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玉自怜话音落下的那瞬间, 万剑如雨,骤然发出簌簌声响。无数柄剑出鞘三寸,自剑柄至剑身一闪而过流星般的宝光。霎时间, 整座弈剑堂都被这光照亮!
她擦了擦不断溢出鲜血的唇角, 剑光如影随形, 将她原本便苍白的脸映衬得更白, 一时竟分不清她究竟是地底鬼魂还是天上仙人。玉自怜神色空茫, 没有看殿下自己亲手教养大的徒生,视线反而停驻在了这些为她而震颤嗡鸣的剑上。
她目光扫视一圈,望向了一把无动于衷的残剑。
玉自怜用灵力将其抽起,细细拂去剑身灰尘, 扔在了正跪着的司羡檀面前。
“你可曾记得这把剑?”玉自怜道,“这是你幼年时头一次来弈剑堂时, 第一眼就看中的剑。”
司羡檀望向眼前这柄剑。
地上的长剑剑身残缺不全, 顽钝不堪。且即便是再锋锐不可抵挡的神铁,在百年寂寞下也难免发几块青锈。正是因为种种不全,这把剑看起来有些滑稽,甚至称得上丑陋,便是以两枚铜板的价钱拿去物外小城售卖, 恐怕也无人肯买。
然而就是这样一柄剑,确却是幼时的司羡檀数次尝试拔出却皆以失败告终,实实在在求而不得的剑——
剑风拂过,一瞬百年。
此时, 她跪在冰冷的弈剑堂,心中却蓦然想起来那年那日, 她强行用灵力将这把剑劈至破碎的那一幕。那日师尊不在,堂中无人, 她将对这把剑的爱逐渐消磨成了恨,即便险些吐血,也要将这剑折辱了先。
司羡檀说不清当时的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或许真是她太想得到,却不想旁人得到的缘故,后来看人看剑,都带着几分隐晦的恨。
然而她本以为师尊并不知晓。
弈剑堂数万把剑,皆是集天地灵气,名门大家所成。她只是弄坏了一把既不是名家所铸,声名亦平平无奇的小剑……
玉自怜道:“你还记得它的名字吗?”
闻言,司羡檀望向地上残破的剑,十指骤然攥紧。
“……清心,”她低声道,“它名清心。”
玉自怜垂眸。此刻似是有重峦山影密密覆在她面上,将她光洁的脸蒙上一层隐晦的阴霾。她同样望着那柄似乎已经被以往多年的小剑,怅然道:“我那时本以为,你毁去清心,不过也是孩子心性,是更欢喜后来你拔出的那柄问鼎……”
司羡檀蓦然抬头。
她望着师尊眉心那点似血般的朱砂小痣,恍惚间,眼前一片模糊。
血色与雪色在她身前交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她是网上勤勤恳恳织丝的女蛛,终年如一日朝着这天地铺去尚且幼稚却极难缠的蛛网。然而从来热血难容冰霜,司羡檀又想起那年六月的杜英花,再想起数百年的汲汲营营如履薄冰,这些记忆如柳絮般轻却不容置疑地掩去了她的双眼,她流不出一滴泪。
玉自怜看着她红肿的半边脸,指尖不受控地颤抖两下,还是别过了身,不再看她。
“你属意的那个人根本不通人间情爱,”玉自怜忽然道,“剑宗死了太多人,你别也死在我前边。”
这句话将司羡檀整个思绪都搅得一派混乱,她不可置信地往大殿上望去,嘴唇动了动,似是想问她此事是如何知晓的,又有些像是想要为那人辩驳。然而话临到嘴边,她却发现自己的舌头冷得发麻,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玉自怜见她如此模样,更加失望地挪开了眼睛。她刻意望向别处,冷声道:“你就在此跪够七日。等七日期满,你亲自与昆仑的那位门生请罪,自行向她领罚。”
这比起方才的那一巴掌,更让司羡檀感到羞耻。
弈剑堂乃是剑宗诸门生的切磋论道之地,每日来来往往的人数众多,这便是真将她的尊严放在地上任人践踏。更何况她与昆仑那人已结上仇怨,若真向她去领罚,恐怕后果是自己难以承受的可怖。
然而她在玉自怜座下二百余年,比剑宗其余的门生要更知晓玉自怜的脾气。只要是她认定的事情,便是说破了嘴皮子,磕破了头也无法再挽回半分。
怀揣着最后那丝希冀,司羡檀轻声道:“……师尊,您真要如此么?”
玉自怜充耳不闻,正是默认了。
恍惚中,她跪在殿下,而大殿之上,师尊的身影似乎如雪般融化了。
没关系的,司羡檀心道。雪总有化的时候,待到这场大雪将倾的季节,便是世家与宗门对着他俯首称臣之时。
待到那时候,想必师尊也一定能够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了。
尽管心中冷彻如冰,可她却是再度向着玉自怜的方向一磕头,语气平柔道:“是,师尊。徒儿知错,愿受师尊责罚。”
她尚且洞彻玉自怜的脾性,而玉自怜对她亦是如此。只需扫上一眼,便知晓司羡檀此时说的绝对不是真心话。
然而玉自怜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只是又默默擦拭起她那把从不离手的剑。顿时,弈剑堂上只有两道比风声更轻的呼吸声,淹没在了山色之中。
*
后山,翠竹林。
崇离垢再一次从梦中惊醒。
她环视一圈四周,见自己仍身处这间竹搭的小小陋室,稍稍定下心神。她浑浑噩噩地从蒲垫上站起来,一身纯净的白衣都被方才沁出的冷汗弄湿了。
崇离垢在这间小得仅能容得下她一人的屋子中徘徊几步,侧耳默默倾听屋外风吹竹林发出的萧萧弄叶声。
每当崇离垢疲累时,心中便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父亲那张满含殷殷期望的脸。
他曾说,自己挥出的每一道剑气,都是为了日后弑魔所作的铺垫,没有一剑是白用功。离垢啊,你要明净如水,轻灵如风。你天生是权力的中心,只需高坐神台便好,可切莫沾染上世俗的尘埃。
可若真如此……
若他年某日我真要弑魔,那如今被心魔附体蚕食的我,又该如何自处?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了那张数次出现在心魔幻境之中的脸。
第一次在梦中与那人遇见,是在崇离垢筑基的那一天。那时她意识抽离,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按着本能往前走去。这处光线昏暗,冷水一直蔓延至膝下,她趟着水逐阶往下走去,双手摸到了一根冰冷的锁链。
双目难以视物,只能摸索着锁链继续往前走。顺着这条不知延伸至何处的锁链,她在最后摸到了一只如死尸般冷硬的手。
……这只手好冷,却不断有蜿蜒的热流往下流淌而去。崇离垢沿着不断下滴的液体往上看去,猝然看见了那人惨白的脸。
这该是怎样一张受尽痛苦的脸啊。
那个人不光双眼被剜去,口舌被剪去,就连耳朵也不断往外渗着血。崇离垢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方才摸到的热流,正是从这个被锁链困住的人身上流出的鲜血——
她猛然惊醒。
崇离垢原以为这只是一次无关紧要的巧合,可第二次,第三次,她逐渐看得愈来愈清,愈来愈近,直到近得可以看清那个人鬓边破碎的牡丹花,看清那个人白衣底下被掏空的血肉,无数混杂着肉块的鲜血将这整座冷池染得通红。
崇离垢自从降生起便一直穿着雪色。
她模糊记得,自己幼时也是想要鲜亮的衣衫的。母亲买来给她穿了一次,然而父亲那日归来后脸色却变得十分难看。那是她记忆中最后一次穿除却白以外的颜色。
然而谁也没想到,自那日后不久,母亲便对外宣称云游,彻底消失在了她的身边。
即便只允让她穿白衣又如何?
心魔中那个人流出来的血早已将崇离垢整个浸泡起来,染成血红。她如今也日日穿白衣,可父亲却不知道,那身在血水中趟过的衣衫早已不复旧色。无论施多少清身诀、换多少身一模一样的新衣,都再也无法变回从前了。
今日,她又在心魔中见到她了。
还是那座阴暗潮湿,不知在何处的冷池,那条沉重不堪的锁神链,那根通天的青铜柱。与往先不一样的是,那被紧紧固定在青铜柱上,明显只剩一口气的少年修士忽然垂着空洞的眼睛向她望过来,嘴唇翕动,似乎是想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于是,崇离垢将耳朵贴上她冷得如雪的唇边。
“……还给我,”那个人用气音轻轻呢喃道,“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直至醒来许久,这句话与她的脸一直在崇离垢心中徘徊不去。
她走出竹屋,仰头望着足有数人高的青青竹节,握剑的手紧了紧,又无力地松开。
崇离垢听见数里之外其余门生的谈笑与兵刃相撞声,又想起刀宗新收的那位与自己心魔中那人长相极为相似的小师妹,想起她将自己手轻轻托起的温度,心中忽然升起几分渴望。
然而重重竹林压着她,束缚着她。如此无趣的生活,她至今已过了百余年。
这一刻,她头一次对附加在自己身上的所谓天命产生了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