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军校学生来后不久,战争爆发了。

  虫族的巢,神出鬼没地在各大星系出现,而第六星系素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他们这些训练不到一年的新兵被匆匆提溜到战场的最前线去。

  第一次亲眼见到虫族的时候,穆朝其实,什么都没想。

  手起,刀落。配置很落后的机甲发出生锈一样卡节的声音,有人在通讯频道里痛骂“这都什么装备”,穆朝马上听到另一个老兵安慰似的叹气。

  “我们是炮灰啊,”老兵无奈心酸还有点嘲笑地说,“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穆朝默默握紧了把手。

  顾留钧,还有顾流缨,他们肯定不懂要用什么样的动作才能尽量减少机甲更换的时间吧。也不会懂要怎么将磨损率降到最低。

  可惜这都是他们这些人必须学会的东西。

  如果有人跑来问穆朝,你是不是后悔了,穆朝想,他应该不会说“是”。

  说是想要赎罪……不如说,他是下意识地自救,才会从那个皇宫离开。

  在这一点上,他说不定,还是得感谢帝国的陛下才对。

  “给你这个。”

  战斗的间隙,很难得很宝贵的休息时间,有人给穆朝递过来一块小小的芯片。边缘完整,光泽崭新,穆朝不由得抬起头。

  “?”

  “每个人都有的,”发东西的勤务兵解释,“用来……记一些要和家人说的话的。”

  穆朝还是不解,旁边有人嗤笑:

  “就是遗言啦。”他咯咯笑着,“帝国把我们第一个抛出去,这种事考虑得最周全啰。”

  穆朝愣了一下,攥紧手里面那枚小小的芯片。他坐在被分配给自己的那台B级机甲里面,盯着芯片,想了很久,很久,然后才犹豫地把它插进操作机,刺啦的电流声闪过,“Round 1”,很机械很冷漠的电子女声。

  第二天,他们就被送去了前线中的最前线。那是一段穆朝记忆都有点恍惚的日子,他只知道好像他睁开眼就是在机甲里,闭上眼也是,虫族,虫族,虫族——

  虫族像杀不完一样。

  但他的战友们却不是。“战友”?其实穆朝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这么称呼他们,毕竟他们曾经也不太愿意和他说话,但穆朝还是这么叫了。

  他的战友们很容易受伤。也很容易死。不仅在虫族嘴下,也有人死于疾病和过劳。穆朝对后面的原因没办法,对前一个,却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他每次会冲在最前面,到尽量高也最吸引火力的地方,尽可能地俯瞰战场。

  他不希望自己相处了这么久的人死掉。他们虽然很奇怪,说的话让人听不懂,还似乎不怎么喜欢他(好像穆朝还没有遇到过喜欢自己的人)。

  但他们曾经送过他糖啊。

  穆朝不想让糖变成苦的。

  他很努力了,居然慢慢的,也救下了不少人。原来他不是完全没用的怪物,穆朝想,第二天更努力地去做,第三天,第四天……后来开始有人给他起了外号。

  “救人的战神,啊哈?”他们勾肩搭背,脸上都缠着绷带,有些甚至走不动路了,看着茫然的他,嬉笑着喊,“明天也拜托你了啊,战神!”

  穆朝就这样呆呆地站在原地,看他们一瘸一拐地离开。很突兀的,很陌生的,心脏像被烫到一样,冒着小小的泡泡,一颗颗往上升,升到脑袋和眼眶,升到眼睛里,滴啦,泪水和怔然一起茫然地落下。

  一个月之后,穆朝救下了几百号人。

  那是一次伪装得很完美的伏击,他们的上级没有分析出来虫族最新的隐蔽方式,穆朝的作战部队被派去那个看起来风平浪静的星球做提前布置,与潜伏在地下的虫族打了个对脸。

  他们人太少了,而一个星球的虫族又太多了。穆朝的机甲在第一个半天就耗尽了能源,他救下的人们把自己的机甲给他,“保重”,他们在临时搭建的掩体里紧紧握着穆朝的手,“一定要回来!”,然后穆朝重新冲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多少天没睡,也不知道自己砍下多少只马上要啃噬人类的虫族,机甲的残骸堆起来是一座小山,而杀死的虫族尸体堆起来或许能填满一片浅海。等天色由明变暗又由暗变明四五次之后,援军来了。

  他们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虫潮中,被紧紧包围在一起却没有虫族敢靠近的最中心的那台低级机甲。

  天空的云有一瞬间散开,一束阳光照了进来。

  据穆朝后来所听说的,他们说找到他的时候,“你的手都和机甲的操作台粘连在一起了,”语气很夸张,“精神力早就枯竭了,真不知道你怎么撑住的!”

  当时他躺在床上,被救出那个星球之后穆朝昏迷三天才醒来,陆陆续续接待了很多陌生的、看起来军衔很高的访问者,他们看着穆朝的眼神很震惊,也有点别的意思。

  穆朝不懂那是什么意思,直到有人悄悄告诉他:

  “是因为你很厉害啊,”那人语气很诚恳,“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厉害的人,你知道吗,你救了快一千个人!而且如果你们没有及时阻止潜伏在那颗星球的虫族,后果不堪设想的。”

  穆朝愣楞听着,诚实摇头,“我没有想过”,他说,“我并不厉害。我只是……”

  只是在弥补自己犯下过的一些错而已。

  “什么错啊?”那个人皱眉看他。穆朝被问得睁大眼睛。

  ——什么错呢?

  他下意识去询问那个不存在的神明,狡猾的神明还是不告诉他。所以穆朝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就是错。”

  然后,他看到那个人有点心疼的眼神。也可能不是“有点”,是很心疼很心痛的眼神。那个眼神像要对穆朝说,你没有错。

  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穆朝很熟悉的男人走进来,一身笔挺干净的军礼服,肩章上有很多颗星辰。他一走进,就几步迈到床边,不顾任何人的劝阻,强硬地把穆朝脸上的装置取了下来。

  被面具覆盖了好几个月,不曾曝露出来的那张苍白得甚至稚嫩的脸,还有一双金色的眼睛,惊慌失措地看着气势汹汹前来问罪的来人。

  “真的是你。”顾留钧用锋利到冷漠的语气,对躺在床上几乎动弹不得的穆朝说,“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

  “——穆朝殿下?”

  房间整个都安静下去。

  他的身份很快在基地里传开了。那些好不容易对他有了温度的眼神变得怪异,“你看他的眼睛”,“皇子啊”,“……不是说当年他是那个怪物来着?”,穆朝从这些窃窃私语面前走过,攥紧了手,他多么想扭回头大喊“我没有,我不是!”,但是到最后也只能松开手心,汗水和被压出来的血迹一起往下流,把指甲都染成很痛苦的红色。

  从这时开始,不再有人喊他战神了。

  也不再有人送给他礼物。

  当穆朝像往常一样想靠近他们的时候,那些前几天还握着他的手感谢他的人鸟兽般散开。当穆朝笨拙地说一起吃饭吗的时候,那些人匆匆撇过头无声拒绝,唯一一个和他说话的人,说。

  “皇子殿下,”那个人连他的眼睛都不看,“我们不能和您一起吃饭的。”

  穆朝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为什么这么叫他啊。他想,明明他自己,他自己——

  他从来没有因为这个身份,这点血缘,得到过任何好的东西啊。

  从那天开始,穆朝再怎么拼命,再怎么用生命去救人,去斩杀虫族,都没有人在意过了。

  他们只会在背后说,“那是皇子来攒军功的”,“皇族就了不起啊?”即使穆朝用的机甲几乎是最破最差的型号。

  穆朝不知道怎么办。

  他能做的,只有他唯一会的。启动机甲,拔出刀,今天的方位数值是多少?日复一日,穆朝前往的战区越来越前,也越来越危险——

  直到前无可前的地方。

  这个地方据说没有人能撑过三天,穆朝撑了一个月。在第三十五天的时候,他所有的备用刀都卷刃,视野碎了三分之二,精神力和理智一起陷入黑暗的瞬间,穆朝居然,感受到的是解脱。

  这样够了吧,神明啊。

  这样的我,可以安心去死了吗?哪怕是我,也做出了一些贡献了吧。

  但很显然,神明还是觉得不够。穆朝在睁开眼时这么想。

  他发现自己回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他长大的地方。皇宫。

  眼睛看不太清。瞎了吗?好像也没有,模模糊糊的光圈倒映在视网膜里,冰冷而沉默。

  腿很痛。手也是。动一动就剧烈地痛得快要死掉了,他想肯定是断掉了。

  腰像被千斤的东西碾过一样。喉咙火烧火燎的嘶哑。穆朝不知道自己回到这里多久了,他很艰难地眨了很久,等泪水溢出来之后,渐渐地好像能看清一点东西。

  什么都没有。

  除了天花板和空气,空空荡荡的房间。扭头,治疗仪单调而尽职尽责地发出滴滴的响声,没有一个人在这里。

  除了他自己。

  穆朝不能说他有过期待。只是三十五天里,他还是会本能地渴求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的温度,但很显然,这对他来说是有点太奢侈的。

  治疗仪和运输机器担负起让穆朝恢复起来的重任。当他能下床之后的第二天,有人来喊他。

  “陛下请您过去。”

  穆朝心里发沉。

  他知道自己违约了。“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身份”,穆朝对穆渊行的话是这么理解的。但这也并不是他所愿意的,顾留钧自顾自说出的话,他也——

  穆朝知道他不能这么在穆渊行面前辩解。

  很好做的选择题,一个是前途无量名门之后的天之骄子,一个是出身罪恶多惹祸端的废弃怪物,是个人都会选。

  所以在去见穆渊行之前,穆朝先去了实验室。那个他去第六星系之前曾去过的实验室。他刚走进去就觉得自己不自觉地发抖,却还是很艰难地拖着愈合不完全的断腿,一步一步踉跄地往前。

  “请把最后的装置给我吧。”他对实验室里的人说,“请完成这项实验吧。”

  当穆渊行等到穆朝,是在他下达命令之后的第二天晚上了。

  他当然没有等穆朝。事实上他刚刚说完“让穆朝来见我”之后不久,他就忘了这件事了。但当此刻穆渊行看着书桌后瘦削得有点离谱的人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皱眉。

  “连守时都做不到吗?”

  随便说的话,都像是逼罪的诘问。穆朝低下头,很慢,很笨拙,蠢得几乎有点丢人地在那里道歉。穆渊行几乎要感到愤怒了,他辛辣地讽刺着,看着穆朝把头更深地低下去。

  ——算了。穆渊行忽然觉得乏味。他挥挥手,“够了。不要再说了,你以后就安分一点呆在皇宫里,没有事别给我出门。”

  许久,穆朝都没说话。于是穆渊行皱着眉抬头,“没听懂吗?滚出去!”

  “……陛下。”

  穆朝的声音为什么那么嘶哑?

  “请让我去第六星系吧。”这孩子好像这辈子第一次在他面前主动说这么多话,“请让我为帝国贡献一点……”

  “就你这样的?”穆渊行近乎于恼怒地打断他,不明白穆朝为什么这么不识好歹,“你这种废物,一到外面就是丢皇室的脸面!”

  “我不会给您丢脸的。”

  什么?穆渊行觉得啼笑皆非。

  怎么,自己出去呆了一段时间,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真的了不起,还会这么破破烂烂地被送回来?他不耐烦地挥手,想叫人把他轰出去,却听到穆朝很低很低的声音。

  “我请求之前的实验室帮忙,已经把最终的设定完成了。现在自毁装置已经载入,如果……”

  穆朝卡了一下,在穆渊行愈发不可置信的眼神下,很艰难地把话说完,“如果我力有不逮,自己没用,死在外面的话……我不会让别人看见我的脸的。”

  穆朝在说什么?

  什么设定?装置?穆渊行模模糊糊地记起来:他之前让穆朝去参加的实验是激发人精神力的实验,是从那台神秘的人型机甲里研究出来的。机甲嘛,无论如何都得设定自毁的程序,不然总会有风险的。

  这个实验也不例外。

  当实验完成,被试验者的精神力降低到一定的水平,自毁程序就会自动启动。它会极速加热,连接被试验者每一处神经网络,然后,砰!

  像烟花一样,整个人炸开。

  穆渊行呆坐在座位上。很久之后,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有点小的声音,“你说什么?”

  “我不会给您丢脸的……不会有人找到我的尸体。”

  “所以,请让我去吧,陛下。”

  穆朝到底在说什么?

  穆渊行坐在原地,第一次,在穆朝进来之后这么久,在十几年来这么久,第一次愿意低下头,难以置信地去看他,看他脸上的表情,看他眼睛里的情绪,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到底在想什么?!穆渊行说不出话了。他看着那个表情平静得让人无法接受的人,张了张嘴,下意识说出口的还是责问:

  “……你就算这么做了,我也不可能承认你。”

  穆朝的眼神有点茫然。茫然得像在问,穆渊行为什么会这么说。他眼神空白,说,“我没有这么想过。”

  “我只是想,能帮上帝国一点忙……只是一点,就可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篇惨烈的番外。又名很符合本人xp的番外TT

  明天的更新就会触底反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