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锋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顾留钧只来得及启动机甲,连光剑都没来得及拔,毫厘的瞬间,他只能硬生生抬起手臂,支挡下幽灵从天而降的剑锋。

  手臂瞬间被振得发麻,顾留钧紧紧握住操纵柄,另一只手在面盘上迅速飞舞。上一次见面毕竟是快耗尽能源的状态,这一次无论是精神力还是机甲能源都还是充足,顾留钧有自信,无论是抵挡,还是对抗,他都有不小的把握,至少能及时离开……

  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

  与上次不同,幽灵怀中并没有那个小小的女孩。那本就被洛嘉质疑是否是人类能达成的速度变得更快、更快,顾留钧几乎是看都看不见,就能感到光剑挥动间的热浪直逼眉间,他悚然一惊,再次拿光剑去挡,不过一次交手,极短的时间,剑刃上毅然一道深深的豁口!

  顾留钧咽了咽口水。

  来不及思考。左边?右边?不,是上方的攻击!这是走神半秒就会惨败的战斗,顾留钧满打满算,已经驰骋疆场三年左右了,尤其最近半年,日日浸淫在与虫族的搏杀中,但没有任何时候,任何一个人,能给他这样的感觉——

  这样命悬一线,冰锐尖峰直直抵向喉间的感觉!

  伸出手,无论是轨道弹还是掌心炮都被拦截,重火力时间太长,在对方变态的反应神经下相当于一个活靶子。情急之下,顾留钧居然只能召出防护盾,生生扛下对方的攻击。

  然而幽灵似乎对冷兵器情有独钟。对着防护盾,他并没有扛出炮火,反而抽出一把小小的短刀。这样的短刀在机甲间的战斗并不有利,通常是能源耗尽时走投无路的手段。而幽灵现在的状态和走投无路大概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顾留钧执着盾,谨慎地看着幽灵,思索短刀一般如何出手——

  眉间一凉。顾留钧心中也一凉:

  快!太快了!肉眼看不清的速度,余光中只有一点冷冷的铁光,贴着机甲的双眼狠狠划过去,一瞬间半颗头颅都被削掉,露出其间密密麻麻的线缆!几乎是本能反应,顾留钧抬起盾死死挡下对方一击,然而幽灵极其自然、极其优美地脱刀,换手,再次朝盾牌上沿刺来。

  视野已经丢了一半,再丢一半无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顾留钧情急之中拿盾牌死死抵住,手心里传来的触感让他心里暗暗叫糟,果不其然,下一刻光芒碎片星星点点,他的盾牌碎成无数碎片。但这不是可惜的时间,顾留钧只能继续抽出光剑,即使心知肚明这样下去必然是输,但却不得不这么做。

  两柄细长光剑对峙,割裂出无数纤小的碎块,倒映出幽灵的黑色机甲。在无数个幽灵中,白色机甲渐渐左支右绌,一柄长剑被对方挑碎,又不得不换上另一柄,直到最后一把备用光剑都被硬生生挑飞,顾留钧身下的白色机甲,四肢已经全部伤痕累累,系统明显过载——

  他已经动不了了。

  纯白色的机甲,被削去半边脑袋,四肢都像泥巴一样垂在身侧,单膝跪下,头颅低垂,不断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顾留钧坐在整个机甲唯一完好的驾驶舱里喘着粗气。他死死盯着屏幕里持着剑无动于衷的黑色机甲,看对方没有想赶尽杀绝的意思,难免扯出一抹苦笑。

  该说什么?该庆幸洛嘉给的情报靠谱,这个幽灵果然不会杀人吗?

  仅有的半边屏幕里,黑色机甲站在他前面,冷静得好像不是和他战斗一番,只是站着微微抬头,看看这满天星辰而已。顾留钧忍着痛起身,脑袋还嗡嗡作响时,他看见那黑色机甲微微扭过去,似乎是转身要走的样子。

  他心中一凛。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大喊:“等等!”

  那黑色机甲停顿一秒,然后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前走去。顾留钧心中无比焦急,他像是完全没认清现在情形一般,毫不犹豫地打开驾驶舱舱门,从机甲里跳了出去,追赶那台黑色机甲:“等等!我有情报要告诉你!”

  黑色机甲一顿。没有转身,它维持着背对顾留钧的姿势,一动不动。

  顾留钧额角滑下冷汗。面对机甲,人类像是蝼蚁。

  哪来什么情报?脑子里迅速转着,混乱的思路越来越明晰:

  第四星系,幽灵,305和306星的交界,救人,多次出现。

  ——幽灵,说不定会知道殿下的下落。

  顾留钧深吸一口气。在寒风中,他朝着幽灵大喊:“阁下,我是直属帝国皇室的特殊部队,顾留钧上校!听闻阁下常常出现在第四星系,并会出手帮助帝国人民,或许——”

  他顿了顿,再次喊:“阁下是想帮助帝国赢得这场战争吗!”

  黑色机甲不动。正当顾留钧怀疑对方是不是没听清时,机甲里传出一道沙哑机械的声音,明显是被电流扭曲过的:“不。”

  “……那阁下为什么要救人?”

  “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顾留钧紧紧皱起眉。他咬了咬牙,孤注一掷地喊:“如果,我是说如果,阁下是不希望看到牺牲的话,和我帝国军合作,必定能减少伤亡!”

  “只要阁下愿意告诉我附近几颗星球的情报,我能将近期的战线布局图和平民撤退安排告知阁下!您一定清楚,知道了这些,能够救到更多的人!”

  沉默。

  久久的沉默。

  风很冷。现在大概是这颗星球的深夜,温度低到人体快接受不了的地步,顾留钧感到自己睫毛上迅速结了一层霜雪。

  牙齿在打颤,手臂也发抖,发丝间好像掺了碎冰一样冷。顾留钧嘴唇惨白,努力想放出一点精神力御寒,可战斗中的过度消耗让他一点力气都没有,最后竟只能半跪下来,手指撑着地面,另一只手紧紧捂着裸露在外的脖颈,和不断呼出寒气的嘴唇。

  “……阁下,”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只要……只要您能告诉我一件事,一件事就可以……”

  只要告诉我,有没有在这附近,看到过一个人。金眼睛,白色的脸,黑色的发,长长的睫毛,安静的时候会垂下去,映一片煽情的阴影,说话的时候会笑起来,弯弯的让人想摸一摸。

  告诉我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伤,如果没有,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抛下我,为什么要叫召木,为什么在军校时看着我、却不告诉我?

  是我让他失望了吗?所以他才不愿意见我。可是、可是,如果可以,如果你见到他,请告诉他,告诉他我变了,我知道那些他说不出口的事了,我不会再放弃他,我不会再不相信他,我会好好对他,会把全世界捧到他面前——

  只要他肯回来。

  所以,如果你见过他,请告诉我。

  簌簌的风声中,是什么东西开启的声音。舱门缓缓上抬的声音,风倒灌进密闭空间的声音,轻巧落地的声音,几乎听不清脚步的声音——

  一双靴子出现眼前。视野里,黑色的鞋尖,束紧的绑带,军用的款式,踏在薄薄的雪层里,色彩浓烈得要命。往上看,野战军装款式的裤腿,并不是收紧的设计,却依然能看出其下纤细肢体,从脚踝到跟腱,都好像能一手握上去的宽度。

  顾留钧艰难地眨了眨眼,他正想笑一笑时,听到一道声音。

  一道……一道在他午夜梦回时,才听得见的声音:

  “你想知道什么?”

  风声这么大。声音这么轻。随随便便,就能忽略过去的音量,这一刻在顾留钧心中,如雷贯耳。

  好像不敢看一样,他缓缓地、缓缓地把头抬起来,对上。

  对上一双,金色的眼睛。冷得像雪,亮得像星,风掠过睫毛,吹出一派陌生的平静。

  顾留钧怔怔。

  是他。

  真的,是他。梦中的那个人。

  神啊,命运啊,这是真的么?那么久,那么多次,我的祈祷你们听见了么?这样好的事——这样好的美梦,我这样糟糕的人也能够拥有么?半年来无数次,被小心翼翼劝过或许他已经不在了,这样动摇的心,原来不用再破碎了么?

  殿下,殿下……您去了哪里,您清醒着,为什么不回家?我一直在等您,我已经知道全部了,我知道顾流缨对您做了什么,知道您多难过,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您可以回家了,我会对您笑,会拥抱您,会陪着您,无论您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只要您——

  只要您活着。只要您肯看看我,只要您肯回来!

  “这几颗行星,”梦中人,用一种不应该的语气,不应该的生疏,不应该的镇静,说:“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什么?我想知道什么……

  顾留钧呆呆看着他。霜雪一层层堆叠在睫毛上,千层重,却舍不得垂下。

  我想知道的,

  已经,全部,知道了。

  他声音轻轻,生恐惊扰这个不可思议的梦境:

  “……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