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长安道【完结】>第35章 凄咽

  夏侯虞第一次见到,毫无威风、满面病容卧于床榻之上的镇北侯楚谦。

  栾国止小儿啼哭的童谣寥寥无几,楚谦便占了一个。

  若非楚谦已让栾国人到了闻风丧胆的程度,他们也不会对尚在母亲腹中的楚祯下了必死无疑的剧毒。

  曾经叱咤沙场的战神,此刻只能依仗妻子的搀扶,方可自由行动。

  夏侯虞心中唏嘘不已。

  “让小辈儿见笑了,”楚谦无所在意哈哈大笑,“听说你以一己之力,突出重围,赶去益州求来了援军,还真有一番少年志气的滋味。”

  “不是我,是楚祯的死守,换来的蛮离荒城。”

  夏侯虞语气平淡。他依旧不能开解自己,当年浔溪之战楚谦的主动败退。

  楚谦听罢,又开怀大笑。

  夏侯虞甚至不知,这有何可笑?为何他们楚家的人,心境如此相像!

  “净舟啊,你这孩子,就是凡事太过较真。如若没有你及时带来援军,恐怕祯儿早已身首异处,被栾国人拉回去凌迟宣泄。”

  “镇北侯如此抬举我,想必是有事相求了。”

  “你啊,最烦你们这群臭小子的,就是这不合时宜的聪慧!”

  楚谦说罢,给岑姨娘使了个眼色,岑姨娘了然退下,只剩了夏侯虞与楚谦二人。

  “净舟,你来。”

  楚谦从怀中掏出一枚布袋,交予夏侯虞手中。

  楚谦解释道:“这是漠北的山楂种,你们此行回长安,若有机会回到楚府,将它种在祯儿卧房能一眼看见的庭院中。”

  夏侯虞不解看向楚谦,方要询问楚谦怎知他正在谋划带楚祯回长安,便似是被楚谦看穿一般打断。

  楚谦抬手,继续道:“这山楂种,是我与祯儿娘亲在漠北寻得,祯儿自小一旦生病,山楂便是唯一良方。此种子,也是祯儿娘亲答应他,等回了长安,与他亲手种下。如今他娘亲没有机会,我——亦没有机会了。”

  “镇北侯,西南形势已扭转,您万不用如此悲观。”

  楚谦笑着摇摇头,“你所看到的,是栾国近几年不会再进攻蛮离荒,但你看不到,西南从此势颓,我们防的不是栾国,而是大周。”

  夏侯虞心中大骇。

  楚谦:“除了祯儿,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

  夏侯虞:“您但说无妨。”

  “带我这婆娘一同回长安。”

  “你干什么!你要撇下我是不是!”未等夏侯虞应承,岑姨娘推门而入。

  楚谦心虚地咂摸了一下嘴。

  夏侯虞自觉退出战场中心。

  楚谦:“西南这么乱,你还跟着凑什么热闹!”

  岑姨娘:“怎么就算凑热闹!你伤那么重,楚祯忙着打仗,谁照顾的你!”

  楚谦气势弱了下去:“压根不是一回事儿。”

  岑姨娘:“我不管,你死我死,你生我生,嫁给你这辈子就跟定你了,别想撇下我!”

  说着,岑姨娘边哭边捶楚谦。

  吵闹没有尽头,楚谦推了岑姨娘,尽管楚谦受伤不轻,但一个常年在战马上驰骋的男人的力道,也是不小的。

  这一推,岑姨娘立刻噤声。

  楚谦也一瞬怔愣,立刻蹲下将岑姨娘扶起。

  许是夫妻二人从未有过龃龉,岑姨娘眼眶含泪,怔怔地看着楚谦不说话。

  楚谦拍了拍岑姨娘的背,叹气道:“两个孩子需要母亲,一个家需要母亲。”

  岑姨娘抹了抹眼泪,苦笑一声:“我懂,你为了给楚祯一个母亲,才娶的我,是不是?”

  “你你你……你怎么如此揣测!”

  “行,我回去,我带着两个孩子,在长安等你。”

  说罢,岑姨娘推开楚谦,自己扑落衣上的灰尘,甩开袖子走出了屋子。

  楚谦尴尬冲夏侯虞一笑,不再提及岑姨娘,转身又拿出一物,递给夏侯虞。

  “男子二十岁冠礼,此物是我送与祯儿的二十岁生辰礼,便一齐托付于你。”

  说此话的楚谦,从他脸上看不到一丝悲戚,那神情,就好似只让友人代为保管,很快他便可以亲自将此物送给自己珍爱的儿子。

  夏侯虞答:“定好好守护。”

  楚谦笑说:“我见祯儿将骨笛赠予了你,我便知,你是个值得托付的孩子。你可会吹奏塞外曲?”

  夏侯虞慢慢点头。

  “好!”楚谦敞开衣襟,仿若身穿金靴马甲即将上战场一般,豪横坐到一边,“吹来听!”

  曲子悠悠传来,楚谦乐开了花,手脚并用打着拍子。

  屋外一个身影矗立久久不动,手抓住门框,身体止不住地抖动。

  塞外曲渐落,屋外的楚祯恍然回神,扶着墙,一步一步踱回了自己的房间。

  藩王归苗疆,楚谦重整楚家军。

  自那日起,传唱于百姓间的楚家少将军,仿若人间蒸发一般,同他那些神话般的战争传说。

  与此同时,长安城门外,一个漠北商人打扮的人,牵着一辆装满漠北新奇玩意儿的马车,正将一袋子沉甸甸银钱塞进守城士兵怀里。

  如今的大周,连三岁孩童都知,当今圣上稀罕栾国的一切,玩物和女人,一切的一切。

  守城士兵象征地掀开轿帘,看见车内斜卧一个瘦弱的妇人,是不是咳喘几声。

  “她是小人内人,身子不好,不便下马车。”

  守城士兵冷哼一声,又掂了掂钱袋子,给对面的士兵使了一个眼色,放行了。

  这辆马车驶进长安城后,便拐进了小巷子内,而后七拐八拐终在一处偏僻的别院前停了下来。

  刚才的商人跳下马车,左右看了看,掀开轿帘道:“飞飞,我们到了。”

  车内的“妇人”此时才掀开面纱,露出苍白无色的面容。

  楚祯拉住夏侯虞递过来的手,借力踏下马车,却脱力欲栽倒。

  夏侯虞反应迅速,一把将楚祯抱在怀里,未做耽搁,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别院卧房。

  此处便是夏侯虞未出手的西郊小院,此刻夏侯虞无比庆幸,当初为了留下与楚祯的回忆,未卖掉此处有多么正确。

  方将楚祯放于榻上,楚祯便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夏侯虞连忙为楚祯脱掉伪装衣物,查看楚祯脖颈和手腕处。

  黑红色的脉络一层一层向上攀岩,如今的楚祯眼中布满了此种血丝,除了大致的轮廓,他已经看不清什么了。

  “净舟……净舟……”

  “飞飞,我在。”

  “楚祺和岑姨娘……”

  夏侯虞拍了拍楚祯的手,“你放心,我已经将岑姨娘送回了楚府,楚祺他……”

  夏侯虞停顿了下,终是未忍心告知事情,便道:“楚祺他这几年在长安很好,你不必担心。”

  楚祯心里清楚,周帝最忌惮的便是他与父亲二人,留着“无用”的楚祺和岑姨娘在周帝的视线中,反倒能让周帝放心。

  屋外“咚咚”响起了敲门声,夏侯虞神色一凛,关紧楚祯的房门走至大门前,压低声问:“什么人!”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片刻后,门外应道:“是我,夏侯般。”

  夏侯虞松了一口气,将夏侯般放了进来。

  “你身后可有人跟着?”

  夏侯般连忙摇头:“我甩开了所有人,陈侍卫是我和楚祯共同信任的人。”

  夏侯虞半信半疑点头,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给你。”夏侯般拿出一物塞进夏侯虞手里。

  “什么?”

  “当初……我从父王那里求来的解毒药草,楚祯曾拒绝了,如今……若能缓和他的痛苦……”

  夏侯虞:“多谢。”

  这一声多谢,让夏侯般脚步钉在原地,生生止住了想要进去看一看楚祯的想法。

  夏侯虞亦是没有这个意思,他丝毫未动,身子遮挡了夏侯般看向屋内的全部视线。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去城东观音庙找了然住持,我随叫随到。”

  “多谢。”夏侯虞再次说了声谢。

  夏侯般待不下去了,往楚祯屋内的方向深深忘了一眼,转身离去。

  自楚祯与夏侯虞相识,好似只有各自养伤的日子,才能落的清闲快活的日子。

  苗疆的日子如是,如今的日子亦如是。

  不知是气候,还是楚祯真的好转了许多,楚祯现下的面色竟比在蛮离荒时,红润了许多。

  每日夏侯虞做饭时,楚祯总要在一旁支着脸,凑热闹。

  夏侯虞便也放任他。

  直到有一日,夏侯虞从前厅去后院取食材,翻找了很久后,再回到前厅,发现楚祯晕倒在灶台旁。

  楚祯自此昏迷了整整半个月,这半个月中,若楚祯喝进去一口米汤,夏侯虞便才肯喝一口米汤。

  十五日光景,楚祯瘦了,夏侯虞更是瘦了一大圈。

  第十六日时,夏侯虞照常为楚祯梳洗时,猛然发现楚祯睁开了眼睛。他方要开口,却换来楚祯一句:“你在做什么?”

  夏侯虞一时未明白,停顿片刻,回答道:“飞飞,你终于醒了。”

  “飞……飞?是我?”

  夏侯虞手中的帕子应声而落,坠入水中。

  他知道落红会让人渐渐遗忘自己的记忆,但夏侯虞从未觉得,这一天会到来的如此快。

  看见夏侯虞目光中的恐惧,楚祯的头好像猛地被人一锤,一瞬间,所有刚才短暂遗忘的记忆,一股脑涌了回来,头痛欲裂。

  “净舟,我刚才是……忘记了你吗?”

  此话一出,夏侯虞终回神。

  他看到楚祯痛苦地捂住头,一把抱住楚祯。

  “慢慢想,慢慢想。”

  楚祯看不清夏侯虞,闻不出味道,甚至连触觉都削弱了很多。

  但是他们从未如此悲观,因为——飞飞记得净舟。

  夏侯虞将楚祯安置睡去后,一个人来到了十五岁楚祯月下奏笛的屋顶。此时烈日当头,断无那日的意境,夏侯虞却无比想喝酒。

  第二日,二人未互相说过一句话。

  第三日,楚祯突发高热,夏侯虞守在楚祯一天一夜。

  第四日,楚祯醒过来后,见到夏侯虞的第一面便是:“你是谁?”

  夏侯虞踢翻了屋内所有东西,他快崩溃了!

  他抱住楚祯,抱住慢慢恢复自己对他记忆的楚祯,死死盯住楚祯的眼睛。

  “我不想过这种日子,这种……每日你醒来后都可能彻底忘记我,再也想不起来我的日子!”

  楚祯眼中的情绪从惊惧,到不可思议,慢慢灌满了心疼,他没有心疼自己,他在心疼夏侯虞。

  知道楚祯想起来他后,夏侯虞放任自己,将手缓缓移向楚祯的脖颈,凑到楚祯耳旁,轻声道:“我宁可要你死,也不要你不记得我。”

  感受到夏侯虞真切的力道,楚祯不怒反笑,甚至主动握住夏侯虞的手,帮他攥紧自己的脖颈。

  夏侯虞大惊,甩开楚祯的手。

  楚祯望着夏侯虞,轻声说:“陪我去做几件事吧。”

  第一件事,便是楚祯带着夏侯虞,去见了他的娘亲。

  这一天,楚祯穿上了娘亲最爱的红色战衣,发髻高高梳起,发丝散落下来。他带了娘亲最爱的醉花酿,与娘亲讲述他在苗疆经历的一切。

  当然,他向娘亲介绍了夏侯虞。

  第二件事,楚祯将小七的衣物,埋在了楚家陵墓。

  “小七他……本是富家少爷,却因战争家破人亡,从小跟着我。那条塞进阿道玑口中的手臂,是小七自己砍断的。他说他恨栾国,想要保护能保护我的顾都尉。”

  夏侯虞听罢,便明了了。他帮楚祯将小七的衣物整齐放在衣冠冢内,后埋上土。

  第三件事,楚祯知道父亲交给了夏侯虞一袋山楂种。

  “我们种在你的西郊小院罢。”

  “镇北侯嘱咐要种在楚府,等这阵风波过去,我们一起……”

  楚祯打断了夏侯虞:“就种在你这里罢,我……”

  楚祯未说完,便被一阵剧烈的呛咳打断,口中鲜血喷溅在泥土之中。

  他感觉四肢发麻,酸软无力,心口处一直隐隐泛着难忍的疼痛,只能强撑着坐在庭院内的摇椅上。

  “好。”夏侯虞未追问原因。

  夏侯虞说动便动,挖好坑,将种子递到楚祯面前,让他亲手播撒种子,却发现,楚祯直直看向前方,并未有一丝反应。

  夏侯虞心脏一紧,伸出手在楚祯面前晃了晃,依旧没有回应、

  “飞飞……飞飞?”

  楚祯好似与世隔绝,亦听不见夏侯虞一丝声音。

  夏侯虞手握山楂种,静默低头看着无知无觉的楚祯。

  许是太久没有听到夏侯虞的声音,楚祯疑道:“净舟?好了吗?”

  “好了。”夏侯虞回答。

  “净舟?”

  “我在。”

  “虞净舟?你在吗?”

  “楚飞飞,我在。”

  “虞净舟!你在哪!”

  楚祯急了,连忙站起身,却已无力再站起,站起的一瞬便向前扑倒,不出意外栽入坚实的怀抱。

  “净舟?你……”

  话未问完,楚祯的头开始剧痛,他发觉自己的记忆在慢慢流失。

  “净舟!虞净舟!你说句话!你说话!你叫我!”

  “飞飞、飞飞、飞飞……”

  楚祯叫了几声净舟,夏侯虞便答了几声“飞飞”。

  只是夏侯虞自始至终低着头,不再看向楚祯。

  “怎么办……”

  楚祯第一次流露出无助的语气,夏侯虞猛地抬头。

  自从落红复发开始,楚祯从未在夏侯虞面前表现过害怕,甚至问夏侯虞他该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净舟,我好像在遗忘你……我不要……我不要不记得你!求你,净舟,求你……杀了我……”

  我宁愿此刻就死去,也不愿忘记与你相识后的一点一滴。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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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二卷 风云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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