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这是一个好破解的题目。
打个比方来说,江月鹿如今被换过来的这个考场只由纪红茶控制,她凌驾于系统之上,制定了自己的规则:【解决我们一族当年遇到的困境】
看似是救出所有人,其实江月鹿看得出来,纪红茶更在意自己。
就像比武过招,要对准对方的死穴下手,他在千钧一发之时选了背着她、顶着刀奔逃,也是豁出去的狠招。
纪红茶像是不相信似的,一直在后面跟着他,碎碎念道:“你真的会死,我不是在开玩笑。”
江月鹿:“我也没有在开玩笑。”
纪红茶凌空而起,停滞在空中,沉默地看着他跑到了雪林的边缘,在天亮之前耗空所有的体力,他的后背被砍得支离破碎,血肉模糊,最终气喘吁吁倒在了地上,背上的小纪红茶茫然地睁着眼,“……你是谁啊?”
这句话成功让她的眼神凌厉了。
一抹白光忽然从后方闪出,将懵懂发问的少女瞬间撕扯成了碎片。
即使没有转过身,江月鹿也能感受到来自后方的杀气,沉默的纪红茶似乎被自己这句天真无邪的发问激怒了,“不要露出那么没出息的表情!”
“还要被人救,你自己站不起来吗?你为什么这么弱啊?”
事实上,地上早空了,她在对着一团空气发泄。
隔着沉重的时光和生死,她的大吼大叫变得太没有意义。她恨了太久太久,活着的时候胜负欲占据了她的身体,死了以后又被怨恨和煞气占据,她的心灵从没有自由过,永远被关在笼子里。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四周忽然响起了悼念般的叹息声音,江月鹿也听到了。
他已经越过了雪林,来到了月河的另外一边,如果没有猜错,这里就是十年后的月河墓地,从前树人一族生存的地方。眼前出现了虚幻的海市蜃楼,但是很快,他发现那是真实的景色,一棵巨树缓缓现身了。
它非常高,耸入云霄。江月鹿必须仰着头才能看清它遮蔽日月的树冠。
他一瞬间知道了过去的人为什么会将树视为联通天地的通道,当人站在地上,看见这样一棵巍峨的巨树,一定会为之震撼,因为它的枝干长到没有极限,那是完全超越人类极限的存在,一定程度上接近神明了。
纪红茶喃喃,“……树神?”
“是的。你就是树神……你的声音和那时一模一样。”她的耳边又出现了树神的声音,一遍遍催促着“杀了他”、“快杀了他”。纪红茶的脸上再次浮现出迷蒙的痴态,她走到了江月鹿面前,抬起手来。
但那只手,却一直没有落下去。
“唉……”
巨树叹息起来,翻涌着的绿浪波涛像是巨鲸吐出一口长息,地面因此震动起来,江月鹿必须紧紧抓住地上凸出来的石块才不被狂风卷走。但是也因此,让他本就剧痛的全身更痛苦了。
“无论你补不补这一刀,他也一定要死了。别说此刻,就算他侥幸能从这里出去,也面临着必死的局面。”
“为了保住那群女孩,他自不量力地承载下神的力量,那具脆弱的人类躯壳,应该早就被碾得支离破碎了。”
纪红茶看着江月鹿,“……承载了神的力量。”
她的心情说不出的复杂,江月鹿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啊?
“别把我说得……说得这么伟大。”地上传来了两声轻笑,江月鹿咽掉嗓子里的血,断断续续说道:“……我只是想要答题,仅此而已。”
“再给你一次机会,杀了他。”
高空中的声音冷到极致。
“这是树神的命令。”
纪红茶吐出一口气,“好吧。”
她俯视着江月鹿。从这个角度,能看清她的双眼汇聚起淬星般的微芒,将她瞳孔本身的光都遮盖了。她在接近神的世界——江月鹿无比相信。即使她已经死了,变成了鬼,也还在被生前所奉的树神控制。
所谓巫师,身负神力,其实更有身不由己的悲哀。他忽然深刻懂得了学院的气氛为何总是凝重,高大的柱子撑起的白玉楼阁在通向神明的同时,也与尘世离得越来越远。这就是为何巫师和学院远离人界的原因。
他们非鬼、非神,也非人,当神明抛弃他们以后,他们就无处可去。
但是——
他还有最后的抵死一招、奋力一搏。
江月鹿睁开眼,“你要杀了我吗?”
“想要求我心软吗?省省吧,可能刚才还有点用,但是——”纪红茶不像自己的冷淡声音忽然被死死掐住,四处突然出现的人影让她愕然地呆住,停下了动作,目不转睛地看着四个懵懂又倔强的少女。
那是她。十年前的她。
过去的已经死了的她。
她的命运本不该有任何变化,就像她营造出这个考场空间,她在里面始终扮演着逃跑-丢弃-背叛的角色,然后再狼狈又灰暗地退场。这就是她一贯的、注定的命运。
可是这一晚的她出现了小小的变化。
她退场了,然后又再次登场。带着被自己抹除掉的怒意,和一点不知所措的茫然,她从遥远的时空追问道:“他救了我,你为什么要杀他?”
顿了顿,又换上另一种果决的语气。
“他救了我,你不能杀他!”
和她一模一样……纪红茶下意识回答:“因为这是命令。”
“命令?”过去的自己却更生气了,“老师指教你,树神命令你,鬼都的人叫你滚蛋你就滚蛋,你怎么这么听话啊?你没有自己的想法吗?”
“自己的想法吗……”
纪红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就在她晃神的刹那,江月鹿终于等到了时机——就是现在。
不可以再等,必须一击必杀!
就像按下了静止键,一股微弱的气流从地面爆开,纪红茶的瞳孔猛然睁大,她瞳仁倒映出的影子是本该在地上昏迷虚弱的江月鹿。可是他忽然从濒死状态复苏,上半身以惊人恐怖的速度折起——
纪红茶下意识垂眸看去,等看清江月鹿是怎么站起来的,她的双眸睁得更大了!
这个人,不知何时在背后放了一沓符咒,朱砂勾勒出的咒语对应着火神的力量。这么近的距离,没有哪个傻子会在背后贴符咒,除非他想被熊熊烈火烧死!
纪红茶下意识倒退,“你是傻子吗?你也躲不掉的——”
可是她退后的速度远远不及火焰飞射而起,眼前炸开的炎光灼痛她的双眼,这还是中间隔了距离的她,如果是用后背血肉之躯直接承接了爆炸和火焰的江月鹿呢?
她睁开眼,看到江月鹿——不,准确的说,是肩背燃烧起来的江月鹿对准她抬起手来。
他够不到我的……
他的双手、双脚都无法支撑起身体,他根本没力气做出动作……
可是纪红茶眼睁睁看着气流推着江月鹿疾行数步,一张燃烧了一半的灭鬼符咒刺杀到了她的咽喉。这时候她才恍然大悟,江月鹿为什么要在背上燃烧火焰,他是需要借助神明送来的炎光气流直接被推起而行。
为此,肩膀和后背被烧掉被炸掉也在所不惜。
这个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她死啊。
纪红茶的喉咙烧得剧痛,这张灭鬼的符咒专门为了克制她,想必是学院那些人发给他的。疼痛让她厉声起来:“就算我死——你也活不了!”
“那又怎么样呢?”
江月鹿缓缓将燃烧的符咒刺穿她的身体,淡薄至极地看她一眼,“总能比你多活一步。”
手起刀落,干净收尾,一人一鬼双双倒地。
江月鹿吃力地朝身后看去。
他知道,那位“树神”如果想要做什么,他此时一定无法做出回击。但他猜测,这位“树神”或许只是神明的眷属,不然不会对纪红茶说“这是树神的命令”。
在他图谋、执行、完成的整个过程中,背后都没有动静。
很快,他又听到了另一种鸟类的叫声,凄惨无比地传来。
天空中落下一只红眼睛的乌鸦,它的背上翻下来一只虚弱的鬼,他浑身闻起来像是刚被烈火灼过,一看见纪红茶倒在地上,秦雪就跑了过来,“纪红茶!”
“是你。”纪红茶虚弱道:“你怎么又来了。”
“我在熨斗镇抛弃你一次,你在雪村抛弃我一次,我们早就扯平了。你为什么老是出现在我面前碍眼呢?”
秦雪呆呆看她,“你怎么……怎么……”
“我怎么看起来像是要死了一样?”纪红茶说道:“很简单,因为鬼也会死啊。”
“在这个世界……人的死亡不是从人死以后算起。人死之后为鬼,鬼死才是一个人真正的死亡。我和树神做过许多交易,反噬早已开始,何况还在鬼都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就算没有他杀我,我也早就时日无多了。”
她闭眼:“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秦雪嗫嚅道:“我一直想和你说,那天丢下你,对——”
“你看那边。”纪红茶忽然道。
秦雪不明就以,还是随着她的手指向后看去,等看到空落落的一片,忽然反应了过来。转过头看到的,就是一抹红茶般的影子高高跃入断崖的一幕,纪红茶她跳入了悬崖深渊!她的声音远远传来:“唯独你,我不要听对不起。”
“纪红茶——!!!”
没有声音传来,他大哭起来,“只剩我们两个了——只剩我们了啊!!!”他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之中,那只乌鸦沉重地走过来,想要安慰他几句。
它不由自主想起之前来的路上,秦雪对自己说的话。
“她可真凶啊,那么扇你你都不还手?”
秦雪低声道:“我欠她的。”
“欠她也不能这么惯着她吧……”
秦雪没说话,他想起了很久之前,他和纪红茶还在读书的时候,毕业的前一夜,他们约好要逃走,头也不回逃走。学院的学生在那一晚大逃亡,翻上墙头,在茫茫大雪里狂奔,纪红茶摔了一跤,但是手电筒已经快打到他们的位置,他在那个时候犹豫了片刻,转过了身。
纪红茶当时睁大的难以置信的眼神,他一辈子都会记得。
“你让我一辈子都记得这种愧疚吗?”他喃喃地坐在断崖边,安静了片刻,忽然也决绝地跳了下去。那只乌鸦甚至没来得及喊出他的名字。
乌鸦自言自语:“你可给我找了件麻烦事,我私自带你出来,却无法带你回去,该如何交代呢?”
“罢了、罢了……”
乌鸦飞上高空,越过地上躺着的江月鹿时,它似乎想起了什么,震惊地发现,此人的长相竟然和鬼王房间一张画像一模一样。
“这一趟……有巨大收获啊……”
这一切,江月鹿隐隐感觉到了,但是他的生命正在飞速流失,也无力观察周围的环境。眼下虽然逃过一劫,但是之后的困境在于,离开这里之后,他依然要死。
好在他做好了安排……
脸上忽然落下了一滴露水,江月鹿费力睁开眼,看见了一棵巨大的树木——不,那其实是一个镶嵌在树中的人脸,是胖夫人的脸。
她的脸上满是皱纹,但并不像人自然衰老的纹路,让江月鹿想起了老树的皮。
“这是你的真身吗?”他艰难地问道。
“算是吧。”
“树人”点了点头,满头的树叶跟随雪飘落,江月鹿在地上感受了一场小雪。
他对这位“树人”说道:“其实你没有站在任何一边。”
十年前,她帮助雪村人,为他们提供了生存之道。但又指点了纪红茶,让她死后再次复仇。十年之后,她又出现在月坛中,看着司祭执行他的复仇计划,甚至在纪红茶露出松动态势时,让真正的纪红茶出场,让她的戏再也演不下去,迫不得已,这才临时开出第三道考题。
“她没有多少斗志了,我能赢实属意料之外。”江月鹿这么说道:“但你究竟想做什么呢?你的目的是什么?”
她在叹气,换到树上,就像是纷纷扬扬的落叶抖动而落。
“原本我在想,这些孩子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所以我让纪红茶供奉树神,后来她在雪村大开杀戒,也在我的默许之下,司祭后来也一样成为了树神的眷属。我其实是想看他们能将神明的力量发挥到什么程度啊……”
“但是这个结局,太让我失望了。”
她疲倦看他,庞大的眼睛染上沉闷的色泽,“你也快死去了,不妨就告诉你一些往事吧。”
“在很久很久之前,还没有学院的时候,这个世界上的巫师其实分成两类,其中一类就是你们学院自诩为正统的巫师。而另一类……她们……就在这些……巨树……”
耳畔的声音逐渐消失不见,他的灵魂似乎下坠到了更为寒冷的空间。这一切都和当初和冷问寒形容的一样,魂魄离体之后会进入各人对应的元辰宫,然后落阴官就可到阴间带回亡魂。
他需要在元辰宫中,静静地等待冷问寒来接他回去。这是他们一天前的约定。江月鹿这才发觉,距离月河祭才过去了一天一夜。
实在发生太多事了……他疲惫地睁开眼。
这是第一次,他看见自己的生辰宫。据说每个人的都不一样,有的是一个小院子,有的是一缸清水,因人而异,各有不同。
但他睁开眼来,却看到了一个人影,他身着朱红色的古服,面容安详,静静地躺在一具华丽的棺材中。
“……夏翼?”
是的。眼前躺在棺材中的人就是夏翼,消失很久的他,竟然出现在自己的元辰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