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缪白>第97章

  缪白走了。

  爸爸也没回家。

  *

  “喂, 小刘啊,你再帮我查查,这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呢?”李诉站在堂屋正中央,林丽满脸焦急站在他身旁。

  李诉挂掉电话, 看了眼林丽, 又忍不住看了眼孟柏。

  完蛋了, 这孩子, 丢了魂了。

  都说人的眼睛是会说话的, 但孟柏眼神空洞没了光。

  这才几天啊, 她已经面如枯槁, 薄薄的肩膀内收着, 没有表情没有情绪地坐在一张长条木凳上,眼神无法聚焦, 视线没有着落点。

  李诉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觉得不妙, 他问林丽:

  “嫂子, 孟哥他几号出的门?”

  “6月8号。”林丽眼睛微微泛肿, 这已经是她不知道第几次陈述这件事:“八号早上走的,你也知道他有一阵子没活儿做了,镇上没他的活儿可做, 他, 他——”林丽没忍住,又开始哭了起来。

  李诉一声叹息:“嫂子, 你别哭,你慢慢给我说清楚。”

  “就八号下午, 他还给我打过电话,说工作不好找, 要再找一找,后天回来。”

  后天,也就是10号,但今天已经12号了。

  人不回家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孟兴仲人高马大一个中年男人,是死是活总得有点儿音讯吧?

  嗡嗡——

  李诉手机又响了,他接起,徒弟一阵输出:“师父啊,刚查了,市铁路上发现一具男尸,身体都被碾碎了,脸都没了,那衣服裤子上啊,全是肉浆,压根儿没人发现,这来来回回碾来碾去的…….”

  “妈的!”李诉有点暴躁,“别给我说这些,说重点!”

  “就,他年纪五十几啊,和孟哥——”

  “别胡说!”李诉气得脸都通红,“具体地址,我过来看一下。”

  他挂掉电话,身旁的林丽慌了神,“李警官,老孟他,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不是。”李诉眼神闪躲,心里发毛,他妈的,他兄弟的命不会这么苦吧。

  林丽双眼婆娑,“他是不是出事了,你不要瞒着我们,现在找不到人,他也没信,我们,我们很慌。”

  “不是,还没有确定,只是市郊铁路那边发现一具男尸,没说是孟哥,我先去看看,害,你们别担心,压根就不——”

  他话音未落,哐当一声,眼前的少女后仰,脑袋重重的磕在地上晕了过去。

  “孟柏!!!”林丽一声惊叫。

  “完了。”终究还是说错了话,“这孩子咋晕倒了。”

  *

  天知道孟柏这几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原本以为缪白离开的打击已经足够大,没想到孟兴仲那边居然也出了事。

  浑浑噩噩,直到李诉说出那句话——

  孟柏倒地的时候,意识还有,她听到林丽的哭泣声,感觉到李诉将她抱了起来。再后来,没有感觉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世界天旋地转,全世界都是灰黑色。

  她好像被关进了什么笼子里,逃不出来了。

  有针在扎她的手腕,闻到消毒水的味道。

  孟柏没有力气,她觉得自己坠入漩涡里,那里很晕,很冷,没法呼吸,也没有人,就她孤身一人,她什么都看不到,很她想哭,可是她又没有眼泪。

  如果可以一觉醒来什么都没发生就好了。

  三天后,孟柏终于睁开了眼睛,林丽清瘦的面容出现在她视线里。

  “妈。”

  “醒了?”林丽去握她的手,明显林丽也瘦了很多,“喝水吗,孩子。”

  “爸爸回来了吗?”

  “还没有。”林丽声线颤抖:“你别担心,只是暂时没有。”

  孟柏侧过脸去,脸颊贴在枕头上,泪水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

  以为醒过来还能见到孟兴仲的。

  她眼神无光,“铁轨上那个男的,是不是我爸?”

  林丽咬着唇,忍住泪,“没有的,不是。”

  “那我爸呢,他怎么还不回来。”

  林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她也希望孟兴仲哪一天就回来了。

  孟柏眼眶噙满了泪,她忍住不落泪,但她根本忍不住。

  “妈,你不要骗我,是爸爸的话,你千万不能骗我。”

  “真的不是。”林丽握着孟柏的手,拍了又拍,“李诉说不是。”

  孟柏吸了吸鼻子,“那不是的话,你让他快点回来好不好……”

  林丽哪里听得了这个,眼泪决堤,泪光噼里啪啦往下掉。

  “孟崽,我也,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以后怎么办呢?

  林丽主内,孟兴仲主外,他们就一个盼头,就是把孟柏供出来。

  现在好不容易盼到了,孟兴仲却没了。

  “你爸爸他……”林丽喃喃,听起来很难过,“孟崽,李诉说过了,不是他,不是你爹,你要信妈妈。”

  但孟柏不信,她总觉得是林丽在骗她,不然她为什么没看到孟兴仲呢。

  *

  难捱的六月。

  盼望孟兴仲的消息,毫无音讯。

  他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如果他真的还活在这个世上,那他为什么不回家?

  刚开始,孟柏相信林丽说的那些,但渐渐的,她不信了,她怀疑林丽和李诉是在撒谎,她怀疑孟兴仲早就死了。

  她怀疑那个死在铁轨上的男人就是他的父亲。

  她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是因为周一正那件事吗,是因为孟兴仲揭发了辛邹那些人,所以被报复了吗?

  愧疚如同梦魇缠绕着她。

  于是,整个暑假的计划都被打破了。

  她没有精力再去打暑假工,整日躺在床上混时间,她爱上了发呆,周安和徐舟来敲门,她也不想说话。

  “孟柏!!!你考得很好!!!许老师让你冲一冲志愿,说不定你能去P大!!!”

  “都可以。”

  都可以,都行,她也不知道她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看出林丽也很伤心,但她不知道怎么安慰林丽。

  她觉得自己好像生病了吧,她没什么感觉,快乐是什么,悲伤又是什么,她什么都摸不到。

  六月一瞬,来到七月。

  7月12日,一则喜讯传到这个小镇上。

  有人被P大录取了!!!!不负众望,孟柏,孟大牛的女儿!!!

  这么多年来,镇上没有人考上过那所大学,想都不敢想的地步。

  多光荣的一件事情啊,不仅是镇上,连城里也有领导过来祝贺,因为四面八方的镇合在一起,也就考上一个。

  拍照、发奖金、颁发荣誉。

  老师、校长脸上都添了光,但状元似乎兴致不高。

  大家也理解,也明白孟兴仲的事给孟柏很大打击,所以这件值得庆祝的事情也点到为止。

  不过,生活费和学费是不用愁了,政府发来将近十万的奖金。

  有钱是很开心,可无法分享这份喜悦,便觉得愈发烦闷了。

  七月过得也很快,孟柏已经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的了。

  她去找过几次李诉,但李诉支支吾吾,看起来找不到孟兴仲的样子,于是,孟柏放弃了。

  彻底放弃了,她可能就是没有爸爸的人了。

  有时,她梦到孟兴仲站在堂屋里,问她怎么不骑自行车。

  有时,她又梦到缪白,她看到缪白的眼睛和脸,她要去摸缪白,缪白总是离得远远的。

  漫长的梦境,简直折磨。

  但醒着又何尝不是呢?

  孟柏醒着总是哭,她讨厌自己哭,但她忍不住,她就躺在小小的床上看着窗外破碎的天空,她觉得时间好漫长,她有时候甚至希望自己躺着躺着就死掉了。

  不用去上大学,不去未来,直接住到坟墓里去,将记忆定格在爸爸还在,缪白还在的日子里,那多好啊。

  “喂!!!”周安站在窗外,“孟柏,你出出门好吗?一个半月过去了,你好点了吗?我和徐舟打工完了,我们拿到第一份工资了,请你吃饭好不好?”

  孟柏直起身来,她分不清今天是几月几日了。

  见她没说话,周安又说:“你把门打开,不打开我就从窗子爬进来啊。”

  周安从不开玩笑,她真的会从窗子外面爬进来的,她以前就干过这样的事。

  “再过一阵子吧,我现在只想一个人。”

  “你要一个人多久呢!!!”

  “九月开学的时候,你们再来找我。”

  窗外沉默,过了几秒,周安才说:“好,我和徐舟都在,你照顾好自己,好吗?”

  一直没说话的徐舟也开口:“孟柏,我们过两天给你带点吃的来。”

  “好。”

  孟柏只能这样回答,她又躺下了,用被子盖着脑袋,忽然觉得眼角一热,这些日子以来,唯一一次感到确切的难过。

  *

  夏天来了,外面是什么样子呢?孟柏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

  傍晚,林丽做好绿豆南瓜汤,端来让她解暑。

  “孟柏。”林丽很少叫她大名,“还好吗?这样吃,是不是有点寒酸。”

  她的意思是,她没心情做更好吃更可口的饭菜了,她连自己的情绪都平复不好,更不知道怎样安慰孟柏。

  孟柏低头,看着碗里被煮烂的小绿豆,摇头,“没,你已经很好了。”

  她喝了一口汤,里面全是软绵绵的南瓜和绿豆皮,她不知道林丽这些日子是怎么把饭做好送到她嘴边的,她也常常在深夜听到林丽的哭泣声。

  她觉得林丽已经做到最好。

  世界上有多少个后妈会这样?

  “妈,我们不要互相欺骗了,铁轨上被压死的就是爸爸。”孟柏面无表情说:“他被压得稀碎,连脑袋和眼睛在哪里都找不到,他连一个全尸都没有。”

  林丽明显哽了一下,“不是的,李警官说不是他。”

  “他骗你的。”那颗绿豆堵在喉咙,残忍背后是自欺欺人,孟柏不想,“如果不是爸爸,那这一个半月过去了,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孟兴仲为什么不回来,这个问题问太多遍了,多到就像“今天天气不错”一样没有杀伤力。

  预料之中,林丽哭了,她其实比孟柏更不能接受事实,但她是大人啊,她得装。

  “给爸爸办个葬礼吧,以后家里就我们两个人了。”孟柏冷静到可怕,“妈,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她这么说,似乎也是在用自己的坚强为林丽铸起围墙。

  “我会好好读书,好好生活,我不要想不通,你也不要想不通。”孟柏放下碗,几近祈求的语态:“好不好?你答应我。”

  脆弱被击破也是一瞬间,林丽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在她呜咽的哭泣中,孟柏听到林丽说了个好。

  好,那还有什么办法,生活还得继续。

  *

  缪白真的走了。

  爸爸也真的没有回家。

  都死了,接受这个事实吧。

  离开小镇的前一天,孟柏骑上孟兴仲买给她的山地自行车。

  夏正旺,傍晚,天空烧起了火,被烫烤过的云从天空倒下来,淋得浑身都烫。

  车轮碾过小草,越来越快。

  灼热的风涌进鼻腔里,吹得孟柏额前的碎发狂舞。

  她将自行车骑到老院子门口,已是杂草丛生,核桃树枯萎了,铁锁更锈了。

  她扔下自行车,推开门,看着遍地的杂草,一下子扑了进去。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她脸颊贴在草里,草茎刮擦着她的脸颊,鼻尖上全是泥土的苦涩。

  试图在这里寻找缪白的气息,但什么都没有。

  她翻过身,看天空,她想起缪白走的那天晚上,缪白说,抬头再看一看蓝天吧。

  缪白,天空一点都不蓝,天是红色的。

  缪白,爸爸和你一起走了。

  你曾问我有什么愿望,我有两个愿望。

  我说,毕业之后,我们去城里拍大头贴,你死了之后,照片上根本没有你的样子,为什么摄像头容不下你的灵魂。

  我说,毕业之后,骑上爸爸买给我的自行车,我载着你去田埂里吹风。

  吹什么风,吹什么风,是的,没吹到风的我快疯了。

  *

  那天傍晚,风特别大,孟柏骑着自行车在破马路上狂飙,自行车速度很快,快到她柔弱的双肢根本掌控不住方向。她冲进老奶奶的菜田里,碾碎了几株小青菜,她换个方向,继续骑,骑到十几公里外的地方,路过周一正的坟墓,又骑,又骑,骑到她脚没有知觉,最后的最后,她停在了大坝上。

  这是政府在做的水利工程,接近尾声。

  天黑了,孟柏瘫在大坝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她听到很多人路过,他们在交谈,听说工程师要测试效果。

  孟柏躺在没人知道的地方,听着不远处放水的声音。

  哗哗啦啦,汹涌而至,声音震鸣到听不到别的声音。

  她眨眨眼睛,天上星星也开始闪烁,她想起缪白说过的话:不论你要去看什么世界,我都会在你身边。

  所以缪白,你现在在吗?

  *

  2013年夏末,孟柏离开隆镇,去到p大。

  2014年,孟柏成绩优异,拿到奖学金,但她不快乐。

  2015年,孟柏患上抑郁症,开始失眠,开始服药。

  2016年,在生活最底谷时,孟柏被周安抓去逛街,周安说,买张彩票冲冲喜吧,孟柏没兴趣,却还是买了,中奖了大奖。周安说,这太荒谬了,我他妈不是在做梦吧,这种小概率事件能发生在我们身上?孟柏想起了缪白。缪白曾说,孟柏,我把我的幸运全都送给你。所以缪白,你其实是存在的是么。

  2017年,孟柏病情好转,她觉得缪白是不是要出现了,她一整年都在期待缪白,干劲十足,顺利毕业。

  2018年,孟柏考入研究生。

  2019年,继续读书,缪白没出现。孟柏开始绝望,她渐渐不相信缪白会出现了。

  2020年,隆镇传来消息,这次是真的要拆了,孟柏被通知,她拥有老院子的所有权,那院子很值钱,拆迁愿意给很多钱,但她没答应。

  2021年,研究生毕业,孟柏嗅觉敏锐,用中奖的钱开了一家公司,抓住风口,大赚一笔,摇身一变,从“小孟”变成了“孟总”。生活很顺利,顺利到离谱,顺利到孟柏觉得自己身上是不是带了什么buff,她做什么,什么就成功。

  2022年,夏天,某个晚上,孟柏做梦,梦到缪白,缪白问她:工作还顺利吗?生活足够幸运吗?梦里,孟柏说,工作顺利,生活幸运,太幸运了,像是有什么力量在帮助她,幸运到不真实。梦里,缪白问她:那你快乐吗?孟柏说:我不快乐,没有你的生活,我一点都不快乐。我每天都在吃药,你看不见吗?缪白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梦里,缪白说,快了。孟柏说,你就骗我吧。

  2023年,夏天,孟柏绝望了,她意识到可能当初缪白说的话可能是个谎言。

  十年过去了,缪白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走在街头总是忍不住要看有没有那张面孔,没有的,不会有的。

  直到夏的末尾,某个雷雨天气。

  凌晨三点。

  天空的闪电让人联想起土壤里的花生根茎。

  轰隆。

  一声巨响,雷声震得玻璃窗发颤。

  孟柏猛然惊醒,眼里的惊慌一闪而过,她的胸腔起伏着,压出厚重的喘息。

  时间是凌晨三点,床头柜上的手机持续震动。

  来电联系人:周安。

  孟柏接起电话:“几点了?你不睡觉?”

  “孟柏,我好像看到缪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