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一些门生乍然见到身形这样巨大的蛟龙, 在它鼻息喷洒之下不免生出退却之意。人群之中的金陵月望着自家师尊袖中召出的黄金蛟,心中也有些忐忑。
她看向与春拂雪对立的景应愿,此刻却发现那人非但不惧, 神色竟然还透出几分期待。金陵月一愣, 随即点点头。
果然是景应愿的作风。
而那条黄金蛟腾飞在天, 端得是万分威严的架势。它睁圆了一双紫色竖瞳, 喷着鼻息将周遭仰视着它的众人都扫视了一遍, 似乎是想要先震慑住这些人修。
然而就在它视线转向人群中某个黑衣负刀的女修时,满身黄金色的鳞片陡然炸开。
仅是与那双暗金色的眼眸对视了一眼,这条蛟便再不敢乱看,一垂眼规规矩矩地落到了地面上。
这落地的动静极大, 将整座坠心崖都震得颤了颤,飞起一阵尘烟。它像是被吓到了, 竟然垂首往春拂雪的身后拱。
沈菡之诧异道:“干嘛, 它害羞了?”
春拂雪也没见过这阵仗,她拍了拍这头蛟的脑袋,轻声道:“小黄,出来。”
……这名字起得真是不合凌花殿华丽精致的传统,景应愿忍不住默默腹诽, 竟然这么接地气的么?她扭头看了眼无辜的黑蟒,思忖道,那自己召来的这条是不是该叫做大黑?
人群中的谢辞昭也很莫名其妙。
她看着那只忽然低眉顺眼的蛟,总觉得哪里不对。她的视线在小师妹与黄金蛟身上流连一圈, 忽然有些了悟——难道是蛟感应出了小师妹身上的魔修气息,妖与魔本就是互通的种族, 这头蛟不愿对同类出手?
尽管有些牵强,但她暂时没想出别的答案, 只好按捺下好奇心继续看着。
春拂雪那边劝出了陡然变得谨慎的小黄,景应愿也拍了拍身后的黑蟒,低声哄了几句。
那条蟒本是在山河中游走数百年生出了心智的半妖,自卵中孵出时便以四海为家,胡乱吞些鸟兽果实果腹,从未体会过什么是感情。它也不是没想过在天地间交些朋友,奈何如今灵气日渐稀薄,生出灵智的东西也愈发少了。
偶尔遇见些同样是妖兽的同类,对方也是惧怕它生得这副可怖的身躯,怕熟识后一口趁不备时将自己一口吞吃下肚,总是趁它不备时慌忙逃开。
于是此时陡然得了景应愿的垂青,这稀里糊涂被召出来的蟒便打定了主意要跟在她身边修炼。它有些讨好地用脑袋蹭了蹭这个人的手,直起身躯望向那条蛟龙——
不就是蛟么,有什么了不起的!指不定我还能比你先化出人形呢!
*
一蛟一折花,一蟒一柄刀。
春拂雪笑着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景应愿连忙躬身回礼。她们离得不远,景应愿几乎能闻到这位殿主身上芬芳的百花香味。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十分憧憬能与凌花殿出身的修士战上一场,今日终于得偿所愿,而且还是殿主亲自下场指点……
她暗暗握紧手中长刀,刀柄上斑斓闪烁的宝石硌得她手心发疼,一颗心却因春拂雪拈花而动的动作愈发滚烫。只听得一声蛟吟清啸,眼前又划过一道虹光,随后便嗅得铺天盖地而来的群花异香。
寻龙令中只记载了该如何召来龙蟒,只在末尾时模糊带过几笔携其一同攻守的法子。景应愿见那条黄金蛟俯身直冲着自己的黑蟒而去,心头一时有些焦急。
与此同时,那花香已近在咫尺,她几乎没有机会看清春拂雪的动作,便被那枝羸弱的山樱重重击飞了出去。
“应愿小友,你分心了,”春拂雪反执花枝朝着她的方向款款行来,随着她步履不停,手中的山樱花竟然变作了一柄几若透明的冰剑,“站起来,别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她说话的同时,那柄冰剑虹光大盛。景应愿心中凛然,再提刀时,便将青山改素地,飞雪作蝶舞!
可这犹不够。
蟒不如蛟,蛟不如龙。此时她的那条黑蟒节节落败,地上散落一片的都是蟒血与鳞片,而春拂雪袖中飞出的那条蛟龙却腾在空中毫发无伤。景应愿面对春拂雪刺来的冰剑亦只能后退,执剑时的春拂雪全然没了平日温柔可亲的模样,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
她一次次截断景应愿的去路,逼她冲自己出刀,又无数次地用剑刺破景应愿的衣袖。春拂雪看着狼狈不堪被剑气掀倒在地的景应愿,幽幽叹息一声:“不过如此么?”
景应愿倒在地上,抬眸望向持剑仙人。
蛇血与泥泞弄脏了她的衣衫,她有些迟疑地望向仍与蛟龙缠斗在一起的黑蟒,心间闪过最后那页秘诀,终于下定了决心。
就在她负手捏诀的同时,黑蟒陡然消失在原地。
她重新提刀,对着有些困惑的春拂雪轻声道:“拂雪仙尊,得罪了。”
一直观望着战局的谢辞昭有些微讶。
她紧紧盯着小师妹刀身上陡然窜出的黑影,此时那道影子在围观门生们的惊呼中迅速变大,直到幻化成了方才那条黑蟒的模样。
春拂雪一错不错地看着腾身飞出长刀向自己杀来的蟒蛇,轻轻笑了一声:“有悟性。”
刀与蛇交错而上,飞出的幻影有如鱼龙夜舞!
这是一场必败的战局,同时亦是她前世求而不得的机会。景应愿不想留下遗憾,刀光一转,带着萧瑟秋风往春拂雪的方向倒转杀去,面对蛟龙的怒吼竟然分毫不退。
区区蛟龙,不足为惧,景应愿心想。
在幻境之中,她已经杀过一只了!
尽管那条护主的金蛟如何用爪撕她用嘴咬她,景应愿都不做理会,招招只冲着春拂雪而去,横竖对方不会让自己真死在这里。
她痛得已无知觉,浑身灵力却因春拂雪挥来的道道剑风而全力调动起来,本就克制着的灵力隐隐又摸到破境的边缘。
周遭的学生们看得啧啧惊叹,一旁的沈菡之托腮看着,神色专注,哪怕自家爱徒已然浑身浴血亦不肯出手叫停。
春拂雪心中更是震惊,她出手已算十分克制,点到为止,可无奈二者修为相差甚远,再怎样收敛都会在对方身上留下伤痕。
然而就在她片刻犹豫间,那一刀一蟒竟然配合得更加流畅,刀光蟒影交错,如若现今景应愿对上的是与自身修为相差不大的对手,恐怕对手已经落败了。
如此配合之下,哪怕她面对金丹修士,恐怕也能越级灭杀!
此刻春拂雪的心境竟与不久前的南华仙子不谋而合——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疯子。
见她的身形在剑风与蛟龙的攻势下已然有些摇摇欲坠,春拂雪率先收了剑,快步上前想将力竭跌倒的景应愿扶起身。
然而她那个素来不近人情的大师姐速度却更快,一把将她捞进怀里,支撑着景应愿的后背将她扶了起来。
春拂雪落了个空,鲜有地露出几分窘态。她顶着谢辞昭与黑蟒的注视,将手中那枝山樱递到景应愿手中,道:“你做得很好。”
那条黑蟒凑过去嗅闻景应愿手上的花香,被谢辞昭瞪了一眼后慌忙缩回了脑袋,规规矩矩守在她身后洗心革面做蟒。
景应愿借着大师姐搀扶的手直起身,对春拂雪行了一礼,认真道:“多谢拂雪仙尊。”
“谢我?”春拂雪扫了眼仿佛从血水中捞出来的景应愿,诧异道,“为何要谢我?”
景应愿不答,只是盘腿坐下。她被乱窜暴起的灵力弄得十分不舒服,知晓已到了可压制的极限,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灵力外释,将自己包成了一个深色闪着荧光的小茧。
见到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周围几峰看热闹的学宫门生纷纷七嘴八舌叫嚷出声——
“我们跟她真的修的是同一个仙吗!”
为何你破境如吃饭喝水般简单,我们破境便要耗上数十数百年?
柳姒衣惊恐道:“大师姐,上次小师妹破境离今日过去多久?”
谢辞昭在心中算了算,道:“恰恰好六十日。”
挤在一旁凑热闹的公孙乐琅掰手指算算,长叹一声:“我上次破境还是一甲子前的事情。”
一群人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景应愿在茧中又连破了两层小境界。她不光破境随便,就连从茧中出来也随便,她们还没讨论痛快,便见那黑衣刀修容光焕发地从茧中出来了。
此时的景应愿已是筑基大圆满,离结丹只有一步之遥。
她不光浑身伤口都愈合了,就连那条掉了许多鳞片,惨兮兮的黑蟒都重新变得油光水滑了。景应愿想捏诀将蟒召回去,却见那条蟒瞬间缩小身形,哧溜一下滑进她袖中,死死缠在她手腕上不肯离开。
这一幕春拂雪十分眼熟,她道:“它想跟你结契。”
景应愿惊讶道:“结契?”
黑蟒点点头,绕出一点尾巴尖示意她将手放上去。景应愿迟疑一瞬,问道:“拂雪仙尊,结契后我与它会如何?”
“它将与你共享修为,”春拂雪抬手将自己跟来凑热闹的蛟龙召回袖中,“与半妖结主仆契之后,主生仆生,主死仆亦死。你这条蟒与我的蛟不同,它生来是蟒,便自始至终是蟒。不过它看着有些特殊,如若得了造化,它或许会修成人形。”
修成人形?
谢辞昭盯着那条不知羞耻,在小师妹腕间欢快甩尾巴的小黑蟒,忽然觉得这蟒真是十分碍眼。
然而景应愿却似乎很喜欢。
她捏了捏那条小蟒的尾巴,让一旁看着的谢辞昭尾椎骨一阵发麻发酸。景应愿用刀划破指尖,在它头顶点了一点,只见那条正不安分地扭动的小蟒身上忽然泛起点点荧光,随后便化作了腕间一点淡得几乎不可见的小痣,嵌进了肌肤之中。
柳姒衣与公孙乐琅几人已经凑过去看了,谢辞昭却僵在原地没有动弹。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伸手去摸自己尾椎骨的冲动,便见小师妹拨开人群朝着自己这边走过来,展眉笑道:“大师姐,你看。”
她将那点小痣展示给她看,高兴道:“你喜欢蟒吗?下回得空了我召出来,让它跟着我们修炼。”
谢辞昭盯着她手腕上的痣,忍了又忍,违心道:“喜欢,很喜欢。”
正当所有人因方才的动静大肆讨论之时,剑峰的方向忽然传来遥遥一声又惊又喜的叫喊——
“诸位道友,折戟湖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