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水滴落在潮湿的地面,空气里都是腐朽的气息,这里深埋地下不透半点天光,连灯火也未曾燃起一星半点。

  林寒后背贴着玄铁铸就的笼子,半阖着眼睛打坐,微弱的脚步声传来,他缓缓睁开眼看向牢门的方向。

  他好像听到了脚步声,可现在不该有人来的啊。

  脚步声渐近,停在牢房门口,钥匙转动的声音响起,地牢的大门打开,黎宋举着火把出现在门口,火光将牢房骤然照亮,不甚明亮的光线刺得林寒眯起了眼。

  黎宋看着水牢里关着的少年,少年一袭粗布衣裳,头发梳的格外整齐,瓷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脏污,即便在这样肮脏的环境,少年依旧将自己收拾的干净整齐,仿佛他不是囚禁在这里囚徒。

  黎宋没有立刻进去,他站在门口,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进去。

  这里四周都是水,只一条满是积水的廊桥通往水牢。

  黎宋即便每日过来给少年送饭,依旧觉得这里压抑的要命,可林寒却在这里住了十二年。

  适应了光线,林寒睁大眼睛看着来人,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笑:“黎叔。”他声音软软的,又轻盈又悦耳,听在人耳中,仿佛自这幽暗潮湿的地牢吹来一缕清风。

  黎宋垂下眼,没有理会林寒,他面无表情的从台阶上走下,没有如往常一样提着餐盒走向水牢,此时他两手空空,走到楼梯口的空地上,将墙壁上的灯托左右各转了三圈。

  锁链拖动的声音响起,水牢四周缠着的铁链开始不断收紧,不知道过了多久,声音停歇,困着林寒的铁牢已经悬在半空。

  林寒茫然地坐在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这座牢笼会被拉起。

  黎宋说:“出来吧,有人要见你,你跟我走吧。”

  “谁要见我?”林寒的笑僵住,想到进来前发生的事,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黎宋没有回答,转身朝外走去。

  水牢再次陷入黑暗,只走廊上微弱的火光闪动,林寒迟疑了一下,踩着积水的廊桥跟了上去。

  黎宋等在门口,见林寒出来,继续往外走。

  “黎叔,是谁要见我?”林寒跟在黎宋身后,有些惶恐,能离开这里他固然开心,可面对的未知却让他充满不安。

  黎宋不说话,只是埋头往前走。

  穿过曲折潮湿的长廊,终于走到地牢出口。

  黎宋停下步子,取出一条黑色的布条递给林寒:“系在眼睛上。”

  林寒接过布条,还想再问,可看着黎宋淡漠的眼睛,最终把话吞了下去,只是乖顺的把布条系好。

  大门打开,天光争先恐后的从外面照进来,林寒眯了眯眼,不待适应,就听到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怎么这么久?仙尊马上就到,还要好好清洗一番去去秽气,难不成还要仙尊等不成?”

  话音刚落,林寒的手腕就被人攥住,那人力道极大,他不满的数落了两句,拖着林寒就走。

  穿过亭台楼阁,男人把林寒带到一个小院子,他推开正中的房门把林寒丢了进去:“仙尊马上就到,你们快一些,莫叫他邋里邋遢污了仙尊的眼。”

  门哐当一声关上,屋里的人立刻上手去扯林寒的衣裳。

  林寒幼时独居小院,有时母亲忙于修炼顾不上他,他就成了一只小脏猴,于是母亲就教给他一个简单的净身术,让他在母亲疏于照顾的时候,不至于那么狼狈。

  自打关在水牢,林寒日日都会用净身术洗去身上脏污,他的衣服虽然简陋,却干净整洁,只是屋里的人哪管这些?

  他们不顾

  林寒的挣扎,扒掉他的衣服,把他丢进浴桶里。

  “你们做什么?咳咳——”林寒惊惶地抓着浴桶边缘,带着奇怪味道的水呛进喉咙,止不住的咳嗽。

  没有人理会林寒,他们拿着各种沐浴的工具在林寒身上使劲的搓,搓得林寒皮肉通红,又把林寒拖出来丢进满是花瓣的浴桶。

  他们面庞冷漠,眼中疏无感情,对待林寒就像对待一个任人揉搓的人偶。

  洗涮完,他们把林寒拖出来,给他穿上得体的衣裳,束好头发,过去把门打开。

  林寒用力扶着浴桶,指尖青白,唇缝有血洇出。

  带林寒来的男人打量着他的装扮,摩挲着下巴,半晌才道:“嗯……还可以,走吧。”

  林寒睫毛微颤,看向那个男人,声音轻浮无力:“去哪?”

  男人哼笑一声:“送您去飞黄腾达啊。”

  林寒被他看得心慌,林家不杀他已是无奈,又怎会让他“飞黄腾达”?

  “仙尊已经到了,还没好吗?”一个装束华丽的侍女走来,看到林寒,她满意的点点头:“既然收拾好了就走吧,莫叫仙尊久等。”

  侍女往前走了几步,见林寒没有跟上,皱眉道:“还不快跟上?”

  林寒抿了抿嘴,僵硬地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林家很大,即便六岁前还未被关进地牢,林寒也只能困于一个小院。

  曾有仙师断言他是至阴至污之体,天生魔修,从出生父亲就想杀了他,若非母亲拼死相护,他恐怕就“夭折”了。

  六岁那年,母亲渡劫失败,身死道消,没了母亲的庇护,林家长老决议杀他,却意外引发天雷,不得已留下他的性命,将他关入地底水牢,终年不见天日。

  他在那潮湿阴寒的地方一待就是十二年,如今离开那里,怕是祸福难料。

  跟着侍女穿过廊桥别院,走到一个装修奢靡灵气充裕的院子里,侍女停下步子:“在这里等着。”

  说罢,走向正中的屋子,不多时,屋子里走出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陌生青年,青年白衣玉带,眉目清隽,气质出尘,看着格外矜贵。

  林父跟在青年身后,极尽谄媚:“仙尊,这便是林寒了。”

  林寒缓缓垂下眼,这就是刚刚他们说的仙尊吗?当真是出尘若仙,让人站在他身边便自行惭秽,黯然失色。

  钟离妄淡淡看着林寒,面前少年身形瘦削,肤色苍白,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芙蓉出水般纯净的面容,周身却是浓郁的污秽之气。

  钟离妄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走吧。”

  林父闻言,笑意更盛,见林寒还傻傻站在原地,喝道:“林寒,得仙尊赏识是你的福分,还不快跟着仙尊走?”

  林寒看了林父一眼,匆匆跟上钟离妄的步伐。

  钟离妄没走几步便祭出一把剑,他看向林寒,林寒有些茫然,不知道这位仙尊是什么意思。

  “上来。”钟离妄的声音如他的人一般冷漠淡然。

  林寒迟疑了一下,小心踏上长剑,长剑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慌乱中,林寒抓住被风吹来的衣袖,好不容易站稳,就对上了钟离妄冰冷的目光,他手指僵住,也顾不得此时正站在剑上,立刻松开手。

  钟离妄的速度太快了,且不说林寒根本不会御剑,便是会,又岂能与钟离妄相提并论?

  刚一松手,恰遇一道疾风袭来,林寒身形一个不稳,立刻向下栽去,他惊呼一声,腰带瞬间被勒紧,钟离妄没有停,以更快的速度朝宗门的方向飞去。

  寒风拍打在脸上,吹得林寒的脸生疼,呼吸也快要被这呼啸的风给掠夺。

  他闭眼屏息,不知道过了多久,腰上力道一松,他跌坐在地上,睁开眼,钟离妄正拿着洁白的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拭手心。

  待他把修长的手指一根根擦完,这才开口:“即日起,你便留在青梧峰修炼吧。”

  林寒倏然睁大眼,耳朵里传来尖锐的嘶鸣,刚刚……仙尊说要留下他,在这里修行?

  他呆呆站在原地,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钟离妄已经走远。

  林寒上前追了几步,就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你就是林寒?”

  林寒循声看去,一旁的树上跳下一个少年,少年唇红齿白,眉目凌厉,看起来格外张扬。

  他走到林寒身边,绕着林寒转了个圈,忽地捂着鼻子跳开:“咦——好晦气的味道,你们林家是没人了吗?送来的尽是些脏东西,也不怕污了仙尊的眼睛。”

  “子陶,莫要乱说话。”一道声音打断这个叫子陶的少年,一个和子陶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朝林寒走来,不同的是,他眉目平和,看起来稳重得多。

  走到林寒面前,少年朝林寒拱了下手:“在下程子阳,舍弟子陶,刚刚失礼了。”

  林寒这么多年,唯一接触的人就是给他送饭的黎宋,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相处,就学着程子阳的样子向他还了一礼,别扭道:“在、在下林寒。”

  “嗤——土包子。”程子陶撇撇嘴,对林寒格外看不上眼。

  林寒被程子陶说的有些无措,他讪讪放下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摆弄手的位置才合适。

  程子阳道:“舍弟顽皮,还望林公子莫要与他计较。”

  林寒摇摇头,没有再说话。

  程子阳道:“不过,舍弟倒是有一件事没有说错。”

  林寒看着程子阳,等着他说。

  程子阳道:“你周身确实满是污秽,需得好好洗洗才是。”

  程子阳的声音不大,语气甚至是温柔的,可出口的话却如刀剑,狠狠刺在林寒心上。

  林寒脸色白了几分,他低声辩解:“我、我来之前有沐浴的……”

  “林寒。”程子阳道,“我可以这么叫你吧?”

  林寒点点头。

  程子阳自知刚刚说的话有歧义,他温声解释:“我所指污秽是指你修炼所引之气脏污,仙尊最是喜洁,你若想留下,必然是要洗去这污秽之气的,你想要留下吗?”

  林寒有些茫然,他从未修炼过,何来引气之说?

  不待林寒细想,程子阳再次询问:“林寒,你想留下吗?”

  “想,我想。”

  离开地底水牢是林寒毕生所愿,他以为他这一生都会困在那里,直到他撑不下去发疯死掉,却没想到竟会迎来转机。

  如今他不仅离开了那里,甚至还能修炼,这是他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自懂事起,林寒就知道他是至阴至污的存在,是天生魔修。

  正因如此,出生时父亲就欲取他性命,尽管最后活了下来,可生于修真世家,长到这么大,林寒除了一个简单的净身术,就连修行的门都没有入。

  能留在这里,林寒怎愿离开?

  程子陶见林寒这么迫切,冲着程子阳阴阳怪气:“呵,你尽是问些废话,能留在青梧峰,留在仙尊身边,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你不问,这土包子恐怕也要想尽办法留在这里。”

  “程子陶。”程子阳狠狠瞪着程子陶。

  程子陶冷哼一声,掉头就走。

  程子阳沉沉看着程子陶的背影,深吸了口气,压下怒意,再看向林寒的时候,又恢复了笑脸:“我们走吧。”

  “好。”

  林寒跟在程子阳身后,一路上程子阳给林寒介绍着青梧峰:“这里是青梧峰的入口,有结界和去往各峰的传送阵,你记得不要随意来这里,以免触了结界引发机关,或者误入传送阵去了其他地方,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好。”

  “周围所植花草树木皆为灵株,都是仙尊四处找来的,千万莫要随意采摘。”

  林寒看着草木葳蕤,周遭散着点点莹润绿光,忙点头。

  程子阳带着林寒到了一个院子:“这里是你的住处,那边是你的卧房,”穿过厅堂,打开后门,“这里是后院,从这里出去就是后山,池子里的水是山泉引来的,可以随意取用,这里是厨房……”程子阳说着顿了一下,“对了,你可会做饭?”

  林寒摇摇头,有些惭愧,又道:“我会学的。”

  程子阳笑了一声:“学来做什么?”

  林寒乖乖道:“以后我做饭给你们吃。”

  程子阳笑意更盛:“仙尊和我兄弟二人早已辟谷,何须吃饭?我是看你体内有凡食,想你还未辟谷,让你做给自己吃的,不过不会便不会吧

  ,迟早也是要辟谷的,随后我给你取些辟谷丹来。”

  “谢谢。”林寒脸微微红。

  程子阳摇摇头,带着林寒出了院子,继续往上走,走了一半转了道,见林寒盯着山顶的方向看,道:“那仙雾缭绕处便是玉琼居,是仙尊的住处,玉琼居是玄苍宗乃至整个修真界灵气最充裕的地方,不过没有仙尊允许,记得不要靠近那里。”

  “好。”林寒把程子阳的话牢牢记住。

  “到了。”

  面前是一个小瀑布,瀑布水流极缓,如溪水一般潺潺,顶端雾气萦绕看不到源头,水流似从九天银河漏下。

  瀑布下有一潭积水,水清无鱼,阳光下泛着点点粼光,给这潭积水添了几分生气。

  “这是天池,池水有洗筋伐髓的功效,你修炼时所引皆为秽气,还需好好清洗一番,否则于你修行无益。”

  “我未曾修炼过啊。”林寒道。

  “怎会?”程子阳诧异,“你如今已是金丹期,怎么会没有修炼过呢?”

  林寒更茫然了,他一直关在水牢,怎么会修炼呢?

  程子阳见林寒不承认,又想到他满身秽气,估计修炼之法不足为外人道,便不再追问:“你不愿说,我就不问了,只是到了这里,你过去的修炼方法便用不得了,要谨遵仙尊的教诲,可知?”

  林寒见程子阳不信他,想要辩驳,可程子阳这么坚定的认为,他不禁要怀疑自己了。

  程子阳见林寒呆呆的,有些好笑,可看着林寒年轻的面庞又有些羡慕。

  他和程子陶少年筑基,本已算是天之骄子,奈何数十年过去,他们二人迟迟不能突破到金丹,家中长辈无法,厚着脸皮来求钟离妄,钟离妄念在父母与程家长辈私交不错的份儿上,便留下了他们,他们在青梧峰待了七年便突破至金丹,这让家中长辈喜不自胜,可林寒,年纪尚小,就已经是金丹期的修为,这是何等的天赋啊。

  “好了,准备进天池吧。”程子阳摸出一个药瓶,倒出五六颗药丸递给林寒,“洗筋伐髓,无异于断骨重铸,这苦无论如何都要受,这药能稍稍缓和一些疼痛,却会延缓进度,你要吃吗?”

  林寒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他看着清澈的池水,伸手去解腰带,被程子阳拦下:“不必宽衣,直接进去就好,池水不深,要将身体全部浸入,旁边藤蔓记得缠在身上,以免溺水,如果受不了,就喊我,莫要强撑。”

  “好。”林寒深吸了口气,缓缓走了进去。

  鞋袜被池水浸透,触水的皮肤似被烈焰灼烧,筋脉绷紧,几欲断裂的拉扯感,骨头也好似被重物锤击,林寒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脚底在池底生根,挪动不了分毫,他强撑着向前挪步,竟直直跪了下去。

  “林寒!”程子阳和程子陶也进过天池,虽疼痛剧烈,却也不至于像林寒这样刚一进去就疼成这样。

  为了让人适应,天池刚进去虽疼,却绝对不至于承受不了,可林寒如今看来,简直是痛不欲生。

  林寒疼的都有些恍惚了,他听到程子阳的声音,微微偏头去看,眼前是程子阳的重影。

  “我没事……”林寒说。

  程子阳只看到林寒张嘴,却听不到他的声音。

  “你先上来,我去请示仙尊。”

  林寒摇头:“我没事,没事……”

  程子阳看着林寒面无血色,连话都说不出来,哪还管林寒说什么,他上前把林寒拖出来,林寒朝着他笑笑,脑袋一歪,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