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谢君徕咳嗽着坐其，左手扶头，右手撑着身后的床铺。
“你醒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忽然从右后方伸出来搀住他。
“啊！”谢君徕吓了一跳，甩头回望，一个灰发灰瞳、五官漂亮得像最杰出雕塑家作品的男人离自己不过两掌距离，再近一步，甚至能贴到一起。
“卡俄斯？对，卡俄斯！”
明明未曾见过，可不知为何，谢君徕口中第一时间吐出对方名字。
就见他说话瞬间，卡俄斯眼眸一亮，原本略带忧郁的神情浮起一丝欣喜，他用厚重低沉的嗓音道：“对，你想起来了，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谢君徕蹙眉，按着太阳穴，口中嘶嘶倒吸凉气，庞大数量的画面在脑海中碰撞，他双眼茫然，一时无法理解自己身处的位置。
视线从桌上笔记本界面飘过，再到角落的小黄鸭垃圾桶，一切都显得陌生又熟悉。
缓了一会儿，谢君徕迟疑着道：“我通关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卡俄斯一只手环住他，一只手帮他舒缓头痛，悦耳的嗓音震得谢君徕右耳酥麻，好似电流穿过。
“不要着急，你想知道的都在你的脑海，慢慢想，不仅仅是游戏。”
谢君徕一顿，后背的温度令他不安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
真奇怪，他明明没有见过对方，更是刚离开一个不科学的游戏，可对于游戏中的NPC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己的房间，没有一点儿该报警的惊恐。
甚至还有种莫名亲近感。
他租住的房子是那种单身公寓，面积狭窄，卧室与客厅连在一起，多一个人，在这样紧凑的布置中显得格外明显。
谢君徕让自己忽略对方的体温，迅速打量房间，与自己进入游戏前对比，除了入侵的卡俄斯，貌似没什么问题。
然而卡俄斯就是最大问题啊！
太多碎片在脑海中挤挤攘攘，谢君徕头部阵阵发疼，他挤着眉心，按捺不住，开口道：“游戏是你寄过来的？”
“不是，不过我是参与者。”
卡俄斯一说话，胸腔震动传递给谢君徕，过于亲密的姿态令谢君徕十分不自在，哪怕身体和心灵都在渴望贴近。
他拉开距离，转身回望，先仔仔细细打量了对方一番。
和刚才惊鸿一瞥留下的印象一样，卡俄斯的确有着近乎完美的外表。
额头宽广、四肢修长，面部棱角分明，显得十分强硬，相比谢君徕体型，卡俄斯更健壮一些，隆起的肌肉蕴含着肉眼可见的力量。
余光瞟过刚才接触的那一片，谢君徕迅速挪开眼，其实也没表面那么硬，弹性还挺不错，他心想。
卡俄斯对谢君徕的审视十分自然，他敞开双臂，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眼波还流露一丝揶揄，似乎在问满意否。
惹得谢君徕没好气瞪了他一眼。
谢君徕没有发现，自己的态度过于熟稔，是对其他人从未有过的亲昵。
两人在狭窄中空间中眼神交汇，无人开口，明明应该尴尬的气氛，不知为何，空气却好似变得稀薄而火热。
卡俄斯神情悠然，偶尔变个姿态，让谢君徕想起动物园里的雄孔雀，总是想方设法展示自己华丽的尾羽，妄想博得伴侣的青睐。
这么一想，逐渐升温的气氛更加爆热，谢君徕两颊滚烫，触电般收回目光。
“还不错，就比我差了那么一点儿。”
谢君徕轻咳一声，努力表现得态度自然。
当然，他也没为了缓解尴尬说谎，不是他自恋，按谢君徕审美，他自己才是自己的顶尖理想型。
从外表来看，谢君徕更欣赏中式含蓄审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华美飘逸、君子端方。
卡俄斯外表侵略性过足，俊美露骨，如果用游戏职业比喻，那就是一个剑修一个体修，谢君徕能欣赏体修的美，但更喜欢剑修的潇洒。
卡俄斯“扑哧”一声笑起来，原本略带忧郁的灰眸颜色变浅，像是阳光照进早春薄雾。
“的确，你才是真正的完美。”他喟叹一声，伸出手拉住谢君徕的手腕，“越是完美越容易被打碎，好歹，还能拼回来。”
笑容褪去，忧郁的雾气又浮了起来，谢君徕注视着他的眼眸，心脏一跳，忽然下意识开口：“终于见面，你应该高兴啊！”
卡俄斯一顿，定定盼过来：“对，的确应该高兴。”
他目不转睛注视着谢君徕，一字一句道：“初次见面，我是卡俄斯，希腊世界创世神、混沌神，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初次见面，我是卡俄斯，希腊世界创世神、混沌神，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重复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回音荡漾。
谢君徕蓦地双目失神，意识沉入一段陌生的记忆，口中自动回复：“你好，卡俄斯，我是盘古，洪荒世界的开辟者，你没有和你的世界融为一体吗？”
“没有。”卡俄斯好似没看到谢君徕的异常，他怔怔盯着面前的人，口中道：“为什么要为了自己的世界牺牲？你真傻，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创世神呢。”
说完，他弯起唇瓣，明明对面没有回应，他却如同听到了对方回答。
他低声道：“既然你诚心邀请，那我就留下看看吧，看看值得牺牲一位创世神的世界多么精彩。”
“无人能感知到你？你是创世神，和那些蝼蚁交流做什么？”
“我？我也不管他们，我自混沌而生，已经在混沌中独自一人习惯了。”
“孤独？对于创世神来说，这个词太懦弱了，不过反正我无聊，你孤独的话，我留下来陪你好了。”
“没什么好谢的，我只是随意打发时间。”
“你和我之前见过的那些创世神真不一样。”
“我有点儿喜欢你了。”
“给你守墓，哈哈哈，听起来确实如此，那你不如从墓地里出来可好？”
“我想见见你，盘古。”
“你的世界的确很美，你一定更美，要是有一日你能离开，和我一起去看看我的世界好吗？它没有你的世界这么漂亮，不过我想让你看看。”
“我现在发现，我讨厌你的世界……”
……
一声又一声，意识被拉入记忆的漩涡。
曾经，谢君徕不叫谢君徕，他名为盘古。
不过，他第一次作为盘古的时候没有系统，自然也没在开辟洪荒后活下来。
只是他似乎也没有死。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状态，好似把意识打散无数份，压入洪荒每一粒土，无人感知到他，他却无处不在。
新生的洪荒大陆上，盘古意识沉默了无数年，他为日渐繁荣的世界高兴，为蓬勃生机的万物欣喜，即便无人可以交流，然而，只要看着在自己身体上奔走玩耍的生灵，已经足以打发他无尽的时间。
混沌太冰冷了，与诞生他的混沌相比，洪荒热闹温暖，哪怕他无法参与，可只要看着，就能一直看下去，一如洪荒刚诞生的那一万年。
可惜，好景不长。
或许是继承了混沌魔神好斗天性，即便最初的洪荒有着丰富的资源，上面诞生的生灵仍旧免不了厮杀争斗。
最开始，盘古对于生灵互相残杀并不伤心。
身为混沌魔神，他近乎斩杀自己所有兄弟，战斗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有时候甚至不为争抢，混沌魔神也会相互杀戮。
他平等喜爱着洪荒每一个生命，也平等看待每一个生命消逝，尽管他不是天道，可那时候的他，和天道没什么区别。
然后，战争升级了，盘古察觉到了自己兄弟的气息。
不是每一个混沌魔神都埋骨洪荒，总有个别幸运儿逃出生天，某方面看，他们甚至比盘古还幸运，毕竟盘古因为洪荒陨落，他们却可以继承盘古的遗产。
鸿钧与罗睺的争斗，盘古全看在眼中。
他不禁叹息。
自己向前一步，打通了通向更高处的大门，也开了魔神的野心，无论是鸿钧还是罗睺，他们既想要证得无上大道，又不愿如自己一般陨落，于是洪荒便成为了他们的目标，他们想通过掌控洪荒来证道混元。
最后，还是鸿钧棋高一招，夺得自己遗留的造化玉碟。
罗睺不甘，创立魔道，以众生欲念入道，洪荒免不了被拖入魔道漩涡。
漩涡一搅和，盘古发现一件糟糕的事情——洪荒貌似有点脆！
也不知该怪自己兄弟破坏力太强，还是怪自己身子骨变化石后不够结实，反正，本以为自己能这样看着洪荒、看到永远的盘古终于醒悟，世界是有寿命的。
并且，能存在多久，决定权不在他，在上面活动的那些逆子。
罗睺跑路开了魔界，鸿钧被天道强吞，照道理，没了他们两个祸头，剩下的即便能伤害洪荒，也应当程度有限。
可不知是不是鸿钧存心报复，硬生生给洪荒又加了六个不定时炸弹。
盘古看着自己的坟头断裂，看着自己完整的身躯四分五裂，原本的愤怒、恼恨逐渐被无奈取代。
他能做什么呢？
什么都不能。
没人看到他的存在，没人听到他的话语，他是洪荒大陆上的一抹孤魂，连天道都比他有存在感。
天道，盘古思考过天道产生的缘由，似乎与自己有那么一丁点儿关系，天道是为洪荒而生，并无属于生灵的神智，不过他们都依附洪荒存在，最后也会和洪荒一起毁灭，某种程度也算同类吧。
通天要毁灭洪荒，重演地风水火，被天道傀儡鸿钧阻止，盘古觉得心很累。
这些孩子们，他曾经也真心喜爱过、投注过目光，他们带着他的一部分传承，生活在他的尸骨上，却无人记得他，也无人珍惜他开辟的世界。
重演地风水火有那么容易？
圣人在混沌会比在洪荒舒坦？
即便过去许多万年，盘古依旧记得混沌的岁月，那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孤寂，比他而今飘在洪荒还要麻木煎熬。
可他说不出，做不了，只能看。
就是这段最难熬，甚至令他怀疑是不是自己死得不够干净，才导致洪荒劫难重重的岁月，洪荒来了一个意外访客。
一个能与他交流的访客。
当盘古听到对方开口的时候，险些以为自己出现幻听。
多少年了……好吧，对他来说也没多少年，可数万年，无数声音在耳边响起，没有一句属于自己，今天终于有一句给他的话，于那时的盘古来说，其冲击力无异于又有哪个不孝子要玩同归于尽！
不对，应该说震撼程度类似，情绪截然相反。
“初次见面，我是卡俄斯，希腊世界创世神、混沌神，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灰发灰眸的创世神与洪荒生灵相比，五官更加深邃，显得不怎么好打交道，他表情玩味，流露对盘古状态的好奇，并非全然友好。
如此存在，明明应该让人警惕，可或许是孤独太久，终于等来一个能与之交流的人物，盘古没有在乎对方态度，热情接待了这位远道而来的创世神。
哪怕洪荒刚刚经历一场足以毁灭的灾难，哪怕明知卡俄斯或许会给洪荒带来危险，可只要对方没有做出危及洪荒的前，盘古依旧愿意交付友谊。
卡俄斯似乎也对盘古很感兴趣，一口决定留下。
他与盘古不同，似乎对其他弱小生灵毫无兴趣，哪怕六位圣位，也只是多问一句，只有盘古才是他唯一看入眼中的存在。
盘古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很不好形容。
过去，所有人都看不见他，都无视他，而今卡俄斯却无视所有人，只看见他，强烈的反差令他无所适从，下意识展现出不属于他的热情。
可能是他太想与人说话了吧。
尽管他们彼此无法接触、无法见面，可两人从不缺少话题。
盘古记得自己身体上发生的每一件事，知道洪荒大陆每个角落的趣闻奇谈，卡俄斯走到哪儿，他作为东道主就介绍到哪儿，兴致勃勃，如数家珍，某种意义上，也算描述他自己的百科全书。
卡俄斯则会对盘古讲述自己的旅游经历。
他不喜欢待在自己创造的世界，曾游历过数个不同的世界，有的世界对他冷淡，有的创世神会对他驱赶，盘古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态度友好的同类。
“为什么这样？我觉得你很好啊！”盘古脱口而出。
卡俄斯一愣，笑了起来：“哪有为什么？对于我们来说，同类也是威胁吧，你就不担心我对你和你的世界做什么？”
一般没目的，哪个创世神会到处跑。
盘古看着他漫不经心的笑容，因为视角特殊，当他想看一个人的时候，可以百六十五度无死角把对方收入眼底，此刻他能看到，卡俄斯表面在笑，眼眸中却没有一点儿笑意。
按理来说，卡俄斯的话不算错，甚至最初盘古对他也不是没有防备，可此时此刻，盘古不愿意认下这句话。
“你不会。”他语气十分肯定，“无论是谁，无论哪个世界，你都不会害他们。”
停顿了一会儿，盘古又说：“你只是喜欢更多的风景，更多的同类。”
盘古的孤独是无人交流、无人看到的孤独，卡俄斯的孤独是无人并肩、无人对等的孤独，他的目光太高，只能看到与他相同的创世神，可对于其他创世神来说，视线却是落在自己世界与造物上的。
或许，当卡俄斯走过那些世界的时候，会感到更加孤独，他会愈发体会到自己与那些创世神的不同——没有同类，每一个创世神都是独一无二、高居神座。
灰色的雾霭散开，卡俄斯眼眸化作一片银灰灿然的色彩。
他嘴角弧度更大，眉毛高抬，盘古听他兴致勃勃问：“难道你就不好奇其他世界？我走过的那些，有几个十分有趣，给你说，还有把自己世界弄得一片光明不嫌刺眼的家伙……”
盘古听得津津有味。
谁不好奇呢？
即便他这样热爱洪荒，数万年下来，对洪荒一草一木都历历可数，也免不了心生厌倦，想看看卡俄斯口中那些截然不同的风光色彩。
“……那个世界靠创世神做梦维持，太有趣了，离这里很近，我可以带你去看——”话音戛然而止，两人一时都陷入沉默。
良久，还是盘古先开口：“谢谢，不过我去不了了，卡俄斯要是再去的话，能不能回洪荒用幻境让我体验一下？”
卡俄斯没有答复。
盘古疑惑地把注意力转到他表情，倏地发现，对方眼神比上次更冷，灰色瞳孔如下着鹅毛大雪的荒野，溟濛昏暗。
盘古也陷入缄默。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卡俄斯开口，一字一句、轻缓低沉：“我现在发现，我讨厌你的世界……”
盘古不说话，他茫然俯瞰这片自己身躯化作的大地，心绪头一次乱一团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