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悄悄无声。

  顾流缨听到这质问,眼神都没变一点。他平静地问:“你在说什么,哥哥?”

  就连语气都是恰到好处的疑惑,眉心也微微皱起,让人不能怀疑他一星半点。

  顾留钧捏紧手中的电子屏,他将屏幕转了过来给顾流缨看:“这是真的吗?阿流。”

  “你都在说什么……”

  顾流缨皱着眉凑近去看那屏幕:那上面是几行文字,下面附了几张图片,再往下滑似乎还有视频和投影。

  顾流缨疑惑的眼神缓缓冷下来,像是冰封的冰层:“这是刚刚陛下给你的吗?哥哥。”

  得到顾留钧肯定的答复,顾流缨的神色开始变化莫名。他伸手想拿过那屏幕,却被顾留钧躲开:“……这是真的吗?阿流?9月10号,你强迫了殿下?”

  顾流缨看着顾留钧手中的终端。他感受到顾留钧落在自己身上一错不错的视线,沉默半晌后,他抬起脸,笑了。

  笑得这么漂亮,诚恳,动人,无辜。眉眼弯弯,眼睛明亮。

  嘴唇却说:

  “真的哦。”

  顾留钧往后退了一步。

  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样,顾流缨冷静地说:“那天我爬上殿下的床,想拉开殿下的衣服。本来以为殿下发烧没力气了,所以一时不备被殿下掀下去了。”

  “那之前后花园那次……”

  “也是我。我当时抓住殿下,差一点就能绑起来了,结果哥哥你过来了。”

  顾流缨顿了顿,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哥哥老是来得这么快——明明我都让人拖住你了。塔楼那一次也是,殿下差点就喝了我带去的酒,偏偏你又过来了,还以为那是殿下带来的酒……其实那是我带的,哥哥不知道吧?”

  他的声音含着抱怨,声线甜得能拉出糖丝,顾留钧却遍体生寒:“你为什么这么做?”

  顾留钧猛地点亮屏幕,随手滑了滑,无数个日期和地点在他指尖溜了过去,每一桩下面都是一起不知名的惊天丑闻:“你不知道殿下,殿下是皇子吗!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你——”

  “我知道啊,”顾流缨无辜地说:“可是我喜欢殿下,我想亲近殿下。我也不想这么粗暴,但殿下不愿意我靠近,我也没办法呀。”他苦恼地叹了口气:“总之现在得先找到殿下,然后再……”

  “殿下已经死了,”顾留钧打断他。他双眼仿佛能溢出怒火:“殿下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

  顾流缨伸手取过那台光脑,轻轻摁灭屏幕。

  顾留钧警惕地盯着他,看着他抬头,对自己露出一个笑容:“哥哥怎么知道?”

  “军部已经下了结论,陛下也确认过了。”

  “那他们又怎么知道?”顾流缨的声音又轻又黏:“明明都没有看见殿下的尸体……他们怎么知道殿下死了呢?”

  顾留钧忍不住后退一步。眼前的人一双浅棕色的眼睛此时深得宛如混沌,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好像索命的恶鬼:“他都没有答应过我,凭什么死?”

  “……”顾留钧看着顾流缨,看着他从小宠到大的弟弟,第一次觉得他如此陌生。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喃喃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不是这样的,你明明——”

  明明是我的弟弟,是天真的、善良的、柔软的弟弟…

  “…我没有变过,”顾流缨说,他眼神平静,透出一种无情的残酷:“我从头到尾——都是这样的。”

  顾留钧如遭雷击。

  他像被狠揍一拳般踉跄着往后退,心里的震惊泛起了苦涩,甚至唇舌间蔓延开血腥味。

  “你骗我,你说谎……”

  然而顾留钧知道顾流缨没有说谎。

  他如此深爱的人,却不如他想象中美好,他如此厌烦的人,却远比他认知中无辜。

  什么都错了。一切都错了。在最开始就错了。

  “你怎么做得出来,”最后顾留钧无力地说:“殿下他没有伤害过你,你怎么下得去手?”

  “谁说他没有伤害过我?”

  顾流缨反问,他眼神阴沉:“他喜欢你胜过喜欢我!这难道不算伤害我么?”

  “哥哥,”这称呼多么讽刺,顾流缨凑近他的哥哥,低声在他耳边说:“你觉得全部都是我的错么?……明明哥哥自己也没发现啊。”

  一道惊雷落在顾留钧脑海里。他脸色瞬间煞白,死死盯着顾流缨:“我……”

  “哥哥完全没注意到吧,如果不是穆渊——陛下给了你这东西,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毕竟你说殿下‘死’了啊。”

  “殿下也根本不信任哥哥呀。我曾经和殿下说过的,殿下威胁我说要告诉陛下和哥哥,我当时笑得好开心。”

  他幽幽地盯着顾留钧:“我说,殿下,你觉得哥哥会相信你吗?殿下当时的脸刷的就白了,和现在的哥哥一样。然后我又问他,你觉得陛下会在意这种事吗,殿下就不说话了。但后面我想亲他,他还是不肯。”

  “真是太可恶了,但是也太可爱了,所以我虽然生气,但也没说什么。”顾流缨叹气:“早知道我就应该不管这些,先——”

  一道风扇过。顾留钧的手狠狠掴过顾流缨的脸庞,那细腻柔软的肌肤瞬间红肿起来,连带着唇角也跟着浮起。顾流缨一时间呆在原地,他愣愣地,许久才扭过头:“……你打我?”

  这是有生以来,顾留钧第一次对顾流缨动过手。他们年幼失怙,顾留钧自小就担负起长兄的责任,更多时候是宛如父母一样在照顾自己的弟弟。

  所以在这一刻,顾留钧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的手甚至开始颤抖起来。情绪一下子在他心头炸开,愤恨,怒火,震惊,后悔,不可置信,痛心疾首——全揉在他眼睛里:“你——”

  下一秒顾留钧的话僵在嘴里。他张着嘴卡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顾流缨顿时笑了,他笑得很夸张,牵扯到嘴边的伤口也不停下:

  “怎么了,哥哥?你是不是才发现,你根本没资格代表殿下来怪我!”

  ……顾流缨说得没错。

  他想起来了。那个久远的、模糊的记忆,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很久之前,大约是很多年前,穆朝在深夜里独自一个人穿过大半个皇宫,敲了敲他的门。

  他打开门之后,看到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手指发白交握,只穿着薄薄的睡衣和一双拖鞋,露出了细白的脚踝。

  那双金瞳惊慌失措地往上抬,茫茫看着自己:“留、留钧哥……”

  他很不耐烦。

  当时他和穆朝关系就不太好了,穆朝总是欺负顾流缨,好多次顾留钧沉着脸将两人拉开,一点点擦去自己弟弟脸上的泪水,再仔细地帮弟弟上药,最后才将看上去完好无损的穆朝赶出去。

  迫于对方的身份,顾留钧说不出重话,只能冷着脸让他别再来了——但穆朝一次都不听。

  所以那天晚上,顾留钧烦不胜烦地问穆朝:“又有什么事?”

  那孩子恐怕是被他话语里的厌恶给吓到,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声音又低又脆弱:“我……白天的时候,我、我……”

  顾留钧打断他:“殿下知道错了吗?如果要和阿流道歉的话,烦请您明天再来吧,现在太晚了。”

  孩子张了张嘴,眼睛似乎迅速积了层水汽。天太黑了,顾留钧记不清楚了。他嗫嚅着,黑发遮过他张皇的眼:“我不是来道歉……我是想说,白天,顾流缨他想……”

  “如果是想辩解的话,就不要再说了。”顾留钧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我现在不想听您的谎话。”

  然后……

  然后他将门关上。

  房间里很温暖,有昏暗的灯光和重重垂下的帷帐,古老的壁炉点起了火,阿流蜷在床上睡得很安静。他走过去握住弟弟的手,弟弟张开眼,困倦地问他怎么了,他笑着摸弟弟的头发,说没事,只是一只野猫。

  那天那么冷,是深冬的某一天,顾留钧记得还下了雪,一层又一层,宫人都来不及扫完,全堆在地上。

  如果是野猫,大抵会冻死在那个晚上。

  顾流缨看着顾留钧的脸色,瞬间就明白了。他大笑出声,眼尾甚至冒出了泪:“是吗?殿下是不是告诉过你,如何?哥哥信了吗,哥哥根本没信吧。”

  “你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我说的对么?”

  顾留钧的肩膀都在抖。他感到牙齿在嘴里打颤,半晌后他的肩膀彻底塌了下去。

  说不出话,他嘴唇模糊地磕碰在一起,说:对。

  对。

  他没信,也没听。

  他刚刚看那份文件,第一反应是这是皇帝伪造的,然后越往下翻,越不得不信。

  与其说是相信顾流缨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不如说,顾留钧是不肯相信…

  …不肯相信自己这么愚蠢,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都活在谎言里,不断地不断地甩开穆朝哀求的手,对他的哭泣视而不见。

  “哥哥做什么这么伤心?你只是不肯相信你自己这么傻而已吧。”

  “你在为殿下难过吗?你才不是,你只是觉得自己被蒙蔽了,所以才这么伤心!”

  顾留钧的心被活活剖开了。他痛得佝偻下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领:“……我没有。”

  “什么没有?你没有不相信穆朝还是你没有伤心?哥哥,别骗自己了。”顾流缨在他耳边低语,“你真的很好骗。你知道吗,好多次其实我都露馅了,不小心在殿下手上留了点痕迹啦,或者说话没控制好音量啦,但你一次都没看到。”

  一次都没有。

  看着男人彻底弯下了腰,整个人半蜷在地上,顾流缨撇了撇嘴。他仔细翻起那份文件,越翻脸色越难看。

  片刻后他终于看完,一双眼睛直直瞪向房门,仿佛想刺过那扇门刺向门后那个人——那个掌握全帝国生命的男人。

  顾流缨紧紧抿着嘴唇,指尖微微一动,精神力便毁了那光脑的电源,屏幕彻底黑了下去。

  现在弄这一出有什么用?顾流缨阴沉地想,人都找不到,还在这里装什么装,以为自己在忏悔么?

  ……他怎么可能知道?顾流缨捏紧光脑:那些监视穆朝的人他早就处理清楚,从小到大他想做到的事没有做不成的,从没有人揭穿过他,连从前的穆渊行都不可能!事到如今,他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

  顾流缨心乱如麻,垂眼看向光脑,两手一掰将其从中间掰断,随手丢到地上。他思绪纠结,精神力不知不觉靠近了那扇房门。

  一道极其阴森恐怖的精神力如海啸一般涌了出来,毫不费力地碾过了顾流缨,让他脸色瞬间惨白,唇角的裂口也豁然流出了鲜血。他连连后退,脚步踉跄。

  “滚出去。”门后穿出穆渊行冷酷的声音:“这一次看在你们父亲身上,我留你们一条命。下一次——”

  那声音变轻:“下一次,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在顾家兄弟走后,空荡荡的寝宫又走进来一人。

  在僵硬如雕塑的皇帝背后,林知低垂着头,心中哪怕万般苦涩,都说不出一点。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陛下,从前监、看顾殿下的人,已经审问完毕,处理干净了。”

  那背影终于有了动静。扭过头来,一张惨白面容,素来傲慢的眉眼沉着郁结的红。穆渊行定定看着林知一会,好像用了很长时间,才知道林知在说什么。

  “……是么。”

  在顾留钧前往寻找穆朝的同时,穆渊行终于找到了之前看顾穆朝的人。今天甩出来的资料,也大多是从这群人里手里拿到。

  原本情况下,无论如何都不该找这么久,但这一次却奇异般的处处阻拦,整整拖了几个月才找到。

  ……而找到之后,那些人第一句话,便让穆渊行变了脸色。

  “……看顾?”他们面容迷惑:“您当初,不是让我们监视怪、穆朝殿下么?”

  监视。

  ……监视。

  什么意思呢。几乎是下意识的,穆渊行再次问:“……这么多年,你们都在,‘监视’他?”

  那些人面带自豪,几乎邀功一般,说:“这是自然!殿下每次有异动,或者对流缨殿下心怀不轨时,我们都同您通报了。”

  异动。

  不轨。

  通报。

  凭着记忆,穆渊行看向人群中一个中年女人,他记得这是最早派去穆朝身边的人,那时穆朝还是个话都不会说的孩子。

  可她眼中是如出一辙的狂热。他问:“……你也相同?”

  “是的!”她表露出来的忠诚近乎是滚烫的:“在下向您担保,没容许怪物有任何出格行为——”

  “滚出去。”

  所有声音都停歇。那些人迷茫地看着穆渊行。

  他简直要被这目光刺痛。

  “我说滚出去!”

  看着那群人落荒而逃的背影,穆渊行缓缓后退,坐倒在座位上。

  监视。

  监视啊。

  对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婴儿。十八年,原来从没有过一个人——

  照顾过,穆朝么?

  穆渊行的视线从门口,转回自己的手心。上面纹路干净,像他本人一般,从不怯懦,从不示弱,从不有感情。

  ……那这一刻,心中的感觉,又能叫做什么呢。

  当然不能叫感情。

  他的心情,早就不配称呼为“感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朝就要出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