像月小澈亲炼的对外售价千万灵石的丹药不要钱一样。服过丹药,地上躺着的几团煤球恢复了许多精神,纷纷开始咳嗽起来。
一时间鼎夏学宫的大殿上冒起团团黑烟,雪千重看着朋友们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状态可称一声惨状,于是心中着急,慌忙跑过去学着沈菡之的模样挨个翻动:“她们会不会死?”
她着急,眼眶里的眼泪再也包不住了,边咳嗽边从兜里掏纸钱出来要烧:“这是钱,在底下也能花的……”
玉自怜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她烧纸钱的动作:“现在还不必烧,她们暂时用不上。”
沈菡之将和谢辞昭卷在一起的景应愿拖出来,她用神识将她扫过一番,神色恍惚,脱口而出道:“你结的这是什么丹?”
那边三位仙尊治愈好自家门生的伤势,便凑身过来一起看,面色皆有些诧异。薛忘情嘴上没有遮拦,绕着景应愿转了两圈,道:“沈菡之,你家这朵小牡丹还是朵红心的啊。”
金丹异色,史册中也不是未曾记载过,只是次数极少,千万年间似乎只出现过一两例。而这一两例,又不约而同的都出自身怀仙骨之人。
沈菡之垂着眸,望向正悠悠醒转的景应愿。此事知道的人极少,就连她也是在数百年前某本被深藏在蓬莱学宫书阁中的小册中知晓的。她任由薛忘情呲着牙傻乐,眸中却隐隐带上几分沉思。
纵使心中思虑万千,她面上却不表露分毫。沈菡之将景应愿扶在自己的膝上,喂了她一口清水,又替她正了正发簪,笑道:“是啊,牡丹不就是要红心的才好看么?”
“你家应愿上次破境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南华仙子有些羡慕,“半年前?”
“差不多吧,”沈菡之站起身,环视一圈已然醒转的晓青溟几人,忽然对着她们行了一礼,郑重道,“多谢你们对应愿的照拂。我沈菡之欠诸位一个人情,来日若有需要,尽管向我开口。”
她们几人对视一眼,皆有些惶恐,不敢接这一礼。晓青溟赶忙还礼道:“不敢,我们只是略施援手罢了,算不上帮什么大忙……”
“收着吧,”沈菡之摇摇头,“我家门生渡金丹劫,我不在她身边,是我这个做师尊的失职。若你们不愿接纳,我也只好改欠你们师尊的人情。”
景应愿起身,也向她们一揖到底:“此次是我莽撞,若诸位日后有难,应愿也当万死不辞,拔刀相助。”
说到拔刀相助,她看了一眼正朝自己看过来的谢辞昭。
大师姐嘴角仍有血迹,眼神却澄澈平静,朝自己看过来时仿若被风吹动的湖水,在宁和的湖面上泛起温柔的涟漪。
景应愿慌忙转过头,不敢再看。
而柳姒衣吃过丹药,修为也稳固了下来。她运转一圈恢复过来的灵力,却觉灵脉似乎在芥子境中被打通了些许,虽然方才拼力的一刀卸去了她些许修为,可此时竟然觉得那些修为又在瞬息间涨回来了许多,实在是怪事一件。
她心头还记挂着与南华仙子的约定,想到不久后的四海十三州大比,心中未免有些着急。然而等她再度运转灵力检验时,忽然觉得数年未曾有过动静的灵脉忽然发烫——
众人朝她望去。
却只见柳姒衣席地而坐,像是被天大的喜事砸中脑袋,对着沈菡之哈哈一笑。
“师尊,现在轮到我破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