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眠愣了许久,后怕地朝后看去,转过头来道:“莫知弦,你要不要命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莫知弦冷道:“我知道。”
“那你还说?!要是被人听到了怎么办?”
莫知弦:“不怎么办。”
童眠看着他软硬不吃的脸真是恨得牙痒,“行,你胆子大,你就不怕像乌——”话说一半便顿住,脸色青白交杂,好不难看。
莫知弦见他为难,便替他说了出来,“像什么,像乌夜明一样?”
童眠:“……”
“抱歉,我不该把你们放在一起比较,他是他,你是你,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跟他……”
莫知弦却道:“你也认为他是叛徒?”
童眠惊悚道:“难道不是吗?……别告诉我这又是学院隐瞒的秘密,我真的承受不住了!”
莫知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算了,他是不是都不要紧。左右……他在学院这里都已经盖棺定论,他的家族后人也人人喊打,抬不起头。”
是啊,这些事都已经发生了,他们两个小孩再掰扯又有什么意义。
童眠不由自主朝鬼头小五看去,他仍躺平在地,一动不动,硕大的鬼头倒扣在他的肩膀上,将那副身板衬托得狭窄幼小,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陈年的伤口。
他知道乌家人在学院里的处境不好,但没想到会这么艰难。
“明明乌夜明叛逃出学院,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叹了口气,“那时候我都没有出生呢,如果我和鬼头小五的命在天上换过一道,今天遭受这一切的也许就是我了。”
“很多年前的事……”
莫知弦忽然笑了,“你刚才问我,为什么偏偏是江月鹿。如果你知道乌夜明叛逃出学院的前因后果,就会明——”
正说着,石桌另一侧忽然传来异动。
轰隆隆的,像是阵法关闭的声音。随着声音渐弱,石桌另一侧终于不再是坚固的石壁模样,还原出了空阔的大厅原貌。
童眠古怪道:“我舅舅关了阵法……他们谈完了吗?这么快?”
夏翼最先出来,见他背身对着自己,童眠有些诧异,因为他并没瞧见江月鹿。起身刚要询问,夏翼却冷不丁转过身来,“你把江——”
童眠望着公主抱姿势在夏翼怀中沉睡的江月鹿,沉默了。
夏翼:“江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他还好吗?为什么还没醒啊?”
童眠见夏翼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并不答话,内心实在发毛。终于听到他开口:“你叫童眠?”
童眠的内心竟然涌过了无穷感动。
类似于:伟大的鬼王大人竟然记住了我的名字。
他忙不迭点头:“是的,是的!”
夏翼:“你跟我走。”
童眠:“啊?”
鬼王说话说得利索,走路走得也迅速,似乎完全不想在此多待,如一卷红云很快踏出门槛,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唯独声音穿过风声而来,飘到了童眠的耳朵里,“和他有关的人都带走。”
“和他有关的?”童眠挠了挠头,看着冷问寒,这个人肯定算,“那其他人呢?鬼头小五呢?还有莫知弦……大家都跟我走吗?对了,我舅舅!我还得跟他说一声吧?”
莫知弦撑着身子起来,“你去和童副院长报备一声,我会带他们跟上江月鹿。”
童眠:“不是,兄弟,你真要去啊?那可是鬼王,你都不怕的吗?”
莫知弦:“我还有话对江月鹿说,不找鬼王。”
那你就更危险了。童眠同情地看着他,觉得这个浓眉大眼单纯的小伙还没有看清那一人一鬼的本质。
“那我先去找我舅舅,我们随时保持联络!”话说完,童眠就像一阵风似的转入了石桌另一侧。
他们再见面,已经将近日出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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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还未完全亮起,夜幕笼罩一层薄而尖锐的锋芒。
夏翼站在万丈高楼之前,他的身形与那重檐高楼相比,显得过于渺小,可是无端生出的睥睨气势,却将飞入云霄的巨型建筑都压得喘不过气。
他微微侧头,问童眠道:“如何了?”
童眠硬着头皮回答,“冷问寒的伤势本就不重,路上的时候就已经醒了。小五刚才也醒了过来,现在就只剩……”
夏翼看向他身后的石台,江月鹿躺在上面,神色平静,像是睡过去一般。
好一会,夏翼才转过头去,“你们先进去。”
“啊?噢……噢,好。”童眠转过身,将跪在石台前愣神的冷问寒扯了起来,“走吧,江月鹿自会有人照顾。”
另外一边,莫知弦也沉默地站了起来,朝四周看了看。
鬼头小五醒过来后就消失在了众人眼前,但莫知弦知道他此刻应该还在这里。莫家与乌家牵扯甚多,有一代的长辈彼此之间种下了气味和痕迹的术法,从那以后,只有他们两家人可以在茫茫人海里探察出彼此的踪迹。
他感知到鬼头小五时,对方也能感知到他。
童眠远远朝他喊道:“走了,进楼去。”
他应了一声,与他们汇合进楼,童眠道:“我们不等小五吗?”
莫知弦摇头,“不了,他想跟自然会跟着,而且现在的他也没有地方可去了。”
童眠同情极了,“小五还真可怜啊。”
莫知弦古怪地看了一眼他,童眠道:“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莫知弦没吭声。
不过一夜之间,童眠就以“小五”相称了,该说他是没心机单纯,还是毫无眼色呢?
一行人各怀心事,沉默着迈进高深的门槛,一门相隔,殿内与殿外却像两个世界。众人不约而同感到了阵阵凉风,其中还夹杂着些许奇妙的木头香气。
殿内塑了一尊雕像,乃是神明合目的一幕。望着那尊雕像时,无论多么复杂混乱的心境,都会慢慢变得和缓平静。众人只站了一小会,就像被拂去了烦恼忧愁般轻松。
童眠小声道:“这就是我们那位神明大人了吧?”
冷问寒沉默又复杂地注视着雕像。
莫知弦道:“据说学院内只留下了两尊雕像,其余的都在多年前那场巫鬼相争中尽数破碎了。现如今留下的,一尊的位置只有院长们知道,另一尊就是我们眼前的,安放在这个……隐秘的场所。”
童眠:“我说啊,既然是这么隐秘的地方,我们就这么闯进来是不是不太好啊。”
冷问寒:“我们犯的错还不够多吗?”
大家都一起沉默了。
忽然之间,童眠哈哈大笑起来,其余人都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慢慢止住了笑声,“我是没什么啦,反正我就是个扶不上墙的学渣。倒是你和冷问寒,一个两个都是老师家长寄予厚望的人,在这种犯了大错的时候……居然比我还要坦然。”
一口气说下来,童眠才顿了顿。
“其实跟你们胡闹一通,比当个书呆子只知读书写字好玩多了。”
莫知弦不留情面道:“我们过来可不是为了玩的,这个地方存放着学院的许多隐秘,放在平时我们绝对进不来。”
他用那种“你应该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一切”的眼神谴责着童眠。
童眠:“我知道,我知道,我这不是表达一下高兴的心情嘛,你别端出主席的架子训人,真是扫兴极了。”
莫知弦不再理他,径自加快了脚步。
童眠:“喂喂,你别走那么快啊!急什么!”
莫知弦还真是心里着急,他想来这个地方很久了。
他对这种“一次性可以查阅大量秘密情报”的古迹场所无法抗拒,江月鹿问他为什么知道那么多,其实就是这些年四处调查得到的。
但是,一般来说,他想了解的内情都是非公开的内容,在图书馆是无法调取的,而且如果被发觉有危险词条检索痕迹,很有可能会被系统报告给院长和各族长老。
一开始,他以为是院长们有意将这部分历史资料瞒死,也为此内心煎熬过很长时间。
一方面,他长久受到的教育让他无法理直气壮地厌恶长辈们不坦荡的行为,可另一方面,他又真情实感地想要了解背后被隐瞒的真相。
那段时间他过得很痛苦。
但后来,随着一封密信的到来,他困守的境遇就此改变了。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封信到来的夜晚。
那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上学日,他结束了一天的巡查,疲惫地回到房间,温习完第二天的功课以后刚要倒头就睡,却听到一阵旷古悠远的吟唱从窗外飘荡而来,他迷迷糊糊地起身,沿着声音的踪迹一路来到窗边,看到清澈的月光照亮一封黑色的信。
起初他将信错认成了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后来才发现,只是材质很相似,都泛出相同的木头香气,但是信封的大小完全不同,上面也没有学院的密文符咒。
打开来看,黑色的信纸上涂画着简洁的文字,他越看睡意越浅,那些记录涉及到他从小到大困惑了很久的矛盾之处,对方像经历过这些事一样,将每一段历史的隐情解释得清清楚楚。
他看过信之后,就谨慎地烧掉了。
一夜未眠,到了第二天,老师们照常上课,系统也没有提问他的名字,他逐渐确定写信人的直觉是对的。
对方没有提到看完后要将信烧掉,是他自己害怕学院发觉所以提前做了准备。
没想到根本用不着这么做,一封来历不明的外来信件伴随着神秘的吟唱掉落在一个学生窗边……学院根本没有一个人发觉,连系统也一样。
寄信人知道会这样,所以才有恃无恐吗?
从那之后,一封接着一封的密信伴随明月来到他窗边,为他解开了许多学院的谜团。对方不提自己的名讳,也从未也信件上写出他的名字,对方似乎完全出于一种兴趣,在路过某地时随手一扬,便洒洒落落一地秘密,对方不理会这些秘密会带给学院多大的动荡。
那一定是一个很强的人,或者是一股很强的力量。莫知弦如此笃定。
当他开始怀疑对方是否对学院有所图谋的时候,对方却送来一封密信,说他实在不该埋怨巫师学院的长辈,他们远比自己可怜。
“他们并非有意隐瞒这些真相,而是双眼逐渐蒙蔽,辨识不了真实是什么。在有意地控制下,他们逐渐只能看到别人想让他们看到的。”
“他”道出了一个更大的秘密。
“而这一切,皆因神明。”
从那之后,莫知弦不再痛恨院长们,反而觉得他们十分可怜。
“别再看了。”听了莫知弦的话,童眠终于转回了头,三步并做两步跟上来,“见到传说中的神像,哪有不看的道理。如果江月鹿在的话,他一定会说这和人世间的景点打卡是一回事。”
想起情况未知的江月鹿,童眠一时沉默了下去。
却听走在前方的莫知弦说:“你不清楚是什么时候被神明夺取了神智,所以还是少看为妙。”
童眠:“骗人的吧,看一眼又不会怎样,那只是神像啊。”
莫知弦:“你又怎么知道你现在是不是清醒的?也许这种劝告自己没什么事的想法也不是出于你本人的,也许你本人的想法非常害怕,一点也不想看那尊神像呢?”
童眠都要笑了,“我自己的想法我自己还不知道吗?”
“事实正是如此,你可能还真的不知道。”莫知弦止住他,“也许你和我早晚有一天都会被伟大的神灵控制思想,所以珍惜这一时片刻的清醒吧,至少我此刻是不想和你争执这些的。”
他们二人说话时,冷问寒一声不吭,一直跟在昏暗的光影中。
不知走了多久,又往下延伸了多深,他们终于看到前方出现了一扇小门。
那扇门极小,和周围庞大的黑墙相比,它仿佛一粒米白色的砂石。
它像是黑海里漂浮的白舟,又像是黑山中静立的白屋。
在远处看它和在近处看它的感觉完全不同,走了许久,一直凝视着小门,有个想法冷不丁从童眠心里冒出来。
也许那扇门是活的。
所以才会随着他们的走动而动。
带着微妙的想法,他们慢慢走到了米白小门的旁边,旁边三尺忽地滚起冷光青火,待火焰熄灭下去之后,夏翼出现了。
冷问寒忽然道:“没有声音。”
童眠嗯了一声,“什么意思?”
冷问寒看着还未燃尽的火焰,“你不记得么,这些青火出现的时候始终伴随着声响,但是刚才我并未听到。”
童眠这才啊了一声,“我也没听到。”
莫知弦走到门前,轻轻叩了几声,理应传来的敲击声也未出现。
一切声音似乎都被吞没去了别的地方,这里就像一个悬浮着真白之眼、米白之门的真空地带。
“那为什么我们还能说话呢?”童眠不明白。
夏翼的声音响起,“你们并没有说话。我刚才进来之前,你们三个人就像三个哑巴在表演哑剧。”
童眠:“这个地方也太奇怪了吧……”
夏翼嗤了一声:“奇怪吗?要真算起来,这还是你们童家的人造出来的东西。”
不等童眠回答,他便搂紧江月鹿,将那扇庄重森严、周身布满仙气的小门毫不客气地踢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