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出现的冷问寒躬身忌惮,冷冷地横档在江月鹿面前。
他的身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有着不赘余的美感。
宛如一道绷紧的白色霜弓,在江月鹿的身前撑开了无形的守护屏障,听他命令的无数游魂在木板下云集,朝着船主一行撕开血盆大口。
一道锐利的气息擦过童眠的手指,血狂飙而出,他立马停下帅气的POSE大叫了起来:“草草草草,冷问寒!”
“你别气过头,波及到无辜者啊!”
冷问寒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他,反过来示意江月鹿安心。
他们凭空出现,太让江月鹿惊讶了。
“你们怎么……”
“说来话长。”童眠吹着手指,刚要开口,冷问寒就将他一把推了出去,“靠——你到底要干什么?!”
冷问寒:“噤声。”
话音刚落,以江月鹿为中心的地面忽然呈旋涡状往外扩散,急速流动起来,越来越快,活像有只看不见的手疯狂在打/黑色蛋液。
他的脚边翻滚起粘稠的气泡,滋滋地冒出不明水汽。
“起!”冷问寒轻呵。
地面上冲出两只游魂,风一般卷飞到了江月鹿脚下,尖牙一呲,笑声翻滚,一脚踢开了气泡,稳稳托着江月鹿向上飞升。远远看去,就像他踩着一团灰白色发出笑声的雾气向上腾空。
童眠:“落阴官大人牛掰,跟着您,获得稳稳的幸福。”
话虽如此,他也不甘落后,二指一并,急急如律令念起,只见三人身后亮出一个巨大的谷门阴影轮廓,中央牌匾大字书写着一个“童”,浓郁的药味儿飘溢而出,将他们的身影完全笼罩其中。
江月鹿:“……”
他做了什么。
他好像什么都没做。
冷问寒:“他们来了。”
空气中传来悠远的哨音,被压缩成椭圆的切口再一次割裂了空气,和之前童眠二人出现的缺口一模一样。船主深知又有不妙的事情发生,全神贯注盯着虚无一团的空气,放弃了绞杀江月鹿的念头。
一个更大的切口出现在德雷克的身旁,缝隙越拉越大,不到片刻就撑成饱满的立体圆。古里安和阿金推着一个摇椅从中走了出来。
摇椅的颠簸让婴儿打出一个奶嗝。
船主眯起了眼,“是你?”
婴儿坐起身来,奶声奶气道:“琼,好久不见。”
又多出一行人,空间变得更加逼仄,但是两排鬼魂各自为营,泾渭分明地站在两端,中间像是隔开了一条凝滞的河流,因此肉眼看去,倒也不显得拥挤。
没有谁先一步越过河流。
似乎都在绷紧的空气中等待着对方先动手。
“呃啊……老爹…………”
德雷克被古里安解救了出来,他的嘴角被撕得乱七八糟,血迹浸湿了荧光色的飘带,可是比起伤口,另一重打击更让他灰心丧气。
“抱歉,我没能使您满意。”德雷克悔恨地偏过头去。
江月鹿心中感叹。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就是个局中局。
德雷克自以为长久的探听并没被对方发作,但是船主早就知道,却装作毫不知情,在今天设下了埋伏。而这些,恐怕以另外的渠道传到了老爹耳中,于是他将计就计,提前了计划的时间。
为了让这场戏更加逼真,老爹连德雷克都没有告诉。
他就这样无知地行动着……被两只老狐狸当成棋子摆布,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
然而这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虫,却一点也不怨恨老爹,还在为自己没有完成任务而感到悔恨……
此等鞠躬尽瘁之精神,连江月鹿都为之折服。
“无妨。我的孩子。”婴儿仁慈地宽恕了他,“你今日受到的痛苦,我将会为你百倍讨还。”
德雷克热泪滚滚:“父亲……”
船主幽幽开口:“我说,这让人作呕的亲情戏码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都快让我吐啦。德雷克,你确定你那便宜父亲不是你失散已久的孙子?”
德雷克怒而暴起,“我杀了你!”
“噢——尽情来试!”
绷紧的气氛似乎达到了临界点,船主的手下率先砸碎酒瓶,一声“砰”响炸裂,大门即刻破开,数不清的幸福里保卫人员顿时围堵在了老爹对面,局势压倒性反转。
船主冷笑:“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是被恭维了这么多年,就真的以为自己是‘老爹’了?带了几个杂兵,就敢闯进我的地盘。”
婴儿笑了起来。
他那天真浪漫的笑声传荡在整个房间,使眼前的厮杀多了几分童话气息。但这气息,也是暗黑的。
“琼啊,我可怜的琼。瞧你现在的样子,多有气魄,和过去一点也不一样。”
婴儿微微笑着,一双碧蓝色的眼珠扫过幸福里的鬼魂们:“你们的船主大人竟然没说过他过去的故事?老天,他可真没把你们当成自己人。”
“那是多早以前呢?是都主刚离开没多久?还是鬼市刚涌来了大批的游魂?那么多残忍的鬼扑上船来,就像引来了失去理智的狼群,他们厮杀啃食的样子吓坏了你们的大人。对了,琼。”
婴儿讶异问道:“那天你是不是吓得尿了?”
古里安和金低声笑了起来,连德里克都在地上发出了拉风箱似的笑声。
船主的脸变得更加铁青,他刚要咬牙切齿地报复回去,却似乎想起了什么,缓缓坐了回去,无所谓地接受了这阵刻薄的嘲笑声。
“时间无情,人与鬼都会改变,谁又能逃得出这种变化?倒是你,还是像过去那样喜欢年轻人。”
“这具婴儿的身体是你新换的住所?我还以为你养了这一群忠诚的小子,就是为了方便日后搬家呢。”
船主耸肩,“瞧啊,我把你想得多龌龊。”
老爹最忌讳的,就是别人离间家族伙伴的关系。他坐在摇椅中,笑容渐渐消失了,古里安和金知道,这是他们的老爹即将发怒的征兆。
“我很好奇。”
“你为什么会认为,现在才是第一步呢?”
婴儿打了个奶嗝,但他说的话充满威严,“反抗军从不吹起号角,他们会在太阳陨落后出现。我既然来到了你的地盘,就有绝对的把握让它更名换姓,成为我的。我们的。绝望地的。”
似有深意的话让船主皱起眉来,他看向一旁的手下。
“你不用浪费时间盘问。我来告诉你真相。”
讲述起他们最近的收获,老爹十分愉快。
“早在昨天,归留居因为丢失了某件拍卖物而天下大乱时,我已经叫阿金带人悄悄埋伏进了幸福里。现在不光是商业区,其他地方你也多半联系不上了。”老爹瞥到角落,“乔,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如今你的家里全都是我们的人。”
乔嗤笑:“那种妻子,杀了就杀了……”
老爹打断他,“所以,你连地下室里藏着的幸福都不要了?”
“…………你们?!”
乔气急败坏道:“德雷克不是说——要你们等比赛当天才动手吗?”
船主冷冷道:“不是很明显吗?我们都被面前这个人精给骗了。他在城堡里每天喝的不是奶粉,恐怕是榨成汁的脑子——看起来是个孩子,其实有满肚子的诡计!”
老爹笑道:“你也不差啊,反过来抓住了德雷克,这是我没想到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是你更技高一筹。”
“还是你……”
两边的头领将甜言蜜语淋上砒/霜,你一刀我一刀砍得有来有回。终于,船主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心下疑惑:等等。
真会有他说的这么快吗?
他们十来人成就的幸福帝国,花了几十年建立起来的一切,竟然在短短一天内就被突破?
他慢慢反应了过来,眼珠一转,心思便起,“我倒是没料到,除了商业区和归留居,你竟然连那个地方也控制了。”
老爹不动声色,“当然,一切尽在我们掌握。”
为什么不直接回答?
船主更加怀疑,再次试探,“要想靠近那地方,恐怕得死不少鬼,看来这次你是真下了血本。”
老爹:“必须付出代价才能生存不是么?我们都清楚这一点。”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船主坦然地坐了回去。
忽然之间,他就变得胸有成竹,从容不迫了。
小小的婴儿不明所以,继续把自己的盘算说完:“所以,你是选择自己退下,还是由我们亲自料理?先说好,我个人认为前者能保留体面……”
“噢,得了吧。老天,我实在受不了了……”船主忽然夸张地笑了起来。
他抹去了眼角虚无的泪水,“得了吧,小孩,别再骗人了。”
老爹一愣,“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在忽悠我。从一开始。你根本没打算在老朋友面前拿出诚实的品德。”
船主嘲讽道:“我敢说刚才的话都是你的虚张声势,是的,你们或许真的赢了一半。把这该死的笑脸改回了你们的标志。”
他撕起脸皮上的幸福笑脸,恶毒地吐出诅咒:“但别想改变我的,我们的!瞧,它们还在笑呢——!”
“乔。”
“我在,尊敬的船主大人。”
“这一回不会再有人打断你了,该死的,快让我看看,我的幸福里是不是如他所说沦陷了!”他恶狠狠摔碎了杯子,残渣倒映出一双湛蓝色的婴儿的双瞳,它失去了先前的清澈,沾上了恼羞成怒的浊色。
很快,一幕幕船上的景象就投视在了面前。
登记中心,排满了兑换幸福的鬼魂。
街上,满是抢购的哄闹声。
天空,飞舞着赤红色融化着幸福的珠子。
……
“乔,你办砸了事情。这么看能看到什么?”
“我来教你该怎么做。”
他恶意地笑着,手从身后捞出一杆熟悉的秤来。
看到他拿出来的东西,老爹一行人纷纷变色。
童眠:“那是??”
“过运秤?”江月鹿惊讶道:“居然在他手里?”
船主幽幽道:“都主大人将船赐予我掌管,为我留下这道守船王牌。他曾说过,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我可以完全使用它……”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以为不会有这种时候。但是,偏偏有人非要打破风平浪静的航行……还要挂上属于他们自己的船帆。这种事,我决不允许。”
船主迷恋地看着这杆锈秤,“我的宝物啊……它可不光会衡量人心,还能发挥更大的用处……仅限在我的手中。”
他得意地笑了。
“接下来,就让你们好好看看吧!”
随他一声轻呵,那杆秤忽然脱离双手,悬浮到高空,飘到了江月鹿的对面,像竖瞳中横行的线轨,死寂地看着他。
船主低声念了句晦涩的古语,锈迹斑斑的杆身传来一声撕裂的声响,它的身体瞬间一分为二,各自飞旋起来。
杆身连着银盘的丝线慢慢浸出了颜色,一边为深红,一边为锈黑,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杆身中源源不断流出,变成两股不同颜色的液汁。
船主抬头望着,尽管是第二次看到,他还是忍不住为之陶醉。
“所有的鬼……这船上所有的鬼魂,在上船之前都要经过它……你们的安乐苦楚早已被深深记住,它比你们还要懂自己的喜悦伤悲。”
江月鹿低声:“所有的……”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睁大了双眼。
难道——
船主陶醉道:“所有的,所有的都在其中!来吧,现在让我们看看,这条船上到底有多少幸福,多少痛苦——”
“到底是我赢——还是你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