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我好像不是世外高人>第37章 得志猖狂(倒v)

  “阁下, ”宋昭华秀眉攒的很深,“那不该给当年的北国借粮么?”

  沈缜挑眉。

  少女脸颊泛着异样的红,嘴唇微颤:“可是即便东海不借粮, 其他三国也会借,狼依然会活,并且会对见死不救的东郭抱有更大的恶意,也有了以东郭为食的借口。”

  这是被劫走后她第一次开口说这么多话。

  靠着藤椅的冰盆驱散不了宋昭华此刻的热意,屋中的寂静更让她脊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直到沈缜抬手,拉开合上的窗户, 一阵不算凉爽的风吹进——

  外间日光黯淡,原来已是黄昏时分了。

  沈缜偏头,瞧着天际的余晖, 语气意味深长, “殿下,东郭将死于狼口,当真只是救它的缘故么?”

  狭路相逢, 东郭若不救狼, 待赵简子来前,狼也可先逞凶恶将其吞之入腹。不是东郭选择救不救狼,而是他那时必须救。

  宋昭华怔怔。

  沈缜回眸,望见她的神色,举杯, 掩住唇边泄出的轻叹。

  二十三年前, 北边草原发生了一场极大的雪灾。

  从八月开始, 到次年四月未休。大雪纷纷扬扬, 冻死了牛羊马匹,也将牧草掩在皑皑冰层之下。

  近乎灭国绝种的灾难, 担忧这平日里总是不安分的邻国在无路可走的境地中对它们出兵,与北国边界相靠的元盛东海三国都做足了防御的准备。但事实却有些出人意料,北帝耶律赞选择的是向各国求援。

  其实这个选择也在情理之中。

  犯一家易,犯三家难。

  商讨的过程已经化为一两句野史的记载。最后的结局是四国皆借出了部分粮食,其中尤以东海国最多。

  而后三四年,东海国与北国算是相交甚欢。

  但甚欢的局面很快被打破。

  交好后的第一次摩擦发生在十八年前,宋徽即位一年时。

  秋时小股蛮人掠边,抢了边境四县百姓的收成,甚至掳走了十来个妇人姑娘。消息传回开平,东海官家宋徽在与一众朝廷官员商量后,决意对当地百姓给予补偿,并安排使者往北国交涉。

  使者至燕京,也刚登基一年的耶律合得知此事大吃一惊,当堂流泪,对自己国家的边民竟有如此劣行羞愧不已,恳求素来以礼法治国的东海朝廷原谅那些不知教化的愚民。

  野史所记从这里开始已经奇怪起来。

  两国边境,戒备森严,寻常的“边民”是怎样做到劫掠四县的?北国守边的将军没有阻拦?东海国守边的朝廷兵士抵不过寻常的“民”?事情闹得如此之大,东海使臣从开平到燕京,历七洲二十余郡,耶律合才知道这事?这样恶劣的冲突,只是哭一哭就一笔带过了?东海朝廷就被哄得再不追究了?

  事实上,东海朝廷还真的再没追究。甚至因为耶律合哭了穷,免了那一年需还的借粮。

  别人如何想不知,反正沈缜初看这段时,一言难尽非常。

  也如她所预料,野史记载,后面几年里此类事情层出不穷,北国的贪婪一步步叠加。

  唔,这里插一句,为什么沈缜看的是“野史”。

  众所周知,正史一般由后代人根据前朝的起居录等所修,而起居录常常有“为尊者讳”的春秋笔法,故而无论是从时间还是身份的角度考虑,当朝之人都不会知也不能知后世所谓的“正史内容”。

  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平头百姓只顾着填满肚子,高门大户口口相传或有私下记录——也就百来年而已,发生过的大事还是十分清楚。

  但沈缜不一样。

  她在一年多前来到这个世界,睁眼一抹瞎,对于这个世界的历史人文、政治制度、风俗习惯、经济发展水平等都一概不知,也没有什么引导npc或土著长辈,了解的方法只能通过读书。

  所以在了解现在的几个国家时,她涉猎了诸多民间流传的野史。

  有鸦雀的从旁辅助,辨别真伪并不困难,更甚,她有自信她所知道的比大多数人更贴合那些真象——

  那些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真相。

  这个大多数人,包括眼前这位小公主。

  小公主是聪明的。

  在听得“中山狼”的典故后,自行对上了二十余年前的这件事,其擅思程度超出了沈缜原本对她的预期。

  但想来也是,一个潜力值百分之八十多的人,不可能当真只是难堪大用的柔弱之辈。她不懂不会很多事,只是因为从未接触过学过而已。

  沈缜难得生出几分可惜。

  情绪的波动被系统获取,它有些惊奇,继白云观回程路上后,这是人类第二次情绪与遇见蜀北流民时相似,电子音带了几分好奇,“宿主,您在想什么?”

  又在质疑这是否是真实的世界么?

  “你检测不到?”沈缜问。

  “检测不到。”系统如实答。

  电子音板板正正。

  清隽的女人唇角勾了勾,垂下的眸子更加深沉晦涩。

  片刻,她道:“我可惜宋昭华没有学很多东西,不知晓如何排兵布阵,如何处理政事,如何谋算人心。”

  略觉的有些不对,但系统也分析不出更好的答案,于是又问:“那宿主还要让她登基为帝么?”

  “为何不要?”沈缜轻笑,“是世道的错,不是她的错。她可以是不想,但不可以从一开始便被一群潜力远不如她的酒囊饭袋以性别定为不许与不配。”

  “......”

  电子音沉默须臾,道:“那如果她不想呢?”

  “不想啊......”

  沈缜抬眸。

  东海国地靠东海,气候温和,整体相较乾国,丰饶水土养出的人多少白净些。而世家贵族锦衣玉食,不用为生计奔波,又内部盘根错节的通婚,再加重文轻武之风的盛行,一代代下来贵族女子多纤瘦白弱,男子勉强可称之为书卷文气。

  宋昭华当为此中翘楚。

  她的母亲冯莲,从鸦雀处获知的信息可知,性情婉约,模样柔丽,是极具代表性的温顺“贤妻”形象;而她的父亲宋徽,虽儿女众多,但长得清瘦文弱,乍一看不像皇帝,更像书生,三年前禅位太子宋钦,自个儿寄情于美人书画,不亦乐乎。

  这样的两人生下并抚养长大的宋昭华,会有那么大的野心么?

  对了,宋昭华还和东海国现今的皇帝关系很不错,而这位皇帝宋钦当初得知自己被禅位后哭的不能自已。

  实话讲,若是让沈缜现在问对方想不想当皇帝,对方绝大的可能会被惊吓,然后推拒。可是,这个不想是真的出于她的内心,而不是这个世道所施加给她的她以为么?

  权力的滋味、宏愿得成后的甘甜...从未接触过这些的人,还没有资格说她想不想。

  沈缜想要的不是征询被世道驯化后的人的意见,而是让她们拿到部分本该拿到的东西后、挣脱了些身上的镣铐后,再去问她们,可否可愿。

  自小被关在笼中的鸟,在教会它飞翔捕食前就打开门将它放生,问它们向不向往蓝天,那不是心善,是最大的恶意。

  因先前问题怔怔许久的公主终于回神。

  沈缜神色温和,做足了耐心听她说话的态度。

  于是小公主哑声开口,“阁下,狼要吃东郭,是因为东郭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若是换成了一个武者,救与不救,皆无所谓,对么?”

  为什么北国不犯乾元两国?因为相比之下,东海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沈缜浅笑晏晏,“殿下说得对。只是,”

  她顿了顿,眉间笑意愈浓,“读书人也并不一定是被吃的命运。”

  救狼进袋,再不解开就可。

  宋昭华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故事是故事,真正的东海国如何能做到不解开北国的袋子?

  少女的心被茫然又隐隐将明悟的复杂感觉堵住,正难受得紧,便听对面人又道:“殿下觉得,您的君父与大兄可是好皇帝?”

  “......”

  宋昭华想毫不犹豫的肯定,但不由自主浮现在脑海中的这半月所见让她喉头微动,却吐不出一言。

  沈缜眼眸弯了弯,“那,殿下觉得,北帝耶律合是好皇帝么?”

  “自然不是!”

  这次宋昭华答得很快,唇被咬的嫣红,“恩将仇报,贪婪无度,纵民掠我国朝边境,如何算得上仁义之君!”

  “纵民掠边?”沈缜摩挲扳指,将这几个字在牙关咬了咬。

  她清浅笑出来,“殿下,您不当站在东海国民的角度评判耶律合,好皇帝也并非得是所谓的仁义之君。您可知相比东海,小民我,更愿意在北国生息呢?”

  迎着宋昭华震愣的目光,沈缜悠悠继续道:“若在北国,我不会因为朝廷要供上给他国的岁币而承担高额的税收,也不会担忧自家的姊妹某日被县官征作去北国的‘慰人’。即便要战,亦不会担心兄弟们再回不来——对手是东海之军,往往不需要怎么打就胜了,不是么?”

  宋昭华的脸色惨白又鲜红,几番变幻,最后她咬牙,“可你是东海国人!”

  “殿下,能庇护我的国朝我自当奋力相随。可不能庇护我,吸着我的血供养一群窝囊废的国朝,还是我的国朝么?”

  沈缜摇头,“不是。”

  “所以,我应当找一个新的国朝。”

  “耶律合与您的君父同年登基,他接手的北国刚自旷世雪灾中喘过一口气来,而您的君父所面临的东海国却是外无大敌、内部风调雨顺的安乐之景,为何如今...?”

  沈缜没有说完,但与她目光相对的宋昭华很轻易看见了女人眼底丝毫不掩饰的讥讽。

  在此之前几乎从未涉足过今日话题的少女坐立不安。

  她无比的羞愧,同时也想辩驳,替君父辩驳,替大兄辩驳,可她辩驳不出什么。

  被系统认定为对女性态度尤为友好的沈缜,头一次忽略了女性的心情。

  她自顾自下了结论,“由此,殿下,相比您的君父与大兄,耶律合当然算好皇帝。”

  “但殿下说得对,我到底还是东海国人。东海国民瞧不起北人,北人也不愿与东海国民和平相处。如若他们当真打了过来,小民我们亦将是覆巢之下的碎卵。不过——”

  沈缜微顿,眼神冷的惊人,“殿下,你宋氏窝囊,为何要拉着我等共沉沦?”

  “......”

  难堪的沉默。

  屋中寂静的能听见小茶炉火焰的跳动声,连风打了几次窗棱宋昭华都清晰可闻。

  她想她有些知晓对面人的身份了——

  对朝廷失望透顶的怀才不遇之人。

  可为何会是女子?

  这样博闻强识、能统领不凡势力的女子只会是江湖中人,可虽说王朝变迁会对江湖有影响,那影响也不至于不可承受吧?

  她为何会产生这般大的情绪?

  宋昭华不知道,亦如她至今未明对方掳她来此的用意。

  “阁下,”少女捏紧了袖口,挺直的脊背僵硬,“您还未答我之疑。”

  “殿下之疑?”沈缜笑,指尖在瓷杯口轻转了圈。

  她向后靠上轮椅背,“那不若殿下先答映光之疑?既看了和谈结果,也知无论怎样这场战是必打不可,殿下可还要入北国和亲?”

  “......”

  宋昭华再次沉默。

  沈缜眸光落在少女白的过分的脸上,放温和声音,“那映光换一种方式问。您回到开平,君父与大兄皆要您和亲,殿下,您可否愿意?”

  “...我受国朝供养,”宋昭华低目道,“为国朝献身理所应当。”

  “哦?如此。”

  沈缜恍然大悟,继而不解问道:“那为何不选您的兄弟们前往和亲?莫非...是北帝无女?”

  !

  宋昭华猛然抬头。

  沈缜似未觉她惊疑不定的视线,继续疑惑:“相比殿下您,十七即可在宫外开府、有属臣卫队、封邑于您十倍的诸皇子们,受国朝供养更甚吧?况且男儿皆以为他们力盛,想必更能受草原风沙之苦,为何不选他们?”

  “自古以来——”

  “自古以来从未有男子和亲的先例,是么?”

  沈缜打断少女未完的话。

  最后一丝余晖隐入西山。

  弦月高悬,如水的光驱散茫茫黑暗,落到沈缜身边。她注视着对面的少女,目光是后者看不懂的复杂难言。

  须臾,她收起一身凌厉的气势,重新恢复成温和清雅的样子,慢道:“殿下,中山狼的故事还未讲完,映光继续说与您听?”

  微默片刻,宋昭华轻声,“阁下请。”

  屋中响起女子平淡的声音——

  “狼奋爪,东郭仓卒以手搏之,且搏且却,引蔽驴后,曰:‘狼负我!’狼曰:‘吾非固欲负汝,天生汝辈,固需吾辈食也。’相持既久,东郭曰,‘既难定,便以三长者言为信。’狼然也。”

  “道无人,狼馁甚,遇一树,便以树裁。树曰,‘吾之初唯一种耳,人灌之,经双十载,人食吾果,卖果于市,人受吾恩矣。今老,人伐吾与匠,吾无所不愿。汝今何功于狼,乞免为食耶?’又遇一牛,牛曰,‘树善。吾幼而与人耕,积年,人衣丰食足。然吾老,欺吾离门,欲剥吾皮避寒,割吾肉填腹,吾尚未反。今汝无有恩于狼,安能免为食?’”

  “有二长者言,狼遂鼓吻向东郭。恰时,遥望一老子杖藜而来,须眉皓然。东郭舍狼而前,拜跪啼泣曰:‘乞丈人一言而生。’丈人问故,东郭因述始末,顿首杖下。丈人闻之,以杖叩狼曰:‘夫人有恩而背之,不祥莫大焉。速离,非则以杖责!’狼曰:‘初,先生救我时,束缚我足,闭我囊中,压以诗书,我鞠躬不敢息。是安可不咥?’丈人曰:‘是不足以执信也。试再囊之,吾观其状果困苦否。’狼欣然从之。”

  “东郭复缚置囊中,丈人目东郭使引匕刺狼。东郭曰:‘不害狼乎?’丈人笑曰:‘禽兽负恩如是,而犹不忍杀,子固仁者,然愚亦甚矣。解衣以活友,于彼计则得,其如就死地何?先生其此类乎!仁陷于愚,固君子之所不与也。’言已大笑,遂举手助东郭操刃殪狼,弃道上而去。”

  沈缜止声。

  她提过茶炉为自己倒茶,又用杯盖慢慢将茶沫慢慢拂去。

  良久,宋昭华垂眸。

  “阁下想说,我是树和老牛,对么。”

  新添满的杯子放到了她的面前。

  女子音如冷泉,“何止殿下?是天下万万女子,千千庶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