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芝宝在沐溪的引领下往前走, 左手甩动的幅度让她没了害怕和孤独，但周围一丝光都没有，是极至的黑。她连脚下的路都看不到, 只能顺着手上的拉扯感往前。
阶梯是由石块堆砌成的，石块大小不一, 有宽有窄，有些台阶有半米多高, 得用跳或爬的, 有些则是薄薄的一块石板铺就，要么磕脚、要么绊上, 走得磕磕碰碰的。
林芝宝和萧芝芝都极敏锐，她们撞了几次过后, 便注意到，遇到高台阶的时候, 左手胳膊会抬得高高的，遇到低台阶的时候, 只稍微抬一下手, 台阶较宽时, 手摆动的幅度会特别大，若是台阶较窄, 摆动的幅度就小。
试应了一会儿, 便能从胳膊的幅度确定面前台阶的高低宽窄, 从而避免磕碰。
随着往前, 压力逐渐增大，像多了几百斤力量压在身上。
林芝宝的道行高身体素质好, 这点力量对她来说小意思，只是从来没体会过的口渴、饥饿感袭来, 让她想喝水，想吃东西，甜的咸的都想吃。她这会儿特别想念煌道天内门集市和赵家集最热闹的那条街，街面上满满的都是各种美食铺子，香喷喷的食物香气飘满街，隔老远都能闻到卤肉、蒸馒头包子、红烧牛肉面的味道……
萧芝芝在心里对林芝宝说：“饿。”
林芝宝告诉她：“别想着饿，不想就不饿了。”
萧芝芝当场翻了个大白眼：是谁在想着煌道天的美食来着。
她现在后悔刚才沐溪摆出饭菜的时候没有多吃点。
沐溪来过这里，在进入第六层前，特意支上桌子摆满一桌美食，显然是有用的！萧芝芝深悔自己刚才没有意识到，还觉得自己不用吃东西。失策啊！
她不仅饿，还渴。
真难熬。
一万台阶不算长，随便找个有山的景点爬上去都不止一万阶，可这里的一万阶就跟到不了头似的。萧芝芝敢说，她们现在连一半都没走到。最可气的是，居然不能回头！
第七层是有金子吗，非得去！
萧芝芝正在气闷，忽然瞧见前方有光，是灯笼的光芒。她在心里叫道：“哎，林芝宝，你看，有光。”
林芝宝抬眼望去，不仅有光，还有房子，隔得远，灯笼的光芒又不够亮，看起来隐隐绰绰鬼气森森的。
她在心里对萧芝芝说：“别想了，在这地方，你还想打尖住店不成？”
萧芝芝一想，也是呵。在这里，比住传说中的黑店还惨。
有光，她下意识地便想朝着有光的地方去，但手腕上出现的拖拽力量生生的把她拽往另一个方向，劲儿还挺大的。
这地方，煌道天的地盘，听沐溪的。
萧芝芝闭上眼睛，不理会那光，顺着手腕上的传来的力量往前走。
没过多久，她又闻到了香喷喷的食物味道，那味道跟林芝宝记忆中的煌道天内门集市的味道一模一样。
萧芝芝心道：“又出现幻觉了？”
她睁开眼，面前已经不是阶梯，而是热闹的集市。
一个让沐溪斩杀了的战部迎面走来，从她身边走过时，露出一个热情的大笑脸。那笑容灿烂，却给她一种鬼气森森的恐怖感。
萧芝芝在心里叫道：“幻境关已经过了呀。”
她不敢往前走。
这梯阶不是笔直的，它不仅有弧度，有些地方还会拐个直角弯，直走，会摔到阶梯下去。她看到的是煌道天集市，看不到路，天晓得前面是阶梯还是悬崖。
她不敢走，可身子突然往旁边一歪，被扯着走了。
下一刻，她悬空了，那势姿特像公主抱。
萧芝芝不用想也知道，是沐溪干的！
她堂堂沧溟天的王，把所有人压在下面的王，这会儿让人用这种娇羞的方式抱着，离谱！
萧芝芝尴尬得脚趾都翘了起来，想炸毛，脸往哪儿放啊。
林芝宝回了句：“没抱你。”
萧芝芝：“……”
她还不如尴尬呢！
林芝宝跟沐溪捆在一起的左手呈弯曲状固定在左侧，根据角度，沐溪的左手手臂从她的身后搂过去，将她环起来，右手横在膝盖弯底下抱起的她。那么，她往右靠，就能靠在沐溪身上。
林芝宝的身子往右侧，果然，侧到大概到肩膀的位置处时，虽然碰不到沐溪，但是她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住，没法再往下。她根据估算的位置伸出胳膊，果然，胳膊在空中被无形的力量挡住了。
嗯，这位置大概就是沐溪的脖子。
林芝宝全身放松地靠在沐溪的怀里，手搭在她的脖子上，格外惬意。
萧芝芝在心里喷了句：“看把你……”字有点脏，咽了回去。
林芝宝贱兮兮地在心里轻哼声：“想来萧宝宸是不会这么抱你的吧？”
扎心！
不知不觉间，她们便来到刚才见到的点有灯笼的小房子前。
那是一户民居，一间古朴的茅屋用篱笆院墙围起来，院了外支了个摊子，正在卖炊饼，锅里正炖着热腾腾的汤，旁边还摆有茶桌，上面摆着茶具。边上挂着块幡，写有字：茶水。
口渴、饥饿，在此刻达到顶尖。
林芝宝躺得自在，不想动，瞥了眼明显有异的茶水铺便回了视线。
她的眼角余光瞥见茶桌旁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脑子都没反应过来，便已经扭头看了过去。
一个头戴华丽玉冠穿着白色法袍的男子坐在茶桌旁喝茶，他通体矜贵气派，衬得这荒村鬼店都显得不凡起来。
那男子抬眼朝她看来。
明明隔得很远，她却像面对面那般清楚地看清了他的面容。
萧芝芝吓得心跳猛地一缩。
她在心里叫道：“不可能，我明明吞噬了他，这是幻觉。”
面前的阶梯突然亮了起来，一个腰悬三尺长剑穿着紫色法袍的女子踏着轻盈的步伐从阶梯上快步下来。她的眉眼五官与萧镜湖有几分相像，但眼神亮如星辰，望着她的眼睛就像看到观星台的星海。她的身姿轻盈得像是踩在空气中飞了起来。
萧芝芝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女子背的剑。
灵真神雷剑！如今这把剑在萧玄玉手里。
果然是幻觉。
突然，萧灵真拔剑出鞘朝着她刺来。
剑气挥洒，化作漫天剑影，从四面八方朝她罩下。
剑气罩下的同时，雷光闪烁，煌煌雷威从天而降。
原本坐在茶桌上喝茶的蜃龙也摔了茶杯，一跃而起，化作绿色的螭龙模样朝她扑杀过来。
幻觉！萧芝芝在心里告诉自己，可是太真实了，真实到她仿佛回到当初被斩杀的日子。她甚至可以预见到剑影与雷光同时落在自己身上时，自己会当场粉身碎骨——
出于求生本能，她下意识躲避。
没躲开！
林芝宝没动。
她惊惶地大叫：“林芝宝你干嘛——”声音没有传出去，但她在心里也叫得很大声，林芝宝听到了，她“看”到，感知到了萧芝芝的恐惧。
正是林芝宝的这丝阻挡，萧灵真的攻击落下。
扑杀过来的蜃龙也到了近前。
剑影、雷芒、蜃龙释放出来的雷、冰、雾、风、霜、雨、雪，悄无声息地从她身上穿过，化成烟云消散。
路边的茶铺小院灯笼都不见了，周围黑了下来，只有前面的台阶处出现密密麻麻的身影，那些全都是一千五百年前与她拼杀而死的修真者。
他们站在路旁，一动也没动，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
路旁，出现一块碑，碑被不知道从哪里照来的火光点亮，居中是三个醒目的大字：照孽路，下方还有一排下字：凡罪孽深重者过此路，坠无边深渊，万劫不复。
萧芝芝叫道：“捕食而已，我怎么罪孽深重了！”
她想挣脱，不再往前，却让林芝宝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半分。
她叫道：“林芝宝，你放开我，我要杀了他们！”
林芝宝在心里对萧芝芝说：“萧芝芝，你所见的，是你内心的投影。你在害怕，你害怕当初的金丹没死透，你害怕他们会除掉你。”
萧芝芝说：“我可以先杀了他们。”
林芝宝说：“可他们已经死了。你害怕的是他们会布下对付你的后手，例如沐溪，例如，萧玄玉养出来的我。”
萧芝芝让林芝宝戳穿心中的担忧，问：“说透有意思吗？”
林芝宝说：“往前是深渊，你又没往前走。”
萧芝芝愣住，问：“什么意思？”她没往前走，对，现在往前走的是沐溪，她俩被沐溪抱着的。可她感觉到林芝宝的话一语双关，话里有话。
林芝宝说：“蛇殿里的血玉灵芝妖早已经与金丹地仙们同归于尽了。我不是在蛇殿里出生长大的血玉灵芝，你虽然有以前的记忆，但你是在沧溟天里从一缕菌丝成长至如今的模样。蛇殿里血玉灵芝妖作的孽，跟你我有什么关系呢？”
萧芝芝愣住。
往前一步是深渊，她没往前。
蛇殿里血玉灵芝妖作的孽，跟你我有什么关系呢？
萧芝芝说：“斩断过往，斩断罪孽。”
她又觉挺可笑的，“有没有罪孽，我用得着修真者来跟我定义？我踏平他们，那就是我说了算。”
这想法刚浮现，便觉察到林芝宝让她看前面站在路边盯着她的修真者们。
林芝宝嘲讽道：“那你怕什么。”
萧芝芝哑然。
身旁又出现许多身影。
那些死去的金丹地仙们凑到近处，几乎贴脸盯着她看。
萧芝芝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这诡异的情形吓得她直往沐溪怀里缩，虽然看不见感觉不到，但这会儿，也只能往她怀里躲了。
林芝宝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在心里默念清心经。
萧芝芝也不愿面对这些鬼玩意儿，赶紧跟着林芝宝念清心经，以抛除杂念。太可怕了！
可她念着清心经，脑子里依然浮现起面前的阶梯，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阶梯上铺满了尸骸，全都是她杀的。
蜃龙族的尸骨堆得路都看不到了。
还有好多被她拖去沤肥的尸体，正从泥泞里爬出来。
有人朝她喊：“妖孽，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萧芝芝想骂脏话，但对方骂得比她脏多了，且数量多到她把王宫里的所有守卫拉过来都不够跟对方比的。
她觉得自己杀的人不多，可是一千多年加起来，从最开始吞噬掉的，到后来平叛乱、镇压，灭敌人九族，这些数量加起来就很多了。
萧芝芝讨厌这条路，极讨厌。
她想炸毛，想释放出菌丝把他们全杀了，可她现在连一根菌丝都放不出去，甚至连炁都运转不了，对着这汹汹人群尸潮，气势弱得就像小鸡崽掉进数以千计、万计的野兽潮中，别说一人咬她一口，一人踩她一脚，她都要变成烂泥。
人类，最擅长的就是人海战术，前仆后继，源源不断，堆都把她堆死了。
萧芝芝沉默了。她抬起头，跟凑到近前笑吟吟低头打量她的萧灵真对视上。
她刚想说：“幻觉而已，你咬我呀。”便感觉到有股拉拽力量袭来，似在将她拽向萧灵真的眼睛里。她连林芝宝都感觉不到了，感觉自己像正在脱离身体飞起来。
萧芝芝在心里大喊：“林芝宝，你在吗？”
“林芝宝——”
“林芝宝！”
她想用嘴巴大声喊，却连自己都看不到了，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抹没有身体没有形状的意识，她甚至连自己的内府世界都感觉不到了。
萧芝芝在心里叫道：“沐溪，你坑我？”
沐溪是不是把她引进来，利用这里，将她从林芝宝的身体里抽离出去，是不是？
她是不是要死了？
萧芝芝感觉自己离身体越来越远，离死亡越来越近。
她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没自己想象中那么怕死。
莫名的，她想到了萧宝宸。
林芝宝跟沐溪的感情那么好，那么信任对方，都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护着对方，安心地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对方手里，知道对方一定会护好自己。
她呢？
她的身边有忠心的手下，有想从她这里获得权势富贵的群臣，有过很多侍宠，却从来没有谁会像萧宝宸那样，在她这里受了欺负是一定要把场子找回来的，会想要引她入所谓的正途，会冲她喊：“萧芝芝你能不能少作点孽”，“萧芝芝，你能不能少造点杀孽”，“萧芝芝，别以为你可以为所欲为，你作的孽会成为你迈向金丹的劫。你杀的每一个人，在你结金丹的时候，都会回来找你的。”
萧芝芝想，萧宝宸说她杀的每一个人都会来找她，是这条路啊。这条路，在结金丹时，会再现吗？
萧芝芝不由得想：“萧宝宸是关心我呢，还是关心我呢？”关心是有的吧，但应该不多。可她知道，萧宝宸一定想过她结金丹的事，想来也一定知道她结不了金丹。
萧芝芝以前觉得自己结金丹不过是迟早的事，现在看来，好像差了很多。
她自以为活得长，经历多，见识多，哪怕关在海底牢房也能通过书籍、画册、留影玉盘、影音设备了解外界，可今天沐溪让她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她所不了解的东西，她以为能被她踩在脚下说灭就灭的修真门派，她只知道点皮毛。
她如果灭煌道天，也就是把沐溪杀掉的、驱逐的那些煌道天的人灭了。可沐溪把那些人灭的灭、逐的逐，几乎把整个内门都快扫荡光了，对煌道天最多只能算是伤筋动骨，连伤元气都谈不上。人家的宝库、藏书楼，还有这观星台都在呢，不过就是开山门收徒休养个十几二十年的事。
萧芝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重新认识这些修真门派、修真者。她随即又想：我还有机会吗？我会不会死啊？
她不想死。
她还没跟萧宝宸谈一场沐溪和林芝宝这样的恋爱呢。
她还没让萧宝宸带着她来观星台呢。她也要跟萧宝宸把手腕捆在一起，让萧宝宸抱着她……呸，她抱着萧宝宸走一趟登天路！
这叫登天路？
萧芝芝觉得自己要是就这样死了，这路得叫冤死路。
好气啊！好委屈啊。
她毫不怀疑，她要是死了，萧宝宸肯定是开心多过伤心，高兴都来不及。她的王令还在萧宝宸手里，萧宝宸现在还能调动她的王宫卫队，说不定就开开心心地坐上了她的王位，当上了沧溟天的王。
萧芝芝怄得要死，又觉得，萧宝宸坐了她的王位好过别人去坐。
可她的王位，她都没坐够呢。
萧芝芝越想越伤心，嘤嘤嘤地哭出了声，没眼泪也要干嚎几声，反正也只剩下自个儿，没有别人瞧见。
忽然，林芝宝的声音响在她的脑海：“萧芝芝，你干嘛？”
旁边还有呼吸声，有人！离她很近。
不是那些无声无息的鬼影子。
萧芝芝看到了面前白色的衣服料子，柔软的布料下面还有活人的温软气息。
沐溪？她正埋在沐溪的肩膀上？萧芝芝慢慢地抬起头，目光跟扭头看过来的沐溪对上。沐溪的眼神似在打量观察，确定她是谁。
萧芝芝以最快的速度换上林芝宝的表情，用林芝宝的声线说：“我……我就是吓到了。没事儿哼几声。”眼神闪烁，不敢看沐溪。
好丢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