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阳观位于白石山上, 白石山与作为皇家园林的静山一脉相承,山中古木参天,松柏成林, 无论冬夏,都一片绿肥濡染。
日光融融, 照得廊下石板微热。
一把蚕豆大小的鹅卵石突然被人洒落在地,随着力度, 骨碌碌地四散开来。
有一颗石子长得极圆润, 跑的最远,顺畅无比地滚出廊下的阶梯, 跳到石板上,溜着平整的石面径直撞向一双麀皮小靴, 反弹了下,随即在不断震动中趋于静止。
靴子的主人脚步一顿, 随即抬脚,把那颗黄色的石子踩住。
廊下站的女孩穿着一身灰青, 布料像是道观里剪裁剩下的, 缝出山下居民孩童制的样式, 腰有些大,所以用了一根带子扎着, 越发显得身体瘦小。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似是觉得所有的石子都已经停止滚动, 才开始动作。
最先捡的是棋桌下的那颗, 那颗距离她最近,一落下就碰到了桌腿, 被困在原地。
随后是凳子下的,花盆旁边的, 木板缝隙中的……
她一颗颗地捡,初时弯腰毫不犹豫,每次低头,手指都能准确无误地摸到石子,直到捡了十一二颗,才慢慢缓了动作,一边思索,一边俯身。
第十六颗石子是在两个花盆中间摸到的。
第十七颗停在了柱子和围栏之间,因为在两个障碍物中反弹多次,基本忘了最后的落地点,她蹲在那片区域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到,捡回来收进口袋。
至于第十八颗——她起身,从栏杆处向前走了八步,又下两个台阶,再走两步,蹲下。
手伸出去,却碰到了鞋面。
秦宸章早早就有意屏住呼吸,脚踩着石子没动,任对方蹲在地上仰头看她。
女孩初见时脸上被寒风吹出来的红晕已经消失,原本蓬乱的头发此时也梳起来,衣衫整洁,干干净净的模样确实可爱,特别是一双眼睛,宛若被云层覆盖的月夜,温润而神秘。
秦宸章已经先入为主,即使对方视线直直地落到自己脸上,但距离近了,也能看出那双眼睛是没有焦距的,眸色空茫。
青黎做完辨认,眨了下眼睛,“殿下。”
秦宸章这才恢复正常的呼吸频率,随即抬脚,却又在对方刚要伸手取石子的刹那,抬腿一踢——
咚!
第十八颗石子在空中划出弧线,掉进旁边的池子里。
“哈。”
秦宸章故意笑出了声,随即去看青黎的表情。
对方却只是微微皱眉,然后站起身,低头先将手里的荷包口袋扎好。
秦宸章讨了个没趣,大步朝亭子里走。
“不就一把破石子。”她说。
青黎一丝不苟地把口袋扎好,才转身,说:“这三十颗石子我在观里找了好几天才找齐,要足够圆,足够光滑,不能扎手,还要差不多大。”
青黎上了台阶:“并不是普通的石子。”
秦宸章闻言嗤了声,想刺她几句,话到嘴边却又停住,说:“三十?我看你刚才捡可没有三十颗。”
青黎说:“其他的都找不到了,有时候会听不清,只剩下十八颗——”
“现在只有十七了,殿下刚刚踢进水里一颗。”
秦宸章听完,一点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恶劣,反而有些乐,因为对方说话时的模样实在太一本正经了,偏偏个头又小,脸蛋稚嫩。
她在棋桌旁坐下,抬手比划了一下青黎的头:“你真的八岁啊?”
青黎嗯了声。
秦宸章收了手,嘲笑:“小屁孩。”
青黎说:“殿下也八岁。”
秦宸章哼了声:“我能跟你一样吗?”
青黎默了下,作为皇宫里最受宠的公主,从小锦衣玉食地养着,身子骨长得极好,八岁已经一米三了,而青黎这具身体的个头却将将一米出头。
秦宸章看她哑火,又开心了一点。
自皇宫里长大的孩子早熟得很,在以前,她才不愿意打理青黎这种小屁孩,但清阳观太无趣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处处清规戒律,没一点乐子。
还好可以逗小瞎子找乐。
秦宸章上下看着青黎,抬手就要去勾她装石子的口袋。
“殿下,”青黎突然出声,“我要回去做功课了,你自己玩吧。”
“……嗯?”秦宸章动作微顿。
青黎说完就要转身。
秦宸章抓住她的胳膊,说:“谁让你走的?有没有规矩?”
青黎抿唇,烟雾般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明明没什么表情,却因为面容年幼,看起来十分无辜。
“我让你走你才能走,知不知道?”秦宸章拧着眉教训。
青黎说:“我要去写字。”
“那也不行!”秦宸章胸口起伏,语气蛮横起来:“我是公主,你必须听我的!”
青黎问:“我不听你的,你会打我吗?”
秦宸章噎了下。
怎么说呢,自她记事起,她打的人真不少,大的小的,东宫太子都被她骑在头上打过,可眼下被比她矮一头的小女孩如此直白地质问,却让她难得冒出来一点羞耻心。
青黎确认她不会动手,挣开胳膊,转身就走。
眼前并不是浓墨般化不开的黑,因着日头很好,映到视网膜上,对神经传导出一丁点闪白的光感,可这点光感又太弱小,必须集中精神才能感知到零星微末。
所幸这样的困扰,对比曾经身体宛若被炎火炙烤的疼来说,实在好了太多。
同时,意识的清醒也让她逐渐恢复思考的能力,初遇时的惊喜慢慢趋于平静,甚至因为过度的黑暗,迫使她要用另一种“眼睛”看这个世界。
回溯往生,过去生命里发生的事,注定让她成为不了一个无神论者,又或者,当科学发展到尽头,发现神已经在那等了几千年?
就像是被设定好的程序,她总会遇到一个人,通过她看见一段未来,或早或晚。
青黎曾经就假设过自己是一串数字,她甚至有几个时刻会思考自己的某种行为到底是出于本心,还是被无形的“大手”控制。
可如果自己是数字,那“她”是谁呢?“她”又是被谁控制?
或许不该这么想。青黎在心底对自己发出警告:一旦自我怀疑开始,你可能很快就会被瓦解——灵魂上的。
青黎默默走着,从亭子到房间的路,她已经反复数过步子,所以一路过去并没有磕绊。
她如今跟当初一块回来的寻竹住在一起,寻竹刚开始还担心照顾她麻烦,但不过几日,便对青黎生出了十分的热心,每天从妙真法师那里侍奉回来都要对她嘘寒问暖。
妙真法师本名周佑荣,柱国大将军独女,在此之前做了十五年皇后,如今被废,退于清阳观。
这是她第一次废后,两年后她将复立,再过两年,二次被废,随后病死在清阳观,死后却又遭皇帝追封圣仁德孝恭敬皇后。
两废三立,秦宸章人生中最重要的成长期,因身边权利更迭的浩荡沉浮而深陷诡谲。
后来她长大成人,杀了太子,逼死皇帝,荣登高位,而后四年,国灭。
青黎在桌子左上侧取一张纸,平铺于桌面,右手边的砚台和盛了清水的杯子都是寻竹之前放的,如今还在原位,她倒进一点水,化开,而后沾墨。
纸张的长宽确定,字体大小确定,字和列间距确定。
落笔。
今天默的是一卷心经,寻竹只教了她前四句,手把手带着她在纸上写了几次。
不过这也足够了,字形都记得,剩下的只需要一遍遍地练习,掌握住笔触间的左右大小,就可以与常人写出来的字毫无二致。
昨天晚上检查功课,寻竹说她前三列的字都没有重合的,只是到了第四列,因为计算错误,往左偏移了些,之后连带效应,每列都多多少少有重合的。
今天要多注意些,她告诉自己。
练字最能凝神,青黎的心神却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浮在半空中,静静地注视笔下纸张,像一台机器般精密的计算着字与字的间距;
另一半却在尽可能地延展自己的意识,将自己平日触摸到的一切,等比例般在脑海里构造出来,大到国土政权、山林城市,小到今天回来的路上从花丛中探出来抚摸她脸颊的新叶——如同在脑子里重复打开CAD,不断更新,不断补充——她不得不这么做,毕竟依照如今的医疗技术,她这双眼睛余生都不太可能恢复光明。
在这时,从秦宸章那里看到的未来便给予了她无限帮助,毕竟那些承载记忆的画面,对她来说就像是在脑海里观看一场电影,她能“看”到很多人的模样。
比如寻竹,作为妙真法师身边的贴身宫女,青黎从没真正见过她的模样,却知道她右脸颊上长了一颗很有标识性的小痣。
突然从门口传来地一阵惊叹:“你还真会写字啊——”
当然还有秦宸章。
秦宸章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风华正茂,瑰丽无双,帝王的朝服和经年的大权在握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种锋芒逼人的明艳。
可她还是死了。
宫墙上飞来的一支银箭,一箭钉在她额间。
世界泯灭,只余黑暗。
“字儿真丑。”
秦宸章已经走到桌边,道观毕竟不是皇宫,此处是下人的房间,为了节省地方,桌子正靠着窗户,右侧有一个小的博古架,所以秦宸章是在桌子的左侧站立。
神情肯定是带着点嫌弃的,肤色粉嫩水润,脸上必然有奶膘,两颗眼珠儿像黑色的琉璃,头发也乌黑浓密又柔软——她如今的年纪,梳得应该还是总角。
青黎在脑海里勾勒出这个时期秦宸章的模样,同时,停笔,转头“看”了她一眼。
熊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