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城的项目审批在政府内部走了整整一年才成功完成备案立项, 于池几乎每天都在为此事奔波,如今终于落地。
规模盛大的项目发布会紧随其后,立项确定的第二周就召开了。
于池是项目负责人, 自然也是发布会的主讲,这还是她第一次出现在镁光灯和无数镜头的环绕中, 却没有丝毫怯场——相对而言,前一天晚上她单独在青黎面前彩排时, 对方的注目远比台下那些人更让她紧张。
到这一步, 尽管青黎手里的“全息”技术因为还处于保密阶段而只被寥寥几位负责人得知,但无论如何, 经由融科集团牵头、禹城政府和另外两家跨国互联网龙头公司做背书,发布会的召开依旧足够声势浩大, 新闻一放出来就引起了广泛关注。
发布会召开当天,融科的股票便实现涨停, 而后连续涨停七天,其后一个月也都是高度涨幅。
除此之外, 项目后续推广, 持续的营销方案, 各种品牌方的合作邀约……无数工作纷沓而至。
有很长一段时间,于池每天都要工作十个小时以上, 但同时, 随着项目一期的建成, 有很多事根本不需要她亲自去推动, 便有无数双手上赶着帮她解决。
当战车上被绑了足够多的人,哪怕它的未来不一定成功, 可只要它能往前走,每一步带出的都是惊人的财富。
于池也随着这股“水涨船高”的攻势, 脱胎换骨,声名鹊起,圈子里谁再提起她,都要赞叹一声于女士厉害。
于池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厉害,因为在她心里青黎才最厉害。
于池工作很忙,青黎的工作也很忙,但如果不是彼此亲密,于池可能永远不会发现青黎的日常作息堪比一台精密的机器,高速旋转,又游刃有余。
她很少熬夜,清早有固定的起床时间,早饭前会看一会儿书,大多数是专业书,偶尔会看一些小说杂记,她不能做很多常规的运动,但基本每天都会留出时间散步,她还会打八段锦。
她在同一时期可能要在三个实验室打转,或者在做跨国交流时同时兼备商业上的谈判,她也会在周围人短暂的质疑声中给自己休假,去看一些歌舞剧,或者去度假山庄小住。
她很少会因为什么事慌乱,那些意外,那些生活中无法避免的不可控,她总是平和地接受,快速地适应,然后给出解决的方案。
她不执着,却能一直坚持地走下去。
于池有时会想,如果不是青黎,她可能很难成长为现在的自己。
青黎已经足够小心,但偶尔还是会在季节变换时生病,吃很多药,住院修养,以此来应对从前那些大手术遗留下来的并发症。
于池在这种时候经常羡慕青黎的秘书,因为青黎允许她陪护,但若是她敢不管不顾抛下一切,青黎即使不说,于池也能看出她的不赞成。
有一年冬天,禹城很冷,下了很大的雪,于池飞机晚点,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清晨。
青黎穿着蓝色条纹的病号服,在暖气充足的病房中吊着药水沉睡。
那天她趴在床边看了青黎很久,直到青黎醒来,轻声对她说:“于池,别害怕,我不会死。”
我不会死。
青黎说这话时,面容比长途跋涉后惶恐不安的于池还要精神些,一双眼睛乌黑,清明澄净。
她总是这样,说话带着天然的信服力。
青黎好的时候状态也是真的很好,或者说是她的精神状态很会骗人,那些长年患病之人身上常见的颓靡,她从来没有过,实验室里带过的学生,极少能在与她相处中看出她有那么大的健康隐患。
而青黎的身体在大多数时间里,也确实是好的,毕竟莱昂尼的手术很成功,如无意外,她完全可以像普通人一样活很多年。
青黎不是伤秋悲月的性子,自然也不会时时杞人忧天,所以通常时间下,她还是会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工作,偶尔在院长施压下发些论文,拿一些奖。
于池也逐渐包揽青黎研究所里全部的研究费用——在全息技术全面推广后,娱//乐城的项目已经单独成立为公司,并且成功上市,至此,融科集团内部的产业格局转变为老牌房地产、互联网游戏和主题公园建设。
三大产业,于池占其二,因此整个集团对她言听事行,她想拿钱给青黎做研究经费,没有一个人能说不,于荣年也不行。
圣德因此连续三年邀请她或青黎回学校给学妹学弟们做讲座,青黎对这些自然是一概拒绝,只于池去过一次,在教研楼下的走廊上,看见青黎的照片挂在最醒目的位置——
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
科学院工程院院士。
最简单又最具分量的介绍。
于池在走廊上驻足,仰头看着青黎的模样,停留很久。
我的爱人,她想。
晚上的时候,于池从浴室出来,看见青黎盖着被子,倚着床靠看书。
从很久以前,于池一想到她是自己的爱人,心底就会生出欢喜和满足,直至现在,每一天,那欢喜就会多一分,满足却会少一分。
于池爬上床,凑过去蹭她的下巴。
青黎躲了一下,而后抬起头,伸手去抚摸她的耳侧,指尖插进发根里:“头发还有点潮,怎么不吹干?”
于池享受她的关注,埋首靠近她的脖颈:“一会儿它自己就干了。”
青黎随手在她乱蓬蓬的短发上又抓了抓,再顺两下。
于池钻进被子,倚在她旁边,彼此的肩膀挨着,你一句我一句漫无边际的聊天,连话题都是不连贯的,却又莫名和谐而亲昵。
于池说:“今天去学校,校长一直在问你,想让你去做一次讲座。”
“以后有时间再说。”青黎的声音漫不经心,过了几秒,又开口:“下个月妈妈六十岁生日,她不想大过,也让我们不要折腾,自己人在家吃顿饭就好了。”
于池哦了声,抓着她的手指玩,叹气:“大家都怕老。前几天爸爸非要签南岛那块地,明知规划局改变政策了,也一直坚持,唉,不懂他在想什么。”
青黎说:“好好跟他解释,现在他在公司话语权越来越少,着急点也在所难免。”
于池点点头,又转了话题:“你明天做什么?”
青黎说:“明天上机验一下设备,做最后调整。”
“这么快?”于池有些惊讶,“你亲自上机吗?”
“嗯,我是负责人,当然要上机。”青黎把书合上,眼镜摘下,一边说:“已经做了一千九百多次内测,几乎没出问题,估计下周就可以结项了。”
于池闻言还是有些担忧。
青黎摸摸她的脸侧,说:“只是给我放一些风景短片,没事的。”
“好吧,”于池想了想,又说:“下次做联机交互测验,你若是上机,一定要叫我参加,我们俩一起进去。”
青黎看着她的眼睛,说:“好。”
于池笑了笑,又凑过去亲了亲她。
青黎顺势搂着她的脖子,拥吻,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稍稍松开。
“想做?”青黎的声音带着略显沙哑,染着欲望。
于池被她这两个字烫的心间微微发疼,她发出诚实的嗯声,手指去摸青黎的头发,肩膀……
两件极相似的衣裙被扔到床边,顺着绸面的被褥滑落到地毯上。
青黎胸口有细长的疤痕,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淡化了,但摸上去,还是能感受到细微的凹凸。
于池的掌心在那疤痕上轻轻的来回移动,想数一数青黎的心跳,却又在下一秒被她冰凉的手指探入,异样感过于强烈,宛若在瞬间被攥住心绪,连呼吸都不得要领,只能急急的喘,甚至呜咽。
慢慢的,就连脑海里模糊的数字都恍然变成了对水声砸动的计数。
一下,两下,三下……
时快时慢,嘈嘈切切。
结束后,只用湿纸巾擦了擦,被窝里太暖和了,肌肤亲密无间地贴着,温香软玉,懒洋洋地都不想动。
青黎关了灯,唇轻轻碰了下她的眼睛:“睡吧。”
第二天,于池醒得比青黎还早,她要赶去南方城市参加一个国际商业峰会。
窗帘合着,卧室只被外面蒙蒙亮的天光照出一丁点亮。
于池蹑手蹑脚地起床,去外面的客卫收拾好自己,临出门时,看见钟表上的时间距离青黎平日起床的时间还有十几分钟。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去打扰青黎的睡眠。
于池打开门,出去,在电梯里的时候,想着出差回来后要跟青黎说,她看中一个四合院,院子不大,但有后花园,还有很大的书房,书房窗户正对的地方有一棵百年的山茶树。
青黎以后可以在窗前看书,清晨会有阳光,有硕大的山茶花,或许还会有鸟鸣。
她们还可以一起在院子里散步。
于池想,青黎一定会喜欢。
——
青黎睁开眼睛的时候,视网膜前是一片深沉的黑色,她缓了两秒,尚未来得及疑惑为何在以前的内测报告里没出现这种连接性延迟,五感中密密麻麻的痛便倾覆而来,瞬间挤满了她所有的感知。
疼痛。
饥饿。
深入骨髓到连灵魂都生生打个冷战。
不对……
这不是全息舱接入的场景……
助理给她准备的是……
是一片草原……
她只需要检验一下视觉帧数……
检验风、青草、手指触碰叶片……
绝不是现在这样。
仪器故障?还是人为?
青黎觉得自己身体深处似是生出一团火,正在此刻,实实在在地烧着她的四肢百骸,痛得她几乎无法思考。
她强迫自己忽视掉这种强势霸占自己意识的疼痛,凝神许久,终于勉强感受到四肢。
青黎艰难抬手,撞到什么东西——像是身处在一个箱子里,而且是很小的箱子,她的手脚微微抬起就能碰到盖子,材质也很硬,应该是某种金属。
她抽动了一下鼻子,鼻尖里瞬间涌进一股腐朽的潮气。
青黎反应了一下,才察觉自己之前无论如何折腾,其实都没有在呼吸,就连心脏的位置都静悄悄的,一动不动。
在全息舱一千九百多次内测报告里,意识连接计算机后感受不到自己身体存在的情况只在前一百次的时候出现过,后来这些瑕疵都在一次次的升级中修正了。
或许真的是技术故障。
青黎勉强调动意识,想通过降低意识波动触发安全警戒线强制下机,但结果一无所获,甚至还收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
只是那些画面里,眼前这样的黑暗、胃里如同恶鬼撕扯的饥饿、根植于灵魂的疼痛占了九成,其他的是断断续续的鲜血、庄园、一闪而过的古欧城堡,和无数举着火把的人群。
那人群的脸已经全部被扭曲,只露出各种颜色的眼睛,还有穿透时空而来的厌恶和仇恨。
她在接收全息舱的剧情吗?
青黎有些不确定。
全息舱确实输入过一些剧情类的片段,甚至针对军事,连接过一场真实的战争纪录片,但像青黎这种从意识里强制接收剧情的,还从没有过。
青黎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到了新的世界,那些“剧情”都是记忆,但静止的呼吸和心跳又提醒她,没有人能在这种状态下还活着,除非她身处于虚拟空间里。
她用尽一切办法,想要打破这个困住自己的箱子,箱子却纹丝不动,她甚至不能发出声音,喉咙如同被铁钉嵌入。
全息舱的能量最多只能维持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后自动断线,而且,青黎原定的上机时间是半个小时,时间一到她却不能恢复意识,自然会有人注意到不对。
也许她只能等。
四周安静极了,没有一丝光,如果青黎不有意识地去呼吸,那便连呼吸声也没有。
青黎判断,她应该身处于地下,被埋在棺材里。
青黎想去挖掘意识中被传递进来的“剧情”以此来获取线索,却被“剧情”中的痛苦和身体里实实在在的炙烤双重折磨。
她好像只能等。
指甲断裂,又重新长出来。
腿骨折断,又重新愈合。
舌头被咬掉,又恢复如初。
青黎不知道自己在这黑暗里等了多久,也许真的是半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但也许是两年,二十年……
等到她记忆都生出混乱,满心暴戾。
哐——
是什么东西从头上插了进来,嵌在棺材连接的缝隙里。
那缝隙不大,青黎曾在那感受到过滴水。
而现在,她闻到的却是一种非常甜美的香,青黎从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令人疯狂的香。
她甚至不需要刻意呼吸,那味道就如同勾子一样钻进她的脑子里,如蛆附骨。
青黎猛地抬起头,不顾嵌入的东西过于锋利,划破她的唇舌,疯狂汲取那一丝丝的香甜。
只需要……
只需要一点点就可以。
青黎都没意识到,她的牙齿在变长,指甲疯长,手臂上的血肉在寸寸丰盈。
禁制被打破,只需要一滴人血。
月光终于被再次捕捉。
青黎从坟墓里爬出来,视野里都是鲜红色,月光也是红色的,树林也是红色。
月光下的少女惊恐地往后退,又被绊倒,下一秒,却如同风筝一样被虚空拉回来。
青黎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对着脖颈一口咬下。
少女连一招的都反击不了,佩剑被随手打落,只来得及躲半下,尖牙落在了肩膀上。
全身的血液瞬间倒流,疯狂地往肩膀的破口处涌去。
青黎从没觉得如此畅快过。
她饿了多久……
被火焰日日夜夜炙烤的身体终于感受到一丝清凉……
灵魂好像也在拉回……
直到,直到她逼近胸口的位置被一刀插中!
“嗯哼!”
青黎闷哼一声,下意识将怀里的少女抛了出去,看向自己——
一把银白色的匕首深深扎进胸腔旁边的骨肉,没刀而入,只留下外面被宝石镶嵌的刀柄。
而匕首的周围如同被烈火烧过,几近焦黑,并且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周围蔓延。
青黎伸出手,将那匕首一把拔下,迎着月光去看。
被摔在地上的少女已经面无血色,连口气都不敢喘,就满脸恐惧的看着她面无表情的将秘银制成的刀具玩于鼓掌。
青黎看了几秒钟,终于慢慢找回人的认知,勉强认出这是什么东西。
她抿抿唇,唇齿间的血液早已经被身体完全吸收,没留下任何痕迹。
“你……”青黎想说什么,发出的声音却嘶哑得不成样子。
她无知无觉地往前走了一步,可在下一秒,却又“扑通”一声倒下,匕首从手里掉落,弹了一下,落进草地里。
伤痕累累的少女眼疾手快,连滚带爬一样把匕首赶紧捡过去,哆哆嗦嗦的将刀尖指着青黎,语无伦次:“你、你别过来……这是秘银做的!在圣子前祈过福!你别过来……”
青黎没说话,只是挣扎着勉力翻了个身,将背靠上旁边一处地面的凸起。
大脑嗡嗡直叫,汹涌的食欲和残暴一波波砸过来,夹杂着刚刚恢复过来的神智,令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面那女孩在说什么。
她抬起眼睛,在一片血红中,第一次有心力去观察周围的环境。
还有那少女的脸。
只是一瞬间,江山飞度,时光流逝。
一个女子的人生完整的铺设在她面前。
原来……
那个“青黎”真的已经死了。
良久,青黎动动唇:“抱歉……”
那少女一愣,像是没听清楚。
“抱歉。”
我很抱歉,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