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卷云舒, 天池里亭亭玉立着朵朵雪莲。
沈缜坐的地方离池边大约有两三丈远,她面前摆着小案,小案上铺了纸墨, 纸上正跃然而生了半朵雪莲。
身后风声微起。
沈缜停住手上动作,抬眸看去。
丛绻提裙在案边坐下:“人间来信,后东海皇帝欲禅位给镇国长公主。”
沈缜微怔。
她怔愣倒不是因为丛绻带来的这个消息——很显然,这是迟早的事情;她怔愣的主要原因是丛绻对此表现出的态度——
“绻绻,”沈缜迟疑,“你是要下山观礼?”
丛绻眼里划过无奈的笑意。也只有在这个时候, 眼前人才会让她觉得傻气可爱——
“阿缜,你将修士引入人间,距今已有十数载。仙凡相合乃是大道, 太阿身在此中, 怎能不顺应时局。”
她伸手勾起眼前人垂落的发丝替她别到耳后,“何况,你不想看看你一手扶植起的帝王吗?”
沈缜有些恍然。
是啊, 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
于她而言这十年中有九年不过是一场梦, 但于他人而言,世事早已变迁。
丛绻轻敲了敲眼前人的额头,笑:“我们去人间吧。”
**
后东海永平四年五月初一,帝感公主功绩,降诏“镇国冕有十二旒, 建天子旌旗, 出警入跸。”
五月十日, 帝下达“禅位”诏书, 令文武百官日后入新朝听事。
五月二十,三拒三请后, 镇国公主宋昭华于承天门正式登基,改国号为“秦”,年号“建初”。
人潮汹涌、喧嚣震天。
定国公洛如珍率禁军把守宫门,那高高的宫墙上,玄色冕服的女子神情肃穆、隐隐带着一丝威严的笑意。
大秦的第一个皇帝,选择在黎民百姓前登上九五帝位。
欢呼声、新奇声、议论声...新帝的面容隔着十二旒无人敢注视、威武的定国公满面都是对新帝和新朝的虔诚。
沈缜站在人群中,忽而想起了快二十年前,她初见洛如珍那天看见的人物简写——
“发配出临安的那天,我回头望向高高的城门......”
城头送别此后天各一方生时再不相见,而今得到了圆满。
沈缜淡淡笑开,静静的继续观赏这场亘古未有的盛礼。
......
东海之行后,沈缜和丛绻一路向西,没什么固定目的地的游历。
而这一日,她们到了青州,准备去獬豸楼安歇休息时,刚到门口却发现一群修士匆匆而出。
“怎么了?”沈缜颇为好奇,问楼中的其他人。
被问的人扫了眼沈缜脸上的面具,勉强能看出刻的好像是条蛇,心中感叹了句可真丑,面上热心答道:“他们啊,接了霍家的挂案,赶着去救那霍家女郎了。”
丛绻闻声侧眸:“霍家女郎?”
沈缜帮忙补充:“道友指的是霍姝语?”
“嗯。”答话的人解释,“霍家那养子不知怎的和邪修搭上了关系,屠戮霍家人,那霍女郎好不容易送了人出来报信,现下他们仅凭自己怕是难以撑住了。”
沈缜和丛绻对视一眼。
“多谢道友。”沈缜行了个礼。
二人急匆匆出门。
待到身影远远的消失,确认对方无法再听见獬豸楼中的交谈时,先前答话的人摸着下颌:“倒是奇怪,那霍家女郎声名不显,居然有此等相识...”
而他口中的相识一路急赶,却还是晚了一步——
等她俩到时,霍姝语早在附近几个宗门的援助下控制好了局势,霍将龙见大势已去,自爆而死。
“丛道友...?”霍姝语看见丛绻时颇有些意外,她视线扫过一边的沈缜,“这位是?”
“道侣。”丛绻言简意赅。
??!!
霍姝语连伤都忘记了疼,愣愣立在原地。
谁?
道侣?
丛绻和那谁不是......?嗯?
沈缜也刚从惊诧中回神,她眸光复杂地瞟了眼丛绻,对霍姝语提醒,“霍女郎,你的伤。”
丛绻自乾坤戒中取出药草,上前欲为她疗伤。
霍姝语咬唇推拒,“家中尚有...”
丛绻无奈:“霍姐姐,你看看你的族中人,现下还腾得出手吗?”
但凡是跟霍家沾了血缘关系的,不是死就是伤,此刻还能撑住族地的界碑不使其暴露人间,都得亏留下来帮扶的其他宗门人。
霍姝语目光扫过庭院中的惨境,拒绝的声音小了下去,直至沉默。
片刻,她苦笑:“麻烦了。”
得了应允,沈缜走上前来接过丛绻手中的东西,开始给人处理伤势。
如松竹般的人手下动作温柔,面具下露出的半张脸轮廓十分漂亮,霍姝语垂眸瞧着她的一举一动,隐约间,记忆里浮现起了另一人。
“丛道友——”霍姝语猛然抬眸,看向丛绻。
她神情里的意思十分明显,丛绻弯了弯眸,轻声道:“很多人说的不一定对,不是么?”
霍姝语哑然。
很多人说的...确实不一定对。
曾经她初见丛绻,对方尚是秦楼艺妓之身就做了一个在她看来不可思议又十分不明智的举动,但经年后回想,却不得不承认丛绻赌对了。
现下,此人是重振太阿的天骄、是同辈中绝无仅有的魁首、是人间万众景仰的修慈真人,如何行事还何需旁人担心呢。
再者,沈映光早非昔年与诸仙门隐隐对立的那般身份。
霍姝语松下了心,便换了她开始的疑惑,“你二人怎会?”
丛绻解释:“游历至青州,听得霍姐姐的家事,故而赶来相帮,但...终究晚了一步。”
旁边,沈缜起身,“好了,我去帮忙安置其他人?”
丛绻点点头,看向霍姝语:“霍姐姐觉得呢?”
霍姝语沉默了片刻,起身行礼,郑重道:“劳烦道友。”
沈缜回礼,对丛绻颔首,转身往人群里去。
**
两人在霍家待了十来天,等到一切走上了正轨便告辞离去。
行过了几座山头,丛绻掐诀让阵放慢了速度,于风声中偏眸看身侧人,“阿缜是发现了什么?”
沈缜抬手让金纹成墙挡住了风,轻笑:“绻绻知我。”
她眉目深邃,“霍家死伤众多,算得上伤筋动骨,但不至于一蹶不振。事情的发生到结束都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唯一,能够继承霍家的男丁尽数死亡。”
“霍家,在此之前数百年,家主都是男人,无一例外。”
这个说法已经给足了暗示,几乎就是明示,丛绻当然听懂了。
其实当今世上,如霍家一般以“家族”为联系的存在并不多,而非要男家主的更少。毕竟修士一旦踏过下阶修士的门槛便与子女无缘,像这般靠血缘传承的家族,多是主脉修仙,旁支依附主脉延续血缘,即便如此过程中也存在着很多问题。
不过再多问题也与丛绻无关,倒是以霍姝语的性情,她选择了这样做让丛绻稍稍惊讶。
但...丛绻默然片刻,展眉,“霍姐姐不会不知道你可以发现什么,她既坦诚,便是相信了我们。”
沈缜不应。
丛绻微微讶异,抬眸去瞧她,“阿缜?”
沈缜挑了挑眉:“霍姐姐?姐姐...?”
“......”丛绻哑然失笑。
女人的神色随着她弯了的眼眸柔软,沈缜积攒的小脾气被那双秋水盈盈的眸子一嗔,便悄然散了去。
她对自己这不争气的心态无奈,但干脆也不再故意绷着脸,软下声音:“绻绻,你都没有叫过我姐姐。”
丛绻笑:“没有么?”
“是大人、沈缜,心情好的时候阿缜...”沈缜扳着手指头给她数,“哪里有叫过姐姐?”
面前人强自撑着“不那么在意”的表情,但说出的话、挤在一起的眉毛眼睛,无一不透着委屈。
丛绻耳垂渐渐泛红,她心念微动,往前一步踏上金纹,自己足下的阵纹散了去。
女人拿过沈缜腰间坠着的蛇面具,挡在两人面前。
沈缜微惑:“嗯?”但她任凭女人动作没动。
丛绻面若桃花,再凑近一点,透过蛇面具上的眼睛,低低:“姐姐~”
!!!
“沈缜!”
高山上半空中猛然落下两人,只下一瞬金光骤现,颤颤巍巍又拖住了她们。
“我...”沈缜惊喜措不及防成了惊吓,声音还在抖,“我也没想到...”没想到太高兴忘了还控着阵......
丛绻扶着她的肩,面色绯红咬唇:“...面具掉了!”
......
走走停停,铲除了一个偏僻村子里的邪祟后,二人又进入了一座大城。
很巧的,这座城正在筹备明年初的武林大会,沈缜和丛绻戴着面具坐在茶馆中,听各种消息各路高手听了一耳朵——
“死杀阁以后接单有条件了,你们知道吗?”
“正常,姜阁主清缴江湖那些乱七八糟势力上的位,怎么还会允许啥单都接、荤素不忌。”
“欸咱们赌一个,这新的盟主会是谁?”
“归雪山庄贺兰雪吧?”
“欸,我赌一个姜阁主——”
“没人说刀狂?”
四下热闹一寂。
片刻——“徐楚刀?他爹出那事了,他还能上去?有几个人服他?”
“我也赌姜阁主!”
......
......
“押姜阁主,多谢。”
开赌局的人听得一道温和的女声,这女声在吵闹的周遭中竟突显了出来,他下意识答应,便见一个银元宝放到了面前。
“欸——”不是现在给钱......
却只见两个逆流出了人群的背影。
**
行至元国后,沈缜和丛绻听说了一个消息——
秦定国公率军直逼北国都城,北帝求和,以三王子耶律纵入秦和亲。
两人商量了下,便决定踏阵快一点赶去秦国。
倒不是为了看耶律纵入秦,而是谢承乐——也就是兕子,应是要参加次年二月的会试。
沈缜觉得,怎么也是自己教了两年的学生,如果她榜上有名,那自己这个勉强可以说是她老师的人也算与有荣焉。
这样想着,沈缜就不由很高兴,面上露出来两分。
立在她一旁的丛绻看在眼里,美目中渐渐含了笑意。
没有灵器和那些不得不完成的事、也不需要操心这算计那,这人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就...很好。
丛绻掩在袖子下的手被拉了拉,她回神,就见沈缜对她露出一个笑来。
“...傻。”丛绻低低。
但被拉着的手回握了过去。
此刻,两人就站在城门口一客栈二楼雅间的窗边,等着看被接入秦京城的耶律纵。
宋昭华没有来——她当然不会来,堂堂秦帝还不需要对一个来和亲的王子表达什么善意。虽然吧,这个王子是她前夫。
门口的人声愈加汹涌,沈缜眯了眯眼,见到了远远而来的军队,以及军队后的那顶轿子。
轿子还挺漂亮。
沈缜想。
喧嚣沸腾之中,华贵的小轿行过客栈跟前,突如其来的风将轿子的窗帘掀开一瞬——
里面的人容色憔悴、形销骨立,但周身被坠满了漂亮的宝石,头发更是被梳得一丝不苟,被风刮起的薄薄面纱下没有一点胡茬。
沈缜唇边勾起笑意。
她看着轿子在护送下远去,直到不见。而楼下看热闹的百姓们大着嗓门:“这就是皇后?”
“啊呸!什么皇后?封个什么贵君都是顶破天了,咱们打的可是胜仗!”
“蛮子怎么会比咱们中原男儿有姿色......”
......
三月中,殿试发榜,新科进士打马游街。
谢承乐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长街上数不清的花朵香囊向她而来,她躲闪不及被扑了满面满怀。
善意的哄笑声在喧嚣里响起,她听见人群中有夸自己容貌俊秀的,也在事先说好的二楼窗口看见了母亲、刘由、观潭姨姨等人。
谢承乐冲她们展颜笑,得到了热烈的回应,也听得街边人群里又是一阵欢呼。
坐下的马渐渐过了和家人约定的地方,走向了更辽阔的前面,繁花锦绣中,谢承乐忽然想,如果她在...如果老师在,该多好。
这一切,女子可以参加科举的一切,离不开老师昔年的谋划,但而今盛果已结,却再也不见老师。
人群里,两道身影和追着状元而去的人们擦肩而过。
......锦绣街,如意坊二楼。
滕枝道:“夫人,少主已经过去了,我们坐过来歇歇吧,您从一大早就守在这里。”
“是啊谢姨。”刘由也劝,“阿乐知道了肯定得怨我没照顾好你。”
谢容笑着睇刘由一眼,“你何时怕过她?”
但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体,这两年岁数上来了,并不能再像早些年那般任性,便顺着她们的意起身准备去里面,余光无意扫过了长街——
她骤然顿住。
那是...
沈缜?!
谢容倏然抓住窗沿,向刚刚的地方死死看去。
...什么也没有。
攒动的人群、叫卖的摊贩...一切都热闹喧嚣,但谢容却如堕冰窖。
怎么会...怎么会......
失而复得的惊喜来不及抓住就业已消失。
那是沈缜,那应该就是沈缜,那个身形......她不会忘记。
等等...谢容猛然偏眸:“观潭道长!”
观潭是修士,说不定能——
“谢居士看见了什么?”观潭望向窗外停顿几瞬,又回头问。
谢容急急跳动的心落了回去。
本来没反应过来愣在一旁的刘由意识到了什么,迅速趴到窗沿仔仔细细看了看,然而什么也没找到。她眼中复杂,扶着谢容:“谢姨,应该只是相像而已,老师她...”
十几年前已经不在了啊。
谢容不应,望着观潭。
观潭目光悲悯,长叹一声,“居士当知,人死万事已。”
......
......
谢容垂首:“我明白了。多谢道长。”
......
京城城外,沈缜与丛绻并肩而行,背后忽传来一声唤:“沈居士!”
沈缜一顿,与丛绻对视一眼,转身。
观潭悠悠行来,看见二人脸上的面具,半分神色变化也无,她冲丛绻微微颔首示意,再看向沈缜,长揖一礼:“故人安好吗?”
白云,清风,初春美景。
城门外不少离人别家属而去。
沈缜看着这位公主。
这位公主与曾经好像没什么变化,但又多了些要经历岁月才有的东西,洗尽铅华,少了世俗贵气,多了世外清明。
风还在吹,吹过三人鬓边的发,吹起她们的衣摆,吹过那些虚虚实实的往事,最后吹向更远的远方、更大的大地。
沈缜笑:“故人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