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长安道【完结】>第30章 好梦

  “你瘦了。”夏侯虞扶着楚祯的腰说。

  楚祯轻轻笑了,只道:“你回来了。”

  战场残留的是满地的尸首和剑戟,有敌人的,也有自己人的。

  士兵们将自己军队死去的尸首收殓,将趁手的兵器捡回,不论是敌方还是我们的,清洗磨刃后投入下一场战斗。

  被困蛮离荒近二十日,这种事情他们几乎天天做,甚至能面无表情地从自己已死的战友身上拔下刀枪,和旁人谈论起敌军的这把刀的优劣。

  夏侯虞见到这种情形是震撼的,尽管他在栾国囚禁于漠北战场,见到了大大小小无数次战争。

  但他从未深入军队底层,见到每一个人对待战争后的感受。

  他心中所有的感悟,都始终高高挂起,是一个君王、一个领导者的视角。他只是浅显地以为,用最小的伤亡换取国家的和平,才会是一个被百姓爱戴的明君。

  楚祯看出他心中震撼,疏解道:“你现在眼中的大家冷血冷情,其实不是这样,这只是每一次惨烈的战斗后他们保护自己的姿态,只有这样,才能平静地接受昨日还和自己欢声笑语的战友,今天变成了一具慢慢溃烂的尸体。咱们的战士,永远都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话未说完,楚祯突然顿住,喉头霎时涌上来浓烈的血腥味。

  不好……净舟还在这里……

  发现楚祯不对劲,夏侯虞一把捞住楚祯的身体,“怎么了?你受伤了?!哪里?!”

  楚祯缓缓摇头,忍着心口剧痛,强行咽下了那口淤血,对夏侯虞笑道:“无事,就是有些累了,一时没喘上来气。”

  楚祯此时无比庆幸,自己脸上尽是血污,否则他面上的苍白定瞒不过净舟。

  夏侯虞半信半疑,却也因着知道楚祯的落红已解,想着再不舒服,也不会有落红那时惊险,便安下心来。

  “来人!”楚祯叫来下属,“带虞公子去换洗衣物,虞公子从长安带来了数车辎重,稍晚时分准备好酒好菜招待从长安来的援军。”

  “是!”

  夏侯虞冲楚祯点点头,随着楚祯的下属离开了。

  直到夏侯虞的身影消失,楚祯才体力不支,直接栽进了自己的营帐。他趴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口中喷涌出大量鲜血,眼前事物渐渐模糊消失前,他听到了小七的声音。

  楚祯好似劫后余生般笑了,在小七的怀里,彻底失去意识前,挣扎说:“别……告诉他……”

  在蛮离荒饿着肚子还要上战场的士兵们,许久未见过这么丰盛的饭菜了,尽管他们面前的只是只管饥饱的干粮,和连肉腥都没有,嚼之如同树皮的干肉。

  他们还是当成长安城中心的万家酒楼,听着曲吃着酒。

  楚祯裹着大氅,在篝火旁烤着火,看着欢歌笑语的士兵们载歌载舞,他脸上始终挂着笑意。

  擦掉脸上的血污,脱下厚重的战甲,楚祯瘦削的身形显露了出来,还有他苍白到好似下一刻便会昏厥过去的脸色。

  楚祯时不时咳嗽两声,每一声都好像要心呕出,痛苦异常。

  他想忍住,不在净舟面前显露,他越忍,下一次咳嗽的爆发越强烈。

  就在他试图憋住再次的咳嗽时,夏侯虞坐到了他的身边,抚住他的背,轻声问:“怎么了?”

  楚祯扯出一个笑容,看向夏侯虞,摇摇头道:“风寒而已。”

  夏侯虞伸手要给他探脉,楚祯心一惊,连忙借由拢紧大氅,躲了过去。

  所幸夏侯虞未追,他点点头,转身去找了小七。

  不知他与小七说了什么,中途小七往自己这边看了看,然后冲夏侯虞点点头,跑走了。

  不一会儿,小七端着一碗汤药送至楚祯面前。

  楚祯一闻,便知只是治疗风寒的药罢了,于他并无什么用,小七看着楚祯的目光也十分复杂。

  楚祯冲夏侯虞一笑,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热汤下肚,也能缓解一下咳喘之症。夏侯虞以为汤药起了作用,再不苟言笑的他,在楚祯面前也不再遮掩,心情爽利起来。

  楚祯见状,问出了自己心中疑问:“你为何会带援军而来?”

  夏侯虞面色一顿,本可用谎言天衣无缝解释这一切,在楚祯面前,他好似脑子无法转动一般。

  楚祯看出了端倪,脸色一沉,道:“你随我进帐。”

  方才这一问,看似只问了一个问题,夏侯虞却知道,这一句问话中楚祯问了足足三点。

  “咳咳……”楚祯脱力扶住小七为他准备的软榻,尽可能不让净舟看出自己身体的端倪。

  夏侯虞坐至楚祯对面,目光下垂,未注意到楚祯的不适。

  “一,”夏侯虞沉沉开口,“我回长安后,进了宫,虽未谋个一官半职,但现已在周帝面前是个说的上话的人。”

  “二,我知西南祸事,的确是我安排了人在你左右,瞒着你是我的不对。”

  “三,劝说周帝出兵确实不易,我也的确会被周帝盯上,但——在即将到来却未到的危机,和你的安危面前,无论再来几次,我始终选择后者。”

  说罢,夏侯虞再次垂下眼眸,不去看楚祯。

  许久的沉默,楚祯突然胳膊支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自己的脸颊,看向夏侯虞,狡猾地笑道:“被我吓到了?”

  夏侯虞愣住了。

  楚祯笑着,又咳了几声:“净舟——我怎舍得对你问责?”

  夏侯虞心中咯噔一下。

  楚祯注视着夏侯虞的眼睛,认真道:“三年未见,净舟,我很想你。”

  夏侯虞慢慢抬起头,回看楚祯的眼睛。

  二人分别后的第一封往来的书信,楚祯未对夏侯虞的那句“时切葭思”有回应,信尾的三愿,楚祯在下一封回信中更是一字未提。

  如今当着夏侯虞的面,楚祯说:“我很想你。”

  那么信中的“所愿”呢?楚祯是不是也要现在呼之于口?夏侯虞思及此,心如击鼓般振动。

  楚祯:“我……”

  夏侯虞腾的一下站起,打断了楚祯。

  楚祯仰头,见夏侯虞目光中皆是对答案的求知,他甚至觉得,若自己不立马回答夏侯虞的“所愿”,他会立马被夏侯虞掐死。

  楚祯咯咯笑出了声,笑激起咳嗽,他咳了好一会儿。

  夏侯虞无奈又紧张,轻轻点了一下楚祯的额头,楚祯顺势躺倒,眼睛亮亮地望向夏侯虞不说话。

  “我端碗热汤来。”

  “好。”

  楚祯的手垫在头下,侧躺着,一直看着夏侯虞,直到他出了营帐。

  这时楚祯用手去探软榻的下方,摸出一小瓶药来,倒出几粒,仰头咽了。

  方才夏侯虞期望自己说出怎样的话来,楚祯不是不知道。

  三年前夏侯虞决定和覃燕彰回长安时,楚祯拿着那朵花,便想过,若自己用……“喜欢”二字,是否能留下他。

  终究是不忍,楚祯知道夏侯虞的抱负,就像夏侯虞知道他的执念一样。

  如今夏侯虞在长安的生意风生水起,尽管在位的周帝不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皇帝,但夏侯虞可以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上搏出了一席之地,定是经历了无数艰难。

  楚祯知晓落红从未离开自己后,再未奢望过,自己还能再见夏侯虞一面。

  更是……无法回应三年前夏侯虞的三愿。

  楚祯苦笑,支起身子,坐正,恢复了往日的严肃,将顾都尉叫了进来。

  夏侯虞回来时,便见齐连举、顾都尉皆在帐中。三人面容严峻,低头分析着目前蛮离荒的局势。

  “打扰了,我放下热汤便走。”

  “净舟——”楚祯叫住了夏侯虞,“留下,我需要你的帮助。”

  楚祯喝下净舟端来的热汤,身子渐暖,却也因过度脑力操劳,力竭坐在了软榻上。

  众人皆知楚祯的辛苦,便阻止楚祯想要站起的举动,楚祯也不托大,便在软榻上与大家商量起了后续的对策。

  楚祯:“净舟的援军只有千人,此番击退敌军,只是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下次应战,我们胜算不大。”

  顾都尉:“阿道玑骁勇善战,头脑灵活,不出几日,他定能反应过来,大举进攻蛮离荒,届时,蛮离荒恐不保。”

  楚祯见齐连举摩挲胡须,却一言不发,问道:“齐大人,您有何见解?”

  齐连举沉思半晌,问道:“楚将军,你认为蛮离荒一定要守吗?”

  楚祯大骇,蛮离荒对中原,对长安,乃至对整个大周的重要性,人人皆知。他不信齐连举这样的明臣会说出此番话。

  “要!”

  “你便说说,为何要?”

  没有立刻回答齐连举,楚祯冷静下来后,明白了齐连举的目的。

  “蛮离荒不止是蛮离荒城,它前有峡谷,后有堤坝,如今正值入秋,堤坝逐渐干涸,我们可退至那处。”

  齐连举欣慰笑笑。

  顾都尉不解,甚至有点气愤:“少将军,我们不要蛮离荒了吗!”

  楚祯方要开口,一直沉默的夏侯虞拍拍顾都尉的肩,替楚祯说道:“不是不要,而是现在不能要。”

  “什……什么意思?!”

  楚祯听罢,笑着冲夏侯虞点点头。

  楚祯指住边防图的蛮离荒堤坝处,道:“此处堤坝名为雁堤峡,水流处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可容纳千人。”

  话以至此,众人皆明了。

  夏侯虞接道:“人去城空易,骗过阿道玑难;躲入雁堤峡易,何时反攻难。”

  楚祯沉沉呼出一口气,思量许久,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属下明白了,先退下了。”顾都尉亦是个聪慧的,大家尽管再讳莫如深,他也知晓这蛮离荒究竟要如何守了。

  齐连举也一同告退。

  帐中再无他人,楚祯放松下来,脱掉鞋子,窝进了软榻的大氅内。

  “你要休憩了?”

  楚祯睁着眼睛,摇头,“只是躺一躺,睡不着。”

  夏侯虞:“可要安神香?”

  楚祯眼睛猝然发亮:“你带了?”

  夏侯虞点头,从怀中拿出点燃,放在了床头。

  “知你多思多虑,特意带的。”

  “多谢净舟。”

  夏侯虞站至楚祯面前,低头瞧着。

  楚祯也不肯闭上眼睛,直直地看向夏侯虞。

  两人心中都有无尽的话想与对方说,却又不知自己该不该说,亦不知自己敢不敢说。

  若未猜错,他们亦知对方此刻所思,便是自己心中所思。

  夏侯虞伸出了手,将楚祯两鬓的碎发挽至耳后。楚祯面色未变,夏侯虞却先红透了脸。

  楚祯一动不动,任由夏侯虞的动作,面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未躲避却也未再近一步。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夏侯虞说。

  “净舟。”楚祯叫住夏侯虞。

  夏侯虞转身:“嗯?”

  楚祯轻笑说:“陪我坐一会儿。”

  “……好。”

  两人并肩坐在长长的软榻上,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相顾无言。

  入夜,营帐外起了呼啸寒风,夏侯虞也感到一丝瑟缩寒冷。

  楚祯将大氅的一角盖至夏侯虞的腿上。

  夏侯虞接过,指尖擦过楚祯冰凉的手背,说:“你手很冷。”

  “还好。”

  分别仅仅三年,两人却不如当年般自在,究竟是各自都长大了,还是夏侯虞那封“逾矩”的信,将二人纷纷推远。

  夏侯虞心中竟对那封信,生出了悔意。

  他想走了。

  他说:“飞飞,夜深了,你该睡了。”

  楚祯:“你想走。”

  是肯定的语气。

  夏侯虞:“……”

  见夏侯虞闭口不言,楚祯笑了,轻声道:“走吧。”

  夏侯虞有些惊讶地看着楚祯。

  楚祯又道:“一夜好梦,净舟。”

  夏侯虞离开营帐前,楚祯一直坐直了身子,看着夏侯虞。

  推开营帐帘子前,夏侯虞手一顿,回身见楚祯还在笑着看向他。

  夏侯虞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楚祯面前,不顾楚祯不解的目光,将楚祯发丝垂至腰后的高发髻解开,为他铺开青丝。

  “飞飞,好梦。”

  每夜丑时,顾都尉都要向楚祯汇报一次巡逻军情,即便是今夜,顾都尉依旧未忘自己的职责。

  当他掀开楚祯营帐帘子时,看到的便是夏侯虞满眼温柔地为楚祯梳开长发。他脚步一下顿住。

  顾都尉新婚燕尔,自然与妻子正是浓甜蜜意之时。此等举动,此等目光,顾都尉不能更加确定,这是只有为自己所爱之人才会做的举动,才会露出的目光。

  他一下子涨红了脸,好似心中明白了什么,开心之余却也阵阵担忧。

  夏侯虞刚进入军营之时,楚祯便对他和小七千叮咛万嘱咐,万不可将落红还在他身上的事告知夏侯虞,万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