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眼罩的人安安静静的, 似乎是在认真思考。
迟昕坐在一旁，也不去催促她。
手捧的青白小塔，倒流香的白雾自上而下缓缓流淌。
迟昕盯了一会儿那物什, 视线又不自觉地回到魏京岚身上。
眼前人神色放松，薄唇边还扬着一点轻松惬意的弧度, 她较上次见面又清减些许，精神却比上回要好上许多。
最近休息得好吗？
还需要依赖酒精维持睡眠么？
你有好好吃饭吗？
她最想知道的其实是这些生活中的琐事，可她现在还不敢问, 怕魏京岚有所怀疑，所以只能力所能及地给魏京岚做一点安神助眠的燃香。
刚才魏京岚和周楚郢之间的对话, 她一字不漏地听到, 周楚郢屡次朝她这边望过来的视线她也瞧得清清楚楚。
其实, 周楚郢多虑了。
魏京岚帮她从不是理所应当，如今撒手不管也是合情合理。可当初她却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魏京岚背地里的照拂，甚至对于魏京岚的付出毫不知情。
在她身上耗费整整两年的魏京岚，就像为久旱的沙漠降下一场贵如油的春雨，得不偿失。
换做任一亩良田，都该有所收获的。
收回一切馈赠的魏京岚没有错, 是她不值得。
“其实我……真的没什么印象深刻的往事可以分享。”魏京岚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向别人剖明自己的不好意思，将迟昕扯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的过往都挺枯燥的，要不还是夏医生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
迟昕点点头, 才想起魏京岚看不见她的动作，又拿起手机, 回了一句：“好。”
“那我们可以聊聊小时候吗？”这次由迟昕聊起话头。
“小时候？可以。”魏京岚没排斥：“你想听什么？”
“你从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有通感症的？”
魏京岚细嗅着燃香的味道, 慢慢顺着夏初的提问回忆起来。
她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异常，不爱亲近人，连自己的母亲们靠近一些也会被吓哭，那一个个人形背后变幻莫测的形状，成为她每夜的噩梦。
因为不能表达清楚，甚至被误诊，直到两三岁可以开始形容这个世界，才被诊断出幻视的问题。
但那时候她小，并不能理解自己与别人之间存在与生俱来的差异，直到大了一些，母亲们反复去强调她们爱她，她们对她没有恶意，才慢慢理解自己的世界是有些扭曲的。
或者说，与别人眼里的世界不一样。
“大概四五岁的时候吧，更早之前没有办法理解，只会躲着。我挺脆弱的，经常被吓哭，跟谁都不亲近。”
“都会躲在哪里？”
“衣柜，被子里，书房办公桌下面，哪里没有人便往哪里躲。”魏京岚想起自己小时候的糗事，露出一抹笑意：“我曾经许下的愿望是有一个可以不与人接触的安全屋，像猫可以躲避的纸箱那样的。”
她说得很轻松，迟昕却想象曾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将自己蜷缩起来，试图让别人忽视她的存在。
明明出生就含着金汤匙，被崔家和魏家捧在手心里爱护的明珠，可是这样的位置反而会让她面临更加难以克服的恐惧。
“很辛苦对不对？”迟昕顺着心意问。
“嗯？”
“那么小却要学会掩饰自己的恐惧，做出自己无所畏惧的模样，是不是很辛苦？”
魏京岚愣了片刻，平静地道：“还好，家里其实都挺惯着我的。”
天大的事，到魏京岚这里，也不过是一句还好。她似乎总是能包容外界给予她的消极的部分，将剩下的为数不多的积极刻在心里。以至于别人总是会忽略，她所承受的不比任何人少。
迟昕心里的疼密密麻麻的，不严重，却渐渐延伸到指尖，促使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摸摸魏京岚的额头，对魏京岚说一声迟到的“不怕”。
可手到了魏京岚面前，却有不敢再进一步，只隔空抚了抚。
迟昕甚至没有再手机上打字转换，而是以口型无声地说一句——你辛苦了。
魏京岚也保持沉默，忽然而至却停在她面前的温度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她清楚，却克制着没躲开。
好在诊疗师还是很有相处的距离感，没有再进一步影响到魏京岚。
想象中的小兔子忽然有了属于它自己的颜色，粉粉嫩嫩的，毛发上闪着淡淡的光泽，单纯，热忱却会掌握分寸，对世界抱有满满的善意。
她什么都看不见，却似乎能感受到夏初医生的情绪，她想，这位诊疗师大概是在心疼她。
那种难以言喻的默契感受再次涌上来，让魏京岚第一次有了想与人聊起年幼记忆的欲望。
“其实我小时候并不是只遇到会令我恐惧的人，也有碰到想要亲近的人。”她顺着时光缓缓道来：“譬如在一次家庭宴会上，我遇到了一个小朋友，她身上没有奇奇怪怪的形状，她会看穿我的脆弱，挡在我面前保护我，说……她是我最亲近的人。”
“最……亲近的人？”迟昕如遭雷击，僵着动作把话语打在手机上。
“对。”魏京岚看不到面前人的表情，自顾自地道：“我对这句话印象很深刻，甚至很长时间将这句儿时的戏言当了真。”
她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一下。
“虽然挺蠢的，但我还是很感激她那时候的帮助吧，至少给了我保护伞的感觉。”
“我那时候坚定地认为，她会……永远站在我这边，她会替我说句公道话，会……让我觉得我与这光怪陆离的世界之间还有一个会偏向我的她。”
魏京岚的语速不急不躁，却在迟昕的心里刮了一场疾风骤雨，她那关键时刻总是不灵光的记忆力终于被某个关键词唤醒，想起一段年少的时光和在那段时光里把承诺说得如此轻易的自己。
那时，她妈妈带着她去别人家作客，来之前曾一字一句地教她，见到小魏京岚时要主动打招呼，可真到了吵闹的晚宴上，她的情绪并不高，即便在母亲的引导下认出了小魏京岚，也扭捏着固执着不肯上前。
直到见到魏京岚被一个小朋友逼到退无可退，急得红了眼眶，她才出声阻拦。
小孩子的情绪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所谓理由也都是从大人口中生搬硬套。
迟希说，以后你们订了婚，她就是你的未婚妻，你最亲近的人。她便有模有样地学过来，造就了她们的初遇。实际上，这样重的承诺代表什么，她那个年纪是不懂的。
不过是举手之劳，她担不起魏京岚一声感激。
“那……后来呢？”迟昕明知故问。
可她现在不是迟昕，而是在这个初夏的季节里，小心翼翼尝试走近魏京岚的世界里的“夏初”。
“后来啊……”魏京岚似有叹息：“后来自然是虎头蛇尾，物是人非，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给自己编织的梦境而已。”
她三言两语将这几年的伤痛一笔带过，甚至将理由主动揽在自己身上，却对迟昕这个过错方连一句埋怨都没有。
一如既往的魏京岚风格。
迟昕鼻子发酸，却连深呼吸都不敢，只好微微张口调整气息，手上的打字不断。
“不是你的错。”
魏京岚“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
“别难为自己。”迟昕又补充。
魏京岚怔了一瞬，旋即绽出一抹笑：“好。”
魏京岚明明在顺着她，可迟昕却觉得心里堵得发胀，眼里的晶莹忍不住打转，她大胆地去用手按住魏京岚翘起的唇角，仿佛这样就能将魏京岚通过压抑自己来撑出的和善客气抹掉。
哪怕魏京岚对过去嗤之以鼻，骂她狼心狗肺，也好过这样云淡风轻。
魏京岚被这猝不及防的触碰弄得僵住表情，可那越了界的微凉指尖又很快退开，不着痕迹。
“抱歉。”她说。
魏京岚抿了抿唇没回她。
迟昕将触碰魏京岚的那只手攥紧背在身后，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有关往事的话题已经偏离到两个人都扯不回来的位置，迟昕另一只手在屏幕上反复打字又删除，最后自暴自弃，将自己的心声说了出来。
“你在我这里可以不用勉强自己。”
“什么？”魏京岚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开心就笑，不喜欢就发泄出来，你做你想做的就好，不用去在意权衡别人的想法。”迟昕解释道。
“那夏医生的想法呢？”魏京岚沉默半晌，反问。
我想要你对自己好一点，不要压抑，不要迁就。
迟昕在心里默念，手指也没有停下来。
“我的想法，是随你心意。为开怀而放肆笑，为悲伤而流眼泪。”
魏京岚已经足够迁就顾及别人，在这里，短短的一个多小时，迟昕只想要她做自己，哪怕是灰暗的压抑的负面情绪很多的也没关系。
“夏医生这想法挺奢侈的。”魏京岚总算不再露出不符合情绪的表情，淡淡地回。
迟昕明白她的意思，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社会，暴露自己的真实情绪，被算计了都不知道要找谁哭。魏京岚有设防再正常不过，可她仍是坚持。
“只在这里。”
魏京岚没应她，微微侧开头。
两人都安静了一会儿，就在迟昕略有忐忑之时，魏京岚才开口：“夏医生，我之后有工作，不能按时完成诊疗了。”
迟昕肉眼可见地慌了神，以为魏京岚一言不合要结束她们之间的相处。
可她不能开口问，只能站起身走两步，稍稍冷静几秒后，问：“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最早也要一个月之后。”魏京岚如实道：“工作很急，且对我很重要，走不开。”
“那一个月后，我们……再联系？”迟昕试探着问。
她今天似乎触及到魏京岚的底线，说的做的皆不符合对方的心意，所以此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甚至有些后悔方才操之过急，将自己的想法表露出来，她应该顺着魏京岚，让魏京岚逐渐信任她的。
“嗯，最起码需要一个月，届时我们再联系。”魏京岚自然不知道她的想法，平静地回道。
过了一会儿，魏京岚才在有些凌乱的脚步中察觉到什么：“夏医生在焦虑？”
“我们……还有再联系的机会吗？”迟昕左思右想，还是问出口。
她的措辞足够谨慎，几乎让魏京岚立时明白她的意思。
“夏医生以为我想终止诊疗？”
迟昕默认。
魏京岚没急着表态，沉了一会儿道：“夏医生方便留个联系方式么？这期间虽然没办法面对面，但文字交流的我可以试试。”
她已经这样主动，足以叫这位敏感的诊疗师理解她的意思。
迟昕呆了一会儿，赶紧要调出自己的二维码，可刚递出去又匆匆收回来。
无她，只是想到自己的私人号码魏京岚最是清楚，这要是给出去就白瞎周楚郢和她费尽心思这样伪装了。
太笨了，差点露馅！
迟昕拍拍自己的脑门发出闷响。
“夏医生这是……不方便的意思？”魏京岚会错了意。
“不会！”迟昕忙道：“我很愿意的！”
“那……？”
“你眼睛现在不方便。”迟昕飞速寻了个借口：“我让周医生把我的联系方式推给你。”
“好，谢谢。”魏京岚礼貌道。
迟昕感觉自己峰回路转，激动地不知道该做什么，在房间里绕了两圈，才重新回到魏京岚面前。
自魏京岚与她退婚后，她的所有联系方式都被魏京岚拉黑删除，想要知道魏京岚的情况只能通过乐知微的只言片语。
如今仅仅两次诊疗，迟昕就再一次获得魏京岚的联系方式，竟一时间有些无措。
她想起魏京岚还是她生活助理的时候，她耍脾气还会时不时将魏京岚拉黑，那时候她最爱放狠话，对魏京岚赌气说，有本事你永远不要理我。
可当魏京岚真的将她驱逐出自己的世界，辗转反侧期盼能和魏京岚重新建立联系的也是她。
从来都不是魏京岚非她不可，而是她适应不了没有魏京岚的生活。
“魏京岚。”她心绪还没有彻底平复下来，颤颤地打字：“你讨厌我吗？”
她虽然欣喜于魏京岚的主动，却还是担心这是魏京岚迁就她的结果。如今，在她心里，魏京岚的喜怒哀乐，是大过她的需要的。
“讨厌？”魏京岚循着声微微转过头，“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想知道你的真实感受而已，你就当我是在问患者的诊疗满意度吧。”
“不讨厌。”魏京岚一边说着，一边去摸索画板的位置。
几乎下一秒，身旁人便跨步走近，将画板递到她手上。
魏京岚道了声谢，凭着感觉在画板上继续描绘兔子的模样。
它的毛应该是有一点炸的，但不扎人，只是很容易惊慌，算作一种震慑天敌的方式罢了。
眼睛圆圆亮亮的，小爪子攥在三瓣唇的前面，后足蹲坐着。
“你在画兔子？？”迟昕没跟上她的思路，呆呆地问。
“是的，这是周医生给我留的作业。”
“啊……”
“夏医生刚刚问，我是不是讨厌你。”魏京岚重新回归之前的话题：“不讨厌，就像……我不讨厌这只兔子。”
迟昕：“……”
等诊疗结束，迟昕没逗留，跟周楚郢打了个招呼便离开。
周楚郢看她那着急忙慌的模样，一转身走进诊疗室，又见魏京岚对着画板发呆。
“怎么了？”
魏京岚闻言看她，眸色深不见底，良久，却是摇了摇头。
周楚郢的注意力放在画板上，比之上次，这一次“兔子医生”的形象更为明确，令周楚郢不由得想起迟昕刚才匆忙走掉的场景。
“你别说，她还真有点像这只兔子。”
魏京岚未置一词，将画板放在周楚郢的办公桌上同之前的草稿一起夹好。
“记得帮我推下夏医生的联系方式。”
“啊？！”周楚郢略带防备：“你要她的联系方式做什么？”
“我这段时间没办法来诊疗师，所以和夏医生商量过，可以通过线上交流的方式继续。”魏京岚瞥了她一眼，细细解释：“免得你说我半途而废将你的心血打发了。”
周楚郢的确是知道迟昕的联系方式，但那是绝对不敢直接推给魏京岚的，只得含混道：“啊，回头我给你发。”
魏京岚又瞟了她一眼。
周楚郢被她看得心虚，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今天体验如何？”
魏京岚将那一罐燃香拿起，凑到鼻尖闻了闻：“还可以。”
“这是什么？”周楚郢有些好奇。
“燃香，夏医生做的。”
上次是玫红百合，这次是燃香，加上最近的相处，使得周楚郢对迟昕略有改观，当然，也只有一点。
在魏京岚彻底恢复之前，她依旧对迟昕抱有绝对的不满。
“她对你还算挺上心的。”
“她不是你特意聘请的吗？不上心岂不是对不起你的良苦用心？”魏京岚拿好友打趣。
周楚郢露出得意的神色：“也对，可见我的素养有多高，你是不是看在我如此上心的份上，给我的心理咨询室加点投资？”
魏京岚被她逗笑，顺势道：“等我恢复了，给周医生发面锦旗？”
“一面锦旗就给我打发啦？”周楚郢撇嘴：“什么时候魏总变得这么抠了。”
“我抠？”魏京岚哭笑不得：“也不知道是谁，连人家剩下两位诊疗师的差旅报销都是找我解决的。”
“我最近把零用钱都投在咨询室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能省点自然还是要节约一下的……”周楚郢摸摸鼻子。
“那非零用钱呢？”
“给我姐打理呢，我刚创业嘛，找她要会很没有面子。”
“你找我就有面子了？”
“那是。”
魏京岚无奈，将燃香收进包里，转言道：“说起来，夏医生的差旅你好像没有找我报销过？”
“哦，她不一样。”周楚郢不以为意。
“嗯？”
周楚郢自然不能跟魏京岚说实情，随意找了个借口：“鉴于前面两位的情况，我提前跟她商量好了，她自费。”
魏京岚：“……”
这边，自费的冤大头迟昕出了诊疗室便给郝然拨了电话：“然然，帮我买张电话卡可以吗？”
“昕姐要电话卡做什么？”郝然疑惑道。
迟昕已经有工作用途和私人的号码，工作的几乎完全交给罗钰和郝然在使用，她平日用私人的已然足够。
迟昕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魏京岚要加自己联系方式，但又不能用自己原来的联系方式这种听起来就十分离谱的事，只能敷衍道：“我想买个专门的号码作为跟岚岚的亲情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