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 鼎夏峰已然近在咫尺,巨峰后澄碧的天空遍布炽色云霞,仿若数尾红中带金的鲤鱼, 于无垠长空里游了过去。
晓青溟见景应愿与谢辞昭都神色淡淡, 心中已经猜到几分, 便替众人问道:“是离垢道友她不愿说?”
想到崇离垢瞬间大变的脸色, 景应愿颔首, 解释道:“是她本人意愿如此,不过我与师姐都觉得此事或许另有古怪。”
她一五一十将崇离垢的话复述了一遍,又略带过一句她如今的处境与消失的红衣,除却茫然不知外事的雪千重, 其余人的神色都有几分微妙。她们都是蓬莱学院友宗的精锐门生,换句话而言, 几乎都是自家师尊眼中看中的下任掌门人。
上一辈的那些旧事瞒不过她们, 或多或少也听得一两句风声。于是现下听了她复述的话,公孙乐琅便小声道:“如若限制我的自由,剥夺我与人往来的权力,更何况母亲还走得不明不白……换做是我,我早不信任这生父了。”
其余人沉默下去, 在越过鼎夏学宫门匾的同时,景应愿忽然道:“我想查这件事。”
她道:“我总觉得,事情或许没我们眼见的那样简单。待离垢道友出了结界,我想寻个机会下山探查一番这件事。”
听见要下山, 雪千重更加高兴了:“真的么,可以将我一起带上么?”
她眼睛像雪山潭水一样青碧澄澈, 眼巴巴地倒映出景应愿踌躇的脸。她一时语塞,便又听柳姒衣拿腔拿调地叹了一声:“师妹大了, 有主意了,下山都不带上师姐了。”
她柳青色的衣衫恰好被风吹起,柳姒衣站在风中佝偻着脊背,神色萧瑟凄凉,还不忘拉谢辞昭下水:“大师姐,她不带我就算了,还不带你,简直天理难容!”
闻言,谢辞昭回身看向她,一脸认真地问道:“是真的不带我吗?”
景应愿想过无数种可能,但是却独独没有不带大师姐一起的选项。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她有些为自己开始动摇的心警惕起来,立刻道:“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却不曾想谢辞昭又走前一步,她不动声色地将在原地急得团团转的雪千重挤开,诚恳道:“小师妹,你带上我好不好?”
……好难拒绝。
景应愿看着大师姐专注望向自己的眼睛,这双眼睛与雪千重那双一眼便能看到底的澄澈双眸不同,在很多时候反而让人看不透彻,极富危险性。可当大师姐做出这个表情时——
“好,”景应愿败下阵来,“我们到时候择个日子一同去。”
谢辞昭心安理得地回过身,对着柳姒衣微微一笑。柳姒衣看得心塞,想上手抱住小师妹质问她一千遍为何偏心,当初不是不愿与大师姐走在一起吗!怎么如今又变心要与大师姐天下第一好了!
天真,太天真了,她一定是没有挨过大师姐的打!
公孙乐琅见缝插针,起哄道:“凭什么姐姐去得,妹妹去不得?我也想去!”
她的尾音逐渐减弱在谢辞昭面无表情递过来的一眼里,公孙乐琅默默跨过门槛,补充道:“求你们了,让我跟着你们俩去,我保证不多看不多说不添乱。”
我这个做二师姐的都被拒绝了,你也不能如愿以偿能悄悄跟着去。柳姒衣看了一圈正在自行运转功法或练习法术的诸位门生,心理忽然有些微妙的不平衡。
此时此刻,她灵光一现,目光锁定了人群之中正提剑指点的一位蓝衣仙尊。那位仙尊衣着简单,头发全都束了起来,扎作一个小小的清爽的发髻,只用一根玉簪固定。
若只看她眉目,自然是潇洒清朗,有剑仙遗风。可她持剑回首,也看见了正往殿内而来的一行人,忽然高兴地咧开了嘴——
“乐琅你怎么才回来,快让为师看看你出去这趟修为剑法有没有长进!”
柳姒衣抢在公孙乐琅之前噔噔噔跑了上去,告状道:“禀告薛仙尊,公孙乐琅她非但没有长进,还到处找道侣骚扰我师妹师姐,她甚至,甚至……”
柳姒衣抹了一把不存在的眼泪,幸灾乐祸道:“她甚至扬言连自己的师尊都不放过,她这是在点您啊薛仙尊!”
公孙乐琅恼羞成怒,嗷地叫了一声,顿时拔剑要追着柳姒衣砍,怒道:“柳姒衣你胡说,我没有!”
她挥着剑拼命追,柳姒衣绕着大殿拼命跑,谢辞昭犹豫一瞬,决定还是不出手管二师妹的死活了。
多欠的一张嘴啊。
景应愿被她们这出弄得笑了出声,然而抬眼却见薛忘情的头发都被吓得快要炸起来,一脸被雷劈了似的神情。
在众人见鬼似的目光中,她伸手祭出长剑,沉痛道:“果然,想当年我师尊就告诫过我,在修真界里做人师尊是件比渡劫飞升还恐怖的事情!师尊啊师尊,您都飞升那么久了,却还真是诚不欺我啊!”
她神色悲痛地召剑飞射而去:“孽徒,看剑!”
公孙乐琅哎哟一声,被飞速倒撞而来的剑柄砸了个眼冒金星,捂着头倒在地上,也顾不上追杀柳姒衣了。薛忘情抬手收了剑,蹲在她身边拍了拍孽徒的脸蛋:“活该,让你技艺不精,还要学人找道侣,着了道了吧。”
整治完徒弟,薛忘情见殿内诸位学生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自己,莫名其妙道:“看我做什么,练你们的去啊。”
她满意地看着学生们纷纷拧回身各干各的事,背着手溜溜达达来到了景应愿身边。她眼馋沈菡之这位门生很久了——分明是自己先遇到的,真是可恨啊,这一世竟然没有师徒缘分。而此时景应愿见人群中一位身高快九尺的女修正赤手空拳与旁人过招,拳拳到肉,极其精彩,一时间看得有些入神了。
直到她猝不及防挨了薛忘情的一记手刀,方才回过神来。她先是微微有些生疼,随后便后知后觉感到了极大的后劲,疼得她几乎有些两眼发黑。
她勉强将自己的神智拉回来,看着在自己手肘上探指按去的薛忘情,困惑道:“薛仙尊,您这是——”
“你天赋虽极好,可体魄与你的灵力比起来却差了很多,”薛忘情撤回手,认真断言道,“四海十三州大比在即,若有体修使计谋让你手中刀剑脱手,光凭灵力护体,你很难应付,恐怕要吃亏。”
她这番言语全然没有藏私,听得景应愿愣了愣。随后,薛忘情转回身,对着其余几人也道:“你们也是一样。肉身是立足之根本,若真想拿好名次,练体是必不可少的。”
说罢,薛忘情抬手将不远处那位身高九尺的魁梧女修唤了过来:“韩小友,这边有其他小友需要你陪她们切磋一下。”
那位姓韩的体修闻言,将手中鼻青脸肿的另一位修士放在了地上,提步大马金刀地走了过来,直直站在了景应愿身前。她对薛忘情行了个后辈礼,显然这些日子里已然习惯了做陪练。她沉声问道:“薛仙尊,让谁先来?”
柳姒衣抬头看着她如同铁塔一般的身躯,恍惚间有种她在问“让谁先死”的错觉。
“让我先来吧。”
韩约诧异地低头,看见身前的这位女修也正抬眸看着自己。她看了眼景应愿的身形,下意识道:“你不行,看样子你没经过练体,是承受不住正经体修门派出来的金丹修士的一掌的。”
景应愿还是想试。虽然她这一世确实未曾淬炼过躯体,上一世也鲜少练体,但是耐不住看见这样新鲜的对手,迫不及待地想上去交手汲取些经验。
韩约看着她仍然跃跃欲试,很是无奈。就在僵持之时,公孙乐琅捂着头从地上坐了起来,嘟嘟囔囔道:“就让她试吧,我们应愿道友很有天赋,先前跟仙尊们交手时就一副很抗打的样子……”
景应愿哭笑不得,郑重地对韩约行了一个对手礼:“还请韩道友指教。”
*
周围的门生纷纷散开,都自动围作一个圈看着她们,谢辞昭接过小师妹递过来的刀,看着她赤手空拳与那位体修见过了对手礼,双双站在空旷的殿上。
光论体型,她们之间差异十分大。论修为,是韩约比景应愿高上一层,已然是金丹初期的修为。
韩约为了打斗方便,特意脱去了外衫,撩起衣袖,露出紧实的手臂来。体修几乎都以练得身形结实紧致为荣,可以不是魁梧似泰山,但身上的每一块肉都必然是坚硬而紧绷的,最好硬得刀枪不入,如此才能算作体修入门。
景应愿不矮,甚至在修士中要算高一些的,但体型跟专攻体修的韩约相比,便有些不够看了。
谢辞昭看着她缓缓提了个起手式,示意韩约可以开始过招。众人眼前一花,便见韩约如豹般迅捷地冲了过去,明显想要借助自己的优势尽快结束这场切磋。而韩约心中却是也是这样想的,尽管这位景道友如何天才,可她赤手空拳,没有刀剑,就算用了灵力护体,在绝对的躯体力量前恐怕也撑不过几招。
这是切磋,不是复仇,她有心给她留些体面,便未曾动用全力。可她却未曾想到,自己快,景应愿也快,在自己挥拳的刹那,景应愿的拳头竟然也朝着自己的方向撞了过来!
韩约眼皮一跳,吓得清醒了几分,可是拳头已来不及收回。她有些不敢看接下来的画面,索性闭上了眼睛——却未曾想到,对方那只看起来力量不足的拳头竟然接住了自己使出七分力的一拳,虽然硬生生往后退了几步,可好歹是接下了。
她手骨感到一阵推力,骨关节随着景应愿回敬来的拳头全都打通了,不由松开拳甩了甩胳膊,感觉还怪舒服的。
而景应愿那边情况就有些不太好了。她分了一部分灵力在拳头上,这才硬生生接下了金丹初阶体修的一拳。方才那只拳头带着风撞过来,在自己伸手接的刹那便震得自己手骨发痛,果然体修与其他修士之间有壁,若大家都光拼体力,体修与刀修剑修之流简直就是铜铁撞沙包的区别。
若是想赢,还是得练体。
她思索着该如何练起,自己是个对苦痛忍耐度超乎常人百倍的人,若是集中性地练上一阵子,到了大比上应当也能派上些用场。
围观的学生们看着她们你来我回如此对了六七招,皆是心惊肉跳。不久前见识过景应愿耐性的李舟词此时也在人群之中。她与公孙乐琅雪千重那几人不熟,对谢辞昭更有些莫名的抵触感,便远远站在门生们的另一边观看。
她看着景应愿落了下风,却如泥般无论倒下多少次,都仍旧能从地上站起来,心中实在佩服,愈加想让她一同去灵犀仙山做客。
……如若自己那位叔叔能有她这般可怕的耐性,恐怕也能想到法子续上稀碎的灵脉与断裂的双腿,从椅子上起来,像个人一样活着了吧?
薛忘情看得两眼放光。她边从公孙乐琅兜里摸瓜子边捏自家门生吃得鼓鼓囊囊的脸蛋,道:“学学人家,你先前与我拔剑论道时怎么总是躺在地上起不来,为师如今怀疑你是在糊弄我。”
“师尊,不是每一个四海十三州的门生都是景应愿,”公孙乐琅今日第二次迎头遭受无妄之灾,诚恳道,“放过我,也放过您自己,算我求您了,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