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界处,某处不知名空间缝隙外。

  一个身影站在那里,手中的屏幕亮起,他点开。

  白昕:顾流缨已抵达。

  身影顿了顿,抬起头,从长发中露出一张英俊面容,正是17。

  他将终端收进口袋,提步往空间缝隙走去,在踏进那深渊时,整个人消失不见。

  一颗极小的星球。17垂下眼睛,从他走进这里开始,一股极浓烈的、暗藏无限恶意的精神力就若有似无地将他裹住。这道精神力17非常熟悉。

  因为这与他自己的精神力没有任何区别。仿佛一体双生,或者说,同一个人。

  “滚出去。”

  耳边响起一道声音。17应声望去,看见一张面庞,被墨色长发裹在其中,露出五官标致的脸。

  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茫茫的风雪中,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相对而立,一个冷漠而审慎,眉心凝重地蹙起,另一个从眉眼里透出疯狂,举手投足都带着浓郁的血腥气。

  明明完全相同,却不会让任何人认错,一定要说,就像是浸过墨与否的素纸,望之难忘。

  “你以什么立场让我离开?”17沉声说:“无论你如何进入这个世界,又如何伪装成我,仅仅让主人失忆这一点,你就没有资格留在主人身边。”

  那人奇异地看着17:“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么?”

  17眸色发沉。半晌,他浅浅呼出一口气。

  “我知道,”喃喃地,他说:“我知道你是谁。”

  “17”笑了。看着17沉默的脸,他唇角翘起,用最轻松的声音,他说:“你当然知道。”

  “因为我是你啊。两千,不,三千年前的你?”怜悯的语气,“17”弯起眼睛:“你怎么能不知道呢?”

  17把手攥紧。

  三千年前。

  或者说,“17”的三千年前。

  “殿下、穆朝殿下!”佣人无奈地说:“您轻点,这些不能乱动的。”

  黑发的孩子转过头来,看着面泛担忧的佣人,穆朝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我知道了,对不起。”

  佣人蹲下来,眼神都快融化了:“没关系,殿下小心一点就好,东西坏了不要紧,万一您受伤就糟糕了。”

  孩子有一双金色的眼睛,像一团融化的蜂蜜。穆朝哒哒小跑着,跑过一个又一个机甲核心,等找来找去都找不到时,他转头问:“……父皇送我的礼物在哪里?”

  “陛下要等您十岁时才能将礼物给您,殿下再等三天——”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败在穆朝湿漉漉的眼睛里:“R9017,这是陛下要送给您的机甲。”

  穆朝小小地欢呼一声。他对着每一个核心上的数字一个个找,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直到他走到房间最深处,穆朝停下了脚步。

  “殿下,R9017并不在这边……殿下?”

  穆朝怔怔的,走上房间最深处的高台边沿。一步,又一步,他迈过层层阶梯,走到高台顶端:

  他看见一座水晶一般的长棺。

  棺壁上结着一层层冰霜,所以里面的景象看不分明,他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里面是一个男人。仿佛被召唤一般,穆朝伸出了手,指尖轻轻贴上去,触碰到的瞬间,肌肤被冷得瑟缩,他却没有后退,指尖顺着冰霜的纹路,一点点下滑。

  前不久才测出来的3S级精神力,不自觉地微微外露,顺着指尖,一点点在上面留下一道蜿蜒的轨迹。直到佣人低低的惊呼声,穆朝才反应过来似的,猛地把手抬了起来。

  “这是什么?”他问。

  “这是帝国唯一一座人形机甲核心。从没有人能够唤醒他。”

  “……父皇也不行么?”

  “很遗憾,陛下也没有做到。按照惯例,殿下在继承仪式后,也有资格来尝试唤醒这座核心。”

  穆朝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眼神在霜花极细腻的纹路上流连,最后还是收了回来,摇摇头。

  “不用了,”他说:“我已经有我自己的机甲了。R9017,是叫这个名字么?”

  “是的,殿下真聪明……”

  说话声愈来越远,于是没有人看见,那水晶棺中的男人,微微颤动的睫毛。

  一股无比强横的精神力顺着棺壁往上,流出缝隙,蔓延到房间每一个角落。直到找到了标注为“R9017”的核心,冰冷的精神力将其团团裹住,一点点渗了进去。

  原本的核心,是纯粹透亮的蓝色,宛如一颗阳光下的蓝宝石。而在那些精神力渗透进去后,那核心黯淡下去,用肉眼难以分辨,但温度却仿佛凭空下降几度。

  它,或者说“他”,唯一的人形机甲,取代了R9017,成为了穆朝的礼物。三天后,他看着那个金眼睛孩子欣喜的脸,看着他用柔软圆润的四肢一点点爬进驾驶舱。

  从诞生以来就没有过任何起伏的精神力,第一次有了波动。

  从此他变成了穆朝的机甲。他的新主人很有天赋,很快掌握了驾驶机甲的方法。他陪着穆朝训练,陪着他进入军校,陪着他赢下一场又一场比赛,也陪着他参加战争,屠杀一只又一只虫族。

  直到最后。

  直到最后,哪怕他用上自己的精神力也弥补不上能源的缺口,他看着穆朝抽出光剑,将自己寄托在上面,与穆朝一同砍下虫族首领的头颅。

  正当他感到由衷的幸福,以为自己能继续和穆朝在一起,直到永远时,他感到触碰光剑的那只手,渐渐地松开了。

  穆朝的精神力不见了。那从穆朝十岁开始,一直陪伴着他的精神力,不见了。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人类是一种极其脆弱的生物,虽然和自己一样拥有着精神力,却还有无比易碎的身体。哪怕是穆朝,他那被称为帝国最强的主人,在精神力耗尽的那一刻,也会——

  也会死。

  “理智”是这么说的。

  这种说法其实不对,他是一台机甲核心,虽然有着人的外表,但实际上并没有人的感情。他所有的思考方式,都只有程序式的冰冷冷的理性而已。

  但这一刻。这一刻,他感觉很奇怪。好像他的精神力被烧干,好像他的核心本体被碾碎,好像他——

  好像他,感觉到痛。在看到穆朝闭上的眼睛,看到穆朝苍白的嘴唇,看到穆朝流血的身体,他感到无与伦比的、

  疼痛。

  太痛了。痛得他以为自己已经跟着穆朝的死亡而破碎。所以那道声音响起来时,他差点忽略过去:

  “想要救他吗?”

  诡谲的声音,从虚空里传来。

  “我可以和你做一个交易,只要你和我保证,不会和任何人透露你的身份,透露我的存在,我可以给你,还有你的主人,一次重来的机会。”

  “只不过,这个重来的机会,和你们经历过的,有一点点小小的偏差而已。”

  “……什么偏差?”

  那声音咯咯笑了,他看见一只硕大的眼睛,从虚空中慢慢浮现:“你知道故事么?虚构的,富有戏剧性的——故事。”

  “现在,有一个小故事,我需要你的主人在里面,担任一个小小的配角。很轻松的,甚至和你主人的经历很相似,只要你肯稍微引导一下,你的主人就能完成这个故事。如果你同意,你就可以和你的主人再次见面,说不定还能在新的故事里,过上幸福的生活。”

  “——如何?”

  他同意了。

  第一次感觉到疼痛的人形核心,在那一刻,他愿意付出一切,只为了他的主人能够再次睁开眼睛。

  可他不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

  确实是新的故事,确实只是一个小小的配角,他很好地保守了秘密,引导他的主人,逼自己一次又一次忍耐,小心翼翼地在剧情的范围里保护他的主人。

  即使看见穆朝一日日黯淡下来的神情,他也不做他想:

  只要再忍耐一会儿。只要再忍耐一点点,他就可以带着主人离开,无论是什么新故事,都不能再束缚他和主人——

  可他没想到,穆朝会选择死。

  看着那坠落下去的白色机甲,那碎裂开的机甲舱,那一根黑色的利刺。

  那双,一点点失去色彩的眼睛。

  这是一切的开始。当时,已经有了“17”之名的他,彻底崩溃了。在化为黑白的视线里,那只硕大的眼睛出现在穆朝身旁,凝视着他青白的面容,然后,一点一点,汲取着穆朝身上的精神力。

  直到吸吮干净,那只眼睛满足地眯了起来,在17呆滞的视线中,它消失在虚空中。那一刻,17才明白,这是一场骗局。

  一场针对他的主人的骗局。

  什么新故事,不过是编造出来的说辞。那只自称为“主系统”的眼睛,可以通过改变某个人的命运来攥取对方的精神力,从被扭曲的顾留钧和穆渊行,再到全帝国无数人类,那个主系统不过是创造了一个“顾流缨”,就不费吹灰之力窃取了以亿为单位的人类的精神力。

  而他自己,不过是为了夺取穆朝精神力的棋子而已。

  他的主人的精神力,是帝国有史以来出现过最强大的精神力,主系统无法对他直接进行干涉,于是,它便想到利用17,利用这最了解、最深爱穆朝的生物,来窃取穆朝的精神力。

  最开始是利用交易,夺走了穆朝一半的精神力,另一半则是在当穆朝彻底脱离他原本的命运轨迹、在虫族入侵中悄无声息死去的那一瞬间,也被顺理成章地夺走。

  这是一个早就布好的局,早就写好的剧本,系统扭曲他的出生,改变他的人生,命运的丝缕早就绕过穆朝的脖颈,要将他扼死,将他敲骨吸髓,将他压榨殆尽。

  而他只不过是一颗棋子。一颗无知无觉地迫害着他的主人的棋子。

  或者说,帮凶。

  直到所有真相的17,万念俱灰。他在穆朝的尸体边哀嚎了不知道多久,看着他的主人被系统吞食,被虫族啃噬,却什么都做不了。

  那一刻,17想,无论是什么代价,无论是要做什么,只要能够拯救他的主人。

  只要能够将穆朝带回来,让他再一次露出笑容,就像他们初见那天的那个笑容:

  他愿意做任何事。

  于是,一次漫长的旅途开始了。

  17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诞生的,模糊的记忆似乎经历过帝国所有的更迭。千百年来积攒的精神力不知不觉沾染了时空的法则,他发现自己可以效仿那个主系统倒流时光,虽不像它一般可以直接捏造一个新的世界,却可以无数次逆流回到交易的最开始。

  甚至在几百次尝试后,17发现他可以回到新世界里,穆朝还未真正重来的18岁以前。他看见了,那个因为主系统私心而遭受过所有不幸的“穆朝”。

  刚开始只能倒流到一年前,他看到17岁的“穆朝”,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训练场角落,在所有人窃窃的低讽声中,很沉默,很倔强,孤独得让他心碎。

  后来能够看见少年时的“穆朝”,他看见“穆朝”被夏恩拦住,被紧紧揪着衣领质问,是不是“穆朝”偷走了顾流缨最喜欢的长剑。

  然后,他看见还是孩子时的“穆朝”。一个人在偌大寝殿,没有佣人,没有壁炉,这么冷的冬天,他一个人蜷缩在被子里,露出半张通红的、瘦得要命的脸。

  他看见紧紧闭起的眼睛下边,晕着一点浅浅的泪痕。

  那一刻,17想,

  他绝对,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主系统。

  一次又一次的轮回,17并不能够真正做什么,他的精神力只能够帮助他自己倒流时光,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次又一次看着重复的悲剧上演,看着毫无所知的自己天真地答应主系统的交易,看着穆朝百次、千次地失望,痛哭,寻死。

  在无数次目睹这样的惨况后,他的精神力一点点被打磨,终于在不知道多少次后,17发现:

  他能够干涉时光倒流后的世界了。

  最开始的几百次轮回,他只是能吹动一缕风,他吹起将要落到穆朝发旋的树叶,看着那双金色的眼睛抬起来,他与穆朝困惑的目光对视。

  后来八百次左右,他能挣扎着伸出一双手,轻轻扯起滑落的被子,盖在穆朝的肩上。

  然后,大概是一千次,他能稍微走远一点,能够走到小厨房偷偷拿一份餐点,带给因为被克扣三餐而脸色泛白的穆朝。

  印象很深的第一千二百次,是湖边,十二岁的穆朝落到水里,或者说是被推下去的,当他看着不停波动的湖面没了动静,几乎目眦欲裂时,他发现自己能够牢牢抓住那只挣扎的手,将他的主人拉了上来。

  最后一次,也就是这一次轮回,是他终于能以人类的姿态,走进穆朝的世界。

  17至今记得,那是一个深冬的雪夜。他看着他的主人瑟瑟发抖地走出门,踩着一双拖鞋,露出通红的脚踝。看着穆朝穿过重重走廊,停在一扇门前敲了很久、很久,才终于看到门开:

  门后是顾留钧不耐烦的脸。他看着穆朝结结巴巴、小心翼翼地组织着措辞,得到的却只是关上的门。

  他跟着穆朝一同失语。许久,穆朝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回走。那天那么冷,穆朝露出来的指尖都被冻红破裂,指甲紧紧抓着外套,用力到泛白。

  他就这么紧紧跟着穆朝,看着他一个人穿过风雪,穿过茫茫的夜色,看着他越来越摇晃的背影,看着那个瘦弱的身躯倒下——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接住了。

  接住了他的主人。几千年都未能触碰到的主人。

  那一瞬间,17以为自己会哭。

  可眼泪是干涸的河床,几千年了,上千次的绝望积淀成麻木。

  他将昏睡过去的穆朝送回了房间,用精神力一点点温暖他冰凉的手,直到看见他的脸上慢慢有了浅浅的淡红,17才放开手,再次的,将自己默默隐藏在虚空之中。

  走到这一步,17不知道支撑自己的,到底是穆朝的笑容,还是那深可入骨的执念。

  那发誓要守护穆朝、让他再也不受到一点伤害的执念。

  也是这一刻,17的心里,悄悄诞生了一个疯狂的计划。有了实体,就意味着无限的可能。他筹谋许久,将自己藏在谁也发现不了的深处,发现主系统的监视并非没有一点漏洞,测算了无数遍,确认虫族入侵军校的节点是最好钻空子的时间。

  在那一次混乱的入侵中,他欺骗了主系统,将濒死的穆朝带走,将他藏在第四星系。为了躲过主系统无孔不入的监视,他抹去了穆朝的记忆。

  新世界的捏造故事,将在顾流缨杀死虫族首领的那一刻结束,吸尽精神力的主系统会餍足地抛下这个玩坏的世界。

  只要撑到那一刻,主系统就不再能够束缚穆朝,他就可以带着他的主人离开这个世界。

  而离开之后,17想,此后余生,无论穆朝如何选择,无论穆朝恢复记忆与否,他都会跟随穆朝,直到永远。

  只要他最心爱的主人不再会受到伤害。

  作者有话要说:

  神啊,命运啊,请你放过他,让我救下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