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偏执男友安抚指南>第一百章

  这些通天楼里最普遍的差役主要负责抓捕逃犯和逆贼, 也承担楼中巡逻维持秩序的职责,对于小三来说,只不过是寻常的同僚而已。

  然而她此时却冷笑一声, 张开利爪就朝那纸扎一般苍白的身躯猛扑上去, 丝毫不顾昔日的同僚情谊。

  然而却被对方那只瘦弱却奇长无比的手掌反应极快地钳住了。

  小三恶狠狠地从嗓子里泻出一声怒吼,口中露出森白的犬牙, 一猛地一个收手又往上一抬, 只听一阵骨骼断裂声,她不给对方丝毫喘息地机会就拦腰反制住对方,如同一条顺杆上爬的毒蛇一般双腿往上一蹬再一绞,狠狠地拧断了那鬼差的脖子。

  她刚松了一口气, 却发现双臂之间紧箍住的躯体竟然仍有动静, 紧接着就是一阵天翻地覆,她就着倒悬在对方身上的姿势被一把掀翻,当下后脑勺就被撞得凹陷下去。

  寻常人恐怕早就因为这一击送了命,然而小三只眩晕了两秒, 便迅速清醒过来,却是张口愤怒至极地咆哮一声, 身体涨大数倍化作了一头凶猛的鬣狗,挥着爪子, 要将鬼差撕个粉碎。

  鬼差虽然四肢纤长, 却极其灵活, 两个怪物你来我往几个回合,终于是鬣狗小三更甚一筹,她将四肢尽断的鬼差牢牢压在身下, 锐利无比的爪子每挠在对方身上,都留下触目惊心的墨色血痕和森森白骨。

  她生生地将昔日的同僚撕裂成了一片又一片。

  然而就在最后一下时, 鬼差像是回光返照一般,忽然张开墨色的大口,一口咬住了身上鬣狗的脖子。

  它的利齿刚没入小三的脖子,就蔓延出了一股肉眼难以察觉的黑雾。

  顿时,大厅里连绵不绝地撕咬声停滞了一瞬,随即便簌簌地朝着长廊这边靠近过来,伴随着无意识的磨牙声,肢体拖拽在地面的相声,以及轰隆作响的脚步声。

  鬣狗果断地伸出爪子一把将埋在自己颈侧的脑袋掀开,但已经为时以晚,它的眼前蔓延出一股朦胧的黑雾,血液里暴戾和嗜杀的因子顿时爆发出来,它放下身下已经没了生气的鬼差,一个回身,前爪暴躁地磨了磨脚下的地面,竟然有种自行跳入那群行尸走肉之中,肆意厮杀的欲望。

  然而下一刻,一点火苗从它的离开上燃烧起来,很快,火势迅速蔓延,它就落得墙脚那只化作灰烬的灯笼一个下场,被全然吞没在了火焰里。

  而朝着这个方向狂奔的那群行尸走肉们似乎不甘心到嘴的美味没了,拼命地推挤着向前,甚至踩在前面怪物的身上,一只只手臂被跳动的火舌熏黑也要从里面掏出一些没来得及熏干的血肉来。

  而地面上只剩下一个头颅的鬼差尸体,却悄无声息地长出了骨骼和躯干,然而这些新生的血肉却不复之前的苍白,而是如同人类一般泛着健康的肉色,而肢体的长度也和常人一般大小,甚至整体略显瘦弱。

  不出两秒,一具惨不忍睹的残尸就化作了一个人类女孩。

  她灵巧地翻身而起,白皙略带肉感的大腿被凭空出现的黑袍笼罩起来,姣好的面容却透露着妖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身后的墙壁,双手鼓起掌来:

  “陪伴多年的忠仆也能说杀就杀,要论心狠,谁能比得上当今的商酉大人?”

  而他的目光尽头,一个红色的身影逐渐显现出来,正是面容冷峻的时穆。

  “谬赞了,比起当年你的手段,还是望尘不及。”

  他的眼神也是极冷的,很难想象两个时辰前那双眸子里也曾遍布情欲,而眼前人这幅模样,似乎也没有引起他丝毫的惊讶。

  然而觅罗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商酉大人这招瓮中捉鳖,可谓妙极,但凡心里尚存一丝仁慈,也想不到这样的法子。”

  她看也不看身后那群像是再度失去目标,又互相撕咬起来的行尸走肉们:

  “千年以来,他们奉你为楼主,将你当做神明一样尊敬供奉,你却随手让他们神魂俱灭,成了一群不死不活的烂壳子,以此逼迫剩下的游戏玩家遁形........呵呵,的确是一个为爱人不择手段的痴情郎,可你的那位怎么会想过,所谓大办婚宴,也只不过是你实施阴谋的一个圈套?”

  面对层层逼问,时穆脸上依然沉静至极,漠然望着对面的觅罗脸上疯狂扭曲的模样。

  “你在婚宴上藏了无数的白面蝶卵,又将楼中的蓝瑛花都毁掉,白面蝶被迫寄生在群妖的脑袋里,为了活命只能靠操控宿主,啃噬生魂而活。以此剿杀混在宾客之中的落网之鱼.....没错,被你邀来的人不只是身份尊贵的妖怪,还包括游戏开始以来你所搜寻来的嫌疑对象。为了防止纰漏,你让属下随身携带可以隐藏生魂气息的符箓,到各个楼层去追杀幸存者。当真是环环相扣,百密无一疏。”

  时穆颔首,却不发一言,而觅罗显然也根本不需要他的接话:

  “白面蝶和鬼族乃同源而生,但毕竟是真实的活物,就算你为了防止我的干预,处心积虑地毁掉蓝瑛花,又用了并不合适的寄宿体,使得白面蝶发育残缺甚至变异......但你以为,是这群残次品的寄生速度快,还是那些不死不灭的鬼物入侵更快?”

  时穆听到这里,突然发出一阵低沉轻微的笑声:

  “看来,你对火种势在必得。”

  “你太狂妄了,时穆。你不像个守财奴似的守着那火种,而是亲自跑来对付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你已经一败涂地。”

  觅罗森冷地笑了一声,突然瞳孔拉长,无数细闪的鳞片覆盖了肌肤,整个身体拉长了数倍,化作粗壮有力的鲛尾。

  她发出一声怒号,鲛尾朝身边一扫,只听地动山摇的一声巨响,那面墙壁被硬生生摧毁,砖瓦倒塌下去,露出墙外漆黑的天空。

  下一秒,觅罗便张牙舞爪地朝着时穆扑了过去,掀起漫天的风浪和烟尘。

  时穆灵巧地躲过一击,也不管身后被凿出的一个巨大窟窿,以及废墟下几个被殃及池鱼的妖尸,动作敏捷地冲出墙外,翻身上了檐角。

  觅罗鲛尾一拍,便紧跟上去,突然听见一声淡漠的回话:

  “你千年前掌管通天楼,应该不曾忘记两百层楼以上只有何人才能登上去。”

  “那是自然,”觅罗狞笑着,挥舞着利爪再度攻了过去,一掌拍碎了时穆脚下的琉璃瓦:

  “你也不曾想过,火种之力永生不灭,为何到了你这里,却陨落得如此快?”

  她竖瞳里漫溢出残忍的快意:

  “静檀当年不过指点你两人一二,你真将这恩情记了千年?”


第一百零一章

  窗外传来不同寻常的动静时, 秦游正用匕首割着脚上的红绳。

  直到刀刃都被磨出了参差不齐的缺口,那红绳依然完好如初,牢牢地拴在他的脚踝上。

  虽说想也知道, 时穆用来困住他的东西不可能用普通的方法解开, 但让秦游无所事事地在这里等着,显然是另一种折磨。就在这时, 只听见远处朦胧传来几声动物的哀嚎, 参杂着冲撞声,以及重物落地的声音,这将他的注意力尽数吸引了过去,然而等他循着声音走到阳台上时, 周围却再度恢复了寂静,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错觉。

  秦游皱眉退后两步,摸出手机再看了看,和他之前确认过的一样,新消息里的存活人数已经只剩下两人。

  看来只剩下他, 和另一个人。而对方大概率是附身在沈清身上的觅罗。

  时穆想让秦游成为最后的幸存者,必然会发展到和觅罗针锋相对的那一步。而自秦游醒来, 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五个小时,这一条新信息, 却是十五分钟以前发来的。

  突然, 秦游看见屏幕上方显示的时间, 突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仿佛映证他的猜想,楼里突然传来了一阵沉闷悠长的钟声。

  钟声响了七次,代表此时是午时, 而通天楼里的阳光,恰好是每日午时升起的。

  诡异的是, 今日的钟声已经停了,窗外依然是漆黑的一片。天色没有丝毫变亮的征兆。

  秦游脸色一沉:

  火种出事了。

  觅罗想要在游戏的最后活下来,要么夺取火种,要么杀掉秦游。

  然而秦游现在仍好端端的被关在一百八十八层的房间里,如果觅罗迟迟没法攻进来,只能迫不得已去打火种的注意。

  而现在看来,她似乎成功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秦游能侥幸活下去。如果觅罗之前提出的消息准确,火种被窃之后,通天楼失去庇护,很快会被源源不绝的鬼物包围。

  正在此时,空气中响起了敲门声。

  秦游顿时浑身紧绷起来,他不动声色地退回几步,将桌上的另一把匕首握进手中,作好随时迎击的准备,警惕地紧盯门的方向。

  幽幽的一声轻响,门被从外面开启了。

  秦游屏住呼吸,却看见一只白胖的手臂伸进来,将餐盘放在门口,同时,门外传来具有萝卜怪特色的尖细嗓音:

  “夫人,请用餐。”

  说罢,就要再度把门关上。

  秦游却快步走上前去将门抵住,想至少趁门开启的这段时间看看廊道里究竟是否发生了什么异常。

  萝卜怪见他撑着门框,下一刻就越过自己的手臂脑袋探出门外,正要手忙脚乱地阻止,却猛然觉得后颈上一阵剧痛,顿时眼冒金星,一头朝后栽了下去。

  这个庞然大物猛然倒地的动静着实引起了一阵轰隆巨响,秦游刚看了满眼空荡荡的长廊,回身就看见瘫倒在地不省人事的萝卜怪,顿时头皮一麻,立刻后撤几步,然而看见萝卜怪旁边站着的人之后,他不由得愣住了。

  竟然是鬣狗妖姐妹中排行首位的鬣狗老大,也就是秦游初来乍到被迫参与的那场选拔中的面试官,同时也是时穆手下的心腹,被众妖尊称狄叶姑姑。

  她一身黑色劲装,身形挺拔,面容冰冷,越发显得肩上那只五花大绑的胖鸡不伦不类。

  “火种被窃,你身上有楼主大人的刻印,必须跟我走。

  狄叶姑姑不做废话,开门见山,却立刻被圆脸胖鸡怪叫着打断道:

  “小媳妇别听她的,乖乖在屋子里待着,别涉险!你这屋子现在是整座楼里最安全的地方!她就是想抓你出来,也进不去!”

  “再安全,也不是长久之计!”

  狄叶姑姑冷声道:

  “如果不去把火种夺回来,不止通天楼,整个彼岸都要给觅罗陪葬!无论是你、我,还是楼主大人,都逃不掉!”

  圆脸胖鸡梗着不存在的脖子,似乎因为理亏哼哧两声,却又再度挣扎着同他叫板起来:

  “你的任务就是守护一百八十八层不受敌袭,可你却支开了这附近所有守卫,还打伤了送饭的奴仆,你这是叛变!”

  “我懒得与你废话,”狄叶姑姑将目光聚焦在秦游身上,语气软了些:

  “你一定要跟我走,我不求你为彼岸的生灵做些什么,但就算你念及楼主大人待你这样好,也不应该对他放任不管。”

  见秦游仍没放下戒备,并回以沉默,她心一横,继续道:

  “鬼族已经无孔不入地从各个方向攻了过来,他们的繁衍速度极快,就算一百八十八层布满结界,只要火种迟迟不归还,这里早晚也得陷落,你身上有刻印,只有你才有继续往上层去的资格......”

  “还有我!”

  圆脸胖鸡不满道,“按照木头桩子的计划,守护火种本来就是我的责任,你让他参合进来做什么!”

  “你——”

  “别争了,”秦游沉默许久,终于出声打断道:

  “我可以去,但你得把我脚上的东西解开。”

  这句话像是意外之喜,狄叶姑姑眼中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光亮,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金色的匕首,塞进瘫倒在地的萝卜怪的手中,又扯着那手臂伸入门内,将匕首递到秦游面前。

  “这束缚咒遇施咒人的血则会溶解,但你身上有楼主大人亲手刻下的镇魂刻印,你与楼主大人的血液早已相互交融、不分彼此,用一点指尖血也是有相同效果的。但你在结界之中,寻常物件伤不了你,用这把破金刃即可。”

  秦游也没再深究,狄叶所顾虑的也是他顾虑的,他将那把匕首接过来,在指尖上一划,又往红绳上一抹,红绳便迅速如狄叶所说,化为了一潭血水。

  他果然没再受到任何阻拦便踏出了门外。

  “怎么走?”

  话音刚落,只见圆脸胖鸡见他真的踏出门外,毛绒绒的脸上尽显崩溃,同时,被绳子束缚住的身体拼命扑腾起来:

  “要被木头桩子知道了,他非得拔了我的皮!”

  “没有后悔的余地了。”狄叶三下五除二将它身上的绳索解开,“带我们上去。”

  重获自由的胖鸡从他肩上扑腾着翅膀落回地面,先是恨恨瞪了狄叶一眼:“你可得想清楚了,这位可是楼主大人的心肝,不但带上去没什么用处,有什么差池,你可担不起责任。”

  “快!别废话!”

  狄叶拧着眉,抬起脚往它身上踹了下催促道。

  于是圆脸胖鸡嘀嘀咕咕地暗骂了两句,突然伸长脖子张开翅膀,开始伸展起自己的身体来。

  只是顷刻间,它的羽翼变得厚重宽大,瑰丽的红色尾羽不断地延伸,将萝卜怪的身体硬生生挤向了廊道的另一头。

  “快上来,这廊道容不下我的原型!”

  这只体型是原来数几十倍的巨鸟憋屈地扭着脖子,急忙哀叫两声。

  秦游也被逼进了墙角里,见狄叶翻身爬上了巨鸟的背,也效仿之。

  待他们抓住鸟脖子上的羽毛坐稳后,巨鸟嘶鸣一声,便飞速助跑几步,撞破楼墙,腾飞而上。


第一百零二章

  纵使秦游在通天楼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对于一百八十八层以上的景象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秦游根本没考虑过通天楼这个名称的含义,就算顾名思义,这个异世界的天上也不会是大气层和银河系, 而是另一个他所未知的空间。

  直到胖鸡化作的巨鸟扶摇而上, 冲入云霄,他才终于见识到了这所谓非特定之人不可进入的地方。

  原来一百八十八层楼之上, 每一层楼竟不是链接在一起, 而是各自悬浮在空中的,楼与楼之间云雾飘渺,没有任何用于支撑的建筑。若非背后长了一双翅膀,则很难跨越这些楼层中间的间隔, 一层层往上去。

  可单是这一点, 岂能拦得住这世界千奇百怪的妖魔鬼怪?

  狄叶果真没有骗人,等跨越了两层楼的距离后,她的脸色明显越发苍白起来,甚至出现了眩晕和呼吸困难的症状, 若非见过这群鬣狗妖身强体壮,凶残至极的模样, 秦游甚至以为对方只是单单起了高原反应——至少他这个普通人类好端端地坐在巨鸟背上,除了脸上被风刮得有些疼, 还有剧烈的颠簸失重感, 却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巨鸟几乎是垂直与地面向上飞行, 很快就攀上了数十层楼,而楼与楼之间的间隔也越来越大,狄叶终于虚弱地叫了停。

  “看来是我高估了自己, 也低估了先人的训诫。”

  她弓着背,面容扭曲, 满脸是汗:

  “再往上一点,恐怕我就无法活命了。”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静檀虽然作为祭司,拥有去通天台的资格,但他毕竟不是楼的主人,无法久留,既然取得了火种,必定早已在下楼的途中。算了下时间很有可能与我们撞上。她不是鸟族,有其他上下楼的方法,从这层楼开始,我们挨个寻过去。”

  这个答案很难让秦游满意,因为狄叶口中的计划实在听上去太不靠谱,且不说时穆和下方的妖现在是什么情况,还能拖多久,但当下夺回火种必定是迫在眉睫的事,没有人能耗得起。

  也许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狄叶声音虚弱道:

  “放心,不会是单纯的地毯式搜寻,我的嗅觉很敏锐。”

  这句安慰的话不痛不痒,反而加深了秦游心里的怀疑程度。

  说实话,他早有预感此行同意前往的举动很大概率上会演变成自己作死,但无论如何,他都要亲眼去看看那传说中的火种。

  原因无其他,是因为系统在游戏的最终任务发布没多久后,也依葫芦画瓢地给他发布了一个任务,就是偷取火种。

  他原本都打算放弃了,奈何任务奖励实在过于丰厚,左右攻略任务已经完成,他不怕死,甚至还可能借此机会救任务对象一命,怎么算都不会是个亏本的买卖。

  于是即使在秦游眼里,狄叶脸上只差没写着“我在坑你”,他也不再过多质疑,待巨鸟飞上檐角停稳后,两人从鸟背上下来,一先一后翻身下去,走进了楼内,而巨鸟也变回了胖鸡的模样,气喘吁吁地飞上秦游肩头歇脚。

  楼内空旷无比,出乎意料的是,没有任何秦游想象中的颠覆他认知的奇怪景物,大体陈设和一百八十八层一样,有没有尽头的长廊,无数扇紧闭的房门,雕有金鸾凤的梁柱,唯一不同的是,每一间大厅都有直通往房梁的高大储柜,有的堆满了卷宗,有的陈放着瓷器或者各种珍奇的摆件,有的则被一扇扇柜门紧紧地掩住,看不出内容物究竟是什么。

  “啧啧,那些可都是通天楼千古流传的宝贝啊。”圆脸胖鸡站在秦游的肩上左顾右盼,仍然不忘聒躁,结果很快被前方狄叶一个冷酷的眼神制止住了。

  狄叶还是一副十分虚弱的模样,身形也略有些不稳,但依然走在最前面,只给一人一鸟留下了一个看不出任何端倪的背影。

  秦游多次注意对方的一举一动,却发现这幅模样似乎并非作假,看来狄叶所受到的影响所言非虚。所以当他们一残一弱一胖鸡的阵容真遇上了静檀,又有几分胜算?

  他刚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以此让自己的神经在陌生环境之中不至于过度紧绷导致副作用,却听见前方的狄叶突然猛地停下了脚步,随即匆匆留下一句“跟着我!”就向前奔去。

  秦游别无他法立刻跟上,跟着前方的妖怪穿梭过长廊,方才还虚弱不已的狄叶虽然姿态有些不自然,但速度却不减反增,像是正被某种洪水猛兽驱赶。他们经过数个岔口,直到周围十分千篇一律的景象快麻痹了秦游一向还算自信的方向感——

  狄叶终于猛地停在了长廊尽头一扇巨大的、足有一面墙那么高的门前。

  圆脸胖鸡一开始还用爪子使劲抓住秦游肩上的衣料以免被摔下去,后来它干脆放弃,心不甘情不愿地自食其力跟上来,结果猝不及防在秦游身上撞了个七荤八素。

  它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一声沉闷的巨响,那扇门被狄叶毫不犹豫地推开了。

  一阵参杂着诡异腥臭的风迎面扑来,秦游不顾自己被那吨位惊人的胖鸡撞得一个踉跄,便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他就察觉到了脚下一阵冰冷的液体拍上来,很快浸透了他的鞋和裤脚,并且水位还在不断地上升,逐渐没过了他的膝盖。

  而前方的狄叶却丝毫没有犹豫地淌着水向前走去。

  秦游见从门后涌出的水很快蔓延至长廊里,心中惊疑不定,但也只好硬着头皮,双腿抵抗着水中阻力,谨慎地跟上。

  没等他走进门中几步,眼前狄叶的背影猛地下沉,只听一阵重物坠入水中的声响,以及四处飞溅的水花,刚才还好端端站在跟前的妖怪转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秦游不可能以为对方会愚蠢到在水里跌一跤,根本没有上前打探的心思,他迅速退后两步,想回避前方的水面下可能存在的危机,然而脚下的水仿佛提前察觉到他的意图,方才还算平静的水面却突然掀起了滔天巨浪,水面一下子漫过了秦游的腰部,在他猝不及防失去平衡的一瞬间,一个浪花劈头盖脸地拍过来,他脚下一滑,便被拍进了水里。

  圆脸胖鸡好不容易落回秦游的肩,却难逃池鱼的命运一同遭殃,在水中滚了两圈,成了落汤鸡。

  好在秦游在巨浪拍过来的时候及时屏息,他没呛入太多水,也很快在天旋地转中再度恢复了身体平衡,脑袋刚浮出水面,就伸手去摸索水中的胖鸡。

  然而他的指尖刚扫过一片湿漉漉的绒羽,便察觉到腰部一阵摧枯拉朽的束缚力,不知是什么粗壮柔韧的东西将他的腰牢牢缠住,随即一个上挑,拔萝卜拔萝卜似的将他从水里拔了出来。

  秦游浑身都在淌水,从湿透了的额发之间,他直面上一个诡异至极的景象。

  眼前的还是一个熟人,并且出乎意料,却也在意料之中,正是静檀。

  她还是一身素衣,在阴暗的光线下,面无表情的脸显得越发森冷可怖。

  而她的裙摆下,却是数十条成年人腰粗的腕足,大多都盘踞在水下,唯独伸出两只,一只缠在秦游的腰上,使得他狼狈不堪地双腿悬空,毫无反击之力;而另一只,则是将圆脸胖鸡捆成了烤架上五花大绑的烧鸡。

  然而最先消失在水中的狄叶,却不见踪影。

  静檀审视的目光先是扫过秦游,紧接着扫过浑身羽毛浸透,还在努力挣扎着想抖落水珠的胖鸡,紧接着语气冰冷地开口:

  “我只让你把他带来,怎么还多了一个小玩意儿?”


第一百零三章

  秦游脑中的猜想顿时得以验证。

  虽然狄叶作为鬣狗妖嗅觉极其敏锐, 但方才在错综复杂的地形中却鲜少犹豫,就像一开始就知道明确的路线,故意引他们过来的。

  他无路可退, 于是只好一步步走近对方的圈套之中, 好在结局也不出他所料,背后指使之人果真就是静檀。

  其实从一开始, 一切的线索就指向一个答案。他一个没有任何特殊能力的普通人类, 即使能凭借时穆的刻印上楼,但在这些怪物面前也难有招架之力,更别说帮狄叶二妖对付静檀。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自己对于静檀而言, 还有别的用处。

  秦游这厢还在垂着头思考这具体的用处是什么, 那头的圆脸胖鸡也意识到自己被人坑了,而且是一坑再坑,被坑得极惨。它虽然浑身是水,四脚朝天地被绑着, 却也忍不住扯着嗓子嚎道:

  “狄叶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居然和老妖婆勾结在一起!亏木头桩子这么信任你!”

  不远处, 刚才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狄叶果真从水里跃出来,双手抱臂, 立在水面上。她对圆脸胖鸡的质问充耳不闻, 而是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问静檀:

  “人已经带到了, 您也该把火种交还回去了吧?”

  原来两人早就达成了一场交易,狄叶最开始就没打算对付静檀,而是采取着看似和平的方式, 确保顺利将火种夺回。

  可这交易对象有几分可信程度?

  不管怎么说,秦游是绝不可能将信任交付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他假意挣扎, 实际是在努力用手去够之前随手揣进裤袋里的破金刃——他料想这刀作用既然非同凡响,左右已没有退路,不如孤注一掷。

  然而狄叶话音刚落,捆绑住秦游的腕足便猛地收紧起来,一个一米八的男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腕足生生拽向了静檀身前。

  “呵,”静檀发出一个短促的笑声,表情依然是森冷的:

  “在那之前,我也得看看这货物值不值。”

  秦游被架在半空中,一瞬间跟这章鱼怪的距离拉近至咫尺之间,不得不硬着头皮与她大眼瞪小眼。

  只见静檀伸出手来,冰冷滑腻的指尖划过他的下巴,然后两个指头捏住他的下颌骨,强硬地将他的脸左右拧了拧,又摆正,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倒映出秦游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也许是距离太近的原因,从秦游的角度来看,不需仔细辨认就能看出静檀的面骨相并不似普通女子那般柔和,而顺着她略显锋利的下颌线往下看——

  秦游愣住了。

  那里竟然有个喉结。

  原来这个静檀....是个人妖……不,章鱼妖?

  一人一妖面对面僵持了许久,在如此近距离下,秦游只能感受到和怪物相对峙的强烈压迫感。静檀像在端详某个许久不见的物件,良久过后,才淡淡道:

  “的确长得一模一样。商酉虽然这几年记忆衰退得厉害,但总归不至于认错人。”

  原先不觉得,秦游只以为这个静檀嬷嬷嗓音很低,完全没往另一个方向考虑,现在一听,只觉得对方声线醇厚低沉,雌雄莫辨。

  “只不过,”静檀话锋一转,收手回去:

  “比起之前的,简直弱不禁风,难堪大用。”

  他一错不错地凝视着眼前的秦游,眼里竟然浮现出明显至极的失望。但下一刻,唇角一勾,竟然是显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意:

  “商酉倒是把你给护的严实,儿女情长,死生契阔,一千年了,他都未曾放下。我笑他愚钝,也怜他可悲,可欠下的债,允下的承诺,终究是得还的。”

  “他欠了什么?”这话未经大脑,就直接从秦游的嘴里蹦了出来。

  然而静檀却不再言语,也恢复了方才那副冷漠的模样,他的冷漠和融合了魂魄的时穆不同,时穆的冷漠是高高在上的疏离,是对周身一切漠不关心的傲然,是历经岁月心如磐石的沉寂,但这份冷漠也随时会被他所渴求的人凿出一丝裂缝来。

  而静檀的冷漠,则源自于他与生俱来的一身冷血,和不曾被七情六欲纷扰的一颗不似活物的心脏。

  他讲双手负于身后,嘴里念出一段晦涩难懂的咒文。

  第一个发音从唇齿之间破开的时候,秦游听到了——

  一声雷鸣。

  竟然不是他的错觉,闪电将静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曝光了一瞬,他如同一座礁石,在暴风雨陡然降临时的惊涛骇浪里屹立不倒。

  秦游正为身下的疯狂翻腾着的滔天巨浪震撼不已,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劈开了这间大厅上空——

  他猛地一回头,却看见水漫金山的整座大厅里,俨然是一副炼狱一般的景象。

  原本颜色寻常的水面,此时却泛着血光。

  原来不知何时,那些来路不明的水早已成了浓稠的血液。

  “这个景象,你应该不并不陌生。”

  静檀下半身的腕足全都盘踞在血水之中,却神态自然:

  “但之前觅罗给你看的,不过是阵法中的幻象罢了。你此时身处的,才是真正的血池所在。”

  她抬起头,将秦游复杂的神色都映入眼底:

  “觅罗想用这一池血修复火种,重振她的朝代,然而不过全是痴心妄想。商酉倒是舍了无穷的寿命,却为了护你周全,将神鸟血脉转移到你的身体里。无论是人是妖,活这一生,终究为妄念纠缠蒙蔽,通天楼,通天楼,可怜这楼伫立彼岸数千年,渡得了苦厄,却无以赋永生,真正摒弃痴缠欲念,拔除一切业障,挣脱轮回即将飞升而去的,却最终成了这幅模样。”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颗满是裂痕的石头。

  那石头泛着刺眼的红色光芒,上面却斑驳不堪,如同腐朽的陨石碎片。

  “火种!”

  一旁的狄叶失声叫道。

  不等静檀有所反应,秦游身侧的手终于以一个隐秘的姿态伸入裤袋,握住匕首的柄,趁静檀一个分神,便立刻手腕一翻,用刀刃狠狠地划了一下缠在腰间的腕足。

  那腕足顿时痛地痉挛了一下,刹那间矢了力气,秦游抓住机会一扭身,就从中滑落下去,竟然空中一个劫力,要扑身去夺静檀手中的裂石。

  然而静檀只是眉头一皱,正当秦游将那裂石握入手中,反应极快地便操纵腕足,再次将他牢牢捆住,向后拖拽了数十尺。

  秦游想把手里的石头扔给狄叶,奈何静檀不再给他任何的机会,腰间的腕足连同他的手臂都紧紧束缚在一起,甚至力度更甚,只差没硬生生将他勒成两截。

  “你倒是很心急。”

  手里的破金刃也被静檀用腕足夺了去,他先是瞥了一眼那把泛着金光的刀,又看了看无法动弹的秦游,再度勾唇笑了笑:

  “也好,还免去了我许多麻烦。”

  话音刚落,那只腕足便缠着破金刃,将刀刃贴上了秦游的脖颈。

  下一刻,伴随着一丝刺痛,他的颈侧被生生划开了一个口子,一时半会辨认不出伤口的深浅,但血液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秦游一边忍着痛,一边自嘲自己像是菜市场里被割脖子放血的鹅,他只能感受到滚烫的液体源源不断地沿着他的脖子淌下去,逐渐变得越来越麻木,感受不到疼,身子似乎还越来越暖和。

  血液流得足够多了,顺着他的锁骨和胸膛淌下来,从缠绕在他腰间的腕足上滑落,然后滴进了下方的血水里。

  秦游意识前所未有的清醒,他低垂着头,自然看见融合了自己的血的那一片血池表面,突然掀起了漩涡。

  随即,无数苍白的手骨竟然从血池里伸出来,朝着他的方向,指骨和掌骨一伸一缩,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又好像是———

  在招秦游下去。


第一百零四章

  这骇人的景象却反倒是让静檀一双寡淡无情的眼睛添了一抹亮色。

  下一刻, 紧箍在秦游腰间的腕足陡然一松,秦游猝不及防,瞳孔紧缩, 竟然径直朝着血池白骨中央坠落下去。

  在重力作用下, 人根本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落入血池之前他唯一来得及的就是将手中火种用全力朝着狄叶的方向抛了过去。也无暇顾及对方是否接住, 紧接着只觉得整个背部被入水那一刻溅起的层层血花拍打得几乎麻痹, 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将他笼罩起来,秦游原本屏住呼吸挣扎着浮于水面,然而充满腥臭味的液体很快冲刷过他的面部,周围的白骨仿佛闻着肉腥的猛兽一般, 狂欢着抓扯他的四肢、肩膀和腰, 直到将他硬生生拖拽进了血池深处。

  脖子上的伤口被完全浸进了血池里,竟也分不清是否还有血溢出来,失血过多的后遗症终于姗姗来迟,秦游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暗红逐渐被如墨的深黑色浸染, 无力感侵蚀着他的四肢百骸,逐渐地, 他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最终在被疲惫麻痹的大脑供血不足导致休克的瞬间, 陷入了黑暗。

  狄叶在那个关键的瞬间反应极快地伸手接住了秦游抛来的火种, 她紧紧将那颗还残留着人类体温的石头拽进掌心里, 再度抬眼时,秦游落水那片水面只有一串气泡冒上来,但很快便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她心中刚浮现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就听见震耳欲聋的一声长鸣,不远处的圆脸胖鸡突然挣脱开静檀的束缚, 化作一只比方才小数几倍的红尾大鸟,一个俯冲,于秦游之后投入了血池表面。

  然而与秦游不同,它的羽毛刚接触到血水,便像是触碰到燃料一半燃烧起来,火势很快蔓延了全身,羽毛烧焦的焦臭味甚至将血腥味掩盖下去,大鸟被熊熊烈火尽数吞没,起先还有几声凄厉的惨叫以及剧烈的挣扎,几秒过后,便成了一滩浮在血水表面的焦炭,再也没了动静。

  狄叶瞳孔紧缩,她一直以来都强迫自己冷艳旁观,但在大鸟也葬身血池的瞬间,绝望铺天盖地将她笼罩在内,她瞳孔紧缩,脊背窜上刺骨的凉意——

  红尾鸟的死意味着什么?

  她即使拿回了火种,也无法将它再度送上祭台去。无论是楼主,还是楼下与鬼殊死搏斗的同僚和妹妹们,全都难逃一死。

  在楼主原本的计划中,她不应该跟来,独自对付静檀的应该是红尾鸟这个妖怪。她平时对楼主的决策深信不疑,但在这场劫难面前,她终究动摇了,且在静檀的引诱下,与对方做出了一个交易。

  原因无他,红尾鸟虽然陪伴楼主许久,但终究只是个耽于享乐,修行浅薄的小妖怪,怎么能放任对方担此大任?

  但事情发展到如此,她如遭雷劈的同时,不由得开始质疑自己的自作主张。

  然而一旁静檀的反应竟然比她更大。

  他盘踞在血池中的腕足全都痉挛蜷缩起来,像是看到了撼天动地的一幕一般,他脸上的冰冷裂成了碎片,错愕地瞪大双眼,目光颤抖地聚集在秦游和大鸟消失的那片血水之上,好像正处于崩溃的边缘。

  下一刻,静檀的一切不寻常的反应都有了答案———

  血池上空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尖啸,这声音不像是通过空气振动传播过来的,反倒像是直接在狄叶的脑中响起。

  同时,一种怪异的压迫感顷刻间揪紧了她的心脏。

  妖族是等级制度十分鲜明的种族,当弱者面对强者时,会被动地遭受血脉和力量的压制,这也是彼岸的居民在通天楼主举行祭典游行在空中时,必须行跪拜礼的原因。

  而刚才这来源不明、却又莫名熟悉的压迫感,竟然将静檀对她的影响的削弱了不少。

  狄叶不受控制地进入了浑身警惕的状态,如临大敌地环视着血池的四周,仿佛八方皆有蛰伏在暗中伺机而动的猛兽。

  就在这时,脑内又是一声长啸。

  于刚才不同,这声音更加清晰,也更加空灵,仿佛刹那间唤醒了在场两妖记忆深处的事。

  静檀突然头痛剧烈,双手捂住脑袋,痛苦不已地凝视着红尾鸟被焚烧殆尽的方向。

  同时,血池表面再度泛起涟漪,从中展翅飞出一只巨大的金凤鸟。

  它有着流光溢彩的羽翼,修长有力的颈项,金子般灿烂的冠羽和身后拖着的火红尾羽交相辉映,如同涅槃重生一般划破血池阴暗的上空,绚烂又刺目。

  也许是这一幕太过于震撼,狄叶半天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时,凤鸟已经飞到了她的眼前。

  可她却如同受了蛊惑一般,主动将手伸到它的面前,摊开掌心露出那个残损的火种。

  在体型巨大的凤鸟面前,这只强悍的鬣狗妖却如同一粒渺小的尘埃,但狄叶虽感受到来自血脉和灵魂的压迫,却没有惊慌失措的感觉,反而感受到了一丝来路不明的熟悉感。

  对于先天冷血,只服从利益和力量压制的妖怪而言,却莫名有种奇特的魔力,让她不自觉想要去依靠、信任。

  只见凤鸟张开通红的尖喙,将她掌心的火种叼起来,随即那双鲜艳如血的红眸望着她,眼中竟然是她难以参透的悲悯。

  没等狄叶反应过来,凤鸟却再度展翅从她面前腾飞而起,那对巨大的翅膀却没有掀起一点风浪,在无尽的宁静之中,它引颈而飞,目标显而易见,是通天楼的上空那个她从未见过的地方。

  “等等!你是…...!”

  静檀嘶哑的声音从空气中响起,她眼眶通红,满脸都是难以置信。但在与那双如血红眸对上过后,他颤抖着想要伸向凤鸟的腕足却又全都失去了力气。

  最后,他只喃喃了一句:

  “可那颗火种,已经撑不了太长时日了。”

  这句话的声音微乎其微,但凤鸟显然全都听了进去。然而祂只是轻轻晃了晃冠羽,便重重地拍了一下翅膀,消失在了大厅上空。

  随着他的离开,满池猩红的血水逐渐褪去,不出半分钟,便露出大厅原本光滑的地板。

  然而坠入血池的秦游,则早已无迹可循。

  ***

  通天楼第八十五层。

  时穆扼住觅罗的脖颈,一手将其牢牢地钉在地面上,眼神冰冷,杀机四伏。

  他和觅罗的缠斗已经持续了快半个时辰,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苦战,觅罗和被鬼物附身的妖怪的攻势如同狂风暴雨,且接连不断,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以一敌百,多次被逼至绝境,却又绝处逢生,直至经脉即将枯竭,伤口恢复的速度越来越慢,才终于等来了分出胜负的一刻。

  在他们周围,大片的黑雾飞速从宿主的体内逃窜而出,却直接曝光在了火种无形的光芒之中,顿时灰飞烟灭。

  时穆背后的羽翼被硬生生扯掉了一半,血污浸透了身上的红衣,使得原本鲜明的颜色越发斑驳暗沉。但被他牢牢压制的觅罗却状况更加惨烈,她原本白净秀气的脸上满是骇人的伤口和凝结的血块,左眼眶中空空如也,仅剩的一只眼中,却凝结了怨毒和不甘。

  “咳咳......静檀.....竟敢背叛我...她不得好死....”

  她由于呼吸不畅,又受了重伤,如今只剩下一口气苟延残喘,嗓音更像是破烂的鼓风机,令人听了难受不已。

  “说。”

  时穆不予理睬,手上的力道更紧了一些,嗓音像是淬了冰一样阴狠:

  “神鸟的另外半颗心脏究竟在哪?”

  “呵呵....”

  觅罗强撑着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

  “你永远都找不到,永远.....”

  时穆漠然地看着她癫狂狰狞的神色,像是对这个曾经的仇人毫无兴趣了一半,手上力度加重,想要立刻了结对方的性命。

  然而,不知为何,他的心跳突然错乱了一瞬。好像其中一块最至关重要,牵动他命脉的部分,猝不及防地失去了。

  他从觅罗的身上听到了一阵手机提示音。

  那根坚不可摧的脊梁骨,顷刻间垮塌了下去。

  穷途末路的觅罗也同样难以置信,她还有一口气尚存,而在半个时辰之前,游戏幸存者只剩下了她和秦游两个人。

  这个死亡提示是谁的,不言而喻。

  错愕过后,她突然痛快淋漓地大笑起来,纵使精心策划的复仇失败,也无法影响她这一刻无比畅快的喜悦。

  尤其是这种喜悦,是建立在仇人最极端的痛苦之上。

  “你赢了....又如何?”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仅剩的一只眼中迸发出残忍的快意:

  “你最终还是一无所有.......时穆。”

  回答她的,是径直将她的脖颈拧断的力度。

  时穆没再将目光分给脚下的尸山火海分毫,他拖着背后残损的双翼,脚下一跃,便回到了一百八十八层的房间里。

  房间里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滩红绳化作的血水。

  在方才的苦战中,他饶是翅膀折断、被穿肠破肚也没有皱一下眉。此刻却面对着眼前空荡荡的房间时却控制不住地身形不稳,跌倒在地。

  时穆眼神没有聚焦,沉默许久后,才沉着嗓子喃喃道:

  “......你又把我抛下了。”


第一百零五章

  秦游从无数个光怪陆离的片段中惊醒。

  随之而来的剧烈无比的头疼, 仿佛有人用钳子强行将他的头颅撬开,搅拌脑髓一般的疼痛,使得他不由得眉头紧锁, 一手按压着太阳穴, 才缓缓坐起身。

  他刚掀开眼皮,目光还在迟钝地聚焦着, 才发现身旁坐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蓝色校服, 一头黑发剪得干净利落,额发下的侧脸轮廓线条优美分明,莫名让秦游看出了几分熟悉。

  他还在慢吞吞地回忆着,却发现对方靠着景色飞快掠过的窗坐, 姿势却有些僵硬, 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刚才一直靠在人家肩上。

  虽然为这个事实尴尬了一瞬,但毕竟都是男人,秦游很快将那份尴尬抛在脑后, 开始动用好像很久不动有些生锈的脑袋,思考一个很基础的问题:

  我是谁, 我在哪,我要做什么?

  然而不等他相出个所以然, 身边的帅哥突然转过脸来, 嗓音低沉又冷淡地来了一句:

  “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就如同迎头一击, 将秦游周身那层朦胧的屏障敲出一个裂缝来,顿时他神经内仿佛一阵电流通过,终于回忆起了许多重要的事。

  他错愕地看着眼前无比熟悉的面容, 虽然顶着一头短发裹在版型堪忧的麻袋校服里,但眼前的人确实和时穆如同一个模具里刻出来的一般。

  但与时穆不同的是, 他的眼里只有冷漠的疏离。

  秦游对他人的情感变化并不敏感,但仅仅是一个对视,他就知道对方的好感度肯定一朝回到解放前了。

  他不明所以,又伸出手握住对方的下巴,凑过去细细观察,直到发现记忆里对方左眼尾下方的红纹被一颗小小的红痣替代之后,才若有所思地收回了手,转而握住对方的手掌,去找无名指上那一圈红印。

  一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秦游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么暧昧、甚至冒犯,他从那骨节分明的无名指上一眼看到了目标,就默不作声地停了手。

  殊不知在他打量对方的时候,这个顶着时穆的脸,任由他动手动脚的男高中生,也一眼看清了他收回的手上的银戒指。

  这个比起印象中时穆的样貌少一分苍白、多一分青涩的青少年,薄薄的眼皮红了一瞬,立刻将视线转移到窗外,掩饰眼中的不悦。

  于是系统接连冒出两个提示音,后一个差点将前一个直接覆盖住了:

  “滴,好感度上升百分之三十!”

  “滴,好感度下降百分之十,当前好感度为百分之二十。”

  秦游被连续两个提示音激得眼皮一颤,这才发现了坑爹系统的“不离不弃”。

  他也无暇去猜青少年版本的时穆的心思,当机立断地找系统算账:

  “怎么回事?”

  “恭喜宿主解锁任务世界新场景。”系统从善如流道,“受到游戏规则限制,好感度清零,但之前提交审核的材料仍然有效,宿主可以选择审核通过后离开该任务世界。”

  系统见鬼说鬼话却还包装得冠冕堂皇的行为,秦游早就了如指掌。他自然不会相信这段鬼话,在完全清醒过来后,他不得不直面一个从过去就掩埋心里的猜测。

  时穆曾如此笃定自己就是他千年前死去的伴侣,甚至还将这个“伴侣”留下的痕迹都一一保存了下来,而其中部分,的确与秦游的喜好相重合。

  但无论是系统,还是秦游本人,都能否认了这一段“过去”的存在。

  这也意味着还有一个可能性:

  如果“过去”并非在过去,就可能在将来。

  秦游先是四处打量了一番周围的环境,发现所有的场景几乎都能和他最初在这个世界醒来的嵌套上。

  除了对面脑袋一沉一沉打着瞌睡的胖子,头埋在围脖里陷入沉睡的女孩,以及旁边坐着的青少年版本的时穆。

  秦游琢磨不定地伸出手去,掐了掐身旁人的脸,手里是细腻但称不上绵软的触感。

  他捏了捏,又搓了搓,发现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才猛地缩回手,诧异地望过去———

  搓扁揉圆都没反应,难道真的是梦?

  被无数手骨拖拽紧血池深处时,秦游是真的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然而在那之后,他漆黑一片的眼前又像走马灯似的掠过了无数模糊的画面。

  他什么也记不清了,只朦胧记得自己忘记了一个人,又跟对方达成了什么约定,但还没有兑现承诺就要离开。

  最后,是他看见伤痕累累的时穆跌坐在房间里崩溃绝望的模样。

  记忆深处,好像另一个人的身影,跟他重合在了一起。

  秦游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个人究竟是谁,但他不是个拘泥于过去的人,所以并没有过多放在心上。

  眼下的情况是,如果这个时穆真的是千年前的那一个,一切或许都能串通起来。

  靠窗坐的青少年依然只留给他冷酷的侧脸,被蹂躏过的残留着不明显的微红指印,他的眼神闪烁着朝罪魁祸首的方向晃来,又在两人视线交错的一瞬间触电一般偏过头去,留下通红的耳廓。

  “滴,好感度上升百分之五。”

  秦游听到提示音,又是一愣。他这下有些相信对方是千年前的时穆了。比起印象里那个披着冰冷外皮的老流氓,眼前这个青年纯情得让人咂舌。

  然而秦游这个好胜且掌控欲极强的人刚从对方的反应中咂摸出一些乐趣来,就发现对方回过头来瞥了一眼,眼神又恢复了最初那种生人勿近的状态。

  他并没有过多纳闷,因为他很快发现小时穆做出这种表情的对象并不是自己。

  两人对面,刚睡醒的胖子嘴角还挂着哈喇子,却双眼圆瞪,下巴都快掉了下来,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这.....”

  他的目光在秦游和时穆中间来回停留,结结巴巴道:

  “时穆,你,你不是不让人碰你吗?”

  他似乎没注意到对方越发阴沉的面色,仍自顾自地继续下去:

  “上次那个三班的脚滑跌你身上,你把人揍得骨折,一个月没来上学.....呃,没啥事。”

  饶是胖子再迟钝,也终于察觉到了背后的一丝凉意,老实地闭上了嘴。

  而对面的时穆先是施展了一套眼神杀,注意力不着痕迹地放回身边人身上,顿时感觉耳根都快烧起来了。

  他....不会多想吧?

  事实证明时穆可能完全多虑了,因为下一秒秦游突然抄起脚边的背包,毫无征兆地站起来,对着胖子的头顶就是狠狠一抡———

  胖子只觉得头上劲风一起,好像原本就短的寸头硬生生被削得更平,他眼睁睁看着那背包从自己头顶飞过去,下意识闭上眼睛,脑袋一缩,紧接着,一阵沉闷的响声从他头顶炸开。

  他咽了口唾沫,只觉得浑身密密麻麻都是泌出的冷汗,等一切再度平静下来,才颤巍巍地睁开眼睛,劫后余生般地回头望去:

  他的椅背后,是一个脸都快被拍扁的陌生乘客。

  这人大张着嘴,双手扒拉在椅背上,上半身旋转的角度远远超过了普通人所承受的量,一双眼睛被白翳笼罩着,瞳孔朦胧,脖子上青筋凸起,看上去诡异又渗人。


第一百零六章

  秦游那一下显然给这个诡异的乘客造成了重创, 胖子离得最近,才一抬头看见那模糊瘆人的面目,然而下一刻就看见那乘客被拍得向后一个趔趄, 直接撞倒在两头座椅中间的桌板上, 上下半身硬生生折成了九十度。

  正常人很难有那样的柔韧度,所以那人保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 不断痉挛挣扎着想站起来, 一眼看过去异常滑稽。

  然而在场的人除了秦游之外,没人会觉得这一幕好笑。

  空气里突然响起一声女孩的尖叫,秦游不等看清那女孩的脸,便迅速地回过身去, 然而自己身后的那只乘客怪物早已挨了时穆一拳, 脸部变形,唾沫乱飞,被他反应过来又是一书包抡在了地上。

  秦游看着对方在地面上抽搐半天,挣扎着起身的扭曲姿态, 不由得皱紧了眉。

  虽然从他们的体表看不到明显的黑雾痕迹,但从脖颈上和太阳穴上攀爬着的青紫色纹路来看, 极有可能是被鬼“感染”了。

  也就是说,虽然这趟列车上的所有陈设, 甚至连车上的胖子都一模一样, 但由于处于完全不同的时空, 他之前所经历的,现在极有可能都不会发生。

  “他...他们这是怎么了?”

  刚才发出尖叫的女孩哆嗦着,止不住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花容失色地望向秦游的方向。

  这使得随时提防两个怪物再度发起攻击的秦游分给他了一个眼神:

  果然,这个女孩, 跟他记忆里的沈清如出一辙。

  然而她此时脸色惨白,浑身糠筛一般颤抖不已的模样,实在很让人将她与被觅罗附身后阴暗恶毒的沈清混为一谈。

  按照觅罗曾经说过的,她曾经在通天楼拥有尊贵的地位,如果秦游的确处于那个时空,则现在的沈清毫无疑问只是个普通的女高中生。

  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把眼前两个定时炸弹解决掉。

  被寄生者威胁程度应该与宿主本人息息相关,秦游之前对上丧尸阿成的时候之所以感到十分棘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对方是个体型巨大的妖怪,无论是力量还是速度都在正常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之上。

  然而当宿主成了普通人类之后,恐怕就只剩下生命力顽强这个唯一的优点了。

  秦游不抱希望地摸了摸口袋,居然真掏出那把破金刃来,他一边回忆着静檀任由自己坠入血池时的眼神,一遍习惯性地将刀旋转一圈,然后握住最趁手的刀柄角度,朝着地上挣扎乱爬的丧尸比划了两下。

  但他仍在踌躇,虽然目前已知解决掉宿主的有效方法就是砍下头颅,但联想到之前发生过的一切,杀掉宿主之后,他也不能保证其他人是否会被感染。

  秦游对于“鬼”实在是知之甚少,他根本不明白这玩意寄生的原理,比起民间故事里传统的鬼上身,它更像是一种病毒,能够无限扩大自己的感染范围。

  那么“鬼”寄生他人的原理究竟是什么?

  【恭喜玩家触发线索,现在将为您提供解答。】

  就在这时,一个机械女声突然凭空出现在他的耳边。

  不知道为什么,秦游极快地回忆起早一埋藏记忆深处的一件很小的事。

  一周目的时候,胖子曾经哆哆嗦嗦地说有个女siri的声音给他发布任务。

  而此时在他耳边响起的,正是那个一周目未曾出现过的、传说中的女siri系统。

  【首先欢迎您加入本次生存游戏。我将在您存活期间持续为您提供服务。】

  女siri的声音十分温柔甜美,尽管如此,语句之间仍然能听出人工智能无法避免的滞涩感。

  她发出一声清脆的提示音,紧接着,一个透明的面板从秦游眼前浮现出来:

  【恭喜您解锁游戏背景里的第一类怪物:人僵。

  人类吸入黑雾后,有一定概率会感染上黑雾中的神经病毒,该病毒会迅速在感染者的脑部扩散,控制感染者的脑神经。感染者会概率性先行进入长达十分钟的狂化时间,随后成为一切行为都基于该病毒增殖和传播的行尸走肉,被游戏系统命名为人僵。

  目前资料显示,感染者没有被治愈的可能性。

  病毒传播途径:血液传播。

  怪物弱点:大脑。

  系统推荐应对武器:任何类型可以从眉心击穿脑干的弹药,十分快捷,玩家可以在系统商城用积分购买。(该推荐仅试用于新人)】

  秦游看得眼花缭乱,比起震惊于这么不科学的世界背景居然还能搭配这种看上去还算严谨的科普。

  但很快他醒悟过来,这个系统给的资料并不可信。

  如果“鬼”只是一种神经病毒,为什么会惧怕火种?而时穆留下的刻印又为什么能避免他不被感染?

  恐怕这个科普只是用来哄骗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普通玩家的。

  在场的人应该都是玩家,并且一旁的时穆发现秦游这边的异常后,也触发了游戏提示,也开始阅读自己的面板,他双眉紧锁,但始终没透露出难以接受的神态。

  秦游懒得管其他两个人的反应,他又翻了翻自己的面板,发现了一些关于体力、战斗力和理智的数值,看上去似乎真的身处于一个全息游戏之中。他点开自己的收件箱,里面只有一件物品。

  【获取游戏进度的旧手机】

  原来是这样。难怪处于一个siri普及的时代,游戏里的众人却使用着滑盖手机。

  【物品详情:由系统根据部分玩家的个人终端模拟出的旧手机,没有任何联网功能,可用于获取游戏进度。如果您持有该物品,恭喜您,成为为数不多的幸运儿。】

  点击获取,熟悉的滑盖手机低调地出现在秦游的口袋里。

  随后,他淡定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积分,没什么表情地对身旁的时穆说了一句:

  “转过去,离远点。”

  随后,他闪电般地出手,一道绚烂的金光划破空气,破金刃削铁如泥,将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张牙舞爪迎面扑来的丧尸的脖子径直从中劈开了。

  秦游看也没看滚落在地的球形不明物体,也没管这个场景究竟看上去多么血腥可怖X转身在小桌板上扯了几张抽纸将手擦干净,一抬眼看见了对面惊恐万状的一男一女。

  “吓人吗?”

  他皮笑肉不笑道,顺便转身,朝着神色不明的时穆挑了下眉,

  后者在他的注视下,同样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在之后的三分钟内,有些费力笨拙地将那个倒在后面小桌板上的丧尸的脑袋切了下来。

  那把匕首应该是系统商城的便宜货,但再怎么样也比普通的匕首好用许多。

  秦游觉得自己可能在之前的时穆的长期压迫之下逐渐变态起来,他觉得这个青少年版本的时穆异常顺眼,于是在对方擦干血迹,明明分外嫌弃身上溅的血,并且将自己的双手拿过去检查伤口时,并没有怎么拒绝,甚至心情好在完事之后往对方脑袋上揉了一把。

  “滴,好感度上升百分之二十。当前好感度,百分之四十。”

  【恭喜玩家成功击杀人僵,由于是首次击杀,奖励双倍积分,共200,已存入您的账户】

  秦游漫不经心地瞥了下身旁人闪烁的双眸,不由得感叹一声社畜当太久,刷好感度已成习惯,随后才继续向对面两个鹌鹑一般哆嗦着的人笑道:

  “害怕的话就离远点,越远越好。”

  可惜这两个拖油瓶虽然吓得魂飞魄散,但倒也不至于被吓得没了脑子,眼下的情况,他们唯一能依靠的,恐怕只有眼前两个比怪物还可怕的同学。

  列车还在快速前进着,窗外夜幕降临,景物在昏暗中变得越发模糊难辨。

  秦游一直没有放松警惕,好在他们这截车厢人原本就很少,其他的乘客一直都处于诡异的沉睡之中,哪怕是刚才发生了那样一番动静也依然雷打不动,每个人都像是个不知何时就会爆炸的炸弹,或许下一刻就会苏醒变异,但却让人无从下手。

  但割人脑袋这种事情,不到万不得已,秦游还是很抗拒的。

  他坐在原处,一直沉浸在思考之中,所以没有发现身旁的时穆一刻不停地才悄悄注意着自己。

  直到大概半小时后,车厢里突然响起乘务员的声音:

  “列车即将进站,请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

  这个声音乍一听没什么问题,然而仔细一想,就越发让人毛骨悚然。

  窗边的时穆比所有人更早到站台上的场景。

  他脸色陡然变得苍白,凝重地对秦游说道:

  “我们分头去关上两边的防火隔断门。”

  秦游没有质疑他的话,因为他很快看见了窗外的景色——

  前方那个简陋破旧的站台,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僵,他们无一不面部腐烂,外表骇人,又像是饿极了的野兽闻到肉味一般,争抢着朝着列车的方向涌来。


第一百零七章

  胖子和沈清也看到了这一幕, 当场一个腿软就跌在了椅子上,一边恐惧地望着窗外那些你争我抢地涌上来拍打窗户的行尸走肉,一边止不住地颤抖着想后挪动, 差点没干脆钻进座位底下蜷成一团。

  而秦游这时早已来到了两节车厢之间, 他神色凝重地观察着那扇电控塞拉门,列车进站后门会打开, 那些人僵就会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直到遍布整辆列车。

  到时候车上所有的乘客可能都会被感染。

  他果断操作门板的侧面拉手,把防火隔断门拉了出来,将车厢的入口堵住。只要他们将这节安全车厢完全隔离,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就可以不经过外面的塞拉门, 直接破窗出去。

  车厢另一头, 时穆十分默契地采取了和秦游同样的措施。他方才也得到了两百积分,思考片刻,还是从系统商城里买了一把名称为【冷却左.轮】的道具。

  他和秦游想法一样,无论如何绝不能和数量如此多的人僵正面对上, 但也必须以防万一。

  列车速度缓缓下降,终于停了下来。

  侯在安全门后的秦游听见了塞拉门开启的声音, 随即是一阵杂乱无章的动静:毫无规律的脚步声、野兽一般兴奋的嗅闻声,还有肢体推搡与硬物冲撞的声音, 距离极近地仅隔着一扇门碾压着人的神经。

  好在那些被阻隔在门外的人僵只是拍打了两下隔断门, 在一无所获之后, 便朝着对面的车厢涌过去了。

  等到车站内几乎已经看不到人僵的影子,所有的幸存者都心知肚明,这些怪物全都在和他们所在的同一辆列车上。

  所以尽管暂时处于安全之中, 所有人都不敢完全松懈下来。

  秦游回到车厢,先是确认时穆那头的情况, 随后才看着两个脸色惨白,心有余悸地蜷缩在座位上的拖油瓶,心里倒没有太大的起伏。

  他所知道的是,这人僵恐怕是这个世界里最低级的怪物。相比起第一周目他阴差阳错,基本没经历过多少困难就进入通天楼得到时穆的庇护,现在,他不但要自食其力,还要面临太多未知的险境。

  还有,如果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个轮回,那么系统所说的任务审核不受影响,就是一个悖论。

  已知的是,一周目的时穆融合灵魂恢复记忆过后,好感度瞬间就登顶了。在秦游的猜测中,这些好感度的确是他一点点刷上去的,只不过不是一周目那个千年后的他。

  是千年前的他。

  也就是说,现在的他。

  所以系统所说的不影响审核,恐怕仅仅指的是审核的进度,如果他不能在千年前的现在把好感度刷满,之前所付出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想到这里秦游脸色不免沉下来:

  这垃圾世界,原来早就挖好了坑在这里等他往里跳。

  身旁的时穆敏锐的观察到秦游的情绪不对劲。

  不知道为何,自从这个跟他几乎没有交集的隔壁班同学靠上自己肩膀的那一刻,自己一个洁癖多年且讨厌和别人有肢体触碰的人竟然第一反应不是毫不客气地将对方推开。

  他刚垂下眼,就看见一片伴随着呼吸微颤的睫羽,高挺的鼻梁,以及凌乱额发下光洁饱满的额头。

  他向来对别人的外貌并不在意,但第一次觉得这个传说中嚣张跋扈的小混混,竟然长得....很好看。

  而且比起他人口中凶神恶煞、无法无天的模样,他在自己肩上睡着的模样,看上去有些莫名的乖,像只午后打盹的猫。

  而秦游醒来后的一番毫不顾忌的举动,更让他奇怪之余,仿佛心里被没有伸出爪子的猫咪肉垫挠了两下,根本难以拒绝。

  于是时穆坐在旁边,见面对怪物镇静无比并且重拳出击的秦游一副面沉如水的模样,虽然知道对方并不脆弱,但还是忍不住轻轻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没关系。”

  时穆嘴笨,憋出这句话以后,就再无下文了。

  秦游莫名其妙。

  他两秒过后才反应过来时穆是在安慰自己,虽然腹诽了一句,但内心的烦闷还是稍微好转了一些。

  列车再度启动,朝前飞速前进。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秦游耳边再度响起了女Siri甜美的声音:

  【恭喜玩家在初级关卡中存活,现在解锁下一任务:请玩家在半夜成功抵达彼岸。】

  【初级关卡场景将在十分钟后被销毁,建议玩家立刻行动】

  这两句话的信息量让秦游下意识地扭头过去,在与眼神同样惊愕的时穆短暂地对视一秒后,他起身看向窗外———

  果然,轨道上已经积满了约莫有膝盖那么高的水,遥遥望去,列车正在一片一望无际的水域里行驶。

  秦游回忆起一周目时的经历,他也是在列车行驶的途中被水淹没,迫不得已破窗而出,才遇到了前往彼岸的商船。

  但他极目远眺,水面上是空荡荡的一片,只能隐约看见遥远的群山,除此以外,根本没有别的交通工具的影子。

  “你、你们收到信息了吗?”

  对面的沈清眼圈发红,嗓音颤抖道:

  “她说十分钟后初级场景就会销毁....是,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秦游站起身,目标明确地拔出车窗玻璃之间的消防锤:

  “十分钟之后如果我们还待在这辆列车上,就必死无疑——站远点。”

  最后三个字是对时穆说的。

  后者欲言又止,似乎想做的事被他抢先一步,颇有种想要代劳又怕被拒绝的纠结感。

  但他很快就听话地退开了。

  秦游不再犹豫,用力将玻璃敲碎,露出一个可供人通过的豁口,便率先背上自己的背包,翻身上了座椅准备跳窗。

  列车还在向前飞驰,但水位也在不断上升,直接从窗口跳下去,水会起到一定的缓冲作用,不至于受很重的伤。

  “最好跟紧。”

  秦游没有指向任何人,他凝神观望着车厢外的水域,语气漠然道:

  “如果跳窗后分散了,我会直接离开。”

  身后的时穆立刻会意了。

  在列车高速行驶、下方水域情况莫测的情况下,如果跳下的时间间隔太久,他们很有可能会因此被强行分散。

  这恐怕也是游戏的阴谋之一。

  秦游说完后便钻出窗上的窟窿,纵身跃入水中,时穆紧跟其后,留下两个拖油瓶面面相觑。

  沈清看着哆哆嗦嗦窝囊不已的胖子,眼泪再次飙出眼眶,但最后还是咬了咬牙,背上自己的背包,双眼一闭跳出了窗外。

  最后,四个人都离开了列车。

  “朝那个方向游过去。”

  秦游很快就和时穆会和,他看见列车一路驶向越来越深的水域之中,同时听见两声间隔不久的入水声,便指向了列车行驶的相反方向。

  “一直待在水里对我们不利,尽量往浅水处走。”

  尽管列车行驶速度极快,但他刚才似乎捕捉到不远处的山坡上有屋舍的影子。

  时穆泡在水里,浑身都被浸湿了,但并不狼狈。他看向秦游所指的方向,毫不犹豫地点头:

  “听你的。”


第一百零八章

  好在从跳车到游至较浅水域的一段时间内, 四人没有再次遇到险况。

  秦游和时穆一直沿着铁轨朝来时的方向游过去,在身后好不容易跟上来的胖子和沈清体力告罄之前,水位终于下降至膝盖, 足以让人蹚水行进。

  天色逐渐暗下来, 时穆从背包里摸出一只手电筒走在前面,他还会偶尔回头瞥一下身后不远处两个气喘吁吁的人, 秦游全都看在眼里, 对他而言,见惯了时穆冷血无情的模样,这种会担忧无关紧要的人性命的人情味让他觉得很新奇。

  但同时让秦游思考到更多。

  他暂时还不考虑将自己持有的手机让除了时穆之外的第三个人看见,虽然他从胖子和沈清之前的表现来看基本能确定两人没有威胁性, 但他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何况, 在第一周目里,他的手机早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夺走,而背后的始作俑者至今都无法确定。

  所以他因此也一直没有机会查看手机立的幸存者人数。但能够确定的是,如果玩家中有部分像胖子和沈清这样的普通的人, 可能早就被刚才的初始关卡洗刷了大半。

  大约走了十分钟之后,远处灯火寥寥的山丘终于出现在四人眼前。

  走在最末尾的沈清抱紧自己的双臂, 她浸透了还在滴水的衣服全都湿答答地黏在身体上,夜风吹来, 让她止不住地打着寒战。

  明明只是贫困地区做志愿者而已, 为什么途中偏偏遇上这样的事?她只要一闭上眼睛, 便根本难以摆脱一张张血肉模糊的狰狞面孔,对仍让人心有余悸的恐怖场面,和对前路未知事物的迷茫和恐惧正在黑夜里逐渐侵蚀着她的理智, 她眼一热,眼泪全都滚落进颈上的围脖里。

  然而沈清也明白, 此时绝对不是放任自己脆弱下去的时刻。

  她裹紧湿润的围脖,深吸一口气,强撑着朝秦游和时穆的方向靠近了一些。她再清楚不过自己的弱小,眼下只能坚信,跟着这两人才能尽可能地活下去。

  ***

  由于剩下的路途一直朝向地势较高的方向,脚下的水越来越少,四人没费多大力气就抵达了那片村落所在的小山丘。

  秦游沿着山路向上走,终究还是友情提醒了一句:

  “小心那些人僵。”

  他手中紧握着破金刃,注意力高度集中地环视着周围的丛林,脚下的步伐也尤为谨慎:

  “既然之前的车站里会有,这里指不定也会有。”

  果然,不出人意料,身后的两个拖油瓶黏得更紧了一些。

  而时穆则握紧了那把【冷却左轮】,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和秦游并肩而行。

  森林里寂静一片,除了风吹树叶发出的沙沙声,连丁点的虫鸟鸣声都没有,这诡异的寂静反而给经过的所有人心头都笼罩上了一层不安。

  山丘并不高,上山的路途只有短短一段,脚下的台阶十分简陋,时用什么坚硬的器具将泥土铲平,再随意砌上形状并不规则的石块,秦游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抬眼便看见屋瓦从头顶的树冠中探出一角。

  他不做犹豫,抬脚便握着匕首朝那座逐渐露出真面目的简陋瓦房走去。

  有微弱的烛光透过窗户纸渗透到窗外来,秦游伸出一指将那层薄薄的纸抹出一个小洞,透过洞口往里看,只看见一张稻草床和一座灶台,一个巨大的水缸以及铲子之类的日用品,除此以外,里面什么也没有。

  秦游大致确定了屋里情况,又观察了一番周边的环境,这才终于打算推门而入。

  然而他刚上前一步,身旁的时穆便伸手将他拦下;

  “我来。”

  他不由分说地错身走到秦游身前,毫不迟疑地轻轻推开了瓦房的门。

  伴随着让人头皮发麻的“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了一个缝隙,时穆想凑过去往里看,却被身后的秦游一把拉开,随后就被这个比自己稍微矮半个头的身影挡住了。

  秦游将这一个缝隙的视野探索了极致,才将门推开了一些,率先走了进去。

  屋内的场景果然跟他从外面观察到的一样,几乎能称得上一览无余,确认这一点后,秦游又将屋里唯一能够藏身的水缸也掀开来,发现里面仅剩下不到半缸的水,便将盖子再度盖上,回头对跟随他进来的三人说道:

  “任务内容是在半夜抵达彼岸,我不认为这个时间限制是摆设,也就是说,在那之前我们没有进入彼岸的机会。”

  他走到稻草床前,将背包里的东西全都倒在床上:

  “所以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完成补给。”

  秦游并不打算解释太多,因为他心里也没底,他对一周目时遇到的巨轮是否会再次出现不报什么希望,但无论如何,伴随着天黑,在外游荡无疑是最危险的。”

  “可之后呢?”

  离得最远的沈清带上了门,怯怯地问道:

  “我们总得去找,进入彼岸的方法,不是吗?如果完不成任务......”

  “别管这么多啦,天快黑了,难道咱们还得在外边瞎转悠吗?”

  一旁的胖子目光几乎全凝聚在了秦游倒在床上的食物上,其中有袋装泡面,压缩饼干,和一些巧克力,其实都不是什么特别具有吸引力的食物,却把他看得眼神发直,咽了口唾沫:

  “我觉得秦哥说得没错。”

  “什么没错?”被打断的沈清却撇下了嘴角:

  “你的食物早就被你在车上吃光了吧,你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别人会把食物分给你吗?”

  此话一出,就连是刚拉开背包,正在整理其中物品的时穆也不由得神色一冷,停止了手里的动作。

  “这.....”胖子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顿时表情僵硬着,不知如何接话。

  凝重的氛围大概持续了五秒钟就被秦游的一声嗤笑打断了:

  “你看问题倒是很透彻。”

  秦游拆开一块巧克力,塞进自己嘴里:

  “留着你们两个,怎么看都对我没有半点用处,反而还是种拖累,我凭什么把东西给你们?”

  “你!”胖子顿时红了脸,正打算回两句脏话礼尚往来,但又立刻考虑到了当下的处境,最后哽了半天,支支吾吾地说道:

  “秦哥,好歹同学一场......

  “同学一场?”秦游嚼着巧克力,挑了下眉:

  “你们应该都收到消息了吧。”

  他目光扫过不远处的两个人:

  “最后的幸存者只有一个。你觉得所谓的同学情谊,在命面前,有多少分量?”

  “你——!”

  “别说了。”

  保持了长时间沉默的时穆终于出声打断道。

  他从背包里拿出两块巧克力,分别抛给沈清和胖子:

  “我也剩得不多了,但你们也都能看到,系统商城的货架上有食物。”他停顿了一下,用余光观察着秦游的神情:

  “今天是最后一次,到了明天,你们必须自食其力,赚积分让自己活下去。”

  沈清和胖子都接住了巧克力,毕竟吃人手短,那两块巧克力倒是都堵住了两个在绝境中不由显露出人性丑恶一面的高中生的嘴。

  秦游在一旁漠不关心地解决了晚饭,并且毫无商量余地地宣布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十点之前,两个人睡觉,两个人守夜,半小时轮换。”

  说完,他便靠着墙,占了稻草床的一角,戴上校服里的卫衣兜帽,然后垂下头闭上了眼。

  “我守第一轮。”

  时穆将背包放在一眼能看到的位置,又检查了屋门上的门闩,才握着口袋里的枪在秦游身边坐下来。

  “....沈清,你睡吧,我是男的,体力总归好一点。”

  胖子干脆蹲坐在了门口,眼神躲闪又顾忌地瞥向稻草床上秦游的方向。

  沈清沉默着点了点头,也没有靠近稻草床,而是靠在另一边的墙上坐下来,抱着膝弯,但很显然难以入睡。

  就这样,秦游陷入了潜度睡眠。

  大概二十分钟后,他被时穆冷酷的质问声惊醒:

  “你在做什么?”


第一百零九章

  虽然秦游一直处于浅眠状态, 几乎立刻恢复了清醒意识,但那冷酷的语气还是让他恍惚了一阵。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时穆这句质问的对象果然不是他,而是不远处的胖子。

  胖子已经不在原先蹲坐的位置, 他不知为何移动到了那个足有半个人高的水缸旁边, 刚犹犹豫豫地掀开上面的盖子往里探,就被时穆冷声喝止了。

  “这....”

  他颇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伸进水缸的手触电一般地缩了回去, 扭过神来,朝着时穆讪笑道:

  “这不是,大半夜的有点渴,想弄点水来喝......”

  这个理由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秦游一边半阖着眼装睡, 一边打量着时穆的反应。

  果然,尽管只是能略微瞥到一个侧脸,也能看出时穆眉头紧锁,看人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无法沟通的怪物:

  “你还不明白现在的情况?这个游戏里的东西你也敢随便乱碰?”

  “我....”胖子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我就是看看,也没说一定要喝....”

  “——只是一点水而已, 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角落里传来沈清微弱的声音,她抬起一张小脸, 眼里满是惶恐和无辜:

  “而且如果长时间不饮水, 又处于饥饿环境, 我们肯定活不下去。”

  秦游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差点没忍住鼓掌称赞。这个沈清虽然远没有觅罗城府深,但一些小聪明倒也耍得得心应手。

  目前所有人都处于缺水的状态, 而她和胖子都处于弱势抱团群体,两人没有任何积分, 光靠一点巧克力恐怕很难撑下去。

  她此时出头,相当于对胖子的行为作出认可,既能拉拢和自己同一阵营的人,又能鼓励对方挺身而出做试毒的小白鼠,真可谓两全其美。

  时穆仍皱着眉,他的注意力丝毫没被突然出声的沈清转移过去,而是集中在胖子身上。

  然而他的沉默却被当事人曲解成了默许的意思,胖子有些莫名又畏怯地回望一眼,仿佛突然下定决心,回身就要继续刚才的动作——

  “等等!快离开那里!”时穆却再次发出了比刚才更严峻强势的号令。

  “你有完没......”

  饶是胖子在两人面前再唯唯诺诺,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命令,也终于点燃了他心中的导火索,他梗着脖子回过头,要将恐惧、焦虑等长期以来堆积的负面情绪猛地发泄出来——

  也因此,忽略了自己身后,水缸里猛地冒出来的东西。

  秦游恰巧处于那水缸时间的方向,无比清晰地看着那那条腐烂的手臂,猛地搭上了胖子的肩膀。

  紧接着,是一阵短促的液体拍打水缸的声音,胖子刚察觉到不对回过头去,就被破水而出的人僵一口咬穿了脖子。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以至于在沈清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前,胖子浑身痉挛着,双手还在因为求生欲疯狂地扒拉着埋在脖子上的那个湿漉漉的头颅,但眼神很快就涣散了。

  而同样见证了这个死亡瞬间的时穆,虽然面色不显,但他伸入口袋不住颤抖的手却早已暴露了他的心理状态。

  小孩子。

  秦游轻叹一声,凑过去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安抚性地停留了两秒钟,等那阵颤抖稍微平息了一些,才掰开他的手指,拿出了那把【冷却左轮】。

  【冷却左轮】是无需填充子弹,但是每使用完膛内的五枚子弹后,就要等待五分钟冷却时间的系统商城道具。

  然而对于秦游而言,两颗子弹就够了。

  一先一后的两声枪响,他握枪的手就宛如在最寻常不过的射击场上练习时一般稳,两颗子弹准确无比地穿透一人一僵的眉心。

  蹲坐在地上的沈清难以置信着目睹了全程,直到那两具尸体轰然倒地,她才崩溃了一般松开捂住双耳的手,软软地瘫倒在了地上。

  比起那两具尸体中还有一个刚才还在跟她说话的熟人,她更感到惊悚的是秦游作为同班同学在击杀对方时的冷酷无情。

  他是恶魔!

  沈清意识到这一点,埋在阴影里的脸突然扭曲起来:

  幸存者只有一个,待在他身边,早晚会被他杀死!

  此时的沈清已经陷入了崩溃边缘,她满脑子都是胖子眉心绽开血洞、死不瞑目的模样,已经完全将系统面板里所说的病毒传播途径抛在了脑后。

  我必须离开他们,沈清的大脑被几个字疯狂占据。

  可是离开之后,我要怎么活下去?我什么也没有,除非,能想个办法把他们包里的东西抢过来......

  一旁的秦游对角落里状似崩溃的沈清内心滋生的阴暗年头毫不知情,他的关注点也根本不在她身上。

  在击杀掉人僵之后,他除了得到一点只有初次击杀奖励不到四分之一的积分,还有一段提示音:

  【成功击杀47号玩家,正在自动继承其积分、物品、技能栏.......】

  【很遗憾,47号的库存和任务栏均为0,继承失败】

  也就是说,击杀别的玩家还能得到对方所拥有的一切?这是一种游戏里常见的拉高积分玩家仇恨值的一种手段。

  比起这些,秦游更关心好感度有没有什么变化。

  在他看来,现在的时穆是个普通的男高中生,最多会点拳脚功夫,但本质上还是个根正苗红的小男孩。如果对方拎不清,发生什么误解,这会是他应对起来比较棘手的场面。

  然而时穆只是默默地凝视着两个交叠的尸体,裤兜里的手握紧了一瞬,大概两秒钟后,他因为秦游将枪放回自己手里的动作愣了一下。

  秦游完全看不出来这小子在想什么,但这幅模样却让他不爽起来,他并没有再等,把枪放回去后就站起身,抽出匕、首打算查看那个水缸里的情况。

  然而时穆却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将那把【冷却左轮】又塞进了他的手里。

  “你拿着比我更有用。”

  “你自己收好吧,”秦游被他逗笑了,凑到他耳边用轻佻的语气道:

  “笨手笨脚,割个脑袋都要割半天,不小心死了怎么办?我又不是没钱买。”

  他没再管时穆因为羞赧而烧红的耳廓,握紧匕首率先一步上前去,毫不犹豫地绕过两具交叠的尸体,朝水缸里看了一眼。

  里面和他刚开始来时一样,只不过缸底的那一层水面上升了一些。

  原先他能一眼看清的水缸底部,有一个黝黑的洞口。

  看来那个人僵就是从这里面爬出来的。

  他的目光移动在胖子尸体背上的那具人僵身上。

  只是一眼,秦游便顿时头皮一麻。

  那人僵穿着一件破烂的黑袍,怎么看也不是现代常服的样式,而他腐烂的后脑勺上,生着一只角。


第一百一十章

  顾名思义, 人僵之所以被称作人僵,是因为这种怪物是人类感染病毒异变而来的。

  不过这种病毒可没有让人类长角的功能。而胖子身上的这玩意儿,不只脑袋后面有个奇形怪状的犄角, 尾椎下面还连着一条枯瘦的尾巴, 怎么看也和正常人类搭不上关系。

  这种怪物秦游只在一个地方见到过,也就是彼岸。恐怕这个被他一枪射穿眉心的家伙, 是从那边过来不幸被感染的倒霉妖怪。

  他在庆幸自己没有和其近身搏斗, 而是一梭子解决了对方的同时,产生了另一个较为天马行空的猜想。

  如果这东西是从水缸下面的洞窟里来的,是不是可以认为,这下面可以连通他们的目的地?

  然而无论这个猜想是否正确, 贸然下去都很危险。因为没有人知道里面会不会有第二个, 第三个这样的怪物,而在绝对陌生且狭窄的地形里,都会将形势发展为极端糟糕的情况。

  秦游凝视着缸底那个黝黑的洞窟,表情越发凝重, 他不知道时穆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的,也许在那一段时间并不长的相处之中, 他潜意识里已经把这个人列为低风险对象,不用费力去随时提防的类型。

  “下面看上去是空的。”

  时穆也同样看到了那个洞窟:

  “里面可能还有其他人僵, 要把它堵上么?”

  “不, ”秦游被他打岔, 那种因为难以抉择的事态导致的烦躁情绪暂时由于注意力的转移消停了一些,他用余光看见时穆凝视那个洞窟时聚精会神的模样,又产生了逗他的心思:

  “如果我说, 里面可能是通往彼岸的唯一方向,让你下去去探路, 你愿意么?”

  时穆因为这有些突然的问题愣了愣,他的目光从缸底的洞窟转移到秦游的脸上,不知是否从那惹人注目的眉眼中看出一丝揶揄的意味,但不出两秒钟,他就点了点头。

  “行。”

  随后他一手撑在水缸边缘,就要翻身进去。

  秦游一惊,哭笑不得地把人拽回来:

  “我说什么你都信?我让你去送死你也去?”

  时穆摇了摇头,他没有露出被戏弄之后恼羞成怒的表情。

  “我只是相信下面有去彼岸的路。”

  “啧…”秦游看着他那一板一眼的样子,突然明白为什么死脑筋让人感到很无趣:

  “即使下面有人僵,还不知道有多少个,你要一边憋气一边对付他们,一不小心就一命呜呼,然后成为我通关游戏的踮脚石之一?”

  他难得费心思解释了一番,好让对方得知盲目信任的严重性,说完他就后悔了,他意识到这是个非常幼稚的行为,简直幼稚到他不想承认这些话刚刚是被自己说出口的。

  然而时穆那双向来冷淡的,仿佛无时不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眉眼突然弯了弯:

  “你会吗?”

  面对这样的目光,秦游有一种吃饭被噎着,不上不下地难受感。

  “会。”

  他赌气一般地加重了语气,暂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主动权已经悄无声息地被对方收入囊中。

  “那也没关系。”

  时穆勾了勾唇角:

  “我相信你,并不取决于你是什么样的人,会怎么做,只是因为我想相信你。”

  这是什么话?

  “你.....”

  秦游长了张嘴,发现无言以对,死鸭子嘴硬地试图为自己挽回一点局面:

  “你不会暗恋我吧?”

  时穆终于没再接话茬。他停顿了一秒钟,似乎有一瞬间的无措,掩饰一般地将目光又转移回那个洞窟里,用很平淡的语气岔开了话题:

  “系统商城里有个潜水面罩。三十积分就能买,不用担心。”

  谁担心了?

  秦游狠狠地磨了下牙,他意识到自己被一个小孩耍得团团转,恨不得张口咬他伸爪挠他,但是很幼稚,他是成熟靠谱的成年男人,不应该跟这种小兔,崽子计较。

  于是他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很宽容大量地原谅了对方:

  “算了,我改变主意了,一起下去。”

  他们似乎完全忘记角落里还有一个一丁点积分都没有,不可能买得起氧气面罩的沈清。

  沈清瘫软在地上,先是为秦游疯狂的决定震惊不已,然而当她得知这两个人都要下去的时候,不由得生出一种隐秘的窃喜。

  下去吧,最好统统被那些可怕的人僵咬死,然后留下她一人独享背包里的食物。

  但很快,她又冷静下来:

  背包里的食物够她活到什么时候?

  万一真如秦游所说,那下面是通往下一个场景的唯一途径,那留在这个场景里的自己,是不是也会像那辆列车里的人一样,被人僵吃掉,或者活活淹死?

  她将脸埋在膝间,只露出一双瞪大的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正在做进洞窟准备的两人。

  就在他们收拾好后,她突然出声道:

  “我也可以一块去吗?”

  她的声音发着颤,其中似乎还掺杂着狂乱的心跳声:

  “求求你们,我不想死,我会努力不拖后腿的。”

  这句乞求倒也不算出乎意料。

  秦游从一开始就察觉到沈清不是个简单人物,可以说后来觅罗选她作为容器,可谓是再合适不过。

  她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恢复冷静,并且作出最正确地决定,对于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已经称得上非常难得了。

  然而这样的人天生就是白眼狼,她再聪明,对她再好,结局也逃不过农夫与蛇的悲剧。

  秦游和时穆原本不约而同地打算给他留点吃的放他自生自灭,但既然对方提出了要求,事情一下子变得有些棘手。

  “你在外面等着,我们只是下去探路,下面可能很危险。如果在下面能找到出去的路,我们就返回跟你一块走。”

  沉默片刻过后,出声打破僵局的还是时穆。

  骗子!

  沈清在心里咒骂着,表面却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拜托,让我一起进去吧。我不想和两具尸体待在一块。如果下去以后有危险,你们可以丢下我就跑,我真的不会拖后腿。”

  沈清原本在学校里就是校花,长相清纯可人,很受同龄人欢迎。而这幅秀丽面孔搭配上幅梨花带雨的神情,更是招人疼爱。可惜对上秦游和时穆,纯属媚眼抛给瞎子看,没有半点用处。

  时穆皱着眉,一点也不想理睬,却不想身边的秦游突然出了声:

  “行啊。”

  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校服外套大剌剌地敞开着,眼尾上挑,像个外表惹眼又痞气十足的混混头子:

  “条件是,到了下面去,你必须听我的话。我让你死,你就必须死,明白么?”

  他撂狠话的时候语气平常,仿佛只是在开个玩笑,所以沈清神情一阵扭曲,却没有拒绝。

  等到了你自身难保的时候,你还有闲情来管我?

  她在心里冷笑着,表面却乖巧地答了一声:

  “好。”

  这个肯定的字眼让秦游不由得双眼一眯,愉悦地勾了勾唇角,随即便转身过去,不再关注沈清拙劣的演技。

  三人收拾好东西,秦游不由分说地担任领头的角色,率先进入了洞窟。

  洞窟下面链接着狭窄的地道,道路只够一个人勉强游动,边缘的凿痕也十分粗陋,周遭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好在时穆的手电防水,系统赠送的手机也防水,秦游拿着那个手电,十分谨慎地向前游着,随时提防着一切可能出现的意外。

  但情况比他想象中要好很多,三人前进了大约五分钟,才遇到了第一只卡在道路中间的人僵。

  那人僵身躯庞大,挤在地道里异常憋屈,就连脖子似乎也因为这个勉强的姿势扭断了,此时正歪着头,在被手电筒直视过后,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开始挣扎。

  秦游正打算上去把他的脑袋削下来让他解脱,却没想到身后传来了沈清的声音。

  “我来吧。”

  她举着一把似乎是用来割猪草的刀,大概是刚刚在屋内找到的,在昏暗的环境下,只能看见她双手紧握住刀柄,看不清她的表情。

  沈清的氧气面罩是秦游买的,原本时穆提出代劳,他嫌对方铺张浪费,干脆自己买给了沈清,但前提是对方必须将积分双倍奉还。

  “我会还你积分的。”

  沈清游上前来,声音打着颤,却异常坚定地说道。


第一百一十一章

  虽然那个人僵的四肢都被固定住, 威胁性很小,但沈清作为一个上肢力量不足的普通女孩要砍下那个头颅根本不是容易的事情。

  正常人可能连旁观屠户宰杀禽类都觉得残忍,且不论沈清是否能克服心理障碍, 就算她能, 等待这一过程对秦游和时穆两人而言都是浪费时间。

  于是时穆理所当然地就想制止,但他朝着秦游的方向望过去时, 却发现对方好整以暇地抱着臂, 仿佛打算看一场好戏。

  人僵在沈清接近的一瞬间,突然进入了一种极其亢奋的状态,他拧着脖子间歇性地挣扎着,发出野兽一样的喘气声, 被固定在墙内的身躯费力扭动, 腐烂的口腔张开到极致,颈子一伸一缩,努力想够到自动送上门的鲜肉。

  沈清明显被这突然的动静吓得浑身一僵,但就当时穆以为她会因此退缩的时候, 她却扬起手中的猪草刀,歇斯底里地朝着人僵的脖子劈去。

  那刀锈迹斑斑, 只在人僵的脖子上留下一刀露出白骨的伤痕,随后沈清发出一声几近变音的哭叫, 用劲把刀再度拔出, 缓了两秒钟, 再度咬着牙将刀挥动起来。

  那人僵吃痛,发出了愤怒的吼叫声,更加用力挣扎起来。但沈清现在什么也听不见, 也不害怕,之称她的只有一股毁灭一切的狠意。她眼前是一片虚无, 大脑嗡嗡作响,眼泪刚溢出眼眶就融入了冰冷的水中,只是机械性地重复着手里的动作,即使双臂已经精疲力竭到脱力,不再接受大脑的指令,麻木得像是不属于自己。

  那个人僵的头颅真的被她砍了下来。

  【恭喜您成功击杀副本怪物——人僵,奖励200积分已经发送到您的账户,注意查收。】

  系统的声音依旧温和,在她浑身裹挟在血雾里,被脏污的血迹彻底浸染的处境下,显得格外的不合时宜。

  时穆皱眉看着转身过来,面罩之上露出微眯起的眼睛,心情颇好地找秦游转账的沈清,莫名有种古怪的感觉,也因此对这个看似普通的女孩起了提防之心。

  解决完这个人僵,三人沿着地道向前大约游了十分钟,眼前终于出现了透着微亮光线的出口。

  那是个类似于排水管道口的装置,原本被一层挡板隔开,但那个挡板早就被人僵破坏了,只留下一个截面参差不齐的洞口。

  三人先后钻出去,果真如同秦游所料,他们进入了一个宽阔无边的开放性水域,浮出水面过后,他看见了一艘停靠在岸边的船。

  比起一周目时他所乘的那艘游轮,这艘船实在有些寒酸,吨位并不大,船上只有两层船仓,且装横破旧,如果不是上面闪烁着迷离的灯火,绝对会被误以为早就已经废弃停运了。

  岸边离他们刚才经过的山丘并不算远,上岸没有用多长时间,三人隐秘在黑暗里,悄无声息地朝着那艘船靠近。

  就在这时,船上传来一声吆喝:

  “这是后一趟,要去彼岸的快上船,错过了就没有了!”

  秦游一愣,这句话是经过他自带的系统翻译传入他脑内,回过头去正好与时穆对视,然而后者显然没有翻译器在身,神情有些茫然。

  调出面板一看时间,竟然真的快接近半夜了。

  既然说那种语言,代表船上八成是彼岸本土的妖怪,回想起一周目时身份被拆穿之后被一群魑魅魍魉撵了好几条街的经历,秦游果断在商城里买了一个叫做【隐士帽】的道具。

  这种道具外表看来就像普通的渔夫帽,商品介绍是这样写的:【该该物品用于隐匿使用者的气味,模糊其身份,达到瞒天过海遮天蔽日的目的。】

  当然,看它仅40积分的价格,瞒天过海遮天蔽日还是不要妄想,但瞒过几个小妖怪应该不成问题。

  于是这艘末班船迎来了三个带着渔夫帽,穿着奇怪的客人。

  售票员是个南瓜怪,镂空的眼眶里瞪着两个澄黄的眼珠,矮胖的身躯横在舷梯中央,挡住来人的去路。

  “请缴纳船票的费用,客人。”

  站在最前列,被南瓜怪挡了个正着的秦游虽然早就对对方的模样司空见惯,但还是不免愣了愣。

  船费?

  他们流通的货币是什么?

  【温馨提示,您可以用1点积分,将所持用的rmb兑换为彼岸流通货币。】

  【兑换。】

  这系统也忒会赚钱。

  于是秦游从口袋里捏出的几张湿淋淋的人民币,在塞进南瓜怪大张的嘴之前,它们统统变成了土黄色的纸币。

  南瓜怪满意地将嘴合上,侧身让开了道路。

  “客人,里边请。”

  船舱内看上去比整艘船的外观好一些,虽然崩裂的墙纸上长满了霉菌,灯光昏黄,但整体上还算宽阔,只是每一排座位上,几乎都挤满了形态各异的妖魔鬼怪。

  秦游倒是习以为常,时穆虽然看上去很平静,但自从上船以后,目光一直牢牢地粘身前的秦游身上,努力克制着观察周围的冲动。而沈清则面色惨白着低着头,瑟缩着脖子,努力地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船要开动了,请各位客人坐稳了,不要在过道上走动。”

  售票的南瓜怪此刻也进了船舱,它澄黄的双眼扫过在坐的每一乘客,最终停留在还站在过道上的三人身上。

  “客人,请迅速找座位坐好。”

  它声音尖细而诡异,虽然用了敬语,但怎么听都让人头皮发麻,浑身难受。

  “让我们找座位坐好。”

  秦游低声抛下一句,便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了。

  而由于船舱里几乎已经坐满,早已没有空余的连坐,也就是说,他和时穆会再一次因为这样的“巧合”被迫分开。

  秦游默不做声地看着走到三排开外,最终坐在一个河马妖身边的时穆,已经离他不远被迫和一个体型肥胖的熊妖坐在一起瑟瑟发抖的沈清,确定了他们的位置后,便收回了视线。

  一路上倒是没发生什么意外,但或许天气不怎么好,海面上一直浪声不断,或者单纯是开船的妖怪技术太差,总之一路上颠簸不断,秦游三番五次被身旁的无脸女投怀送抱,耐心即将告罄,然而南瓜怪一直坐在船舱最前端,他不想节外生枝,只好一忍再忍。

  终于,这艘破船在历经大风大浪过后,抛锚靠岸了。

  船刚停稳,船舱里顿时就陷入了骚动之中。

  原本在船航行的过程里,这些不懂公共文明为何物的怪物们要么大声四处攀谈,要么疯狂抖腿,甚至大声地咀嚼着随身携带的随便放上哪个节目都会被打马赛克的食物,或者吞云吐雾,让整个船舱都乌烟瘴气,弥漫着难言的怪味,本来一路上秦游咬着牙闭着眼,统统忍了下来,然而看着这些船刚停稳就蜂拥而上,推搡着争先下船的怪物们,他开始无比怀念千年后时穆统治的那个彼岸。

  秦游抱着手,冷眼旁观着这群野蛮粗鲁的怪物在推搡中产生争执,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尖叫。

  回过头去,原来是沈清被身旁的熊妖扭身撞开,跌倒在地面上时,头上的帽子掉了下来。

  顿时,喧闹无比的船舱里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下一秒,空气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嗅闻声。


第一百一十二章

  沈清跌坐在地上, 她呆滞地望向那个掉落在地上,被不知哪个妖怪踩在脚下的隐士帽,眼前一黑。

  那阵让人心惊肉跳的嗅闻声停下后, 她感受到了地动山摇般的巨震, 船上的妖怪们顿时对那座靠岸的舷梯失去了兴趣,目标全都转移到沈清身上, 他们流着涎液, 兴奋得捶胸顿足,纷纷朝着被推搡到角落里的神情涌来,争先恐后地想来分一杯羹。

  沈清顿时成了狼窝里的兔子,她狼狈地躲开一只只伸向自己的巨爪, 失魂落魄地将自己蜷得更小, 而她的帽子早已淹没到在了蜂拥而上的怪物潮之中。

  她拼命得搜刮着自己的脑内,想要捕捉到任何一线活下去的可能,然而只能绝望地发现,自己已经被逼到了穷途末路。

  就在沈清即将被分尸之前, 她的余光瞥见了被妖怪潮推挤上前的一个蓝色校服的身影。

  是时穆!

  对,时穆原本就离她不远!

  沈清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光亮, 受活下去的本能驱使,她竭尽全力的这一下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能量, 瞬间挣脱了拉拽她的几只巨爪, 疯狂地扑向尚被两个妖怪挡在身前的时穆。

  “救我!”她已经失去理智, 泪腺崩坏,歇斯底里地朝时穆伸出手去,“救我!”

  然而时穆却始终不为所动, 他眼中倒映着沈清崩溃且满脸血痕的身影,以及拽住她的头发和衣领向后拖拽的爪子巨爪, 他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沈清已经没救了。

  但尽管如此,在听见对方的哀求时,时穆还是犹豫了一瞬。

  然而就是这么一瞬间,却被因为得知自己被放弃而陷入癫狂的沈清抓住了机会。

  她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声音尖利,刺耳:

  “我活不了了………你也别想活。”

  下一秒,她就像是垂死挣扎的野兽一般扑上来,越过挡在时穆面前的两个妖怪,硬生生将时穆头顶的帽子拽了下来。

  然后她一把将帽子扣在了自己头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时穆原本就被固定在一群妖怪之间难以脱身,沈清扑上来的一瞬间他就意识到对方的意图想要伸手阻拦,但还是慢了一步。

  于是那些妖怪原本集中在沈清身上的注意力全都转移到了时穆身上。

  只是短短的两秒钟之内,他就被身边那些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妖怪以五马分尸为目的地拖拽起来,四肢传来难以忽视的剧痛,甚至被一个猴急的驴妖一口咬穿了肩膀。

  一瞬间的疼痛让他几乎昏死过去,他咬着牙试图抵抗,然而周围那些壮硕如山的怪物却如同铜墙铁壁,凭借他一个普通人的力气,就宛如被卷入狂风暴雨的一叶小船一般,根本无法抵抗。

  时穆的眼睛突然充血发红,他无比怨恨地凝视着戴着抢夺过去的帽子融入妖群的沈清,第一次产生了想要杀了一个人的念头。

  如果他刚才没有心软,如果在最早识破她伪装的时候,就一枪杀了她......

  时穆呕出一口猩红的血,他食指微动,打开面板想要寻找任何一个能够带他脱离险境的道具,然而他快速地翻找几页后,不免陷入了绝望。

  身后有个妖怪正掐着他的脖子,他肺里的氧气即将消耗殆尽,眼前甚至出现了幻影———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什么物体爆裂开的声音。

  紧随而来的,是类似于瓦斯泄漏时发出的响动。

  下一刻,时穆周围的一切都被一阵浓雾笼罩了。

  他甚至无法看清周围那些茹毛饮血地怪物,只感受到了一抹具有人类的体温和触感的手掌迅速握住了他的手腕。

  随即,手腕上传来一阵拉力,比起那些力大无穷的怪物,那阵力量显得格外温和,但也足以将他从妖怪群众剥离出去。

  时穆知道那是谁。

  他眼眶突然湿润了,反过来死死地握住那只手掌,不顾一切地跟着他冲出重围。

  他们从无数怪物之间的缝隙里逃脱,即使避无可避地撞上那些骇人的身躯,耽时穆一瞬间似乎全然遗忘了恐惧这种情绪。

  眼前人的身影比起周围的怪物并不高大,但却让人心甘情愿地倾尽所有去依靠。

  秦游买那个烟雾弹实在是大出血,他一直扣扣搜搜不愿买别的道具,就是想攒起来有备无患,没想到经此一役,几乎就要在时穆身上赔干净了。

  那个烟雾弹不但可以影响怪物的视野,还能让他们僵直十秒。

  这十秒,足以让他带着时穆破开重围,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船舱,然而他们刚逃下舷梯,就听见了身后此起彼伏的嚎叫。

  到嘴的肥肉跑了,这个事实明显地激怒了那些饥肠辘辘的妖怪,他们一边谩骂着,一边在后面穷追不舍。

  下了船后,秦游一眼就望见岸边有妖怪驻守的关卡,身后的时穆又是一副遍体鳞伤的凄惨模样,他几乎没有犹豫,便转移了目标,带着时穆朝着侧面的山上跑去。

  时穆一直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虽然身负重伤,但也一直咬牙坚持。尽管如此,这样的狂奔对体力消耗太快,他们一路沿着山路向上跑,大概跑了六公里路,时穆因为失血过多而逐渐跟不上了。

  秦游回头瞥了一眼下方大概几米开外骂骂咧咧的妖怪们,干脆回手揽住时穆的腰将人连带着趴下,然后朝旁边一翻身,两人便一起滚下了丛林茂密的斜坡。

  秦游考虑到时穆身上有伤,所以有意在滚下来的过程中护住对方,他的后腰撞在一棵树的树干上,才终于让两个人停了下来。

  在丛林里各种气味的隐蔽下,头顶的妖怪们引以为傲的嗅觉受到了干扰,他们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在上方晃动几圈,而秦游则是翻身将时穆掩在了身下。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怪物才终于放弃了追踪,一无所获地离开了。

  秦游确认他们走得足够远后,才坐起身,打开面板查看自己可怜的账户余额。

  当真是一朝回到解放前。

  “你还有积分么?自己买点药。”

  他的积分只够买一点促进伤口愈合的绷带,和一点酒精,用来将时穆肩膀上那个看上去最骇人的咬痕包扎起来。

  秦游将酒精全都淋在了那皮肉外翻的伤口上,而被粗暴对待的时穆只是眉头皱了皱,咬着牙没有吭声。紧接着,他又快速地将伤口最深的地方缝了起来,积分不够买麻药,时穆只是兑换了一瓶体力药,能最快速地弥补失血过多和劳累过度造成的伤害。

  忙完一切后,秦游竟然也感到了疲惫。

  他靠在树上,打算歇息片刻,但很快发现自己身上的无力感并不全来自于疲惫,还有饥饿。

  “我饿了。”

  他嘟囔一声,看了看商城里的食物,发现根本买不起。

  一旁的时穆听见了这句话,坐起身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被水浸湿过后,刚刚恢复了一点干燥的零食,毫无保留的递到秦游面前。

  经过刚才的“英雄救美”,好感度可谓是噌噌上涨,秦游心安理得地拿出一块压缩饼干,放进嘴里嚼了嚼,却越嚼越饿。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胃正在渴望的,好像不是这些东西。

  之所以把饼干拆开的时候突然食指大动,是因为手指上还沾着时穆的血。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这一刻, 秦游的脑内不知为何闪过了千年后的时穆伏在自己颈间汲取血液的模样。

  无论是狄叶还是静檀都曾经表示过,时穆通过刻印把神鸟的血脉给了秦游,然而当事者本人却对这一事实的后果十分模糊。

  秦游被拽入血池来到千年前的世界, 但由于他习惯了系统安排的穿越, 便先入为主地以为自己只是灵魂发生空间跳跃来到了千年前的“秦游”的身体里,所以无论是神鸟血脉还是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应该都留在了千年后的那个躯壳里。

  但他现在却在渴望时穆的血。

  秦游最开始被刻上背后的刻印时, 千年后的时穆只是说, 这种刻印会掩盖掉他身上属于人类的气味,然而换一个角度思考,这个方法的原理也许非常简单粗暴。

  就是让秦游成为和他一样的妖怪。

  这个可能性简直细思极恐,秦游一边味同嚼蜡的嚼着嘴里的饼干, 只觉得指尖那以往总觉得恶心的血腥味却前所未有的勾人。

  那种动摇人心的渴望在最后一块饼干咽下去的瞬间爆发出来, 秦游只觉得喉咙干干哑,似乎浑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渴求一些温热的液体。

  除了秦游本人,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他此时此刻是多么想一口咬在时穆的脖子上,他觉得自己充满克制、若有若无地往对方肩上渗血的绷带上瞟的时候, 大概是一副两眼发绿的饿死鬼模样。

  但是时穆刚受过伤,如果抵挡不住诱惑, 他会唾弃自己像个禽、兽。只好咽了一口唾沫,克制自己不要再去看那刚绑好的伤口, 然而大概过了十秒, 他被香味引诱忍不住再一次望梅止渴, 却与神情有些意外的时穆对视了。

  被抓了包,秦游表面稳如泰山,实则早就乱了阵脚, 然而很快他发现时穆的目光并没有聚集在他的双眼上,而是往下一些——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指尖。

  那一瞬间秦游的第一想法是, 什么积分什么进度都无所谓了,他要联系系统立刻离开这个世界。

  他整张脸连带着耳廓都像蒸了整天桑拿一样滚烫,却还淡定自如地把手指挪开,假装只是舔了一下饼干屑.....

  然而他吃饼干的时候是捏着包装纸吃的,所以一瞬间就被拆穿了。

  秦游度过了这尴尬又煎熬的十秒,直到对面的人突然伸出手来,把他的“作案工具”—那只指尖有一点干涸血迹的手握住了。

  就像长辈抓偷拿食物的小孩,时穆将那只欲盖弥彰蜷在一起的手掰开,整个过程中都保持着沉默。

  直到秦游忍受不了这种诡异的气氛,打算破罐破摔的时候,时穆突然放下了他的手,转而从口袋里掏零食一样地掏出一那把商城便宜匕首。

  然后在秦游警觉的眼神里,撩开袖子,没有任何犹豫地在自己的左手小臂上重重划了一道。

  这家伙原来千年之前就有一言不合就自残的毛病?

  秦游下意识地想去夺刀,奈何时穆下手极快,血当即从伤口里溢出来。而他还没气急败坏地大骂一声有病,那渗着血手臂就凑到了他的手臂边。

  “我一直在奇怪。”

  对面的人面色如常,声线虽然是熟悉的淡漠,但却很温和:

  “为什么无论你遇到什么样的场景,都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灯火的光芒从很远的地方传递过来,透过层层叠叠的丛木,抵达时穆的脸侧的时候已经不再具有多少温度了,这使得他看上去显得很成熟,有点像千年后的那个人: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一切会发生?你是谁?”

  虽然是质问的语句,但他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沉稳得像是在叙述一件很普通的事。

  秦游咽了一口唾沫,他感觉自己像是被绵羊送上门的饿豹,只是绵羊没有想象中的无害,白色的绒毛下面不时露出一点狼尾巴。

  不知他的沉默被时穆误解成了什么,总之他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手臂向上一些,伤口抵住秦游的唇:

  “你不需要回答,我说过,我相信你。”

  那若即若离的暖色光芒似乎有一刻晕染了他的眉目,

  “你想要血?我给你。别舔手指上的,不干净。”

  秦游原本还在拼命忍耐,直到最后一句如同公开处刑的话实在让他一瞬间破防,当即泄愤似的狠狠咬了一口凑到面前的手臂。

  反正这个小兔*崽子喝了体力药,还有精神这么作,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虽然这样想着,秦游想着不喝白不喝,吮了两口之后,为了不浪费,又把之前沿着手臂淌下去的血珠舔掉了。

  殊不知他的这个行为让主动放血的人眼底一暗,喉结动了动。

  随后,秦游用之前剩的一点绷带的边角料对付了这个平白无故的伤。

  虽然只喝了两口,但他能明显察觉到自己的疲劳减轻一些,心情也由此轻快许多,感觉能立即带着时穆赶路。

  距离半夜只有十五分钟,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耗下去了。

  “还能走吗?”

  秦游淡定自如地站起身,试图将方才的尴尬全都抛在脑后,甚至为了维持他毫不在意的假象,还十分自然地将地上的时穆拉起来。

  时穆点了点头,表示体力药的效果很好,秦游见他基本能维持正常的走路姿势,便收回了要去扶一把的手。虽然他对于这个弱小并且需要被保护的时穆感到非常新奇,但对方再怎么说也是一个成年男人,自尊心不会允许他甘愿被人像照顾伤患一样对待。

  当然,如果秦游会读心术,他会发现因为太直男而错过了增加好感度的机会。

  时穆掩饰了眼底的一丝失望,规规矩矩地跟在秦游身后下了山。

  快走出森林的时候,秦游转过身来,将自己头上的隐士帽扣在了时穆身上。

  商城里的隐士帽有购买限制,一人只能购买一次,所以帽子丢掉之后沈请才会慌不择路地选择加害旁人。而时穆猝不及防地接受了这顶帽子,眼中顿时浮现出错愕阖慌乱:

  “你怎么办?”

  秦游挑了下眉,终于扳回一局:

  “别自作多情,”他语气刻薄,殊不知自己在别人眼里像一只翘着尾巴洋洋自得的猫:

  “你以为我会为了你牺牲我自己?”

  他一把将时穆头上的帽子按低了些,顺便借此机会揉了一把对方的脑袋;

  “放心,我自带buff,不会被他们发现。”

  虽然在经过关卡的时候,时穆还是表现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紧张,但也很好的履行了无条件信任秦游的承诺,他们顺畅无比的通过关卡,终于正式抵达了彼岸。

  任务奖励到账的同时,两人也在一边前行,一边默不作声地打量这个地方。

  对于秦游而言,眼前的一切对于他这个第二次来过的人,仍然十分陌生。

  除了岸边大片绽放的曼珠沙华,其余的一切跟他记忆里的彼岸根本毫无重叠之处。

  荒凉、廖无人烟,路边的房屋也是破烂的,偶尔路过的妖怪全都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因为面黄肌瘦导致原本就骇人的形态更加恐怖。

  他正一时半会不知该怀疑自己的记忆还是怀疑这个地方究竟是不是那个彼岸,身旁的时穆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角。

  秦游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发现了一个迎面走来的一个人类。

  那人戴着隐士帽,身型高大却消瘦,背上背着一个锄头,半张脸都被帽檐遮挡起来,一时半会看不清他的表情。

  秦游顿时握紧了口袋里的匕首,进入了警戒状态。


第一百一十四章

  知晓游戏规则的人不会不知道身边出现别的玩家意味着什么, 在这个最终幸存者只有一个人的前提下,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是敌人和隐患。

  然而那人并没有因为两人警惕的眼神而停下脚步,直到他越走越近, 秦游不得不作出先发制人的准备时, 他竟然主动卸下了肩上的锄头,放下灯笼, 双手高举, 表示自己的无害。

  然而秦游并没有因此松懈下来,他的手仍然紧握着匕首,随时打算在这个人偷袭的前一秒给他一刀。

  但这个身形高大却瘦弱的男人当真老实巴交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别紧张,我不会对你们出手。”

  帽檐下露出一张平凡且沧桑的脸, 这人大概有三四十岁, 但已经鬓发斑白,脸色憔悴:

  “最后一批玩家只剩你们两个了?”

  见两人都面无表情地没有任何回应,他叹了一口气:

  “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比你们早来两年, 叫我老刘就行。说来可能有点丢人,我是守序派, 就是不主张杀人来抢夺生存名额的那类人,在期望别人找到破解游戏的办法之前, 能活一天是一天。所以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对你们怎么样。”

  老刘挠了挠后脑勺, 注意到不远处有个骨瘦如柴的妖怪正扶着墙望向三人的方向, 有些局促地说道:

  “我知道你们很难相信我,但你们刚到彼岸,没有住处会很危险。我可以把我知道的一些情况大致告诉你们, 但这里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总之, 要不然先跟我回去?”

  虽然老刘的一字一句都十分诚恳,但无论是他出现的时机还是他的话,秦游都觉得十分可疑。他放进口袋里的手把玩着刀柄,与这个自称好人的陌生人对视了几秒,在对方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后,他在轻飘飘地回答道:

  “可以啊。”紧接着,他又将目光转向身旁的时穆:

  “你觉得呢?”

  “他手上有很多做粗活留下的新茧,脸颊凹陷皮肤松弛,出现早衰现象,是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的现象,确实应该是生活在这种环境里的人。”

  时穆声音低沉,毫不避讳地开始一板一眼地分析道:

  “但右手中指上的笔茧最明显,身上的衣服虽然很旧,但是穿得很整齐...”

  “行了。”

  秦游瞥了一眼面色复杂的老刘,爽快地拍了拍对方的肩:

  “带路。”

  他倒是没有时穆想得那么多,只大致评估了一下对方的身体素质和力量强弱,最终得出对方没有太大的威胁性。

  于是两人跟着老刘穿过街角的巷子,拐进一道僻静荒凉的小路,就在秦游怀疑这人正一步步将他们引进陷阱,打算趁对方背对着自己立刻出手的时候,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座破瓦房。

  “这房子的上一任主人也是个玩家,”老刘放下灯笼和锄头,打开门上的锁:

  “出去做工的时候,被激进派杀了,所以我就继承了他的房子——激进派就是那些严格按照游戏规则参与其中的玩家。”

  他进了门,等身后的人进了屋,又将门从里锁上,从水缸里舀了三杯水放在桌上,示意两人坐过去:

  “我接下来说的一切,并不带有任何对我有利的目的,只是想把我知道的情报告诉你们。你们是最后一批玩家,也是最后一批输入进来的人类,要知道,存活下来的人类已经不多了。”

  “这里的玩家不止人类?”

  时穆没有碰那个装水的搪瓷杯,并且很快抓住了关键。

  “没错,还有妖怪。”

  老刘神情凝重,沧桑的面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瘆人:

  “更可怕的是,其中不乏权贵阶层的怪物。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以为这里只是个尚未开辟文明的荒僻地,但深入了解过后,才发现这里和古代的封建社会非常相似。”

  “社会等级森严,由上到下层层剥削,最低等的奴隶往往缺乏心智,沦为最廉价的劳动力,在底层社会,妖怪因为贫穷饥饿互相残杀甚至分食子嗣的不在少数;而上层社会却往往骄奢淫逸,纸醉金迷。”

  “不知你们来时,有没有看到最高处的那座楼。”

  老刘突然微抬起下巴,表情复杂。

  当然看见了。

  秦游刚走进关卡,就一眼望见那座高耸入云的楼,无论千年前千年后,它都巍然矗立在那里,如同一个俯视众生的巨人。

  “那是通天楼,”老刘语气沉重道:“一切权利的中心。”

  “通天楼主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类似于咱们古代的皇帝,但不同的是,除了楼主以外,还有两股势力分散着她的权利,分别是金氏和商氏两个妖怪世家。这两年,商、金两家关系密切,传说有谋反的意图,但通天楼历史悠久,背后又有神社支持,固若金汤,光凭这两家的实力,实在如同蜉蝣撼树。”

  “神社?”这一次是秦游出声打断了老刘。

  “君权神授,封建社会的一个特点。这些怪物们有非常统一的信仰,即为通天神鸟,据说这个神鸟曾是一手建成通天楼的开辟者,也就是第一任通天楼主,可惜在几十年前陨落了,而神社里现在供奉的就是神鸟的灵魂。”

  又是神鸟。

  听见这两个字,秦游眉头紧锁,似乎身体里不属于自己的那部分血液因此受到共鸣,隐隐约约烧灼起来。

  “神鸟陨落后,现任的楼主就继承了祂的权势和地位。按照规定,任何人都不可直呼通天楼主的名讳,但我之前得到的消息是,这个楼主,也是玩家之一。”

  老刘浑浊的双目环视一圈,目光先后扫过两人:

  “当然,金氏和商氏两家的妖怪里,也有玩家。这个游戏对于人类来说,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我们不可能在这场血腥的斗争中活下去,除非找到破解游戏逃出去的方法。但你们应该也知道,我们根本逃不出去了。”

  “这里所在的位置是彼岸最外围,河的对面,全都是你们来时遇到的那种人僵、妖僵。当然,上面那些野心勃勃的大妖怪想要扩大疆土,所以经常派遣奴隶去探索河对面那些未知的领域,这些可怜的家伙往往有去无回。”

  老刘一口气将自己的水喝完,摇头叹气道:

  “总之,我用了两年的方式,发现只有苟活在这个看似最危险贫瘠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那些身份尊贵的大妖怪不屑于来访这个被遗忘之地,所以我们不容易被那些可怕的屠夫发现。”

  “你们可以暂时住在这里,但为了活下去,还是得出去找些活干。当然,如果你们不愿意做和我一样的守序派.....希望你们杀了我一后,能将我埋葬在院子里的那个墓碑旁边。”

  他苍老的双眼里浮现着疲惫和灰败:

  “那是我的爱人,也是被激进派杀死的。我很愧疚,我没有能力为她报仇。”

  这句话让时穆产生了一丝动容,然而他身边的秦游却始终把玩着手里的匕首,神色一点没变。

  “今天就说到这里吧,你们能到这里,也不容易,院子对面还有一个房间,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住那里,也不用提防我晚上会对你们下手。”

  说完,老刘放下手中的搪瓷杯,朝两人点了点头,便起身准备回房了。

  “等等,”

  一直垂着眼看上去心不在焉的秦游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你说出去找活,有什么推荐的?”

  老刘回过头来,几乎没有过多思考,就做出了回答:

  “搬砖。”


第一百一十五章

  说完, 老刘也许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像个玩笑,连忙补充道:

  “我是认真的。沿着你们来时的那条大街一直向前走到头,那里有条河, 相当于彼岸的第二道关卡, 河对岸就不是我们这样的流民可以居住的地方了。据说是哪个有钱的大妖怪在那里投资建教坊和浴场,还要建不少新屋舍, 美其名曰为了犒劳从对岸征战回来的将士, 其实就是给那些官老爷享乐的,而住在外面的这些心智低的怪物们,则是最好的廉价劳动力。”

  “我也在那里的施工现场工作,虽然很累, 但至少相对来说比较安全, 也不容易被发现人类的身份。”

  “除了搬砖还有别的么?”

  秦游问道。

  他根本不考虑搬砖,倒不是嫌弃这活掉价,他现在很缺钱,账户里只有刚完成任务奖励的200积分, 他不想在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坐以待毙。

  何况他既然阴差阳错地被送到千年前,绝不可能为了稳妥一直苟活在僻远的角落里。这种生活看似平静, 实则和其他那些朝不保夕的赌徒没有任何区别,永远都不知道哪一天会被其他玩家发现, 走向生命的尽头。

  秦游向来是习惯将命运把握在自己手里的人, 他永远不会允许自己任人宰割。

  所以当务之急是, 赚积分,越多越好。

  “有,不过你也知道, 我们这些人类注定与这个世界那些干净的活无缘。也曾有人混入了教坊、酒楼、甚至是贵族们的府邸,但结局大多都是一样, 要么被发现了人类的身份,当场处死或者被怪物吃掉;要么就死于激进派之手。”

  老刘站在房门前,佝偻着身子,咳嗽两声:

  “不过你们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加入去对岸勘查的军队。”

  “那里面都是些短命鬼,能活下来的是少数,不过也有几支队伍,背后有金家撑腰,军饷充足,装备优良,最近正在大力招聘死士,若你们实在不愿意搬砖,也可以去试试。”

  老刘说完便不再多言,回房睡了。而秦游和时穆则进了他之前提过的院落对面的小屋。

  两人挤在一张木板床上,床褥都是潮湿的柜子里临时翻出来的,上面有霉斑,看上去很久没用过,但此时谁也提不起心情去嫌弃,裹着脏兮兮的校服就躺下来。秦游此时也顾不得什么月黑风高孤男寡男,气氛很适合耍好感度,他满脑子都是老刘最后说的那段话。

  既然目前靠近通天楼非常不现实,他唯一赚积分的途径,恐怕真是向外走。

  秦游最忧虑的就是他现在的选择会触发蝴蝶效应,影响千年后的一切,更担心的就是时穆会出什么差池。总之,按照千年后从别人口中透露的信息来看,他必然最后是要进通天楼的。

  以这个事实为基础,按老刘说的去搬砖勉强活下去就成了一个绝对错误的选择。

  想得越多,秦游就越是在时间悖论陷得越深,他开始将千年前和千年后的自己分裂成两个人,去模拟“秦游”曾经做出的决定。

  时穆的那一点血带给他的精神亢奋一直持续到现在,以至于原本段时间经历了这么多混乱的事,他都没有太多困意。

  而当他几乎已经做出到对岸打怪赚积分的决定后,身旁他以为早已睡着的时穆翻了个身,面向窗边,轻声道;

  “你是不是打算应征?”

  “嗯。”

  秦游对于对方对自己的了解有些意外,难得被打断了思绪也并没有不爽。

  “但很危险。”

  床很窄,时穆这一靠近,近乎就将两人之间原本就极近的距离缩短到了极致,月光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朦胧的亮色,使得他脸上的每一寸细节都纤毫毕现。

  不同于这个年纪的高中生,他的皮肤没有什么瑕疵,在一瓶体力药的作用下也恢复了血色,一点也不像千年前那样苍白得毫无生气。秦游看着这样一张脸,觉得自己好像可以比想象中更有耐心一些。

  “刚才经过院子的时候你看见了么?确实有块碑,就在院子里的树下。”

  “怎么?”秦游占据窗边的半张床,一点也不愿意退让,大剌剌地任由对方靠过来;

  “害怕死人,要我抱着睡?”

  他耻笑了一声:“小屁孩儿。”

  相比起千年后,秦游觉得这种相处模式深得他心,他终于占据主导权,用一块宠物不能吃的火腿肠把小狗逗得团团转,一时半会竟然一点也不想回去见那个板着脸的老妖怪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饶是一千年的岁月能改变再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也不是子虚乌有的。

  比如这个青少年版本的时穆趁着月色正好,一本正经地回答了一句:

  “可以吗?”

  可以?什么可以?

  秦游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就如同大型犬一样蹭进了自己怀里。

  怀里的体温很热,让人不由得回忆起融合了那部分灵魂恢复记忆后的时穆,此时想起来,时穆应该就是从那时候彻底融合了身体的那部分神鸟血脉,成了真正的妖怪。

  而眼前的这个时穆还没有经历过那么多,他的胸膛和腰腹都毫不顾忌地贴上那个短短一夜与自己共同经历了生死的身躯,如同倦鸟归林一般,紧绷着的神经才终于松懈下来。

  然而这个无尾熊一样的姿势箍得秦游难受不已,他强制性地把手撤开,翻了个身,但没有摆脱时穆圈在自己腰上的手臂。

  而这个一点也不害怕手臂会被亚麻的人将额头抵上他的肩膀,过了变声期的嗓音有些沉闷:

  “我不想你有危险。”

  秦游被他一噎。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某种特性被人悄无声息的发掘出来,这种特性通俗来说叫做吃软不吃硬,很直接可以理解为,他对这种有点小聪明,但比他弱小,还很会撒娇的生物,除了觉得对方有点腻歪以外,还...蛮吃这一套的。

  他更没有意识到,这就是他作为一个钢铁直男,却对小动物充满耐心的原因。

  但是秦游这么别扭的人自然不会承认莫名其妙的一丝丝动心,他用冷嘲热讽掩盖了语气里的不自然:

  “到了这个地方,你觉得哪里安全?”

  说完后,他又有点后悔,莫名有种拒绝了作揖讨食的小狗的负罪感。

  箍在腰上的手臂收紧了些,大约过了半分钟,秦游几乎以为对方已经睡着了,才听见一声叹息:

  “....我跟你一起去。”

  .....

  其实秦游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很想反唇相讥,说他这点三脚猫功夫只够搬砖,但最后还是没狠下心,手臂绕过去,揉了揉他的后脑勺:

  “别想太多,睡觉。”


第一百一十六章

  第二天一早, 秦游醒来出门透气,遇见了挑着扁担来院子的井里打水的老刘。

  他跟老刘说明了昨晚的决定,对方叹息一声, 回屋内两个煮熟的地瓜过来, 让他拿回去当早点吃,又给他指明了军队应征的地方。

  “我昨天见你没有戴隐士帽, 就知道你肯定不是普通人。拼一把也好, 总比我这样浑浑噩噩的活着强。”

  两个地瓜均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秦游吃了一个,剩下一个拿回去放在时穆床头。对方还在睡,彼岸没有日升日落, 夜幕始终笼罩着这个诡秘的世界, 人的生物钟往往会被这样的极夜扰乱,而时穆显然一时半会儿调整不过来,起床时为了不惊动他,秦游还废了好大一番功夫。

  他掏出系统给的手机看了看存活人数, 发现剩余的玩家还有很多,这里应该还算安全, 于是便没有叫醒时穆,自己收拾了一下东西, 便朝着老刘说的那个地方找了过去。

  那是桥对面的一个酒楼。

  虽然很难以理解士兵应征的地方为什么这样不正经, 但秦游推门进去, 看见那些穿着戎服,却无一不烂醉如泥地倒在桌上、或躺在美艳女妖怀里的军士后,联系老刘之前说过的一切, 他突然不那么意外了。

  也与他想象中的一样,这些金家养的酒肉饭桶显然并不欢迎多一个人来分他们的军饷, 尤其是像秦游这样在身形魁梧的妖怪中显得十分瘦弱的软柿子,正好是他们最爱取笑和欺压的对象。

  “不怕死?这年头,不怕死也能当饭吃?”

  “回去撒泡尿照照自己吧!”

  秦游不愿跟这群醉鬼起正面冲突,他虽然脾气差,但对于这些根本不配他动怒的家伙,他往往选择无视,只是坐在一楼大堂的角落里,等待一个真正说话有分量的妖怪。

  好在那些军士全都醉的七歪八倒,持续骚扰了一会儿这个面生的“白斩鸡”后觉得自讨没趣,又晃悠悠地回到了温柔乡里。

  直到大概半个钟头过去,酒楼的门突然被从外面踹开了。

  那可怜的铜皮木门轰然倒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狂风暴雨的般的怒吼:

  “让你们去校场营习,你们跑到这里来寻欢作乐?”

  门外是个粗犷的牛头大妖,身着黑色练甲,腰间还挂着兽首玉带钩,怎么看都比那些上不了台面的烂醉鬼威严许多。

  他身后冲进来一群穿戴整齐的将士,将那几个醉鬼统统压了起来。

  “去刑堂领鞭子,再罚半个月的军饷!”

  牛头妖铁掌一挥,那些刚刚还扬眉吐气的醉鬼们便鬼哭狼嚎地被拖出了门外。

  秦游在角落里旁观着这场闹剧,他暗中打量着那个牛头将领,只觉得对方那双铜铃大眼有几分似曾相识,简直熟悉到他的胃自动泛起酸味儿来。

  然而下一刻,他的目光就被对方察觉到了。

  “小子。”牛头将领转过头,面色不善地朝着秦游走了两步:

  “你来干嘛的?不知道这里的酒楼不能随便进吗?”

  “我来应征的。”

  秦游抬头不卑不亢道。

  这句话一出,果然遭到了牛头将领鄙夷的目光。

  “你?”

  它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白斩鸡”的细胳膊细腿,突然一掌掀翻秦游眼前的桌子,山一般压过来,鼻孔翕张,滚烫的鼻息威胁般地喷在秦游脸上:

  “小子,你知道我们要面对的都是些什么怪物吗?就凭你?你有什么本事?”

  “我杀过鬼。”

  秦游对桌子上的筷筒瓷碗噼里啪啦摔了一地的动静充耳不闻,甚至半点没从屁股下的长凳上挪一下。

  这句话让牛头将领沉默了半响。

  紧接着,它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笑声:

  “小子,吹牛好歹也打打草稿。不过,你是从哪里听说的鬼?”

  它笑完,嘴还咧着,眼里却流露出骇人的寒意:

  “难不成,你从那边过来的?”

  秦游一瞬间绷起了身子。

  他藏在口袋里的手早已握紧了破金刃,生怕牛头将领突然发难,然而对方却是似乎还在津津有味地品味着那个笑话,甚至一屁股坐在了另一根长椅上。

  长椅悲鸣一声,勉强地支撑住了重量。而它身上这个野蛮的客人则往嘴里灌了一碗茶,喝完把碗往桌上一拍,颇为和善地继续道:

  “别紧张。这样吧,你和我过两招,如果你能赢,就算你过关。”

  “可以。

  秦游点头。

  他心知自己打不过,就连对付一个沦为行尸走肉的阿成他都觉得费力,又怎么可能在这牛头怪手下占便宜?

  但同时也知道,如果不接受这个提议,他恐怕当场就要被扫地出门。

  “不过,”他面无表情地抬头仰视着这个魁梧的巨人:“说两招,就两招,一招都不能多。”

  牛头人又是一阵大笑,轰然站了起来:“好,你小子倒挺聪明。怎么样?要我再让你一手?”

  “不必。”

  遇上这种对手,让多少手都没有用。秦游能做的就是躲,尽量减少自己的损失。

  他话音刚落得下一刻,牛头将领的铁拳就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拳风呼啸的那一刻,秦游就认清了一个事实,这一拳若是落在他脸上,绝对不是单纯的毁容和脑震荡那么简单。

  他的脑袋会像一个从十几层楼摔下去的西瓜——

  那一刻,秦游真的用尽了全身每一寸肌肉的记忆,已经人在死亡前迸发出的全部潜能,才能比大脑大达指令更加迅速地闪身躲过了了这致命一击。

  “不错!”

  牛头人从拳下被砸出一个巨大窟窿的地板里拔出来,泰山冲撞一般地再次攻了过去。

  果然!对方根本不打算信守承诺。

  秦游勉强躲过了接二连三的攻击,就像在万丈深渊之上用一根钢索行走,他的神经高度紧绷,心跳快要从嗓子眼李跳出来,每次牛头人的拳风贴面而过时,他反复都能隐约听见丧钟敲响的声音。

  这就是高等妖怪。

  他们并非空有大块头和蛮力,更有的是高精准的判断力和敏捷性,在这些怪物面前,秦游这个拥有接近人类最高标准体魄的人就像一只仓皇逃窜的幼猫,一步步被强大傲慢的捕食者逼入绝境。

  高等妖怪....不但有远强于人类的躯体,甚至还拥有神赠予的难以用科学解释的力量。

  秦游终于在精疲力竭时,一个反应不及时,被牛头人掐着脖颈一片废墟里提出来。

  “你真的是外面来的?”

  牛头人的声音带有剧烈运动后的喘息,但仍然游刃有余:

  “把你抓去送给我上头的人,我可是能大赚一笔。”

  秦游呼吸困难,眼前出现了大块黑斑,那一瞬间,他只想到时穆指尖燃烧的火焰。

  如果他也能有这样的力量......

  突然,勒住他脖子的牛头将领发一声愤怒的嚎叫,铁掌一松,秦游便摔倒在地面上。

  空气如同甘霖一般大股涌进肺里,他疯狂的咳嗽着,因为生理泪水而朦胧不已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时穆站在门口,神情冷酷到极致,眼里却迸发着怒火,如同一头歇斯底里的凶兽。


第一百一十七章

  身前小山一般的铜墙铁壁轰然倒地, 秦游剧烈咳嗽着从地上爬起来,他晃了晃脑袋也没能让远处的时穆由几个重叠的幻影变为一个,索性揉着颈间淤青的指痕看向背朝上倒地的牛头将领。

  对方背上三个血肉模糊的弹孔, 原来在刚才他因为缺氧耳鸣不断的时候, 时穆早已一口气把三个子弹全都打了出去。

  这下....真够麻烦的。

  秦游早就预料到这支军队的将领不会很好说话,但念及对方毕竟正急着招募新兵, 没想到会对自己下死手。

  是因为他玩家的身份被暴露所导致的?

  秦游正因为这唯一的出路被堵的水泄不通而烦恼不已, 时穆却早已冲上前来不由分说地攥紧他的手腕:

  “快走。”

  时穆醒来之后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刚推开门就看见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身体几乎是本能地作出了拔枪射击的反应。

  后坐力震得户口发麻,他现在还处于一种失魂落魄的后怕状态, 五指将秦游的手腕箍得死紧, 迫切地想要对方立刻跟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不等秦游表达态度,两人身后就传来了一阵阴魂不散的声音:

  “走?谁想走?”

  时穆瞳孔紧缩,连忙抬眼一看,刚才被他连射中三枪的那个牛头怪物竟然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立刻条件反射一般地挡在秦游身后。

  这个牛头怪物大概有三米高, 距离这么远都能给人一种窒息的恐惧感,时穆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但比起看见秦游危在旦夕的那一刻,他似乎又冷静得不同寻常。

  “别用随时都要上来跟我拼命的眼神瞪我, ”

  牛头将领似乎颇感兴趣地打量了一番这个半路杀出的小青年, 丝毫没把对方困兽一般的目光放在眼里, 几秒过后,他拍了拍戎服上的尘土,咧开嘴, 露出森冷的利齿:

  “我改变主意了。”

  他利刃般的眼神越过时穆,锁定了身后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的秦游:

  “后面那小子, 身手不错,刚才是老牛不守信用在先,你胜了,我允许你加入我的队伍。”

  “——但是,”

  没等这两个他眼中的小崽子作出任何回应,他眯起眼睛,突然伸出手来:

  “有个条件。”

  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在秦游监视一般地目光下,此时猛然一抬手,几乎让他迅速地绷紧身子进入了深度戒备的状态。

  然而牛头将领却指向了他身前的时穆:

  “这个刚来的小子,也得和你一起。”

  .......

  秦游的手指松开了破金刃的刀柄。

  什么?

  他对这个牛头怪的话半个字都不信,动作隐秘的上前半步,在时穆耳畔轻声耳语道:

  “别动。”

  下一刻,一干穿着齐整,魁梧高大的士兵从门外冲了进来。

  “别动什么歪心思了。”

  牛头将领将这两人的小动作全都看在眼里:

  “老牛这儿不是菜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既然你们主动送上门来,哪里有轻松就放人的道理?都给我押去校场!”

  于是两个人高马大的妖怪士兵冲上来,将秦游时穆分开押了下去。

  在这个过程中,秦游一直用眼神示意时穆不要挣扎。他没有错过对方的眼神,但并未察觉到那份茫然失措之间参杂着的一丝阴郁。

  ****

  让秦游没有预料到的是,接下来的一整天内,两人确实正经八百的经历了一场魔鬼训练。

  大多是针对体能的训练,甚至牛头将领还一人发了一杆类似于古代鸟枪的器械,这种器械相对未来的热武器而言十分笨重,且填充子弹十分麻烦,但比起秦游想象的持刀砍人僵的场景已经好上太多。

  大约傍晚的时候,牛头将领将所有士兵召集了起来,在众妖前摊开一张地图。

  根据他所说,这张图里包括了迄今为止境外探索的全部进度。

  “每杀一只鬼,都会计入功勋。但我们的目的不是杀鬼,而是将这张地图里所有未知的地方填充,扩张,明白吗?”

  篝火的火光在牛头将领的盔甲和双眼中跳跃。

  “神鸟无时不刻都在注视着你们的一举一动,凡是被鬼附身,立刻自尽,你的家族会因此获得无量的赏赐,否则诛连九族。”

  “明日辰时出发!”

  秦游和时穆站在一众麻木垂丧的士兵中间,彼此对视了一眼。

  隔天清晨,这支队伍乘上一艘打造精良的巨轮,离开彼岸。

  作为临时被赶上架的鸭子之一,秦游心里倒是异常镇定。然而他身边的时穆则不住地站起身,凝望着窗外漆黑的海面,虽然不至于像周围那些霜打白菜似的士兵一般恐惧焦虑,但至少也称不上冷静。

  最后他干脆揽着人的腰,强迫对方坐在身边:

  “别晃悠了。”他低声道:

  “省点力气吧。”

  然而神经紧张的时穆连耳根红也不会了,只是愣愣地朝着他怀里靠过来。他不是身娇体软的女孩,身高体壮地往秦游怀里一蹭,整幅场景显得十分不伦不类。

  船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靠岸了。

  身披铠甲和鲜红披风的牛头将领举着火把,骑着一头巨兽走在最前面,他身后两侧是同样骑着巨兽的副将。那种巨兽奇丑无比,类似于巨型蜥蜴,皮毛坚硬,但却很温和,任由身上的壮汉骑在背上,兢兢业业地向前爬行着。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座荒岛,在一片黑暗中,秦游的视野范围只有火光能勉强照到的地方。在这样的环境下,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些妖怪长期生活在黑暗中,夜视能力必定很强。而他和时穆这样的人类,在这种危机四伏的荒郊野外,原本生存能力就比不过寻常妖怪,又受到视野限制,难上加难。

  但他又瞥了一眼周围那些身形高大却瑟瑟发抖的士兵,随即没了那么多顾虑。

  我可不怕死。

  秦游回头确定时穆一直走在自己身后,便很快跟上了前方的队伍。

  周围一片死寂,连虫鸣声也听不见,正在有的妖怪略微放松了一点警惕的时候,队尾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所有妖怪,包括队伍中间的秦游和时穆的飞速地回过头去,只见林中不知何时窜出了几只身形高大的怪物,黑暗中几抹残影噌噌晃过,再一眨眼,几个举着火把的士兵就被扑倒在地,看样子已经被咬了。

  秦游并未轻举妄动,虽然只是模糊的一瞬间,但他看见那几只怪物的高大身型,绝对不是普通的人类可以匹敌的。

  耳边随即响起系统的声音:

  【恭喜您解锁新型怪物:妖僵。】


第一百一十八章

  秦游来不及吐槽这倒霉系统起名的草率, 他趁队伍陷入骚乱,借着乱窜的火光抬起手里的枪,子弹准确地穿梭过那群作鸟兽散的士兵, 射中了其中一只妖僵的脑袋。

  虽然这一系列动作从外界看来十分游刃有余, 只有开枪的本人在心中暗骂一句:

  这枪太难用了。

  一个弹匣里只能装一枚子弹,每开一枪都要装填一次, 这个缺点在那非常人能承受的后坐力和仿佛随时就会炸膛的高热比起来, 简直微不足道。

  但那足有他半个手掌那么长的弹药却威力十足,当即把那正抱着妖脸啃的妖僵脑袋炸成了破西瓜。

  周围那些阵脚大乱仓皇逃窜的士兵也仿佛因为这一声枪响如梦初醒,连忙端起枪朝那群妖僵一阵乱射,枪林弹雨之中, 也不知那几只妖僵是否被射杀, 但可以保证的是那些不幸遇难的倒霉士兵受到牵连 ,彻底断绝了生还的可能。

  秦游快速地装填子弹,一枪一个,终于没再有新的妖僵从树林里跳出来, 这场混乱终于在不久后平息于刺鼻的硝烟味和血腥味中。

  然而丛林里的寂静早就被那一声最初的尖叫声撕碎,再也无法拼凑回原来的模样。

  确认几个死无全尸的妖僵再无二次攻击的可能后, 牛头将领立即下令清点存活人数。

  那些自从上船就垂头丧气的士兵在得到死亡人数的时候,脸上无一不充斥着绝望和灰败, 这些大个头们与其说是沉浸在失去队友的悲痛之中, 倒不如说是陷入了更深层次绝望以及恐惧, 恐惧下一个被鬼杀死的就是自己。

  然而秦游则听从号令清点了一下自己的所有物品,然后果断在商城里买了一把自动手木仓。

  很遗憾的是,系统为了游戏公平, 在商品的类型中设下了许多局限,不用妄想现代高科技热武器, 商城里许多高价商品都属于难以用科学解释的范畴,甚至有【火球符箓】【滑行翼】等让人难以理解的奇怪物件,秦游早就在无数次查找自己想要的商品时失望而归,干脆买了一个相对熟悉一点的武器。

  至于剩下的,等有了更多的积分再慢慢考虑。

  而一旁的时穆也因为趁乱击杀了妖僵获得了一定的积分奖励,但他并没有选择购买新物品,似乎也和秦游有着同样的考虑。

  稍作休整后,这支军心涣散的队伍再度出发了。

  没有人会对一件刚开始就遭到迎头痛击的事抱有任何期待,然而刚才的损失对于牛头将领来说似乎正在预料之中,他依然率领着队伍走在最前方,无时不刻地规划着接下来的路线。

  在接下来的路途中,队伍一共遇到了三次妖僵袭击,在经历教训过后,士兵们对于妖僵的神出鬼逐渐习惯,再也不至于沦落到魂飞魄散四处逃窜的境地。

  并且不少士兵从未见过传说中的鬼,对这些他们不能解释的怪物往往抱有对于危言耸听的恐惧,在亲眼见识过后,发现这群怪物也并非无懈可击之后,才终于燃起了一丝希望。

  而秦游和时穆则浑水摸鱼地在妖僵突袭中趁乱抢了好几个人头,全都兑换成了积分收入囊中。

  大约前行了两个钟头,队伍行至一片较为平坦的荒地,牛头将领才下令原地生火扎营。

  士兵们从粮仓里分来了一些干粮,狼吞虎咽地吃了,那些干粮是一种味道难言的面饼,原料里拌了不知名的菜汁,十分难嚼,秦游和时穆一人分了脸盘子大小的一个,艰难地挤在一个小帐篷里就着水啃。

  秦游正被那干涩的苦味噎得不行,负责发放粮草的士兵便又递过来一条黝黑的肉干,他接过来放在鼻尖嗅了嗅,差点没把刚才好不容易吃下去的东西又吐出来。

  围观周围,饿急了的士兵们无一不正胡吃海塞,生怕吃了这顿没下顿似的,甚至对这顿伙食赞不绝口。

  看来真不是他矫情,而是这玩意根本不是给人吃的。

  突然,身边的时穆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角。

  紧接着,有什么东西及其隐蔽塞入了他的口袋里。

  秦游把嘴里的面饼咽下去,低头一摸,竟然摸到了一个热乎的纸包。

  “他们吃得正香,没人注意这边。”

  时穆凑过来悄声在他耳畔说完,又坐回去继续啃了一口面饼。

  于是秦游动作隐蔽地把纸包从口袋里掏出来,拆开来看,里面是一个喷香软和的包子。

  这包子他也在商城见过,20积分一个,没舍得买。此时被塞了一个,不由得腹诽时穆败家,但又突然觉得刚才咽下去的那一口面饼噎得慌,好像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他回忆起千年后被时穆分出去的那一抹魂魄,明明只是个不完整的魂体,却仍然记得救他,记得给他送包子吃。

  秦游自诩心狠手辣铁石心肠,两三口把那包子吃了,狠心用积分买了一个,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时穆手里。

  就这样解决了午饭,营地进入了暂时的休整时间。

  士兵们得以拥有二十分钟挤在一起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同时,也有部分士兵被分配到了禁戒和巡逻的队伍,时穆和秦游得以幸免,两人靠在一起,舒缓着浑身上下疲惫酸胀不已的肌肉,闭眼小憩。

  一旦稍微进入放松状态,疲惫就铺天盖地地涌上来。

  秦游枕着时穆的肩,用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陷入了浅眠。然而没等他享受片刻这乱世中的些许惬意,营地的宁静猛然被一声惨叫撕裂了。

  不少士兵被惊醒,以为是营地外有鬼物来袭,忙不迭爬起来去摸自己的配枪,然而等他们冷静下来后,才发现尖叫声的源头在营地内。

  只见那群挤在一起休息的士兵中央,一个士兵被另一个压倒在地。

  下方的士兵疯狂地尖叫着,挣扎着,费力想把身上的妖怪推开,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他身上的士兵早已用利齿狠狠地刺穿了他的肩膀,就像一头饿犬,狠狠地撕咬着口中的皮肉。

  秦游原本已经举起枪瞄准了上方那个人的脑袋,却猛然在火光下朦胧地看到了第三个双眼结着白翳的士兵。

  牛头将领忧心的事情成了事实,有人隐瞒了自己被感染的情况。

  更糟糕的是,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的士兵们陷入了极度的恐慌。

  正常情况下,比起全然陌生的怪物,人类总是更加惧怕那些由自己熟悉的事物异变而来的事物。

  这一点在妖怪身上同样奏效。

  只是眨眼间,又出现了几个新的感染者,维持了片刻宁静的营地顿时成了妖怪互相啃咬的炼狱,秦游的自动手木枪只有五发子弹,还剩最后一发的时候,他身边距离很近的一个妖僵也疯狂地朝他扑了过来。

  一旁的时穆反应极快,一枪杆子抡过去,那妖僵被抡得一个后仰,被秦游一枪终结了性命。

  “快走,”秦游一把扯住时穆的手臂,带上东西,我们沿着来时的路回船上去。

  一路上队伍都在经过的地方做了标记,要原路返回并不难。

  营地里一片混乱,所有妖怪都穿着戎装,分不清感染者和幸存者,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牛头将领的影子,秦游果断和时穆收拾好东西,快速地朝着来时的方向冲出了重围。

  少许注意到他们的士兵也跟着跑了过来,但很快就被感染者追上扑倒,一口咬穿了脖子。

  秦游听着身后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和枪声,举着火把,头也不回,只知道拽着身旁的时穆全速地向前奔跑。

  不知过了多久,那场致命的骚动终于被他们甩到了身后。

  秦游沿着标记,谨慎地前行,也许是因为某种事情糟到一定程度就还会更糟的定律,周围不知什么时候起雾了。

  空气里充斥着一股怪异的的气味,视野也严重地受到了阻碍。

  就连他手中火把的光线也正在逐渐变暗。

  当他意识到事况的诡异之时,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被绊倒,还在身旁的时穆及时将他搀扶住,才避免了摔个狗啃泥的结局。

  秦游皱着眉,回头望向时穆的方向,却发现那张熟悉的脸也越来越模糊,逐渐也陷入了黑暗中。

  印入眼中的最后一幕,是时穆焦急的面孔。


第一百一十九章

  秦游背后一凉。

  他的掌心里依然可以清晰地体会到时穆手掌那种并不柔软的触感, 也许是因为奔跑中大量出汗,那平时相对干燥的掌纹中泌出一层湿热的汗珠,又随着两人交握的姿势被不见天日地捂住, 那触感着实称不上美好。

  但也提醒着在黑暗中表情空白的秦游:他的意识并没有随着视力消退, 还可以清醒通过其他感官感知周围的一切事物。

  身旁的人也随即从秦游缓慢下来的脚步和没有聚焦的眼神中察觉到了这一点。

  秦游失去视力,也顾不上时穆在一旁火急火燎地凑上来查看自己突然罢不干工的双眼, 他率先攥紧了对方的手掌, 低声道:

  “林子里的雾气有问题,把鼻子捂住,别吸入更多了。”

  似乎古往今来总有上帝关一扇门开一扇窗的说法,但对于现在两人来说, 当下不止门窗都锁死了, 后路也断了,可能就连下水道都被上天这不知是否存在的老家伙不怀好意封锁了起来。

  这下他们不但身后跟着一批新鲜的行尸走肉尚未真正脱险,又要因为秦游这说出走就出走的视力陷入更加危险的局面。

  秦游再怎么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倒也不可能因地一蹶不振, 他暂时不再自虐性地去思考那些关于“这毒雾是否只是暂时性的”“自己的眼睛还能不能好”的问题,索性苦中作乐地将搀扶着自己的时穆当作大型导盲犬, 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人向前走。

  他怎么没事呢?

  这样的疑惑在秦游心头盘踞了短短一秒,活生生地被身后一阵他提心吊胆许久终于应现的动静冲散了。

  秦游就像是个浑身炸毛的大型猫科动物, 极富身残志坚精神地来了听声击物, 抛下手中火把掏出枪, 朝着那阵动静的源头一个点射,也不知道究竟打中没有。

  他看不见那颗子弹就如同打入漩涡里,没能掀起什么波澜。时穆揽着他的肩膀, 抬手将离两人最近的两头妖僵解决掉,他泄愤搬握紧因为酸麻和颤抖而有些不太灵活的五指, 在秦游身前弯下背:

  “到我背上来!”

  秦游听见两声重物倒地的沉闷响动,顿时明白了时穆的意思。

  恐怕身后的妖僵比他想象的更多,到了一种光凭他们根本无法硬碰硬,只有撤退一条活路的程度。

  可是他虽然目不能视,手脚却也健全,远不至于到爬上他背的地步,或者说他忽略了什么?

  秦游只是顾虑了一秒,他这个大男人往时穆身上一趴对方还能跑多快这件事,又一声几乎响在他耳边的枪响,顿时使他得残废程度一路飙升,耳朵里嗡嗡一阵轰鸣。

  好似他身处于阿鼻地狱,四周都是吃人的巨口,稍微把手足伸出一截都会被血腥的利齿绞断——他却什么也看不见。未知的恐惧在黑暗中无限放大,最终化作铺天盖地的巨浪,试图将人从头到尾吞噬殆尽。

  地动山摇的脚步声如同丧钟敲响,正在无限从身后逼近。

  秦游退后一步:

  “你先走。”

  好像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就经历过无数次无能为力的感觉,扮演了无数次累赘。

  他可以忍受独闯刀山火海,被无数利刃挫骨削皮,被狱火焚成灰烬;但唯独不能忍受自己全须全尾地坐以待毙,对周遭的一切束手无策,甚至仰仗别人出手相救。

  秦游看不见时穆难以置信的眼神,他将手里的枪扔过去,轻描淡写道:

  “接着,我拿着也是浪费子弹,你赶紧——”

  最后一个字被时穆的动作强行打断。

  他以一个蛮横不讲理的态度,将秦游打横抱起来,头也不回地朝着包围圈中唯一的突破口狂奔。

  他脚下是满目苍夷的龟裂的泥土,稍后不慎就会一脚陷进裂缝之中,被这片吃人的土地永远留下来,沦为身后那些穷追不舍的庞然大物的美餐。

  时穆几乎是凭借着一股不要命地疯劲,抱着秦游冲出重围,他的双腿好像失去了知觉,只知道向前跑,不断地向前跑,他什么都来不及想,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和秦游一起逃出去。

  秦游被迫搂着他的脖子,还没有从错愕中平复过来,只听见耳侧剧烈的喘息声,但时穆的手臂却异常地稳,好似那中间填着的不是活人的血肉,而是钢筋铜铁。

  他一瞬间竟然快忘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只是个刚成年。

  然而事态紧急,由不得秦游感伤这任由搓扁揉圆的小崽子很快就能脱离掌控,迎面而来的是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似乎是无数树木轰然倒塌的声音。

  他只感觉到一阵滔天的风浪猛地劈过来,被时穆的背挡了大部分,零星的灰尘和渣滓糊了他满脸,在这种宛如天灾一般地动静之中,时穆如同一艘在滔天巨浪中翻滚的小船,终于被折断桅杆,掀出几十米远。

  饶是如此,时穆的双臂仍然如同铁钳一般死死地箍着秦游肋骨,好似除非有一把大砍刀生生将他两个手臂剁掉,再无任何办法能让他松开手。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两人阴差阳错之间掉入一条天堑般的裂缝之中,顺着陡峭的岩壁一路滚了下去。

  秦游的额角不可避免地磕在一快突出的山石上,在天昏地暗的眩晕中终于不省人事。

  ***

  再醒来的时候头痛剧烈,但微微透进眼中的光线差点没让秦游鼻子一酸。

  失而复得,人才会后知后觉知道珍惜。

  他坐起身,好似跟十五个大汉打了一场群架一般浑身散架一样地疼,时穆贴在肩侧,全身的重量都支撑在岩壁上,感受到身旁的动静后睁开眼,满眼都渗透着疲惫。

  秦游皱眉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发现虽然浑身酸痛,但整体构件没多大损失,还能行动自如,便借着身旁一只手电筒的光去看时穆的情况。

  这一看,他不由得皱起眉。

  时穆的一条腿蜷着,另一条腿则伸长了摊开,脚踝处肿得老高,一看就是骨折了。

  再看他的手臂,也虾米似地缩在小腹前,秦游只是微微一碰,就感受到手下的一阵哆嗦。

  其实也在意料之中,秦游朝头顶望去,几乎看不见这座岩壁的顶部,从这么高的地方坠下来,没有摔个粉身碎骨,也是奇迹。

  然而他却勉强还能活蹦乱跳。

  秦游不是傻子,不需要思考也能猜出自己被时穆抱着坠落的途中发生了什么。

  “没事。”

  也许他的目光太具有存在感,时穆抬头冲他笑了笑,若非脸色过于苍白,那笑容跟秦游之前见过的没多大区别。

  秦游仔细检查了他身上的其余伤口,发现的确只有那两处骨折最为严重,他找来几根木头简单固定了一下,又取下腰间幸存的水囊,给时穆喂了一些。

  紧接着,他仰头看了看缝隙外的天光,开口道:

  “我们得想办法出去。”


第一百二十章

  这句话似乎对于一个因为带他死里逃生而落得一身重伤的人来说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然而秦游环视了一圈两人所在的谷底, 周遭全是随他们一同坠落下来的乱石断木,一眼望过去别说植被或者水域,连一头能叫唤的怪物也没有。更何况自他醒来过后, 能明显地察觉到周围温度的骤降。

  如果牛头将领那边也全军覆灭, 情况倒也不算糟糕到极点。但如果有和他们一样的幸存者逃了出来,开走了唯一能离开这里的轮船, 照时穆现今的状况, 他们能在这个现象丛生的孤岛上坚持多久?

  “还能走吗?”

  秦游半蹲下来扶着时穆的肩膀,试图支撑着对方站起来,他小心地不去触碰那条伤臂,然而当时穆搂着他的肩勉强站稳后, 刚显示出一点转移重心的意图, 整个人就再度垮了下去,差点再度摔回地面,好在秦游一手揽住他,将他全身的重量转移回自己身上。

  时穆骨折的那条腿几乎不能触地, 伤情似乎比秦游肉眼看到的更加严重,他原本顾忌因为不恰当的动作导致骨折进一步恶化, 但现在看来架着对方走也称不上是一个更好的决定。

  短短几步路,虽然时穆一声不吭, 但秦游不经意碰了碰他的后颈, 便摸了一手的冷汗。

  于是秦游俯下z身:“上来。”

  时穆没逞强, 吃痛地绕开伤臂,另一只手臂搂住秦游的脖子,顺从地伏上去, 而秦游此时也顾忌不了太多,十分不拘小节地用手掌拖住那皮糙肉厚没受什么伤的臀部, 就着时穆用别扭姿势端着的手电筒的光,朝眼前的黑暗走去。

  谷底十分狭窄,越往前走,前方的道路只勉强允许一人经过,有的地方被乱石拦住,一步迈不开,得借助外力翻过去。时穆几乎像一个残疾的树袋熊,用完好的一只手臂和一条腿死死地圈在秦游这棵因为路途坎坷而颠簸不断的树上,他全身都痛,骨折引发的疼痛,还有从高处坠落时因为猛烈的冲撞导致的腹背的闷痛,然而他压抑着剧烈咳嗽的欲v望,只敢间歇小声咳两下,然后出于将脸埋在秦游颈间,贪婪地嗅掺杂在汗味和尘土气中间的一点洗衣液的味道。

  好像通过这样的方式,他身上的阵痛感就能减轻一些。

  也许连上天都觉得这一路的倒霉事实在天理难容,于是终于施舍般地给予了两人一点奇迹。

  秦游背着时穆在这乱石缝隙里步履维艰,他生怕随时会走到头,而头顶的那道微弱的天光却如此遥远,岩壁上怪石嶙峋,却没有任何着力点,即使他能通过系统商场里的道具勉强爬上去,可时穆怎么办,而上面等着两人的又会是什么?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艰难地从岩缝里钻出来时,眼前的一切让人豁然开朗。

  又是一片树林。

  仍然阴森诡异,使人无时不刻提心吊胆,却没有了上面那片丛林间弥漫的毒雾。

  而更让两人诧异的是,在这片树林里,他们与包括牛头将领在内的一群幸存者阴差阳错之间再次碰头。

  据这些士兵描述,他们的经历和秦游两人类似,也在逃亡之中遭遇了地震、风暴,以及成群结队的怪物,随后掉入谷底,找到了这片森林。

  队伍折损过半,幸存者里不乏情况不容乐观的伤员,简直称得上一群残兵败将。虽然新发现使得这一趟出征称不上一无所获,但眼下的情形也容不得牛头将领执意向前推进。

  于是他大手一挥,决定先撤退,将这片新区域作为给上级的交代。

  随行的军医提出对时穆的伤势做进一步处理,那个军医是个麋鹿妖,即使身型在一干士兵之中还算瘦小,但毕竟也是妖怪,秦游怕它把时穆治出更多毛病,一直在旁边围观,却发现对方的手法十分娴熟,也不存在他想象中的血腥暴力。

  “他需要休养一段时间,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跟着队伍出征了。”

  麋鹿军医摇头叹息道:

  “你们俩这样长得又瘦又小的,恢复速度慢,这样的也来参军,真造孽。”

  秦游无言以对,低头就撞见时穆那双眼睛,莫名觉得有点像是听见要被主人抛弃的小狗,于是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高耸的岩壁断绝了队伍的后路,他们不可能再原路返回,只得期望森林的那头是这座孤岛的边缘,沿岸走,就能找到停泊在岸边的轮船。

  这个期望得到了应证。

  上船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大半天时间,所有士兵都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他们望着从岩壁后慢慢显现出全貌的轮船,有的妖怪甚至当场跪倒在地喜极而泣,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神鸟保佑”。

  时穆靠在秦游肩头,累极了一般地阖着眼,眉头却紧皱着,完好的那只手紧紧地拽着秦游的衣角。

  仅仅是过去两天时间,好像又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由于两人在荒岛上为了积分杀了不少妖僵,被牛头将领认定为杀敌有功,上报之后,秦游和时穆都获得了一笔颇丰的赏赐;有幸或者回来的士兵们也拿到了或多或少的奖赏,而那个被感染却瞒报,害死了不少同伴的士兵,据说遭到了满门抄斩的惩罚,全家上下老小原本就穷困潦倒,经此一举殃及池鱼,让人唏嘘不已。

  至于崖壁下的新发现引来了上层多大的关注,秦游便无从得知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白天去校场操练,晚上照顾伤患,忙里偷闲地去桥对面第二道关卡周围那未竣工的闹市打听关于彼岸中心——京都和通天楼的一些消息。

  在此期间,他偶然也能触发一些支线任务,也就是因为这一层契机,阴差阳错地撞见了传说中的“贵人”。

  这贵人就是老刘口中的京都贵族金氏的家主,也是通天楼大司马,金平老爷。

  这金平老爷也是个牛头妖怪,但比起牛头将领魁梧强壮的身材,他却显得身宽体胖,啤酒肚被雍容华贵的衣袍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走在凶神恶煞的牛头将领身前,显得尤为慈眉善目。

  秦游刚完成一个跑腿的小人物赚了点积分,正巧路过这方圆百里赫赫有名的鸿雁酒楼,却正巧碰见这官老爷携牛头将领酒足饭饱地从楼里出来。

  秦游只瞥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转身打算混入人群,却没想到就在这时,他无意间瞥见了对面楼上某个正对酒楼大门的窗台上闪烁着的反光点。

  他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但情况紧迫,他来不及做任何提示,双腿早就迈开,朝金平的方向奔去:

  “趴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好在那金大司马虽然大腹便便, 但远不及脑满肠肥的地步,他因为来往的人流中突然爆发的骚动声迟疑了一瞬,顿时大惊失色地后退一步, 幸而被身后迅速反应过来的牛头将领一把扑倒在地。

  一支泛着冷光的银头箭破空而啸, 就擦着这位金大人的大腿,牢牢地钉在了石砖间的缝隙里。

  生生将那奢华的布料刮出一道骸人的口子。

  而此时的秦游早就从人流中穿梭而过, 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做工粗糙, 但还算趁手的弹弓,随手就捡了一枚石子,然后拉开弹弓,眯起一只眼睛瞄准。

  对面楼上的弓箭手见以及不成, 便迅速撤弓打算逃走, 却被秦游一石子射中了脚踝,生生被绊了一个踉跄,一瘸一拐地跑进了楼梯口,混入了来来往往的宾客之中。

  然而牛头将领将惊魂未定的金大人从地上搀扶起来的第一件事, 就是怒不可遏地指挥着从各处匆匆赶来的几个随从:

  “别让刺客跑了!”

  金大人此番一行称得上微服出访,随身带着的也就是几个府兵, 在这初建成的热闹街坊里逛了一圈,或许压根想不到这里的下等妖怪有胆子兴风作浪, 一时兴起便嫌身边的府兵碍事, 随手遣散, 就留手下心腹牛头将领一人作陪。

  谁知道如此这般,便让暗地里的歹人有了可趁之机。

  秦游倒对这些大小妖怪之间的恩恩怨怨毫无兴趣,但这的确是一个接近通天楼的小契机。

  他在沉入血池的时候, 曾朦胧地目睹时穆打败觅罗的那一幕以及回到房间时失魂落魄的模样,自然也就将他们之间的对话听了进去, 只是最近的时候才猛然想起了具体内容。

  什么叫神鸟的另半部分心脏?如果火种是真的,那么除了炼化火种的那部分,另一半除了时穆的体内,还能在哪里?

  他想借此机会弄明白千年前的觅罗究竟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

  正巧,如同瞌睡时被递了个枕头,系统发放了一个任务:

  “从刺客手中保护金大司马。”

  秦游背手上前,拦住了几个被殃及池鱼,马不停蹄地奔向对面的侍卫。

  “刺客被我用石头射中左脚踝,应该留了道印子。”

  这两天正逢下雨,地上湿漉漉的一片,秦游捡石子的那只手上还糊着泥印。

  侍卫莫名其妙之中,有点被人救于水火的激动,忙不迭感激地点点头,就冲进了对面的楼里。

  这一幕自然也被身后的金大人看进了眼里。

  这个身宽体胖的牛头妖怪被确认毫发无损后立刻放宽了心,它捋了捋胡须,赞赏道:

  “我看这小伙子的反应比我府上那些饭桶快上不少,这外围市井之中,竟然也有这样机警的年轻人。”

  “方才也多亏了他的提醒,”

  牛头将领比他更早发现秦游的身影,察觉到对方的目光,他则朝哪个方向微微颔首,并回以肯定的眼神。

  “不瞒您说,这小子是我手下的新兵蛋子......”

  “哦?你手下的?”金大人面露惊讶:

  “这么看来,你可得替我好好奖赏一番。”

  没过多久,刺客就被冲进楼里翻了个底朝天的侍从五花大绑的拖了出来。

  那是个瘦小的鼠妖,也不知哪里来拉弓的力气,他慌忙逃跑的时候只来得及匆匆卸掉伪装,却忽略了左裤腿上的泥印,呗秦游早提前知会过的侍从们抓里个正着。

  然而当侍从们试图逼问他是被何人指使的时候,鼠妖两眼一翻,竟然是吞毒自尽了。

  原来是死士。

  这幕后的牵连已不是秦游所能够涉及的,于他而言尘埃落定后,他确定在这位金大人跟前留了点印象,便功成身退了。

  ***

  没清净几天,军营里又传来了要出征的号令。

  包括秦游在内的这些最底层的新兵并不知晓,上次出征发现岛屿上一片未被灾难和鬼物感染的净土的消息,在通天楼里掀起了一阵巨大的波澜。

  上层社会里关于彼岸对面的看法简直众说纷纭,有人认为那里原本就是彼岸的一部分,是楼主统领的土地,只不过由于怪物的肆虐使得这部分领土的失落;另一部分则认为那是片诅咒之地,只要踏入一步就会遭受无穷无尽的灾难,而彼岸的生灵门唯有在神鸟的庇护下,才能免受诅咒的侵蚀。

  持两种不同观点的人则形成了表面风平浪静,私底下却水火不相容的对立两派,据说当今的楼主更是前种观点的推崇者。

  而上次出征的发现,则为□□这群贵族和官员们的野心煽风点火,让他们喜出望外。

  于是更多的资金批下来,又吸引了更多新兵入伍,将下一次出征推上日程。

  然而时穆的伤却并不是几天之内就能恢复的。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而系统商城里的物品最多能治愈一些皮肉伤,他的腿伤本就严重,又得不到科学的手术和护理,只能慢慢养着。

  他不愿让秦游费神照顾,能独立完成的事情都自己咬牙去做,康复速度更是难以见长。

  生病就意味着许多的不便和难堪,先不说秦游原本就不是事无巨细的人,他刚开始的时候有心一手包办,却不慎撞见时穆惶恐和懊恼的眼神,那份懊恼当然不是针对他的,但也同时让他意识到了什么。

  时穆无非是恨自己成了累赘,惶恐时间一长遭到厌烦,又因为在倾心的人面前呈现这幅模样而羞恼难堪。

  但左右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时穆从来不会在秦游面前展露这些。

  直到第二次出征的消息传来。

  时穆这幅样子如果同去就是死路一条,这也导致他这段时间心中的郁结被引燃,在临行的前一天,凄然抓着秦游的手。

  他们上次只是去了一日不到,就经历了死里逃生,他一想到秦游此次独自前去可能会面临什么,便无法避免地感到恐惧。

  “这次可以不去么?”

  时穆咬牙问道。

  “我马上就会好,那时我们再一起,行吗?”

  秦游挑眉:

  “你当那老牛头手下管着的队伍整天是在过家家?”

  时穆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话幼稚。

  他红着眼,倔强地抓着秦游不肯松。有一阵声音在从心底里钻出来,在他的耳边讽刺他的懦弱。

  如果他能强大到足以保护秦游的地步,又怎么会沦落到这幅丧家犬的模样?

  也许一切都是在这一刻,或者又是在更早,于他心底埋下了一颗种子。

  秦游最终用两件东西安抚了这只他眼中的,舍不得主人离家的幼犬。

  一条丝绢。是做系统任务时奖励的,一送就送了一对,据说有隔空传信的功能,可以将持有手帕的一方的话通过刺绣图案的变化传达给另一方。

  并且一共只能使用三次。

  不得不说,不愧是奖励品,因为它的功能确实十分鸡肋。

  但也很适合时穆这个没手机的现代人。

  另一件物品,则是他无名指上的戒指。

  时穆游移不定地接过去的时候,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他最大的顾虑和心结,就这样被始作俑者及其坦然地递了过来。

  “看里面。”秦游勾唇朝他笑道。

  时穆将戒指翻转过来,只见内侧刻着两个大写字母。

  竟然是他的名字。


第一百二十二章

  在时穆养伤的这段时间, 秦游虽然通过触发一些支线任务赚取了一些积分 ,但终究是杯水车薪。要想在这个生存游戏中存活下去,他和时穆必然会遭遇拥有高积分且实力强劲的怪物, 除了不断赚取高额积分提升自己的竞争力, 他没有其他能够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中活到最后的办法。

  所以秦游在随军出征的过程中,在恰到好处地降低存在感以保证不过分出引起他人注意的前提下, 他干活异常卖力。

  其实这支军队的定位模糊且滑稽, 所以往往令大多数保守派的贵族们嗤之以鼻,认为这群自不量力,不将神鸟庇护放在眼里的同族只是在资助不值钱的蝼蚁们源源不断地上前送死,却又好面子套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然而对于身处队伍的士兵来说, 他们所谓的“出征”又何尝不是令人啼笑皆非。

  他们的敌人是未知的灾难和没有神智的怪物, 他们所谓征途,是要么屠杀,要么在覆灭一切的灾难中垂死挣扎。

  于他们而言,胜利是什么?

  没有人能给出确切的答案。

  兵营里招收的大批新兵填补了之前死亡伤残人数的空缺。与之前不同的是, 在大片灰败忧愁的面孔中间,参杂着几个不至于那么悲惨的陌生脸容。

  “如果对岸真的有安全的地方, 我就和我的母亲搬去那里。”

  有个新加入的士兵在船上说道。

  所有人都对于他这天真的想法都不以为然,除了那些了解这个年轻熊妖近期遭遇的妖怪。

  他和他的母亲相依为命, 并刚因为拆迁被赶出了赖以为生的旧房子, 只能四处流浪, 迫不得已才选择入伍。

  然而他的绝望和无可奈何,只能称得上整支军队中十分渺小的一部分。

  牛头将领规划的航线仍然优先抵达之前的那座岛屿,队伍里准备了比上次更丰富的辎重, 他上头的贵族们似乎这次野心不小,除了要将那座岛上的大致分布全都摸清楚, 甚至还有进一步探索海上其他区域的打算。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当他们按照原先的路线航行到一半时,海上突然狂风大作,倾盆大雨和滔天巨浪严重阻碍了船队航行,风暴将这天地间如同沧海一粟的轮船玩弄于鼓掌之间,仿佛有上天伸来的无形巨手正在把军队拖拽进未知的深渊中。

  士兵们在颠簸的船舱里拼命抓住身边可以够着的一切能够稳定身体的物体,舷窗外是劈头盖脸涌来的飓风和海水,即使他们身强力壮,却不免在天灾里显得无比弱小。

  情况稳定一点后,秦游一巴掌拍醒了一个郑抱着栏杆嘴里六神无主地喊着“神鸟保佑”的士兵,他才手忙脚乱地跟着其他人一起找容器将船舱里的海水舀出去。

  风暴停下后,轮船已经偏离航线很远。

  海面上却起了浓雾。

  屡遭不顺的牛头将领这下就算再不甘心,也只好下令返航。

  殊不知天意弄人,在浓雾和罗盘针失灵的时候情况下,船迷失了方向。

  漆黑的天空不时被惨白的闪电劈开,紧接着是撼天动地的雷鸣,士兵们蜷缩在潮湿的船舱中,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绝望。

  秦游同样坐在角落里,他听见隔壁地舱室里牛头将领和副将压低音量的争执声,手里握着那方早已湿透了的手绢。

  他想了想,最终觉得没必要浪费一次使用的机会,又再度揣回了口袋里。

  自从他从系统的仓库里接受这份奖励品时,便一眼认出了这是千年后时穆分出的那部分灵魂递给自己的东西。

  原来那张传递了最后一次信息就灰飞烟灭的丝绢,是他曾经亲手交给时穆的。

  只用三次就会失去效果的物件,对方是怎么保留这么长时间的?

  秦游靠在舷窗前,默不作声地将这些疑问抛向脑后,观察着窗外的景象。

  不知过了多久,他浑身一紧,连忙调整姿势探出窗外——

  时间前方浓雾笼罩之中,幽幽地显现出一抹岛屿的轮廓。

  ***

  距离秦游随军远征已经过了三日,一去就是渺无音讯。

  时穆不知多少次从无穷尽的噩梦中惊醒过来。

  背后的衣料早已被冷汗浸湿,心脏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一般疯狂跳动着。他撑着冷硬的床铺坐起身,无可回避地回忆起梦里的片段。

  他徒劳地妄图抑制住梦魇的侵蚀,将无名指上的银戒拿到月光下看。

  这三日来,这个小小的戒指是他唯一的慰藉。

  冷硬的金属表面隐约倒映出一抹形销骨立的虚影,时穆看不清这模糊的影子,却猛然对那麻木的目光憎恶不已。

  一声巨响后,他忽略被自己砸出裂缝的那面墙壁,以及指背关节上斑驳的淤痕,他平复呼吸,仿佛从来都没有这样冷静过。

  时穆取出枕下的丝绢塞入贴身的口袋里,随后披上大衣,妥善准备了一切可能派上用场的物件,面不改色地承受着伤腿的剧痛,缓慢下床,推开房门走出去。

  破败的院子里,月光依然惨淡。

  时穆刚踏过门槛,突然一阵心悸——

  对面的窗户里透出来昏暗的烛光,而在这烛光中,一张惨白的面孔俨然朝着自己的方向,嘴大张着,神情里写满了恐惧。

  纵使那张脸被老旧泛黄的窗户纸遮掩得朦胧不清,时穆仍一眼识别出了它的主人。

  是屋主老刘。

  且他的脸上已经泛起青灰色,扭曲的五官也早已僵硬,恐怕已经死去多时了。

  是谁?

  是谁在两人熟睡的时候找到这里,且悄无声息地将老刘置于死地?

  答案昭然若揭。

  时穆立刻退进屋里,将身体掩于门框背后,口袋里的手指早已搭上枪的板机,大脑也随即冷静克制地运作起来。

  敌方既然能在不知不觉之间取走老刘的性命,杀他一个腿脚不便的伤残人士岂不是手到擒来?

  是尚未知晓他的存在?敌人已经离开了,还是正蛰伏在黑暗中的某处,正默不作声地观察着自己,寻找下手的机会?

  时穆还没来得及分析具体的状况,便猛然呼吸一滞,仿佛野兽与生俱来的直觉一般,他的神经末端被某种难以言表的物质触动,以一个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反应速度回过头去,朝着背后的黑暗开了一枪。

  枪是消音的,子弹旋入空气的声音如同鬼魅,并且终止在不远处的某一点。

  不知名的物体轰然倒下。

  时穆不敢贸然上前,枪口仍然对准那个方向,另一只手则摸索着点燃了手边的烛台。

  昏暗的烛光照亮了地上那具不明物体。它的身体很像是某种直立行走的猿类,胸膛处有一个焦糊的弹孔,再往上看,这个怪物的脸被一张青面獠牙的鱼脸面具彻底地遮掩住了。

  时穆尚未看清那张面具具体是什么模样,因为同一时间,他感受到了来自门外的四面八方的目光。

  树下,井边,屋檐上,所有地方似乎都蛰伏着这样难以辨认身份的怪物。它们正伺机而动,妄图在老刘死不瞑目的眼里,终结这处荒山野岭苟延残喘的第二个生命。


第一百二十三章

  牛头将领的那艘船队在狂风暴雨中如同沧海一粟, 除了靠岸,他们别无选择。但所有士兵心知肚明的是,眼前的那座仅在浓雾中露出冰山一角的岛屿, 或许并非救命稻草, 而是龙潭虎穴。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并未在岛上发现任何之前遭遇过的怪物, 这里似乎是一片死寂之地, 别说虫鸟的鸣叫,除了海浪拍岸的声音,也许只有在场的生物能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声。

  在短暂的休整后,牛头将领下令分头搜寻, 而秦游莫名其妙成了其中一支小队的头领。他本着能摸鱼就绝不受累的心态, 打算就在牛头将领规划的方向上随便溜达一圈,然而阴差阳错之间,还真让他找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他和那支小队在距离营地大约十里的地方发现了一座断桥,那桥很旧了, 桥索锈迹斑斑,仅剩数块腐木组成的桥身因海水侵蚀长满了苔藓和真菌, 桥对岸则被浓雾笼罩,仅能勉强看出一些参差不齐的轮廓, 在昏暗的海天之间如同一张深渊巨口, 随时会吞噬妄图靠近的一切。

  但秦游的注意力很快被另一件事物吸引。

  桥下, 海水湍急之处,隐约浮现出一座庞然巨物——

  尽管它的表面被大量的浮游植物覆盖,大部分结构早已支离破碎, 但秦游还是凭借极佳的视力一眼看出了那是一架坠毁的直升机。

  在他所处的这个世界,甚至身后还站着身披甲冑、造型千奇百怪的怪物们, 这座陌生又熟悉的物体让他莫名有种时空交错的恍惚感。

  随即秦游意识到了什么,将目光投向桥对岸的那些在浓雾里显得阴森可怖、却莫名深深吸引着他的轮廓。

  显然他对那些并不陌生。即使他失去了太多的记忆,但大脑内一些模糊的片段告诉他,那是属于他的故乡的最为常见的景象:

  高楼林立,人潮涌动。

  这次远征在两天后草草落幕。虽然远达不到预期的目标,至少船队在没有伤亡前提下,开拓出了一条全新的航线,已经足够向身居高位的那些贵族交代。

  而关于秦游的意外发现,则是以“发现一座断桥,但因无其他过桥途径只好无功而返”的理由,随便应付了过去。

  他只是尽力按耐住了只身前往的冲动,并认为这个发现有必要回去告诉时穆。尽管通过之前的推论,他一直以为改变未来的契机存在于彼岸世界的权利中心,也就是通天楼。

  然而当秦游跟着船队又经历了一番波折,推拒了庆功宴,匆忙赶回了老刘家里时,等待他的只是人去楼空的破旧小院,遍地狼藉。

  时穆下落不明。

  ***

  “看上去是贵族的亲兵,乌压压的一片直接闯进去了,那倒霉的农户尸体发臭才被巡街的发现,不过下等人的命谁会管?自然就不了了之了。至于你说那位,是真的没人见过。”

  情报贩子吐了一口烟,将手里的纸币数了又数,然后满意地揣回腰包。

  “知道是哪边的势力么?”

  “哪能知道?干我们这行是来钱快,但前提是有命花。做事情这么瞒天过海的,你自己往通天楼边上那几派里猜就完了。”

  这情报贩子张了一张贼眉鼠眼的脸,一双狭小的眼睛滴溜转了一圈,朝秦游挑了下眉毛:

  “兄弟,我看你是熟人介绍,奉劝你一句,别继续查下去,不然小命不保。想开点,毕竟你我这样的,在那些王侯贵族眼里简直蝼蚁不如,高兴了就留着,不高兴就捏死,哪有那么多计较。”

  他见秦游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就知道自己的好心大概率被当成了驴肝肺,于是环顾了一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

  “不过如果你实在想找死,我也拦不住,只要你有能耐,能搭上镜先生那条线。”

  “谁?”

  “镜先生。”情报贩子眯眼笑道:“往好听了说,他就是干我们这行的头头。这彼岸地界发生的所有事,没有哪一件是他不知道的。当然,我只是给你指条明路,能不能行得通,看你自己的本事。”

  这句话成为了秦游通过牛头将领的引荐,决定为金氏家族效劳的一个契机。

  原本他曾阴差阳错救了金大司马一命,又于牛头将领口中在两次远征里立下大功,于是从一个随时命丧黄泉的底层士兵不太光荣地晋升成了金氏手下第一个下等出身的死士。

  秦游天生有做这一行的天赋,人类相比于妖怪而言显得袖珍的身躯最适合遁形于黑暗,再悄无声息地取走任务目标的性命。他虽然有意收敛锋芒,但仍然很快成为了金氏手里最锋利的刀刃之一。

  关于那座岛屿上的断桥,以及断桥对岸的一切,他只得暂时抛在脑后。

  当前的目的,就是找到时穆,并通过金氏一点点靠近通天楼的权利中心。

  秦游可以确信时穆没有死,第一是系统从未有过相关提示,第二则是某天他在一次暗杀任务中,收到了通过系统赠送的那张功能鸡肋的丝绢传达的信息。

  只有短短几个字:

  “无碍,勿念,会尽快去找你。”

  但秦游显然不是被动的人,在他摸鱼了一段时间后,由于帮金大司马解决了一个棘手的眼中钉,竟然真的得到了一个拜访那位传说中的镜先生的机会。

  尽管名义上为金氏卖命了这么长时间,除了暗杀目标为某些权贵人物的时候,秦游仍然不具有能出入中央境域的权利。所以他自从在这个世界回到千年前的时空后,第一次来到这么深入彼岸腹地的地方。

  那是一座深山古寺,从山腰远眺,斜后方就是高耸入云的通天楼。

  两位小童引秦游穿梭过鳞次栉比的塔林,来到一座烟雾缭绕的偏殿。

  路途中秦游一直在不动声色的观察四周,发现这座古寺所供奉的神像无一例外,都是凤鸟。

  那些庄严肃穆、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凤鸟,与他记忆中千年后的时穆饲养的那只肥鸡最后变化成的形态,竟然有八分相似。

  但秦游还来不及多想,两个长着兔耳朵的小童毕恭毕敬地敲了敲门,然后便离开了。

  门开了,秦游走进去,虽然在这个世界待了这么久,他对这里的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早已见怪不怪,但在看清殿内的情景后,还是不由得眼皮一跳。

  那就像是一座有章鱼的足踃组成的小山中,包裹着一个属于人类的、身着宽大祭祀服的上半身,十分具有西幻克苏鲁色彩,在古老肃穆的殿堂里,显得极具视觉冲击力。

  而秦游在这庞大的生物面前不得不仰头,才能勉强与那称得上人类的部分对视。

  但定睛一看,并仔细辨认那张面孔后,他愣住了。

  那张脸他非常熟悉。

  是让他来到千年前的罪魁祸首,也就是静檀的脸。


第一百二十四章

  同时, 这一幕也瞬间唤醒了秦游的那些不太美妙的回忆。

  他遍体生寒,就像应激炸毛的毛一样脊背微弓,做好了随时从系统仓库里掏出武器的准备, 虽然不知道这些靠自己在异世界给资本搬砖赚来的血汗钱换取的武器, 以及生活在底层数次绝处逢生锻炼出的身体机能和反应能力,对这个比血池里的章鱼怪静檀还大了足足一倍的庞然巨物究竟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然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上却仍然如同千年后一般, 一片寂然。

  甚至他伫立在那里, 就如同寺庙里威严肃穆的佛像,面上无悲无喜,却让人心生畏惧,不敢直视。

  秦游很快就发现那张脸虽然和记忆里的如出一辙, 但仍然有略微的不同。这个“静檀”的面部轮廓更加英挺。通俗来说, 比起他熟知的那副雌雄莫辨的五官,多了几分男人味。

  而对于访客的到来,那双漆黑的瞳孔中没有丝毫波澜,似乎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秦游良好的心理素质使他能在极快的速度中掩饰自己的慌乱, 迅速镇定下来:

  “我想问几个问题。”

  静檀一动不动,若不是那些交叠的腕足的形态过于鲜活, 秦游几乎都要怀疑他的确只是一座置于庙里的佛像。

  “时穆现在在哪?”

  眼前这位情报小贩,乃至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异世界地位颇高的金大司马口中都无所不知的镜先生, 再加上千年后对方在通天楼里的特殊地位, 秦游毫不怀疑他会对时穆的存在以及下落一无所知。

  然而他话音落下, 甚至回声在这空旷的殿堂里回荡了好几圈后,静檀,不, 镜先生还是毫无反应,仿佛在跟他玩一二三木头人。

  秦游默默地将自己肌肉线条流畅分明的手臂和时间的粗壮的腕足对比了一番, 不耐/烦的心情又平复了一些。

  他继续问:

  “掳走时穆的势力是谁?通天楼楼主究竟是神鸟还是觅罗?”

  “......”

  “你见过我么?为什么要把我送到千年前?如果火种是神鸟的半个心脏,为什么时穆要问觅罗另一半的下落?”

  “那只红尾胖鸡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还有....你到底男的女的?”

  秦游还惦记着静檀的捆绑和扔血池之仇,见对方一直一动不动装雕像,便越问越离谱,大有把这头大章鱼的祖宗十八代都刨根问底一遍的气势。

  没想到最后一个问题话音还没落下,突然眼前离自己最近的一条腕足“蹭”地一下,闪电似的朝他伸了过来。

  秦游也在瞬间朝着那条足鞘开了一枪。

  打中了,但就如同打在密度极高的金属上,那颗子弹螳臂当车似的被压缩成了不堪入目的一团,弹向了黑暗之中。紧接着,秦游就如同千年后一样被那条足鞘卷了起来,那把在系统里价格还算昂贵的枪被巨力一绞,被迫摔向地面,然后化作了旁人看不见的数据灰飞烟灭了。

  秦游的腰上被足足缠了四五圈,他顾不得肉疼自己赚了好久的积分,被迫直面一个早已既定的现实:这个静檀果然比千年后的更加强大,相比较起来,他替金大司马杀的那些妖怪根本就是小鱼小虾。

  在绝对力量的压制下,自己根本不是对手。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这样哑巴的静檀竟突然开口说话了:

  “我认得你。”

  他的声音晦涩难辨,像不知从哪个时空飘过来的似的:

  “我在......神鸟的心脏里见过你。”

  “觅罗....时穆.....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没人教过你不要用问题回答问题吗?

  秦游象征性地挣动了一番,身上的腕足果真纹丝不动,甚至感受到上面奇怪的粘液弄脏了自己的衣服。他一时也顾不得犯洁癖,刚把静檀的前半段莫名其妙地话记在脑子里,就被后半段的问句激了一肚子火。

  最烦这种仗着腿多给人玩捆绑的妖怪!

  然而他正暗暗咬牙切齿,想着总有一天要把这些腕足剁下来给牛头厨子红烧,却没想到腰上的腕足突然发力,他因为惯性被一把拽了过去,耳边一阵呼啸,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埋在了小山似的黏糊多汁的大堆腕足中。

  秦游只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自己整个人由外到内的不干净了。

  但那些腕足并没有蜂拥上来把他绞成肉酱,也没有把他五马分尸,而是将他整个身体埋起来,然后藏在了静檀宽大的祭祀袍下。

  还好这些足鞘除了淡淡的海腥味参杂着庙里的香烛气息,没有别的味道,不然秦游很难保证自己不吐静檀一身。

  他强撑着琢磨静檀究竟有什么意图,却听见殿堂门口传来了敲门声,紧接着一个女声从门外传来:

  “镜先生。觅罗大人驾临,正在神殿等候您。”

  觅罗?!

  秦游心中一惊,随即觉得这个声音异常耳熟,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声音的主人是谁。而同时,包裹着他的腕足动了。

  如同坦克的履带似的,那些腕足一边托着他,一边缓缓地向前蠕动,竟然还出乎意料地平稳。

  秦游动作极轻地掀开了袍子一角,因为静檀腕足部份太过庞大,他反而极好的隐藏了自己,并且成功在从腕□□缠的缝隙中,窥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是时穆的手下,曾经把他选进楼里的鬣狗姑姑。只是周身的气质他记忆中年轻许多。

  看来在千年前,静檀和鬣狗三姐妹关系还不错?

  但这些也许都无关紧要。

  不知静檀走了多久,秦游甚至终于克服心理障碍与浑身粘液的自己和解了,他怕被旁人察觉,只能小心地观察着周围的事物,那些冰冷的腕足载着他绕过致鳞次栉比的塔林,最终停在了密林深处,被山体和茂密的植被遮掩的一座高塔前。

  鬣狗姑姑站在殿门侧,恭敬地弯腰等静檀走进去,秦游连忙埋进几条腕足中,以免被发现。

  门森然合上的声音让人莫名产生一种不详的预感,那鬣狗姑姑并没有跟进来。

  塔里昏暗无比,秦游的视野又受到了局限,只觉得自己被那些凉飕飕的腕足吸走的所剩无几的的温度又再次被周围骤降的气温无情地剥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他努力试图从腕足的缝隙中看到什么,却很快被不远处黑暗笼罩的庞然巨物吸引了过去。

  只能看到一些局部,在昏暗的烛光中勉强能辨认出那是鸟类的羽毛。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纤细的身影。相比起那不知庐山真面目的巨兽,渺小得像一直蝼蚁。

  但从秦游察觉到他的存在的那一刻,就感受到了一股逼人的压迫感,这种感觉强烈得甚至连比他庞大数倍的静檀也不曾带来过。

  与此同时,他与生俱来且经年累月不断锤炼的直觉让他察觉到到了一束窥视的目光。

  ———有人在身后。

  几乎是在这个念头浮现在脑海的同时,静檀伸出一条腕足,伴随着一阵令人心悸的划破空气的声音,那条腕足像快成了一道模糊的残影,朝着身后袭去。

  和这一击的力度相比较起来,捉秦游的那一击简直堪称春风拂柳。

  然而却被身后的不速之客挡了下来。

  气氛顿时降到了冰点。

  秦游碍于自身的处境,无论如何也看不清身后到底是一幅什么景象,但身体的本能告诉他,此时但凡有一点动静,都绝对是在作死。

  就在这时,只听见前方传来一阵醇厚低媚的女声:

  “不必有这么大的敌意。”

  那陌生的声音分明十分悦耳,却莫名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商酉,既然镜先生要点拨你,你便好好受着。”


第一百二十五章

  商酉?!

  这个称呼让秦游顿时头皮发麻, 一段不久之前的记忆也随之被唤醒——

  在千年后的天台上,觅罗用白面蝶伪装成沈清的面孔时对他说的那一番话:商酉这个名字是她起的。

  也就是说,身后那个人是时穆?他是被觅罗的人掳走的?

  秦游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 然而周身的腕足仿佛早有预料, 将他缠得更紧了。

  而眼前看不清真面目的觅罗似乎也并不需要回应,她轻笑一声, 如同海妖一般迷惑人心的声音再度响起:

  “让镜先生见笑了。这是商家统领在边境的蛮夷地寻来的孩子, 虽然出身贫贱,好在天赋出众,今后定会派上用场。”

  “阁下指的是商家的雏鸟计划罢。”

  “不错。”觅罗嗤笑道:“商家那群蠢货还没意识到神鸟之力日益衰败,如今彼岸早已是鲛人的天下, 还在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掩盖谋逆的野心。”

  “所谓的雏鸟计划, 不过是按照我那份藏书阁里的名单,将从彼岸各地搜刮来的种族各异的妖怪关在牢笼中,如同养蛊一般令他们互相厮杀,而唯一的幸存者, 则会成为他们用来推翻通天楼统治的傀儡。”

  “而他们怎么会意识到,那份名单记录的根本不是神鸟血脉呢?我不过泄露了一些假消息, 商家的蠢货便信以为真,省得我白费力气去除掉那群蝼蚁。”

  “不过正是雏鸟计划, 让我得到了一枚好棋子。”

  “阁下手段高明。”静檀淡淡道。好在觅罗沉浸在自己的谋算中, 并没有在意她毫无灵魂的捧场。

  “只是外人在此, 恐怕不便于你我二人商谈要事。”

  “呵,镜先生多虑了。”觅罗拍了拍手,静檀身后的人便如同听见指令的机器一般抬步朝她走了过去。

  而他与静檀擦肩的一瞬间, 秦游从腕足的人缝隙里只瞥见了一张带着银色面具的侧脸,和一袭黑衣。

  他恍惚间看到了那个从云端间的百万丈高楼将他救下的, 那个身着黑衣的另一个时穆。

  但除了装束相似,即使双方之间隔了一段距离,他也能感受到强烈的不对劲。

  眼前的这个时穆身上有浓重的血腥味,就像一把刚开刃便饮血无数的刀刃,散发着肃杀的冷意。与他所熟知的那个对同学仍怀有一丝怜悯之心的人截然不同。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熟悉又诡异的气味参杂其中,一瞬间便让秦游的神经更加紧绷。但一时半会他却想不起来。

  秦游眉头一皱,便听见觅罗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早已用秘法抹去了这孩子的神智,现在他只是一个会听我命令的工具罢了。”

  原来是这样!

  电光石火之间,秦游猛然回想起这个气味究竟是什么——

  蓝瑛花。

  按照千年后觅罗那番真假参半的话,蓝瑛花是鬼族用来饲养白面蝶的苗床,而白面蝶则可以寄生人体,达成鬼族操控人躯壳的目的。

  而至于她后来所说,时穆用蓝瑛制成药剂稳定神魂,或许是挑拨离间。看来在这片信奉神鸟的土地上,她这个通天楼楼主的地位称不上名正言顺。

  恐怕早在此时觅罗就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与鬼族勾结,而与商家的的合作关系大概也是单方面的利用。

  “我会把他培养成我手里最锋利的刀刃,铲除一切阻碍,夺取神鸟之心,复兴鲛人一族的荣光。而你——”

  “镜先生,身为同族,你还打算袖手旁观么?”

  “......”

  秦游原本被腕足的黏液糊得难受,此时注意力全然放在这两人的对话上,才意识到静檀这只章鱼妖和觅罗口中的鲛人一族同一阵营,并不算牵强附会。

  这样一来,觅罗如此信任静檀,甚至在千年后将夺取火种的任务托付给他,便完全说得通了。

  也许是因为静檀的沉默,觅罗冷笑一声:

  “你终究已经脱不了干系了。百年前,若非你将我给的丹药写进药方,夜以继日地给神鸟服下,这个上古之神的后代又怎会在短短百年间衰弱成这副模样,最终被我囚在这深山的古塔里?”

  “——传说中,彼岸是被上古神明诅咒的土地。而神鸟不忍让此地被鬼族侵占,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于是忤逆了神明的旨意,以神鸟之心为力量源泉,经年累月地维护着这一方土地的安宁。”

  静檀终于开口,却并没有直接回答觅罗的质问:

  “而阁下给我的噬魂丹,则是唯一可以杀死神鸟的毒药,其原材料早就在几百年前被神鸟的信徒发现,斩草除根了。”

  “那些神鸟信徒为了传教虚构的谎言,只能蒙骗没有信仰就无法存活的蠢货。所谓的神鸟,不过将鲛人一族从我们的家园赶尽杀绝的强盗罢了!这份血海深仇,难道镜先生已经忘了么?”觅罗原本低醇的嗓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但她停顿一下,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我近期在翻阅通天楼收藏的古籍时,看到了一些有趣的信息。”

  “上面记载,彼岸之外,还有一处地界,居住着我们从未见过的生物。只不过此处并不与彼岸直接连通,而只有通过某种特殊的空间折叠,才能从彼岸抵达。”

  “而在那里,说不定能找到和噬魂丹的原材料类似的草药。到那时,我便可彻底杀死神鸟,夺取神鸟之心,彻底复兴我的朝代,为鲛人一族的列祖列宗们报仇雪恨。”

  这或许就是那些商贾贵胄们不断资助舰队远征背后的原因,所谓的扩充领土只是个幌子,沈清的真正目的恐怕是找到异世界的入口。

  但秦游莫名联想到另一件事。

  千年之后,也就是他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由于从一开始就与沈清分散,所以他难以分辨沈清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被觅罗附身的。如果在更早,甚至是在沈清和“秦游”互为高中同学的时候,她的灵魂就早已被觅罗取代,恐怕觅罗早就在寻找到了去往人类世界的入口,将那所谓唯一能杀死神鸟的毒药偷了回来。

  而千年后时穆靠神鸟之心存活,却日益衰弱,最后被觅罗为了挑拨离间扣上了造血池炼火种的帽子,或许也是因为千年后静檀故技重施,在他的汤药里下了同样的毒。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千年之后的时穆也许早已性命垂危。

  秦游不想好不容易回到未来,面对的却是一具尸体。但他此时却有种无力感。

  现在的时穆受到觅罗控制,如果不能快速找到祛除他体内白面蝶的方法,秦游相当于多了一个棘手的敌人。

  而且他不认为一个傀儡会对他持续保持好感度,也就是说在审核完成之前,他所做的努力都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目前唯一能肯定的是,静檀将秦游带到此处,使他获取了当下最至关重要的情报,揭晓了觅罗的最终目的,显然他并非与觅罗统一战线。

  可在此前提下,他又为什么要出手给神鸟下毒,助觅罗登上楼主之位?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秦游这厢还在绞尽脑汁,便听见觅罗继续道:

  “我此次前来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告知镜先生另一件事。”

  “我在五日后商家举办的酒宴上准备了一出好戏,请您务必参加。”

  她上前几步,嗓音中带有倨傲和势在必得:

  “届时,我们的计划也该进行下一步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从腕足堆里爬出来的时候, 秦游恨不得立刻跳进水里把自己洗干净。好在除了周身如同糊了一层浆糊一般黏答答的触感,腕足上的黏液并非是刺鼻的海腥味,而是一股寺庙里最为常见的香火气味。或许正因为此, 他方才才能侥幸没被觅罗发现。

  “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此时觅罗和时穆已经离去, 他一边将羽织拧干,将其翻面尝试擦拭头发上的黏液, 一边问道。

  “无可奉告。”静檀仍伫立在原地, 高大的身形渊渟岳峙,他背对着秦游,仿佛在凝视黑暗中被锁链禁锢的庞然大物。

  “此地不宜久留,既然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消息, 请回吧。”

  “等等。”

  擦来擦去, 头发非但没有变得清爽一些,反而黏答答地纠缠在了一块,秦游压抑住心中的烦躁,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友善一些:

  “神鸟在彼岸可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你却与觅罗勾结,将这位神明封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旮旯里, 就不怕我告诉其他人?”

  “看来你很有自信。”面对这样的威胁,静檀毫无反应:“将一切泄露出去之后, 你认为自己还能活下去么?”

  这招反向威胁确实在意料之中。若非手里确实没有筹码, 秦游也不愿出此下策。

  “罢了。”静檀挥袖转身过来, 神色在昏暗的烛光下晦暗不明:“我知道你现在想问什么。事已至此,我便告诉你也无妨。”

  “觅罗所用的禁术,有且只有唯一一种解药, 就是神鸟之血。”

  神鸟之血?有意思。

  秦游冷笑一声,表面上随意将弄脏的羽织胡乱地团在怀里, 实际已经暗中握紧了怀里匕首的刀柄。

  然而静檀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目的,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徒劳无用。我身后的神鸟只是幻象,你就算能侥幸突破我的防守,也无法从它身上获得一滴神之血。”

  “你所需之物,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

  静檀就这么抛下一句谜语,就用法术将秦游从古寺里撵了出去。

  以至于秦游后续在山野里的温泉里差点泡成一只蒸虾,在饭桌前等到原本就毫无食欲的饭菜渐渐变冷,直到难以下咽,都是因为心里在琢磨这几个字。

  他看着眼前不知名禽类烧制的一盘烤肉,尝了一口,强忍了半天才没有反胃呕吐。

  说起来,自从他来到千年前的世界之后尝过了时穆的血,便觉得普通的食物,甚至是系统商城的人类美食都变得没滋没味起来。

  是因为时穆的血很特殊?若是千年后那个靠神鸟半颗心脏存活的通天楼主,倒也的确符合,可千年前的时穆只是一个误入异世界的普通男高中生而已。并且秦游也是一个正常的人类,怎么好端端地会觉得人血很很美味?这未免也太变态了。

  突然,秦游一个激灵,想起了他刚来这个世界不久的经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当时的时穆,似乎就是一个闻到一点血腥味就难以自己的变态。

  他撂下筷子,冲回了住宿的房间内。然后脱下衣服,回头从黄铜镜里观察自己的背部。

  诡异的图腾如同烈焰一般,栩栩如生地盘踞在他大半部分的脊背之上。而他的脑内也十分应景地回想起鬣狗老大狄叶的一句话:

  “你身上有楼主大人的印记,你身上和流着同样的血。”

  所以神鸟之血就在我身上?

  秦游咂舌,这种玩游戏面临地狱难度的boss,结果还没开打对方就倒地掉宝箱的感觉,实在是太魔幻了。

  所以现在的难题就是,他要如何接近现在被觅罗控制的时穆?

  秦游目前唯一掌握的觅罗的行踪,就是她在和静檀会面时提出的商家酒宴。而作为彼岸第一大名门望族的商氏既然设宴,就必定会邀请秦游现在的老东家,也就是同商氏平起平坐的金氏。

  然而没等秦游想办法让老东家能再一次牵线搭桥,他这个不值一提的门客竟然第二天就被金大司马亲自召见了。

  “五日后,希望阁下能同老夫一同赴宴。”

  金平老爷仍然是一副最初那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他倚靠在太师椅上,啤酒肚将锦衣华服撑起一个明显的弧线,捋着胡须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秦游。

  “敢问大人,小人不过一个小小的门客,为何有此等殊荣?”

  秦游却深知眼前这个身居高位却看似平易近人的贵族不是一个好相与的角色。

  “果然瞒不过阁下您。”

  金大司马大笑两声,朝身后的仆从递了一个眼神,后者立刻心领神会,上前递给秦游一副画像。

  “这是商家庶子商遥,商家此次设宴,实则是为了举办这位少爷的冠礼。而这位商遥,早在十年前就被选为下一任神子,加冠之后便可进入神社侍奉神鸟,向众生传递已失落的神鸟意志。”

  “然而十年前,吾儿金越也是神子候选者,却在仪式当晚惨遭歹人加害,死于非命。老夫虽怀疑此事正是商家的手笔,却苦于没有凭证。如今商遥即将担任神子的职责,商家与神社的关系会更加密切,只要将神社拉拢,日后恐怕连楼主大人都要忌惮三分。老夫不仅失去了心爱的子嗣,金家的地位也会因此一落千丈,实在心有不甘。”

  “阁下聪明绝顶,应该已经猜到了此次请您前去的目的。”

  秦游瞥了一眼那副画像,之间那个名为商遥的妖怪长了一副狭长上挑的双眼,头上一对狐狸耳,身后也有一个扫帚似的大尾巴,看来是个狐狸精。

  “商氏同金氏一般权高望重,而两家又有此般恩怨,酒宴必然声势浩大且戒备森严。恐怕此行很难全身而退,金大人这是想要小人的命啊。”

  秦游悠悠叹了一声,既不同意也不拒绝,只扮演一副为难的样子。

  “此次任务自然不会让阁下孤注一掷,老夫还会派诸多属下鼎力相助。”金大司马眼里闪过一丝精明,笑容依然和蔼可亲。

  “是么?”

  这番说辞看似已为秦游考虑周全,实则感受不到任何诚意,而且秦游非常了解自身定位,他也不过是金老爷眼里一个用过即弃的棋子而已。

  “恕属下难以从命。”

  “——区区一个低贱的死士,让你为老爷卖命,是你的荣幸!”

  没等金大司马作出反应,他身边的仆从就变脸比翻书还快,劈头盖脸地开始冷嘲热讽起来。

  这出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秦游在心里嗤笑一声,面不改色道:

  “属下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并非不想为大人卖命,而是实在力不从心。若是将此事办砸,非但不能达成目的,日后金商两家可就完全撕破脸面了。此种后果小人难以承担,还请大人另寻高明吧。”

  那个仆从面色激动地想说些什么,却被金大司马挥挥手拦住了:

  “老夫也不喜欢强人所难,若阁下实在不愿,我也不强求。”

  这话倒是出乎意料了。

  秦游原本还准备了一肚子腹稿要跟他来回打太极,此时对方却猛然偃旗息鼓,反倒让他一愣。

  “不过老夫不会收回一同赴宴的邀请。”

  金大司马仍捋着胡须,笑得像个弥勒佛:

  “据说阁下还有一位同伴不知所踪,此次商家宾客如云,来自四面八方的贵客全都齐聚商氏府邸内,若阁下在镜先生那里没能得到消息,为何不在宴会上打听打听呢?”


第一百二十七章

  秦游原本就是假意推拒, 借赴宴的机会接近觅罗,想办法解除时穆身上的控制。金大司马的一番言辞虽然目的存疑,但表面上看来还算无懈可击, 他也就顺势答应了下来。

  转眼间就到了商家酒宴当日, 现场果然珠围翠绕,门庭若市。商家的府邸虽然不如通天楼恢弘气派, 却也是美轮美奂, 富丽堂皇。形形色色的宾客们有的云鬓高绾、 身披繁复的锦绣罗纱;有的则珠光宝气,贵气天成,将一副副于人类而言千奇百怪的面孔和身躯以锦衣华服尽数包装,颇有种怪诞与纸醉金迷交织的奇异感。

  大厅内, 则是肆筵设席, 歌舞升平。狐狸面貌的云衫侍女们在袅袅檀香中频倾寿酒。西面席位上坐着的正是宴会的主人商家家主,这个位高权重的老狐狸见金家一行妖怪登入门厅,便放下手中的金樽,起身来, 与金大司马先来了一套寒暄奉承。

  秦游在一旁听这两个老油条你来我往地夹枪带棒,明嘲暗讽, 好半天也没听出点关键信息,正打算随意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坐着, 没想到金大司马话音一转, 突然开始介绍起他身后的一众随从, 秦游分明站在最后,却首当其冲:

  “这位是老夫的门客,秦先生。”

  金老爷笑得和气,

  “秦先生在老牛头的队伍里可是立了不少汗马功劳,后来又在闹市里从刺客手里救了老夫一命, 实在是不可多的良士,老夫向来惜才,便将其收入囊中。”

  “原来如此。”商老爷的目光在秦游身上驻足片刻,眼里闪过了一丝不怀好意:

  “秦先生果然一表人材。只是老夫听说,近段时间民间出了一位武艺高超的无名刺客,视铜墙铁壁为无物,许多商贾贵胄都成了他刀下亡魂。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只有传闻说有人撞见他行凶之前头戴帷帽,面貌不详。”

  “而死在他手里的,大多都是金家的眼中钉。”

  商老爷眯起一双狐狸眼,笑道:

  “鄙人对这个无名刺客倒是更感兴趣,若金老爷与此人有交集,请务必引荐给在下,让我府里的侍卫跟他过过招,涨涨见识。”

  秦游蓦地听见自己的马甲被提及,虽然面不改色,心里却咯噔一下:这话分明在含沙射影,看来这个老狐狸早就知道金家此行是有备而来。然而金家门客众多,老狐狸也不一定就板上钉钉地拆穿了他的身份,大概率只是通过这一招旁敲侧击,警告金老爷罢了。

  果然,这番堪称尖锐的话差点没给金老爷那张笑面硬生生撕开一个口子,然而金老爷只是面色僵硬了一瞬,便很快捋着胡须恢复了常态:

  “商老爷真是说笑了,这传说中的无名刺客若当真这般无所不能,老夫自然也想结交一番。只是老爷口中的命案事关重大,可大部分嫌犯早已被通天楼鬼差捉拿归案,您贵为商氏家主,还是少听信坊间谣言为好啊。”

  “呵,那些替罪羊——”

  “楼主大人驾到!”

  只听见门外的守卫吆喝一声,两个老爷立刻偃旗息鼓,退向一边行礼恭迎。

  觅罗身披红色大氅,身后跟了数十个银色面具的玄衣人,浩浩荡荡地踏入门厅。

  那些银面具都身披斗篷,身形相似,秦游在众妖身后暗中观察,却难以分辨时穆是否在其中。

  待通天楼一行人落座,宴会上才开始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秦游在角落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用筷子戳着用不明生物做成的“山珍海味”,心思全在北面席位的觅罗和那一帮银面具身上。

  直到静檀孤身一妖,还是那一身白色的祭司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正厅门口。

  最先注意到的还是正左右逢迎的商老爷,他脸色一变,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

  “你们这帮奴才怎么办事的,还不快快恭迎镜先生!”

  这下不光是宴会上忙前忙后的虾兵蟹将,就连那些心高气傲的宾客们也纷纷惶恐起身,献上对神鸟使者的尊敬。

  可见,尽管通天楼主更迭换代,对神鸟的信仰在这些位于权力中心的妖怪心中,仍然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

  只剩下觅罗翘着腿,在高位上不动如山,她的目光在静檀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再度回到了手里的金樽上,表情莫测。

  “无需多礼。我应邀前来,只是遵从神鸟大人的意愿。”

  “犬子的冠礼有此等殊荣,鄙人实在受宠若惊。”

  商老爷火急火燎地迎到静檀跟前,谄媚讨好的模样跟方才冷嘲热讽的嘴脸大相径庭。

  “商遥,还不快过来!”

  于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又挤出了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狐狸,原本还有些不情愿,在自家老爹的胁迫下,只好屈从地摆出了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供奉仪式在即,镜先生特此驾临,定是有要事相告。你既然被选为神子......”

  “不必。”

  静檀打断道:

  “供奉仪式改日再议。神子及冠,我身为神社的主事人理应到场。”

  他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卷轴:

  “此为朝风大人仙逝之前,旅居神社时亲自抄写的经书,作为贺礼,请收下。”

  话音刚落,不等商老爷大放溢美之辞,他便再度开口:

  “礼已送到,在下先行告退,不必相送。”

  于是,也不管一众宾客纷纷出声挽留,拂袖而去。

  还真是来去如风。秦游在一旁看着捧着经书爱不释手的商老狐狸,又瞥了一眼高座上面无表情的觅罗,心里产生了一丝疑惑。

  觅罗让静檀务必参加这场酒宴....难道那经书被动了手脚?朝风又是谁?

  “距朝风大人仙逝,已有两百年的岁月。期间彼岸的变化可谓是沧海桑田,真是令人感慨。”

  仿佛脑中所想被人看穿,耳旁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传说朝风大人是真正的神鸟化身,是他修葺通天楼,维续了两千年的太平盛世。不料他仙逝之后,千年仁政毁于一旦。统治者腐败无能,普通百姓受尽剥削,而外境鬼物侵袭不断。如今的彼岸不过是表面辉煌,内里早就千疮百孔,危如累卵。”

  秦游扭过头去,只见一个黑衣老者头戴斗笠,手拿金樽,只露出半张爬满皱纹的侧脸。

  “老头,你可真敢说。”

  一旁身穿华服的狸猫精也听见了这番言辞,好在三人的席位较为偏僻,并无其他宾客关注这边的动静。

  “这要是被有心之人听见,你这颗脑袋可就不保咯。”

  然而老者只是大笑两声:

  “我年纪大了,脖子上的东西也没那么宝贵,只不过是在陈述事实罢了。”

  秦游佯装喝酒,一言不发。

  他的注意力再度回到了商家的两只狐狸和觅罗身上。商老爷送别了静檀,回到席位,再度举杯和宾客谈笑玩乐起来,丝竹悠扬婉转,舞女长袖翩翩,一切似乎并无端倪。

  直到秦游看到商家小狐狸原本美人坐怀,悠哉闲适,直到一个侍从上前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脸色大变,步履匆匆地从一旁离开了。

  与此同时,觅罗席位下方坐着的银面具也少了两人。

  秦游见状也放下酒杯,以方便为由,从席后绕道跟了上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秦游悄悄跟着那商少爷走出大厅, 见他从游廊向东院去了,便从一旁的花园绕行,借郁郁葱葱的丛林隐蔽行踪。这商府的花园更是建得美轮美奂, 亭台楼榭, 曲径通幽,然而一远离设宴的前厅, 偌大的庭园便冷清下来, 廊柱上栩栩如生的凤鸟在摇曳的灯笼下透露出一丝诡谲,空中漂浮着照明用的烛火,在极夜里的寒风中忽明忽灭。

  而那位分明长着一副狐狸样却在宴席上表现得不甚精明的商少爷,此时却如同幽灵一般在长廊中穿梭, 一眨眼间便消失在了拐角处。

  秦游猫着身子快步跟上, 其间还要躲避侍卫耳目。他藏身于一棵矮树后面,见商少爷健步如飞地进了东院的回廊,而廊道尽头伫立着一个身影,不知已经等待了多久。

  定睛一看, 竟是方才本该早就告辞离去的静檀!

  他仍穿着那身祭司服,衣摆随风而动, 露出骇人的巨型腕足,身后的殿堂楼阁如同一头择人欲噬的巨兽, 在无边的黑暗中蛰伏。

  商少爷匆匆上前朝静檀躬身行礼, 两人便一同进入侧门, 往南面的回廊走了过去。等秦游确保不被发现,特地晚一步跟上的时候,悠悠长廊里却不见了两个妖怪的踪迹。

  唯独只剩下廊道两边一扇扇紧闭的门。也许家仆都在宴席间忙碌, 窗棱里都是昏暗的一片,唯独剩下长廊里的一排灯笼在风中摇晃。秦游脚步放轻, 只好再往前走,才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微不可闻的说话声。

  他聚精会神地听声辩位,没想到刚过了一个拐角,背后突然悄无声息地伸出一只手,闪电般捂住了他的口鼻。

  不速之客的动作堪称神不知鬼不觉,即使秦游已经在这个世界锻炼出了更强的反应力,但也仅仅在受袭前的两秒内察觉到了身后异常的动静。

  而他之所以没有立刻反击,是因为身后若隐若现的蓝瑛花的气味让使他动作一顿,后背登时一阵冷汗。

  随后他便一手握住身后人的手腕,同时一个用力向后肘击,趁对方一瞬间卸力时转身将其手臂反拧到了身后,随即将人用力抵在了墙上。

  如此轻易得手,秦游却不敢放下心中的忌惮,他怕对方暴起抵抗,将人控制住后就立刻用一只手去锁住对方的喉咙,却没想到因此摸到了对方脖颈间的一条被体温捂得温热的吊坠。

  那吊坠原本藏在对方的领子里,也许是因为被向后反制的动作才掉出来短短一截,此时此刻却被秦游一把扯了出来。

  借着头顶灯笼的光线,他看清那个熟悉的戒指,内侧刻着时穆这个名字的缩写。

  来到这个时间点之后,秦游把和在千年后的时穆交换的对戒给了千年前的他。

  所以眼前这个是?

  秦游内心松动一刻,又立刻悬起来。毕竟他根本拿捏不住面前这个人究竟是他认识的那个时穆,还是被觅罗操控的傀儡。

  正当他踌躇不定时,手指传来一阵诡异的温热触感。

  这家伙竟然趁他手里握着戒指低头舔了他一下!

  秦游顿时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他内心的疑虑也随即烟消云散了。能跟在觅罗身边的至少也得是经过层层筛选的怪物,如果不是因为对方放水,以秦游在这个妖怪遍地世界中的实力排名,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把人压制住。于是他不太干脆地松开了手里的钳制,然后在对方转过身来,露出一双直勾勾的眼睛后,便索性把人半拉半拽到了一旁隐蔽的树林里。

  他满腹的疑问憋得快爆炸了,刚要张口问,却被时穆凑过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在嘴上亲了一下。

  借着月光,那张让人一看就心生不适的面具不知合适被摘了下来,许久不见的面孔在眼前放大,惨白得近乎透明的肤色看得人心里一紧,于是秦游猝不及防之后,倒也没把人推开。

  于是那两片微凉地嘴唇得寸进尺地磨蹭了片刻,对比起来显得过热的舌头便顺势钻了进来。

  秦游饶是面皮太薄,但在确认对方没有大碍后,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踏踏实实落了下去,于是趁还在打腹稿让人如实招来期间默认他腻歪了一阵。毕竟千年以前的时穆虽然不太省心,但远比独守空房了一千年的老妖怪正常许多,想要什么就直白地表达,不会像老妖怪一样动辄发疯咬人。

  但眼下显然不是适合亲近的时候,他决定在半分钟后制止对方不合时宜的撒娇。然而他刚把一段时间不见黏人得不行的牛皮糖从身上扯下来,就看见对方深不见底的瞳孔野兽一般紧缩了一下。与那双眼睛对视的秦游如同神经被针刺一般本能地想回避,但他的理智却促使他佯装从容地回视对方,就像收到挑衅的大型猫科动物。

  秦游立刻察觉到眼前的人也许跟自己记忆里的普通男高时穆有些许偏差。这幅反应更像是千年后的老妖怪,一旦自己试图拉开距离,对方就会无法控制地做出一些类似应激的行为。

  怎么回事?这也才一段时间没见,好好一正常小伙还是不可逆转地长歪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秦游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他的目光顺着眼前人胸前那枚泛着光的戒指,移到了对方的领口,然后发现了被领子遮掉大半的狰狞的淤青。

  秦游目光一凝,不由分说地去扯时穆的领口,然而这位半分钟前还黏在他身上不肯下来的牛皮糖此时却像被猥亵的姑娘一样反应剧烈地后撤一步,手忙脚乱的抬起双手阻挡他的动作。

  然而时穆不敢使劲,便被秦游一个用力,衣领凌乱地敞开来,露出遍布伤痕的胸膛。

  秦游的目光首先被他脖子上那道最醒目的淤痕吸引过去,那似乎是被什么怪物用力掐住脖颈造成的,因为清晰的淤血形成的指印比成年男性的手掌还大了一个尺寸,恐怕那不知名的妖怪仅用了半秒时间就造成了这样的可怖的淤青,再多一瞬时穆可能已经颈椎断裂,没法站在这里了。

  其余的伤口更是也是触目惊心,在惨白的皮肤上尤为明显。秦游自己也是经常受伤的主,但他此时的心情就像自己的所有物好不容易一键回到出厂配置却被别人啪地摔得稀烂,一股暗火噌噌地往外冒。

  时穆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低头整理自己衣物的同时,掩去了眼底的复杂情绪。他一方面懊恼自己还不够强大害秦游担心,一方面又因为对方的在乎,心底里涌出难以抑制的欢喜。

  于是对面地秦游就看见对方小媳妇似的埋头整理了半天,才缓缓抬头,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配合一双暗淡的黑眸,莫名产生一种怪异的非人感。

  紧接着,时穆张开口:

  “……”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秦游却看着他再度凑近,不断地重复一个口型——

  我、没、事。

  然后他又蹭到秦游怀里去了。

  这太诡异了。秦游忍了好半天才忍住没把人推开,压着嗓音问他:“你嗓子怎么了?”

  时穆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微长的发尾扫过秦游颈间,引起轻微的痒意。同时,似乎还有一种久违的,让秦游有些口渴的气味,从他的血液里若有若无地传来。

  “是觅□□的?你……为什么没有被她控制?”

  秦游忽略了后面后者那种奇怪的感受。尽管时穆的状态似乎让人捉摸不定,但他还是希望从对方嘴里能问出点什么。尽管他在静檀的帮助下对觅罗的计划有了一定了解,但既然被卷入谜团中心的时穆仍保持清醒,同时又获得了觅罗的信任,这代表当下得形势对他们有利。

  然而时穆仍埋在他的颈间,一声不吭。

  秦游“啧”了一声:“起开。”

  他感觉自己的同情心和耐心即将告罄,额角突突地跳:

  “惯的你,不说滚蛋。”

  时穆却收紧了箍在他腰间的双臂,摇头的频率更快了,他睁着一双无机质的眼睛,张口“啊”了半天,除了一阵气音什么也没有发出来。

  “这样。”秦游意识到对方可能有什么隐情,并非在捉弄自己,何况时穆也并不是那种不识大局的人。

  “我问问题,你点头或摇头。”

  “你没有被控制,是不是因为——”

  秦游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困惑这个问题。

  静檀是这个世界号称无所不知的人物,他甚至可能有一种穿透时空看破过去和未来的能力。连他也说唯有神鸟之血能够破解觅罗的控制,而已知这时的神鸟已经陨落,秦游也是因为离奇的轮回才将千年后的时穆身上的神鸟血带到了这个时间点。

  难道千年后的时穆之所以会拥有神鸟之血,并非是因为他用神鸟的心脏给自己续命,而是因为……

  “你本身就有神鸟的血脉?”


第一百二十九章

  这个结论虽然看似突兀, 但其实只要将那些错综复杂的线索一一捋清,其实也不难得出。

  若最后的结局早有定数,秦游的回溯不会导致任何改变, 那么他将在千年前的生存游戏中死去, 而唯一的生存名额则被觅罗夺取。时穆用神鸟一半的心脏结束彼岸的永夜,另一半的心脏给自己续命, 支撑到千年后的秦游因为尚不明确的原因返还。

  但最值得在意的一点就是, 在千年后秦游坠入血池之后,他确信自己目睹了时穆与觅罗的对峙,并且自那以后,这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就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为什么时穆要问觅罗另一半的心脏在哪里?

  也就是说, 觅罗说谎了。

  时穆并不知道另一半心脏的下落, 也就是说,他没有拿那半颗心脏续命。可既然如此,他又是怎么从生存游戏中活下来的?

  只有一种可能,他本来就是神鸟的后裔, 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法则的庇护。而觅罗的后半句也许从某种层面来看并没有骗他。正因为时穆的特殊血脉,他才能窥测到游戏本源的真相。

  这几乎已经是唯一能解释一切谜团的答案, 所以秦游在发问时情不自禁地用了强硬的语气,也许从第三者看来, 显得非常咄咄逼人。

  时穆当然不会惧怕这样的秦游, 然而他的眼神中却反常地显露出一丝逃避, 甚至是退却和怯意,他错开秦游的目光,就像是犯了错被主人逼问, 于是立刻飞机耳夹住尾巴的大型犬。秦游倒也不会误解为这个小鬼到这一步还能撒娇跟他打马虎眼,他上前一步, 一把拽住对方的领子,重新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到一个对方迫不得已面对现实的程度。

  然后,他敏锐地看见对方毫无血色的脸上,竟然泌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吓成这样?

  秦游咂舌,觉得莫名其妙。但很快他就察觉到是自己误会了,因为他从时穆低垂下的眼睛和轻微颤抖的睫毛,以及手里有些潮湿粘腻的触感中,发现对方是在忍耐疼痛。

  看来是在刚才的压制中,时穆的伤口裂开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刚才还能置之不理的那股诱人的香气好像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秦游从头到脚包裹了起来,好在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使他强忍住扑上去狠狠啃上几口的冲动,松开时穆被捏得皱巴巴的衣领,转而去商城里买点伤药。

  然而下一刻,刚才还一副弱柳扶风模样的时穆却摇了摇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揉了揉秦游的后脑勺,然后不由分说地将秦游按向了自己的颈窝。

  再往下一点,就是正在渗出血液的伤口。

  “啧。谈正事儿呢,干嘛?“

  秦游一个措手不及,嘴唇上已经沾了一些血渍,刚要炸毛,而时穆已经用自己的行动回答了他。

  他低着头,在亲吻秦游的发顶。

  这个举动就像是心脏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被羽毛尖尖挠了一下,秦游鬼使神差地闭上眼,也亲吻了一下他的伤口。

  他当然不会跟禽兽一样舔舐掉那些新鲜溢出的血液,这一下也权当陪小孩胡闹了,只是在嘴唇离开后,他不知出于恶作剧心理,还是的确情不自禁,他忍不住伸出舌尖,尝了下那不断引诱着他的气味来源。

  然后他感觉到身前这个虽然还没完全发育成熟,但早就初见成型的年轻身躯明显地颤抖了一瞬。

  饶是秦游对这类的事情再不感冒,也意识到有些不对劲。那些盘踞在时穆身上的伤痕看似狰狞,但凡是个正常人,挨了这么几下恐怕早就一命呜呼。而时穆不说活蹦乱跳,跟他过招的力气显然有所保留,显而易见,他的身体素质早就超出人类范畴了。

  感情秦游以为这小子是真疼,再不济也只是装病跟他蒙混过关,没想到这一层下面还夹带了个□□的招数,虽然他不吃这一套,但也不由得扼腕叹息:这小子失踪一趟,已然回不去最初那副清纯模样了!

  于是秦游脸一黑把人推开:

  “觅罗把你们带到酒宴上来,到底有什么目的?是不是要用什么手段挑拨金/商两家的关系?”

  关于神鸟血脉的问题,时穆没有正面回答他,他倒也大概猜出了其中的原因,而心中的答案早已昭然若揭,也不必继续追问。接下来的问题才是当下最关键的。

  这一次,时穆几乎立即点了点头。

  秦游还想开口,时穆突然面色一凝,一只手将食指竖在唇边,另一只手掌在他肩头按了按,示意他将身子放低一些。

  秦游只好照做,并且顺着时穆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的长廊里幽灵般闪现出一批青面獠牙,身材无比高大的黑衣怪物,浩浩荡荡地朝着静檀和商小少爷消失的方向过去了。

  此番阵仗如此显眼,若是方才在宴会上出现,必定会被秦游注意到。既然凭空出现,若不是商家私底下养着的一批人马,很有可能就是某个位高权重的贵客带来的。

  难道是觅罗?

  秦游脑内电光石火般闪过某个猜测,然而还未来得及捕捉,便被院落中一阵突兀的尖叫声打断了:

  “快来人啊!小少爷出事了!”


第一百三十章

  商遥出事了?

  秦游脑内一瞬间就闪过金大司马被他拒绝后意味深长的眼神, 只是不知道这一轮新的风波究竟是出自谁手,是金大司马手下的其他幕客,抑或是觅罗, 或者最直接了当的——是将商遥从席间带走的静檀?

  然而此时也顾不了太多, 商家少爷一出事,宴席铁定是无法继续了, 恐怕这个地方不出半晌就会被众多宾客和家丁围得水泄不通。秦游向时穆使了个眼色, 却敏锐察觉到对方情绪不对,刚才还是一副与主人久别重逢的撒娇小犬的模样,此时眼底却一片晦暗。他似乎对这突发的一切并不惊讶,反而莫名有一丝掩盖得很好的怒意, 然而察觉到秦游的目光, 他眼神里就只剩下不情愿与不舍了。

  秦游急着撤退,刚想快速做出什么反应,发现时穆抢先一步,嘴唇轻轻碰了碰他的嘴角, 同时手掌稍微有些用力地捏了一下他的肩膀。

  秦游一愣,朝对方点点头, 然后转身遁入黑暗中。

  这小子是反过来在安抚自己?他不免倒吸一口气: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与秦游预料中一样,回廊里立刻多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一群如丧考妣的佣人簇拥着面无血色的商家家主赶到得最早, 紧接着便是一些酒足饭饱前来凑热闹的宾客。看来商遥这下一任神子的身份并非名正言顺, 他们打着关心的名号, 实则全是赶来看好戏的,有的被家仆拦住,有的则是碍于后来赶到的觅罗一行人的威慑力, 便不甘心地回到宴席上去了。

  秦游躲在暗处审时度势一番,他对危机一向十分敏锐, 一下就联想到了老谋深算的两位家主之间的明枪暗箭,并且立刻意识到情况对自己不妙。

  商家家主在宴席上刚看见他便大做文章,弦外之音是早已拆穿了自己金家刺客的马甲 ,之所以没有摆明戳破,只是因为秦游还没有把柄抓在他手里,说白了就是没有确凿的证据。

  然而,无论如何,秦游之于金、商两家之间的博弈,充其量也就是一枚特别一点的棋子。他立刻反应过来,今天这场所谓的庆生宴,实则是一场鸿门宴,谁是幕后主使无法下定论,这掌握大权的三方在借机互相下套,而他很显然就是第一个牺牲品。

  金大司马想要的并非是一个刺客,而是一个替罪羊,甚至可能在他放任秦游刺客的身份名声大噪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商家家主老奸巨猾,不可能不知道金大司马将他的庶子视为眼中钉,是什么让他不惜以一个庶出的、未来的神子为代价都要换取?这一切又跟觅罗有什么关系?

  秦游暂时无法理清一切,但眼下这盆脏水是板上钉钉地要泼到他身上了。怎么办?左右他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救时穆,现在确保时穆的安全,他确实可以离开。但接下来呢?躲避手眼通天的两个家族的追杀并不难,可他如何在这种情况下寻找机会再与时穆见面?

  一般人恐怕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死局了,但秦游一直凭着大不了死了下一个世界的心态。他与面前的这一切都不在一个维度,没有什么能把他逼到绝境。

  事已至此,不如赌一把。

  只要他不死在危机中,他说不定能阴差阳错地被卷入到案件的更深处,距离真相更近。

  “他在这里!”

  不出所料,秦游刚再度出现在宴席上,便被守在角落里的家仆察觉,两个青面獠牙的黑衣怪物顿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左一右将秦游挟持住。

  这俩怪物一点也不知道收敛力度,秦游顿时觉得两条胳膊都要拧断了,他咬牙忍痛,只听几个家仆高声叫道:

  “刺客抓到了!”

  宾客们被遣散了大批,剩下的估计都是身份尊贵,有极大话语权的人。珍馐和美酒也被撤了下去,方才还歌舞升平热闹非凡的厅堂里顿时显得空旷冷清起来,秦游被压制在大厅中央跪着,不一会儿,被白布掩盖的商遥被几个家仆抬出,背后跟着老泪纵横的商家家主,以及一袭黑衣神色莫测的觅罗。

  “楼主大人,您可千万要给犬子做主阿!”

  “犬子自小乖乖巧懂事,心地良善,才幸能被神鸟选中。可今日却有歹人胆敢违抗神鸟的旨意,赶在供奉仪式之前,犬子及冠之日,痛下杀手!”

  商家家主平日里是最讲究体面的人物,如今神色悲切,字字泣血,好不让众人动容。突然他话锋一转,原本哀切的嗓音顿时激昂起来:

  “丧子之痛固然可怕,可臣以为,歹人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动手,何尝不是对神鸟、乃至对通天楼的蔑视,罄竹难书,罪不容诛,求楼主大人明断!”

  秦游看他那副模样,只觉得越发虚伪,越发无聊。干脆垂下头去,望着地毯发呆。

  觅罗坐在高处,全然不顾商家家主一把鼻涕一把泪,而是将目光投向秦游:

  “此人其貌不扬,何以定罪?”

  “回楼主大人,此人乃是金大司马从蛮夷之地寻来,精心培养的刺客,身手不凡,近期频发于达官显贵之中的种种离奇命案,跟此人都脱不开关系。犬子的……死状,与那些贵族们的十分相似,都是死于致命的刀伤,千真万确是此人的手段。”

  “你既然如此肯定,那便处死吧。”

  觅罗轻飘飘的一句,顿时将商家家主满腹的控诉噎了回去。

  秦游仍然低着头,仿佛刚才觅罗那句定生死的话在他听来只是一句耳旁风。但他能感受到一束目光,来自觅罗身侧。那些银面具中不知谁是时穆,他正在高处注视着自己。

  “怎么,”她勾唇一笑,“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杀死你儿子的凶手已经找到了,为何不赶紧动手,为你儿子报仇雪恨呢?”

  “这……”

  商家家主面色僵硬片刻,眼珠一转,继续说道:

  “处死刺客固然容易,然而刺客背后的主使才是关键。刺客乃一介蛮人,若不是背后有人只指使,他又哪里来的动机?此事涉及通天楼和神社的颜面,神子接二连三的夭折,朝风大人若是泉下有知……”

  “你竟然还有脸提这件事!按照你的逻辑,十年前,吾儿金越在仪式当晚死于非命,我就应该定你的罪了!”

  金大司马原本在一旁坐着,听商家家主言下之意,不由激动地站了起来。

  “楼主大人!”

  商家家主立刻朝着觅罗跪了下来:、

  “十年前的命案早就水落石出,监察人正是朝风大人,罪人当场斩首。可金大司马却始终一口咬定金越的死是我所为,更是因为这莫须有的怪罪,置吾儿于死地,其心可诛,求楼主大人明断啊!”

  “别吵了!”

  两个年过几百的老妖怪两面夹击,觅罗一拍桌子,转向一旁静候的静檀,问道:

  “镜先生身为神社祭司,关于这件事你怎么看?”

  “商家家主言之有理,此事的确事关神鸟威严。”静檀低垂着眼睛,不紧不慢地回道:

  “既然如此,我提议将罪人带回神社,由神社审问。届时,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第一百三十一章

  真相(一)

  秦游被蒙上眼睛, 押送他的人中途换了一批又一批,不知过了多久,他闻见那熟悉的香烛味儿, 又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沉重的关门声, 在空旷又潮湿的四周回荡了好一会儿才散去。

  他知晓自己真是被带到了神社里。

  静檀提议一出,金商两家的家主起先都强烈反对, 两只老谋深算的狐狸分明不惜豁出颜面也要往对方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又怎么甘心到嘴的鸭子就这样飞走?可惜通天楼主只想尽早结束这场闹剧,也不知是出于对静檀的信任,还是早就对这番狗咬狗的局面失去了耐心,大手一挥, 就吩咐人上来将秦游五花大绑押出了商家的府邸。

  神社建在重峦叠嶂的深山中, 大大小小的庙宇隐没在山林里,秦游上次被引路的童子领着进来,山路百转千回,走一趟早就分不清东南西北。更何况这次他是被蒙着眼睛带进来, 又被从头到脚绑了个严严实实,恐怕是插翅难飞了。

  他听见耳边的脚步声齐齐远去, 古朴厚重的大门被推开后又再度关上,紧接着就是一阵让人心中一沉的落锁声。他在原地静默了片刻, 见后续一直没人进来, 便开始想办法挣脱浑身的束缚。

  古怪的是, 自从进来这里,他的积分商城就不能用了。秦游成了被游戏内外系统一起抛弃的倒霉蛋。

  秦游想要找个借力的地方把脸上蒙眼的布条给蹭下来,他的双手被向后反绑住, 只好用脚四处试探,没发现阻碍后, 又试探着往前走,没曾想才往前了几步,脚边就踢到一个硬邦邦的不明物,一连串“哐当”的响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尤为刺耳。

  秦游背后汗毛一立,他确定周围没有出现什么连锁反应后,才谨慎地弯腰去碰,手里是冰冷滑腻的触感,摸索两下就变得有些滞涩,这似乎是一条沾了血的锁链。

  静檀和觅罗在那座极高的塔里交谈的画面如同闪电一样闪烁在秦游的脑海里,可静檀说当时那处寺庙和里头禁锢着的巨鸟都是幻象,难道他现在的所在之处,才是神鸟真正被拘禁着的地方?

  秦游顿时感觉豁然开朗。

  神鸟就是贯穿一切谜团的线索,静檀送佛送到西,直接将真相送到了他面前。

  不过现在高兴还是为时过早,也许神鸟也是一个陷阱,所谓真相后面等待他的是万劫不复。不论如何,秦游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顺藤摸瓜,直接朝着锁链链接的另一头摸过去。

  他以一个背对着锁链的奇怪姿势,朝着那个未知的方向走了两步,他感受到一股十分微妙的气味夹杂着香火味儿钻进了他的鼻腔。

  那是一种隐约的腥气,但并不臭,只是很古怪,秦游搜遍了生平的所有的记忆也无法找到一种相似的气味跟它匹配,随着他越是靠近,那味道越发明显,闻久了就有些让人恍惚,不知何时他听见脑内有人在呢喃,听了半天,也没听出来在说什么。

  神鸟……神鸟。

  这个奇怪的地方,所有怪物都信奉着神鸟。他们相信神鸟会庇护他们繁衍后代,无病无灾。秦游从一开始以为神鸟只是一种抽象的概念,就跟所有有宗教信仰的人类一样,从唯物主义的角度来说,神鬼都是不存在的。然而在这个异世界,一切都无法以常理来考量。

  .

  脑内的呢喃声越来越清晰,那晦涩难懂的发音却极其规律,行文状似偈颂,秦游不由自主的脚步越来越快,被黑布蒙住的双眼面前突然朦朦胧胧显现出一阵红光。

  眼前的黑暗如同雾一样散去,恍然之间,秦游瞧见眼前是熊熊烈焰,火光蔓延至天边,一只奇形怪状的巨鸟从浓烟中腾飞,一足,白喙,像是山海经里描述的毕方。

  那鸟在空中盘旋一圈,羽翼上的的红色斑纹转瞬间化作炽焰,从空中倾斜 下来,仿佛天上下起了火雨。火焰所到之处,一切都被燃为灰烬。

  秦游以为这是一副人间炼狱的景象,实则不然。毕方飞向更高处,它一头扎入云雾之中,紧接着,一只外形更加怪异的四翼鸟擦着它的翅膀飞过,两鸟前后追逐了一阵,越来越多的鸟飞进了秦游的视野。

  那些鸟形态各异,争奇斗艳。有着爬行动物的四肢却长了一对双翅,有的则是长了一张面目狰狞的人脸,有的则是长了八个脑袋,每个脑袋下面都是奇长无比的脖子。它们展翅鸣叫,使得人间风雨大作,海水奔腾,地动山摇。

  它们飞向高空,那里没有天宫的穹顶,更没有浩瀚宇宙,只有一片空茫。

  怪鸟们接二连三地收起翅膀,落到云端,它们纷纷朝着同一个方向滴下头颅,仿佛虔诚的信徒。

  人世间有百鸟朝凤的传说,但神话里描述的景象有多壮丽美好,眼前的场景就多么怪异。不只是因为这些怪鸟外观恐怖,他们朝拜的方向,是一个耸立在云间的巨物,它隐没在云雾之中,隐约只能看见背上无数的巨型翅膀。秦游努力想看清它的真面目,便开始头痛剧烈,心中升腾起莫名的恐惧来。

  变故陡生。

  怪鸟们突然齐齐发出了刺耳的鸣叫。那动静震耳欲聋,同时又令人毛骨悚然,只见它们朝拜的那个方向,庞然巨物如同打碎的玻璃一样分崩离析。顶天立地的山脉在顷刻间坍塌,天穹仿佛仿佛漏了个大洞,泄洪似的,雷与火倾泻而下,砸向人间。

  巨鸟们被吓得炸开锅似的四下奔逃,凄惨的嘶鸣声此起彼伏。

  片刻过后,只剩下满目苍夷,不再有怪鸟的踪影。

  天地之间,巨物毁灭的地方,留下了一枚小小的蛋。

  光阴流转,也或许是千百年之后,也许只是须臾片刻间,蛋壳上出现了一个裂缝。一只光秃秃的小鸟破壳而出。

  天灾过后,人间水生火热,民不聊生。走投无路的人类将希望寄托在新生的神鸟身上,为牠设立宗庙祠堂,举办空前盛大的祭典。在神鸟的庇佑之下,人间迎来了百年盛世,四海清平。

  然而,沧海桑田,万物更迭,神鸟伫立天地之间,心里诞生了神不该有的念,那便是孤独。

  牠造访往生之地,看见人死后魂魄离体,走过彼岸黄泉路,生前的记忆宛若云烟般消散,喜怒悲欢转瞬即逝。偶然有怨念深重者不愿奔赴西方极乐,亲属召来僧人作法,诵经声回荡在阴阳交界之处几天几夜,魂魄忘却了执念,安心去投胎转世了,这便是凡人说的超度。

  神鸟是被抛弃的神,虽不是完整的神,但也无人能超度得了牠。人生命的尽头是往生,牠呢?

  有个十分长寿的人类祭司在梦中听见了牠的呓语。人类说,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明啊,为了感谢您千百年来的庇护,我们愿意在彼岸地界为您修建通天楼。那是离您的故乡与同族最近的地方,倘若有一天您要离开人间,那里便是您道路的尽头。

  神应允了。

  从此,彼岸旁边筑起了高耸入云的楼。

  景象到这里就截然而止了。

  秦游仿佛陷入魔障,直到眼前恢复黑暗许久,他才逐渐找回自己的意识。

  所以刚才的景象就是神鸟和通天楼的由来?是谁给他看的?神鸟吗?

  他心里刚出现这样的念头,手里便触摸到一堵墙。

  仔细摸索一翻,那似乎是一堵毛发组成的墙,却不似大多数哺乳动物的毛发一样柔软,触感让秦游回想起了时穆养在通天楼上的红毛鸡。

  真是神鸟?

  他诧异地扬眉,又用力摸了几下,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干脆把脸蹭上去,想借此将蒙眼地布条蹭掉。

  没曾想刚把脸凑上去,就听见正上方响起一个声音:

  “不可。”

  那声音很奇怪,听不出男女老少,但吐字却很清晰。

  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实在把原本就神经紧绷的秦游吓了一跳。他预想会遭到攻击,却没想到对方在清醒的情况下碰到一个毛手毛脚的人类还能如此友好地开口沟通。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冷静:

  “为什么?”

  “肉体凡胎若直视吾身,必将遭到反噬。”

  “你是神鸟?”秦游默默把自己的脸挪开,

  “是,”声音停顿了一下,

  “也不是。”

  “说谜语是吧?“目不能视的感觉非常差,尤其是面对未知的生物时。秦游只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紧绷,

  “通天楼和神社到处都是以鸟类为主的壁画和浮雕,但上面都是各种各样形态的鸟。虽然这里的人信奉神鸟,但这位神明却没有一个具体的形象。有句偈语叫做无相为体,无念为宗,我以为是这些信徒已经达到了那样的境界。现下看来恐怕只是因为无人见过神鸟的本尊罢了。”

  对方沉默不语。

  秦游继续说:

  “即使是在环境之中,你也未曾以真面目示人,连标志性的特征也无人知晓。你究竟长什么样子,又有什么目的?”

  “汝不属于这个世界。”

  对方突兀地回道。

  秦游的意识慢了半拍,当他仔细将这句话理解一遍时,对方接下来的话便如同惊雷一般响彻在空气中:

  “汝本可以离开,却留在此处,又是为何?”


第一百三十二章

  真相(二)

  秦游沉默不语。

  他不知道现在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 只知道对方话音刚落,自己早已浑身冷汗。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像是三维的人以为将二维世界玩弄于鼓掌之中, 没想到二维世界里的人转过脑袋, 冷不丁来了一句“我知道你是谁。”

  “神明不都是全知全能的么,你猜是为什么?”

  他扯了扯嘴角, 皮笑肉不笑道。

  “答案唯有二字。”

  对方似乎对秦游语气里的吊儿郎当没有丝毫在意:

  “因缘。”

  若不是现下情况特殊, 秦游必定要把这声音的主人当成天桥上算命的神棍打发走。他还不知道自己走到这一步背后少不了各种人的安排?

  “如果你真的是神鸟,你知道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那你也应该知道我留在这里的目的。我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我要怎么回去?”

  秦游在各个世界穿梭, 主线任务只有一件, 那就是刷目标人物的好感度。这身份不知真伪的神鸟虽然神神叨叨的,但刚才那句话却如同醍醐灌顶,猛的让秦游有种从睡梦之中惊醒的错觉。

  系统的规则是他可以随时离开这些,他也一直把这当作他的底牌。然而他却一直因为自身或者外界的原因, 一直停留在这个世界。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影响了他,让他从来不会从某些角度思考一些问题, 比如,比起辅助他, 系统的存在更像是在阻碍他完成任务。

  既然对方不会明说, 他就开门见山, 直逼重点。

  “我离开的关键是不是神鸟心脏?”

  半晌,声音徐徐响起。

  “然也。”

  “根据我的推测,时穆在千年前赢得了生存游戏的比赛, 拿到了神鸟心脏,半颗炼成火种威慑鬼族, 半颗下落不明,他和觅罗都不知道另外半颗心脏的下落。随后静檀把我送到了千年前,又让我得知了这一信息,这就意味着那半颗心脏在这里。”

  这一次,那声音沉默得更久了:

  “……吾愿提点汝一二。仔细回想,汝两次进入彼岸之时,遇见人事物中,是否有蹊跷?”

  进入彼岸?

  秦游愣了愣。

  那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开端,千年前后各经历了一次。如果要说前后两次有什么不同……第一次,他遇见的是胖子和被觅罗附身的沈清,第二次,则是胖子,沈清本人和还没有成为通天楼主的时穆——等等!

  千年后的时间线里,时穆不在,是因为那时他已经赢得了生存游戏成为了通天楼主;而千年前的时间线里,觅罗没有附身在沈清身上,也是因为她此时正在通天楼主的宝座上叱咤风云。这都是符合逻辑的。

  但胖子和沈清是怎么回事?

  秦游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最明显问题的竟然一直被他忽略了,

  为什么这两个人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化?普通人类怎么可能一直保持原样?

  “那些列车上的乘客究竟是什么?长生不老的怪物吗?”

  秦游也觉得荒谬,沈清姑且不谈,千年前后胖子的言行举止都相差无几,并且显然对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还是说他们都不是同一个人?”

  “他们都是祭品。”

  那声音突然发生了变化,变得清晰许多。秦游立刻就辨认出来,那是静檀的声音,他恼道:

  “怎么是你?你假扮神鸟忽悠我?”

  “神鸟在因果轮回中蹉跎太久了,如今尚存一魄,被困于觅罗祖先的封印里,已经时日无多。小子,我用古法祈求神降,代替祂回答你的问题,你只听便是,莫要浪费时间。”

  静檀道。

  “当你乘着列车走过阴阳交界处,时间的流速已经改变。时穆千年前作为祭品被送入彼岸,又取代觅罗成为了通天楼楼主,他的千年,但对于那些来自现世的祭品而言只是短暂的片刻罢了。”

  “你的意思是,列车是同一辆,人也是同一批?这怎么可能?千年后的胖子被抓进通天楼里成了白面蝶的养料,可是千年前他已经他已经被妖僵杀死了。”

  “祭品被送入彼岸后,他们的不同举动都会导致无数个因果,它们互相平行,永远不会交叠。你所见到的不同死状的祭品,只不过见证了其中两种因果罢了。”

  这不就是时间悖论吗?

  秦游觉得简直匪夷所思。

  “你说永远不会交叠,我从时穆成为通天楼主的未来回到了他刚进入彼岸的过去,这又怎么解释?”

  “时穆与觅罗一样,他们都属于彼岸。他们的过去和外来,都早已注定,无法改变。”

  通常认为,人的时间都是一条直线,因此很多人相信命运。然而也有人认为时间就像是树状图,每一个不同的决定都会导致不同的未来。这也是时间悖论产生的前提。一个人穿越到未来,得知自己某天出门会出车祸,于是回到那天之后没有出门避免了车祸。悖论则是,既然避免了车祸,他又是怎么在穿越后得知自己出了车祸呢?

  “祭品被送入彼岸,时穆成为通天楼主,我们全都被困在一盘棋局里,操盘手的真实身份,即使我作为神巫,是最接近神明的存在,也无法窥见一二。神鸟将世界本源的冰山一角托梦与我,我才能打破因果,把你送到时穆刚刚进入彼岸的那个端点,你才能站在这里谛听真理。”

  静檀顿了顿,继续道:

  “你可知道通天楼建成之后发生了什么?那个人类祭司欺骗了神鸟,通天楼并不是神鸟安息的陵墓,而是将神鸟强行困于世间的牢狱。也许是出于对失去神明的恐惧,他们将神鸟囚禁在黄泉往生处,却不知道干涉神隐招致反噬,阴阳平衡被破坏,万千冤魂无法经由黄泉进入轮回,化为恶煞,也就是鬼族。

  神鸟悲悯现世,用心头血淬炼出火种镇压鬼族,以免人类遭受灭顶之灾。这本就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三千年前,世代供奉神鸟、传承神社大巫一职的海妖一族因觊觎火种,重创神鸟后又加以封印,神鸟之力日渐衰弱,火种失窃,通天楼易主,鬼族卷土重来,即将涌入现世。于是这一切的幕后势力将从现实里挑选出祭品送入彼岸,又令他们自相残杀,陷入永无止境的因果轮回中,而最后留下来的,就是复苏神鸟之力的人选。”

  “那个人就是时穆。”秦游眉峰紧锁。

  他以为时穆从一个青涩的毛头小子成为呼风唤雨至高无上的通天楼主算是一个励志剧本,无论过去经历过怎样的苦痛,至少结局扬眉吐气。谁曾想到头来他只是别人手里的棋子,始终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静檀所说的那个幕后之人,很可能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与神鸟刚才的寥寥几句对话之后,秦游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那就是自己的系统和每个世界的法则之间,说不定也有千丝万缕联系。生存游戏,积分商城,这些东西不是很眼熟吗?为什么他现在才意识到?

  “可时穆已经赢了,他成了通天楼主,把火种重新挂回去了。就算觅罗后来又出来捣乱,他不也解决了吗。为什么那个生存游戏还没结束?”

  “因为时穆不是一个完整祭品。他身上有神鸟的血脉,但并不纯粹,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完全能够取代神鸟的人,换句话说,他们想要造神。其中的关键就在于真正的神鸟之心。”

  “什么意思?”秦游一头雾水,“时穆不是已经拿到神鸟的心脏了吗?”

  “非也。”静檀道。

  “你忽略了一个细节,我方才跟你说过,祭品在永无止境的轮回之中,无数次自相残杀,在时穆之后,必然也有其他人成为赢家,但神鸟之心,无论是在过去还是未来,都只有一个。”

  “所以游戏奖品根本不是神鸟之心……那游戏是个骗局。”秦游眼皮一跳,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千年后镇压鬼族,终止彼岸无尽永夜的是什么?

  静檀发出了一声长叹:

  “那所谓的火种,是时穆自己的心脏。他的血脉不纯粹,一整颗心脏才能镇得住彼岸的冤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如有雷亟全身,秦游恍然大悟,

  难怪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好感度就如同一潭死水,怎么刷都是零。

  那时的时穆没有记忆,没有心脏。

  但他依然向秦游靠近,就如同飞蛾扑火,仅是出于本能。


第一百三十三章

  真相(三)

  “所以真正的神鸟心脏在哪”

  秦游晃神片刻, 随后问道。

  没有人回答。

  空气陷入了绝对的寂静,被蒙了双眼之后,他的其他感官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

  他闻出那个古怪的气味变了, 变得有些熟悉, 那是蓝瑛花的香味,好像从很遥远古老的地方飘散而来。他的眼前分明还是一片黑暗, 却恍惚之间瞧见一片绚烂的蓝色花海, 花冠无风自动,在永夜里掀起层层叠叠的波浪。花海蔓延到天边,那里伫立着一座高耸入云,亘古不变的楼。

  秦游心念一动, 一颗火红的烈阳从天边冉冉升起, 那阳光太过灼目,照亮了通天楼上雕刻着玄鸟的飞檐斗拱,花海成了火海,刹那间满目都是刺眼的红。他眼睁睁地看见花海被燃成灰烬, 然后烈阳越来越小,逐渐暗淡下来, 好像离他越来越近,秦游一伸手, 就将那枚小小的太阳握在手里。

  随着他收拢掌心, 眼前的一切都再度陷入了黑暗。

  黑暗里响起静檀的声音:

  “孩子, 你很幸运。”

  “为了防止火种落入海妖一族的手里,神鸟在陷入长眠之前,将力量已经十分微弱的火种藏在万千因果中, 等待那个命定之人将它重启。而时穆在你身上留下的契印,你身上流淌了神鸟的血脉, 使你能够容纳神之心而不会遭到反噬。”

  “未来你见到的时穆神魂残缺,我用神木的种子替代心脏给他续命,又用蓝瑛花的种子为药引稳固他的神智。但这些都并非长久之计,在他胸腔里的种子彻底枯萎之前,你将火种带回去,让神血与他彻底融合,他就会代替神鸟成为这世间最后的神明。”

  听上去未免太荒谬了。所谓的造神计划就是把神的心脏换给时穆,简直草率得如同小孩子玩的换装游戏。

  秦游皱着眉问:

  “成为神以后呢?时穆会变成什么样?”

  “正如世俗所说,全知全能,长生不死。”

  “可这是他想要的吗?”

  神鸟被同族抛弃,被世人囚禁在通天楼里,祂不得已成为守护人世千百年的神,可谁问过祂的意愿?

  时穆独自在那高处不胜寒的楼里等了秦游千年,如今神明大手一挥,要给他永恒的寿命,让他继续延续那无尽的孤独。

  秦游想起时穆最初的样子,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孩儿,对别人冷冰冰的,唯独对秦游笑得露出梨涡,跟小太阳似的。可最后却变成了疯疯癫癫的通天楼主,偏执地等一个不是真正爱他的人。

  这个人如今要把他推向更深的深渊。

  “这是他的宿命,孩子。”静檀淡淡道。

  “去他姥姥的宿命。”秦游啐了一口:“没有别的办法?比如我把这火种挂天上,然后把时穆的心脏拿走,带他离开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那晦气的楼主谁爱当谁当去。”

  他直言不讳,静檀停顿了许久才继续道:

  “且不论你手里的火种力量已经非常微弱,镇不了鬼族太久。你还记得我之前说的么,时穆成为通天楼主之时,已经永远属于彼岸,就算你把他强行带走,彼岸也会将他的魂魄召回。你想要他离开这里,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毁掉通天楼。”

  “怎么毁?”

  “你当真要这样做?毁掉通天楼,是当初的神鸟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废话少说,你肯定早就料到我会这样选。”秦游终于把身后的束缚解开,但他没有摘掉眼罩,而是席地而坐,省一些力气。

  静檀悠悠道:

  “我继承神巫一职,已有三千年。我的族人背叛了神鸟,神鸟将他们放逐,却留下了我,只因为我是筑造通天楼的那位祭司的后裔。我的神是宽厚的,慈悲的,祂信任我的忠诚。”

  “神鸟是被抛弃的神明,祂的夙愿是前往神国度,寻找祂的同族。自我成为神巫,我翻阅了无数古籍,为祂寻找那些已经不存在的神祇的踪迹。后来我在家族的宗庙里找到了线索。太古时期,当时就有修行深厚的大妖在灵气充沛的宝地建设通天楼,遴选被神明眷顾的神子进行祭祀仪式,不过成功飞升的屈指可数。

  “通天楼的特殊格局能够汇聚天地灵气,但建在彼岸,就成了至阴之地,生魂一旦进入,将被困在其中永世不得超生。不过彼岸的通天楼内部的格局却与古籍之中描绘的并无差别。我猜测我的祖先并没有完全欺骗神鸟,通天楼既然能帮助古时的大妖飞升成神,说不定那里真的是离神之国度最近的地方。我在神社举行了十天十夜的祭祀仪式,火种之力最为强盛之时,彼岸的怨灵躲在地底,我只差一点就能帮助神鸟完成夙愿。”

  “但你的同族中途搅局,重创了神鸟,仪式失败了。”秦游若有所思。

  “不错,我的神明肉身被毁,力量迅速衰竭,后来发生的一切你已知晓。我假意与觅罗同谋,其实仍在寻找祭品和神子,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本来时穆是成为神子的最佳人选,但他替代觅罗成为楼主,已经无法成为神鸟复生的容器。”

  静檀的语气毫无波澜:

  “你若不愿时穆成神,便代替他成为神子。只是你体内神鸟血脉稀薄,若要淬炼出可供神明降临的肉身,还需吃不少苦头。即便如此,你也心甘情愿么?”

  “其实这才是你的目的吧。”秦游冷笑道。

  过了很久,静檀才继续开口:

  “神鸟告诉我,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你是为了时穆来的。我向你承诺,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会将你送回未来,届时,你可以履行你方才所说,帮时穆拿回他的心。然后神鸟会在你的躯壳里复苏,经由仪式,前往神之国度。通天楼会倒塌,彼岸会恢复原样。你的存在会被抹去,而时穆会回到一切还未开始的时候,继续普通的生活,没有人会记得你,包括他。”

  “孩子,你不愿他成为孤独的神,可难道忘记你,就是他想要的么?你不用着急作出选择,我会等你三日,仔细考虑吧。”

  秦游沉默了。

  他自诩薄情寡义,在无数个世界里穿梭时,只把自己当作过客。即使他的任务通俗来说就是跟人谈恋爱,若换做一个多情人,难免在过程中情难自抑,芳心暗许。

  但秦游不会,他的情感总是被理智主导。比起谈恋爱,他更擅长杀人。可系统没有去绑定一个情场高手,而是选择了他。

  现在复盘一下,他刷好感度用了什么手段?

  好像也站在原地勾勾手指,对方就倒贴过来,他有时还要嫌人家矫情。有时说两句肉麻的话,亲热几下,对方就死心塌地了。时穆就是一道最简单的送分题,因为答卷人是秦游,他就把标准答案明明白白地展示出来,还怕秦游不答,自己颠颠地就把分加满了。

  秦游直到现在也无法理解那种情感。

  再喜欢的东西,过了一段时间也总觉得腻味,人总是喜新厌旧的。时穆是那个例外么?

  静檀说他们都被困在结局注定的棋局之中,一切早有安排。说不定时穆的人生是被操控的,情感也不由自主。而秦游也一样,他分明可以撒手不管,却终究为之动容,他要救他,难道这也在法则的控制之中?

  念及此处,秦游不免嗤笑。

  他的人生宗旨只有一条,要活得随心所欲。他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若是人连自己心里的念头都怀疑,岂不是世界上最束手束脚的人?

  “不用三天,我来做那个倒霉的神子。”

  他望着眼前虚无的黑暗,好像在与无数个似曾相识的面孔相望。

  “我总觉得,他已经爱我很久了。情情爱爱,好像总让他伤心。还不如忘了来得痛快。”


第一百三十四章

  鬼族邪术

  通天楼。

  觅罗坐在一面六角铜镜前, 一个容貌俊秀的狐耳青年站在她身后,打理披散在背后的长发。

  “请帖都发下去了么。”

  她卸掉了晚宴上的浓妆艳抹,眉宇间少了那抹不可一世的戾气, 显得那张美艳的面孔越发楚楚动人。

  “都发下去了, 按楼主大人的吩咐,金商两家势力范围之内的名门望族, 保持中立的世家, 还有那些有一定地位的大妖,通天楼的密使遍布彼岸的每个犄角旮旯,您名单上的那些市井里的小人物自然也无一例外。

  狐耳青年低眉顺眼地回道,

  “不错。”

  觅罗颔首。

  狐妖指间缠绕着那海藻一般滑腻柔亮的发丝, 幽香萦绕在他鼻尖, 他不由得回想起这头发的主人昨晚与他温存时的千柔百媚,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

  鬼使神差之间,他开口试探道:“楼主大人,前几日商家二少爷横死在晚宴上, 可祭神大典仍要如期举行,在下斗胆问大人, 神子之位可有顶替的人选?”

  他心里惦记着方才的柔情蜜意,却不曾想话音刚落的刹那, 身前的人透过黄铜镜, 那双眉目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一样看向了他。“

  哦?一只惨白的手闪电般地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来, 卡住了那狐妖的脖子,他刚才还笑意盈盈的脸顿时因为缺氧而涨得通红,低头一看, 那哪里还是他记忆里的柔荑,分明是一只布满鳞片、指甲极长的恐怖利爪, 再稍一用力就能拧断他的脖子。

  狐妖乃是商家旁系之子,自从前几日被金奉入通天楼内,他凭借着狐族姣好的容貌和甜言蜜语得了觅罗的青睐。他一时春风得意,竟然昏了头把对方当作了耽于美色、满脑肠肥的富绅,以为吹两句枕边风就能将对方哄得团团转,为自己争取一些好机会。

  “我倒是忘了。”觅罗勾唇一笑,只是眼里没有一丝笑意:

  “你出身商家,跟那些满身骚臭的狐狸是一丘之貉。没什么本事却最爱做白日梦,天天肖想着自己不配得到的东西。”

  她手中施力,狐妖奋力挣扎,可丝毫无法阻止

  觅罗的利爪越来越紧,他喉咙里发出”嗬嗬”,脸色变得青紫,很快就要窒息而亡,而耳边再度响起了觅罗恶魔般的声音:

  “这么多年了,静檀还没有放弃她的痴心妄想。若不是看在她三千年前举行那荒谬至极的祭神大典,我的祖辈也不会找到封印神鸟的机会,她为海妖一族立了大功,否则我早就找机会除掉她了。”

  “所谓的神子和祭神大典,只不过是一场闹剧。臭狐狸和蠢牛都当得,你把我哄高兴了,也不是不能让你当个神子玩玩。”狐妖耳边已经响起了嗡嗡声,早听不清觅罗正在说什么。只感觉脖子上的力气突然一松,空气如同甘霖一般涌入他的肺部。

  他刚刚从阎王手里逃过一劫,还没来得及开口讨饶,只听觅罗轻哼一声,一张美艳动人的脸转瞬变得比罗刹更狰狞:

  “不过我最恨贪心的人。”

  她的眼眸突然变成了诡异的灰白色,脸庞浮现出淡淡度的青黑色纹路。

  狐妖还没从刚才那恐怖的窒息中缓过来,觅罗便再度凑近,到一个情人耳鬓厮磨的距离,红唇微启,一股黑烟飘散开来。

  那黑烟仿佛有自我意识一般,在空中分成几缕,宛如几条小蛇一般分别钻进了狐妖的七窍之中。

  这是鬼族邪术!

  狐妖大骇,连忙化作兽形,连滚带爬想要逃走。然而已经为时已晚,他全身痉挛着,双目渐渐翻白,瘫在地上抽搐:

  “觅罗…你身为通天楼主,竟然与鬼族勾结…若是神鸟在天之灵…”

  那诡异的黑雾从七窍钻入,刹那间流遍四肢百骸,狐妖只感受到一阵神形俱灭的痛苦,他不知道自己的七魂六魄正被搅散,随后被黑雾渐渐吞噬殆尽。

  狐妖目眦俱裂,

  “神鸟,是你们海妖一族害死的——!你就不怕因果报应吗!”

  “因果报应?”

  觅罗一脚踏在狐妖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上。

  “这世上已没有神,谁来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面露嫌恶:

  “原本还想炼化你的魂魄为我所用,毕竟蚊子肉也是肉。不过你这腌臢的臭狐狸留着也是膈应,不如魂飞魄散更痛快。”

  觅罗话音刚落,狐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的身体表面早已布满了诡异的黑色纹路,随着纹路越来越深刻,他整个躯体开始被碳化了一般地塌陷,化做了一捧灰。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对这一场景却仿佛早已司空见惯,她从那一捧灰里拿出一把骨梳,又坐回那六角铜镜面前,梳开背后略有些凌乱的长发。倘若此时还有第二个人在场,就能看到那铜镜里反射的并非是觅罗的面孔,而是一个形态变幻不定的黑影。

  一阵狂风过后,狐妖的尸体已经了无痕迹,觅罗放下骨梳,目光突然凝聚到身后的黑暗中,轻喝道:

  “出来。”

  烛光晃动了一下,从黑暗里走出一抹高挑的身影。

  觅罗轻勾唇角:

  “回来了?交给你的任务都做完了?”

  那人身着一袭黑衣,不发一言,只轻轻颔首。觅罗轻轻蹙眉,朝着那个方向走过去。

  “规矩呢?”

  她满意地看着那人单膝跪地,一副乖巧恭顺的样子,伸手捏住对方的下颌,

  “养不熟的东西。不过好在用着称手。”

  觅罗手上用力,面前的人被迫抬起脸来,一双眼里闪过一丝抵触,但在觅罗发现之前,恢复成了不分喜恶的漠然。

  “还是不会说话的好,嘴里蹦不出那些让我烦心的话,这样锋利又漂亮的刀,真想让你永远为我所用,只可惜…..”

  她方才还是怜爱宠物的语气,下一刻却变了一副脸孔,嫌恶道:

  “不知为何,我看见你这张脸就心生厌烦。好在你也没多久可活了,抓紧剩下这点时间为我做事,也不算白来这世间一趟。”

  觅罗从袖子里翻出一本册子,摔在那人的胸口:

  “这是最后的名单,里面的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听明白了就滚吧。”

  黑衣人颔首,将册子收好,一转身便从那雕栏玉砌的云端楼阁中走进了大街小巷,他取出一副银面具戴在脸上。奇形怪状,服饰各异的妖怪们从他身边走过,却无一注意到他,他就像万家灯火中的一抹阴影,悄无声息的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最后消失在晦暗的山林里。

  两位守山门的小妖童见了来人,也不惊讶,眼观鼻鼻观心地由着那人风一样地穿过山门,踏上百转千回的山路。

  静檀正独自一妖举着烛台,在庙宇间踱步,突然一阵阴风袭来,他手里烛光摇晃了一下,连同烛台一起栽向地面,一只腕足闪电般地从衣摆里伸出,正正好好将烛台接住了。

  他垂眸道:

  “跟我来。”

  黑衣人仍戴着那张银面具,在黑暗中宛如鬼魅。他跟在静檀身后,走向深山里那些高低错落的庙宇。

  静檀将来人带入一座高塔。

  这塔很高,抬头望不见顶,却隐匿在重峦叠嶂之中,从外看并不显形。塔里只有微弱的烛光,照亮了中央一个方池。

  黑衣人走进了,只见池里没有水,而是一种金色液体,在幽暗的烛光下流溢着奇异的淡淡光泽。

  而池底躺着一个双目紧闭的人,他脸色苍白,一头短发随着波纹缓缓摇曳。

  黑衣人在池边跪下来,手伸入池中,握住池中人交叠在腹部的一只手的手腕。

  金色液体的触感如同水一般,暴露在空气中的瞬间便蒸发了。

  他摘下面具,将那只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侧,感受规律的脉搏和血液流动的声音。

  “我会遵守我们的约定,保证他的安全。”

  静檀站在一旁,出声道:

  “希望你也会遵守承诺,商酉。”


第一百三十五章

  鸿门宴

  时穆对那个令他厌恶的名字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垂着眼,将池中人抱进怀中,静静地用目光描摹着对方的面孔, 好像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刻入记忆里。

  他爱怜而克制地触碰那称不上柔软的发丝, 以及布满大小疤痕的皮肤,旁若无人, 如同刻板行为一样地不断重复着。直到远方响起一阵悠远的钟声, 他才无比不舍地在怀中人的额头上落下一吻,将人放回池中。

  静檀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时穆来时匆匆,起身离去时, 却无比磨蹭。他一步一回头, 不舍地望着池中人的身影,直到铜门关闭,再也看不见了,才狠下心来转身离开。

  片刻过后。

  浸泡在金色液体中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秦游面色复杂地从池中坐起来, 后怕地摸了一把被时穆特别光顾的后颈,还好这里光线较暗, 不然时穆对他又亲又摸,他真的很难继续装睡而不被发现端倪。

  静檀又悄无声息地从旁边冒了出来, 尽管秦游对这人的神出鬼没早已习惯, 但还是老脸一红,

  “你就一直在这儿偷窥?”

  静檀不答。

  秦游又自顾自地继续道:

  “时穆同意帮你除掉觅罗,然后以心脏淬炼火种压制鬼族,作为交换, 你把我藏在神社里保护起来。他希望我成为那个生存游戏的最后赢家,这傻小子, 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为自己的。”

  说着说着,他莫名觉得喉咙有些酸涩:

  “刚才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估计以为这是见我最后一面了。”

  “若是想让他多见你一面,也并非难事。”

  静檀幽幽道:

  “商酉是雏鸟计划里最成功的实验体,他的神鸟血脉被秘药激活,因此拥有强大无匹的力量。近些日子,他为觅罗杀了很多人,是觅罗手里最锋利的刀。”

  他顿了顿,继续道:

  “觅罗原本并不刚愎自用,但她对祖传的秘法过于信赖了,她坚信自己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商酉的灵魂,绝不会遭到背叛,所以她自然也不会怀疑商酉的行踪。”

  “不愧是传闻中无所不知的镜先生,”秦游嘲讽道,

  “你前脚跟时穆做交易,后脚又立刻来跟我做交易,真是左右逢源,八面玲珑,难保我不是那只捕蝉的螳螂,后面还有只黄雀在虎视眈眈?”

  “你不必怀疑我。”静檀的声音一如既往听不出喜怒:

  “我所做的一切都只为神鸟。”

  秦游轻嗤一声,不再说话。

  良久,静檀的声音又再度响起:

  “今日的洗礼要开始了。”

  秦游听见那两字就头皮一麻,饶是再不怕痛的人,对于那种源于灵魂深处的痛楚都不免心有余悸。

  可是他没有别的选择,起身走出金池:

  “走。”

  ***

  祭神大典将至,整个彼岸呈现出一种空前的热闹与忙碌。

  从商贾贵胄的府邸宅院,到平民百姓的泥砖土瓦、街坊小巷,这些祖祖辈辈信奉神鸟的妖怪们为了这神圣的节日忙得不亦乐乎。宴席和庙会上挤满了前来凑热闹的妖怪们,他们似乎短暂地忘记了阶级矛盾,怀揣着对神明庇佑的感恩和对未来的期盼,享受着这一年一度的盛典。

  而通天楼在楼主的示意下,大办三天三夜的酒宴,甚至专为平民开放了十层,以珍馐美酒款待那些收到请帖的幸运儿。

  觥筹交错之间,平民妖怪们醉醺醺坐在他们毕生从未见识过得金碧辉煌之中,望着身居高位,被壁画上雕刻的无数凤鸟众星拱月的楼主,眼里满是恭谨与惶恐。

  很多人沉醉在美酒佳肴之中,一直到宴席结束,走出了通天楼,方觉得刚才的一切像是一场黄粱美梦。

  而觅罗始终独坐在高位上,低头瞥见脚下那些诚惶诚恐地朝她跪拜的平民,眼底里满是讽刺。

  一位叫老陈的中年妖怪从通天楼里烂醉如泥地被朋友抬出,他嘴里满是对通天楼主的溢美之词,直到朋友将他放进家门口,他走在地上,像是走在云端里,轻飘飘的。

  妻子从屋里出来向友人道谢,一边将老陈扶进卧房,一边问他通天楼的酒宴如何。

  “可好了,可好了。那一桌子菜,你要站起来垫着脚才能看到头,很多菜式活了一辈子连听都没听说过。”

  老陈摇头晃脑道:

  “我们敞开肚皮吃,也吃不完,菜还是一盘一盘地上,我们个个吃撑了走不动路。再看隔壁桌,酒喝不完,就淋在身上冲凉。那些浪费掉的酒啊…若是换成粮食够咱们吃足足一年。看着真是心疼。”

  妻子没收到请帖,只能家里啃馍馍,闻言怔怔的,开始想象那无比奢靡的场景,羡慕不已。

  “楼主大人还说,以后这样的酒宴年年都有,彼岸的每一户平民百姓都有享受的机会。你说咱们供奉神鸟,烧香祈福,却也不见得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照样吃不饱穿不暖。如今还得多亏楼主大人设宴款待,村子里的那些个祠堂,还不如早点拆掉的好。”

  “那怎么行?你可真是喝糊涂了。”

  妻子呐呐出声,只见老陈嘴里念叨着,头一歪便睡着了。

  她给不省人事的老陈擦了身,便熄了油灯也上了榻。

  直到半夜,她浑身阴冷地惊醒,一摸身旁却是空空如也。她以为老陈半夜出恭,可不知为何心惊肉跳,再也睡不着了,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回来,于是披上外衣出去寻。

  妻子刚摸黑出屋,就看见一个身影背对着她站在院子中间,一动不动,诡异至极。她以为是家里进了贼,心中大骇,正要转身进屋,才看见那人的身形和衣着都与老陈十分相。

  “你这死鬼!”她恨道,“半夜不睡觉,在这里装神弄鬼吓唬我!”

  老陈却充耳不闻,仍然背对着她站在原处。

  妻子心里觉得奇怪,便上前去推了老陈一把,谁知她只是稍稍用力,老陈那结实的身体却如同一张薄纸,轻飘飘地倒了下去。

  她惊愕地张着嘴,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头顶的月亮从阴云之间钻出来,一道月光刹那间投在老陈的脸上。

  只见老陈一脸惨白,脸上布满了歪歪扭扭的青黑色纹路,而那些纹路像是藏在皮下的虫,还在不停蠕动着。

  老陈睁大一双眼,眼眶里没有眼珠,像是罩着一层白翳。

  妻子看清了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她以为老陈是得了什么怪病,见人直挺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便鼓足勇气上前去查看。

  老陈浑身冰冷,摸上去简直像一具僵硬的尸体,妻子一边推他,一边唤他的名字,问他怎么了。可丈夫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妻子乱了阵脚,家里只有这一个顶梁柱,这可如何是好?

  她连忙起身想去邻居家找人帮忙,刚走了几步,老陈的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歪歪扭扭的,以一个常人无法做到的扭曲姿态从地上站了起来。

  妻子还在匆匆往外跑,低头便看见月光下的影子成了两道。新生的那道影子比她的影子更高大,正一步步向她的方向靠近,仿佛要将她自己的影子一口吞噬。

  她愣愣地回头去看,只见老陈歪着脖子,癫狂朝自己扑来——

  她一下子腿就软了,想要逃跑,一双腿却不听使唤,只见那两个利爪越来越近,张口正欲尖叫求救,却见一道寒光闪过,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瞬间被劈成了两半。

  老陈的尸体轰然倒下,露出背后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身影。


第一百三十六章

  傀儡

  纵使丈夫一夜之间已经面目全非, 然而眼睁睁地看着朝夕相处之人刹那间身首异处,妻子终于被眼前的一幕逼至崩溃边缘,歇斯底里地尖叫出声。

  而凶手带着那副在月下泛着冷光的面具, 如同黑夜里走出的修罗, 面具那空洞的眼眶里明明什么也没有,却让妻子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蔓延至全身——直觉告诉她, 这个人比刚才面目狰狞的丈夫更加恐怖。

  她望着近在咫尺的凶手, 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撒腿就往院子外面跑。

  跑!快跑!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她迈着虚软的腿,跑得踉踉跄跄, 甚至感觉身下的一双腿已经不属于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 她的体力终于透支,身后那个银面具似乎并没有追上来。她气喘吁吁地扶着墙壁,跪倒在地上。

  仓皇逃命的妻子并没有察觉到,她一路经过的乡邻屋舍早已不是熟悉的模样。整个村落陷入了一片死寂, 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整个村几十户人, 竟然没有一户察觉到门外的动静。

  妻子惊魂未定,她凭借着月光下模糊的轮廓努力辨认自己的所在处, 她爬起来, 摸索着砖墙再度往前走了几步, 这才认出自己慌不择路,跑进了村南的小巷里。

  只见身后是漆黑的一片,唯有一点点光亮从不远处的巷口传来。在黑夜和恐惧之中, 那抹光成了妻子心里唯一的希望,她心中一喜, 连忙拖着疲惫的身躯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前跑去。

  很快,她来到了拐角处,并一下子认出那是她熟悉的村民老赵家。

  老赵家亮着灯,屋里没有人影,但看上去像是一个温暖的庇护所。妻子以为邻居醒着,不假思索地开口:

  “老赵!老赵!”

  她一边唤着,一边来到门前,大力拍着门:

  “快开门!快开门!我是你陈嫂!大事不好啦!

  她全然没有差距到门旁的阴影里,她要找的人正阴森森地站在一旁,问道:

  “是你吗?”

  “老赵?!”

  妻子吓了一个趔趄,看见那熟悉的身形,刚要松一口气,却一定神看清了眼前的诡异一幕。

  只见老赵和她那被一刀砍成两半的丈夫一样,歪着脖子,青黑的面孔上,一双翻白的眼睛幽幽地瞪着她:

  “是你吗?”

  老赵用嘶哑的声音机械地重复道:

  “是你吗?”

  一双布满青黑色血管的手卡住了抖如糠筛的老陈妻子的脖子。

  ***

  时穆抱着一柄刀站在一处矮楼上,俯视着这个已经陷入死寂的村落。

  这里的村民直至死都意想不到,那看似天降馅饼的通天楼请帖不过是一场鸿门宴,更想不到自己会在睡梦之中死在异变的亲人手里。

  此时,村落里已经没有一丝生气。唯有那些仍保持着生前面孔的行尸走肉,在大街小巷里来回游荡着,口中喃喃:

  “是你吗?”

  只有时穆这个旁观者才能看见,这个村落的砖瓦、地面、田舍,早已被覆盖盘根错节的黑色脉络。那些脉络像血管,又像树根,正贪婪的汲取着这里所剩无几的精气,并源源不断地输送至彼岸中心那座高耸入云的楼。

  而那些行尸走肉则是觅罗用鬼族秘术制成的傀儡,它们很快就会遍布彼岸,用来排查那些在角落里苟活的剩余玩家。

  时穆对那些人并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人,被他藏在了这座炼狱之中唯一的净土。

  念及那个人,他冷峻的面孔变得柔和些许,但这一点微乎其微的变化却被那张银色面具尽数遮掩。

  半晌,时穆听见风中异动,他身前的酒楼中闪过几个身影。这次的猎物十分聪明,他们似乎已经察觉到了这片土地发生的异变,藏匿在暗处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对于时穆来说,他们早已是瓮中之鳖。

  不出半炷香的时间,他不费吹灰之力收割了任务目标。他擦干净刀,正欲离去,突然抬眼望见对面的屋檐山上落下了几个与他一样带着银面具的人。

  “商十一。”

  时穆认出了领头人的身份。他与这些商家搜罗来的孤儿一同参加所谓的雏鸟计划,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死在了他手上。

  然而觅罗挑选了几个资质不错的尸体制成傀儡为她所用,这些夭折的“鸟”名义上是他的手下,实则是觅罗埋下的眼线。

  “主人有令,召你回通天楼。”

  为首的商十一开口,他的喉咙在厮杀时被时穆划开了一道极深的口子,即使经过缝补,嗓音也依然嘶哑难听。

  “我的任务尚未结束。”

  时穆皱眉,不动声色道。

  “你要违抗主人的命令吗?”商十一用他那堪比指甲划玻璃的阴森嗓音继续逼问。

  “此时回去复命,会耽误主人的计划。”

  商十一不说话了,取而代之的是他身后的商七:

  “商酉,你为何擅自杀了主人的傀儡?”

  傀儡?时穆脑内闪过刚才被他一刀劈成两半那个牛妖怪。

  他动手时早已确认了附近没人,这几个傀儡的身手都在他之下,必不可能察觉。除非觅罗的力量在汲取了这样多的生魂之后,终于突破了瓶颈,她可以感受到无数傀儡身上发生的一切。

  但这怎么可能?

  祭神大典还未开始,觅罗的进度不可能这么快。

  “想杀……便杀了——”

  时穆开口,下一秒,他拔出身前的刀,挡住了突如其来的一击。

  他的速度快得肉眼无法捕捉,突然发难的商七在下一个瞬间被他一刀钉在了梁柱上。银面具掉落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刀穿心,别说是人,就算是妖怪也难活。

  即使商七是傀儡,也需要修复好一阵才能恢复行动。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快,然后同伴的遭遇并没有让其他傀儡产生任何反应。

  商十一再度开口:

  “主人运筹帷幄,将漏网之鱼逐一排查,仍察觉到了端倪。”

  “除去名单上的所有人,加上傀儡天罗地网般地搜寻,但仍然少了一个人。”

  时穆沉默不语。

  “最后,主人在彼岸外围那篇荒蛮之地找到了线索。那个人在进入彼岸之时,似乎与你有所联系。”

  “我没有之前的记忆。”

  时穆语气冷硬。

  “当然,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

  被时穆钉在梁柱上的商七突然开口,一只手闪电般地拽住时穆的衣襟,逼迫他向自己靠近。

  商七的声音变了,那是时穆十分熟悉,也最为厌恶的声音。

  那张被大火熏黑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个妖异的笑容:

  “毕竟你的记忆是被我一手消除的。你的嗓子也是我亲手毁了,又帮你修复的。”

  时穆瞳孔巨震,只听商七,不,是觅罗继续道:

  “毁了你的嗓子是怕你泄密,如今帮你复原,也是为了听一句实话。”

  觅罗的笑容在那张烧焦的脸上显得无比狰狞:

  “好孩子,告诉我。”

  “剩下的那个人在哪?”


第一百三十七章

  威胁

  时穆漠然地与那张阴森可怖的脸对视, 没有丝毫回避,就像一具冰冷的机器,只会遵从任何指令, 但不会有丝毫自己的念头。

  好像他真的对觅罗口中的一切一无所知。

  商七在雏鸟计划的厮杀中遭到大火焚烧, 面容尽毁,此时觅罗附在他身上, 用一双浑浊的双目打量着眼前这枚她一手栽培的棋子。她机关算尽, 才坐到楼主的高位,与那些活了几百年的老不死没日没夜地勾心斗角,极少有对手能在她眼前藏住心思。

  如今,她看不透的存在除了静檀, 又多了一个, 正是手里这把锋利耐用的刀。

  几日之内,觅罗吸收了大量彼岸妖怪的魂魄,她的力量剧增。甚至可以借用每一个傀儡的感官窥探彼岸的每个角落的风吹草动。这样手眼通天的力量让她欣喜若狂,她终于离神明只有一步之遥。

  然而计划的最后一环, 那个她处心积虑要找到的祭品却始终没有消息。

  觅罗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很快, 最后的存活者会只剩下她,和她手下的傀儡商酉, 可是为什么还剩一个人?

  究竟谁?能在她的眼皮底下凭空消失?

  如今, 被她视作眼中钉的金、商两大家族, 连带与他们有联系的其他势力,早已被她用傀儡架空,她的最后一块视野盲区也被完全清除。

  最后, 觅罗才把怀疑的目光转移到了商酉身上。

  起初,出于对祖传秘药的绝对信任, 她一直把商酉当作用得顺手的工具,直到她某天无意中翻阅通天楼内的古籍,发现神鸟之血可以化解秘药的功效。

  但这简直荒谬至极。神鸟已死,火种下落不明。神鸟作为世间最后的神明,更不可能有子嗣和后代。

  但事已至此,觅罗不得不朝着事态最坏的发展方向考虑。

  她复原了商酉的嗓音,又用傀儡在他身旁埋下眼线。连续追踪了对方几日,都一无所获,直到今日,她的意识在一具新生的傀儡体内苏醒,而这具傀儡被时穆斩于刀下。

  商酉虽然不是傀儡,而是一具活物,但在秘术的作用下,他应当只保留了生物最基础的本能,但不会有自我意识。

  手中棋子有脱离掌控的趋势,这让觅罗气急败坏。她的力量还不足以使她窥探傀儡的记忆,甚至由于她要同时将意识切割成无数份耗费了太多精力,她的本体较为虚弱。因此,她俯身于傀儡刺探商酉,想要让其露出破绽。

  很显然,商酉并没有轻易上钩。

  “你以为你能满天过海?”

  觅罗眼神阴骛:

  “你现在已经没用了,我可以把你制成傀儡,读取你所有的记忆,找出那个人。”

  商酉一双眼睛古井无波,似乎已经一眼看穿了觅罗的虚张声势。

  “或者我暂时留你一命,在祭神大典将你极刑示众,让你尝尝比千刀万剐更加痛苦的滋味。”

  觅罗怒极反笑,她凑近商酉的耳边,勾唇道:

  “不知到了那个时候,你千方百计保护的那个人会不会现身。”

  商酉仍然不为所动,冰冷的银色面具原本没有任何表情,在觅罗看来却莫名有一丝嘲讽的意味。

  觅罗抑制住怒火,一巴掌将那张银面具掀飞,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然后她掐住商酉的脖子,满意地看见那张冷峻的脸上因为窒息眉头紧锁,渐渐显露出一丝痛苦。

  “何必呢?”

  觅罗从看到商酉的第一眼开始,就对对方产生了莫名的厌恶。按理来说那是一张非常年轻俊美的脸,当时的商酉还是一个低贱的祭品,从石山火海里爬出来,满脸都是伤痕和血污,但仍然掩盖不了那副极好的容貌。觅罗一度想要将那张脸毁掉,然而在秘药的作用下,他无论受了多重的伤,都能以普通妖怪无法企及的速度复原。

  于是觅罗便故意让他单枪匹马去做最危险的任务,把他当作一柄永远不会折断的刀。

  直到今天她才意识到,她最恨的是那一双眼睛。

  无论装得再怎么顺从,但那双眼睛告诉她,手里这把刀从来不属于她。

  “你为了那个人甘愿付出一切,然后呢”觅罗的嗓音陡然变得柔软起来,语气是虚伪的劝告,与之不符的是她手上越来越大的力道:

  “你死了,然后他会忘记你,然后与别人相爱,与别人厮守,你难道无怨无悔吗?”

  “好孩子,把他的藏身之处告诉我。我把他同你一道制成傀儡,今生也算是双宿双飞。我保证让你们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觅罗话音未落,只见商酉已经闭上了双眼,似乎已经倦怠至极。

  她怒火攻心,却拿这个一心寻死的人无可奈何。商酉被他卡住脖子,双脚离地,她将力道往身侧一掼,商酉就如同一具木偶一般,毫无挣扎地被他从三楼的窗口甩了出去。

  窗外传来了物体摔落地面的声音。

  无数的行尸走肉从街头巷尾冒出来,成群结队地涌向这座矮楼。而对面的屋顶上的傀儡在觅罗的示意,也挥刀跳下屋檐,朝着地面攻去。

  商酉被摔出窗台的刹那,睁眼看向了远方的通天楼。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看的不是那座楼,而是后方的深山,和被深山掩盖的神社。

  他坠入了黑暗中。短暂的感官失灵后,骨骼和内脏碎裂的剧痛顿时传遍四肢百骸。

  觅罗冷冷地站在窗台后,看着行尸走肉们将商酉彻底淹没:

  “好好享受吧。”

  **

  秦游经历了一天的洗礼,早已是精疲力尽。

  他倒也不是没接受过魔鬼训练,但比起对□□的磨练,对精神的摧残更让他疲惫不堪。

  他整日都待在静檀制造的万千幻境之中,有时他在幻境里被困了几十年,但回到现实之中却发现仅仅过了两个小时,这样的折磨循环往复,他感觉自己的意志力就如同一根皮筋,在他认为已经拉伸到极限的时候,静檀还能用一个新的幻境把它拉更长。

  秦游泡了个澡,但还是无法消除精神的疲惫,他回到自己的小屋,却发现平时给他送饭的小童没来,取而代之的是静檀本妖。

  秦游看见这妖怪就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张口就问:

  “那小兔妖呢?”

  “被觅罗做成傀儡了。”静檀语气平淡,好像口中的是一件司空见惯的家常事:

  “觅罗的傀儡已经入侵了神社。那小兔妖做成的傀儡正在给傀儡神子送饭。至于你,以后的饭都是我来送。”

  “也吃不上两天了。”秦游嗤笑一声,“祭神大典快开始了吧,时穆那小子最近怎么样,你有没有消息?”

  其实之前静檀提出可以让两人再见一面,不过秦游担心夜长梦多,就一口拒绝了。但要说完全不担心,也是不可能的。

  静檀摇了摇头:

  “觅罗吸收了大量的魂魄,力量大涨,现在外面四处是她的眼线。我担心被她怀疑,将自己的渠道全部断掉了。”

  秦游张口想说什么,临到嘴边却叹了口气。他遥遥望向远方,除了灯火通明的通天楼,什么也看不见。


第一百三十八章

  活祭

  时穆不记得那日他在尸山火海中撕杀了多久, 他的体力早已透支,但挥刀的动作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浑身浴血的模样使他更像一个怪物。异族的血脉给了他常人无法企及的愈合速度和身体机能, 然而人类的大脑却屡次由于濒死状态而不断释放肾上腺素, 使他无数次飘飘然地失去痛觉,然后又清醒地被拽回地狱般的现实。

  有远方的灯火明明灭灭, 一瘸一拐走出那条小巷的时候, 彼岸已经被一片茫茫白雾笼罩。

  白雾之中走出一具具傀儡、也是妖僵。在彼岸定居了千百年的妖怪们也许做梦都想不到,海的另一端那些令他们讳莫如深的怪物,正是他们未来沦落的境地。

  时穆紧握手中的刀,他之前的刀早已在无止境的厮杀中折断, 这是他从系统商城里兑换的第六把, 寒芒逼人,削铁如泥,但很快又会因为过度磨损而沦为废品。这些怪物无法被彻底杀死,除非把 他们的四肢和头颅尽数斩下, 使他们彻底丧失行动力,否则无论怎样重创都能很快复原。

  而商十一那批出于觅罗之手的傀儡则更加难缠, 时穆一刀刀将他们挫骨扬灰,直到只剩下一只手掌, 却仍然阴魂不散地在地面上蠕动, 试图去抓时穆的脚踝。

  时穆半眯着眼, 防止额上的血渗进去,他听见身后传来令人牙酸的关节声、和物体在地面的拖拽声,他浑身上下或深或浅的伤都在复原, 然而违背常理的代价是刻骨钻心的疼痛,使他的神经临近崩溃边缘。正常人在这种状态下早该疯了, 但他此时却异常冷静。他在观察雾中的一切。

  出乎意料的是,那些妖僵并没有再次发起进攻。

  他们用空洞得瘆人的灰白眼眶凝视着时穆,然后侧身让开身后的路。

  那条路被雾气笼罩着,但时穆明白,那是通往通天楼的方向。

  他也明白,自己没有其他选择。

  觅罗处于恨意折磨他,但为了计划而不得不留下他这枚关键的棋子。

  **

  通天楼内。

  觅罗睁开眼,她正坐在那面六角铜镜前。

  那上面浮现着刺眼的数字:

  叁.

  还是剩下三人。

  脑内闪过商酉浑身是血的惨状,却没能带给她一丝快意。她眼神愈发寒冷,将手边的灯盏随手挥落在地,那灯盏滚了一圈,灯油顿时浸湿地毯,火苗寂然一瞬,“噌”地蔓延了一地。

  觅罗却丝毫没理睬身后的火光与浓烟愈演愈烈,她在晃动的光影中莫名露出一个笑容。

  藏?

  如果我把彼岸的活物全部杀光,一个不留,你要怎么藏?

  觅罗起身,衣摆轻飘飘地拂过烈焰,她一把推开窗,俯视脚下的万里高空。

  不知从何升起的浓雾弥漫开来,将这片土地牢牢掩盖,仿佛将整个彼岸圈成了一座巨大的囚笼,而她则是这座囚笼唯一的主人。

  ****

  祭神大典当天,久旱的彼岸降下了滂沱大雨。

  然而这场雨非但不能浇灭虔诚信徒们的热情,反而令他们认为是祥瑞之兆,更何况长期在黑夜中生存的彼岸居民们受到雨水的影响微乎其微,大街小巷仍然挤满了看热闹的民众。

  在奏乐与欢呼声中,通天楼的巡游飞鸢腾云驾雾,缓缓启程。

  为首的飞鸢中央,觅罗倚靠在一把珠光宝气的交椅上,身边围绕着侍奉的奴仆。而飞鸢后端则是身着玄色礼服的献官,执事,舞生,乐生,而紧跟其后的两座飞鸢则坐满了几大世家身份尊贵的观礼者。

  然而,倘若地面上的妖怪们能近距离接触那些表面其乐融融的贵宾,便会很快发现他们的异样。

  这些人面孔泛着青黑,脸上笑容僵硬,仔细观察,他们全都没有呼吸,一举一动都十分呆滞,毫无生气。

  尤其是坐在首位的金商两位家主,若在平日早免不了一场唇枪舌剑,如今他们却哥俩好地挨在一块儿,好不和谐。

  飞鸢经过的地方,一只只红色的纸鹤伴随着雨点倾泻而下,妖怪们哄闹着去抢夺这传说中的神明祝福,期盼着未来更加美好的日子。可未曾想抢到纸鹤的妖怪还没来得及欢呼雀跃,却突然感觉精神涣散,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手里这枚小小的纸鹤吸走了似的。

  然而身旁的家人却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仍推搡着他去抢掉落到眼前的纸鹤。

  渐渐地,大街小巷里就站满捧着纸鹤仰头痴笑的妖怪们。

  飞鸢会在整个彼岸上空巡游两圈。然后停在神社的山脚下。出于对神鸟的尊敬,通天楼主和随行的人员必须步行上山进入神社祭坛。

  觅罗也许是心情不错,在明知没有观众的前提下也遵守了规矩,慢悠悠得带着身后的一众傀儡上了山。

  而队伍的最尾端,两个身形魁梧的妖怪押送着一个浑身污血的人。

  那人的一双腿似乎被故意折断后绑上了石块,完全丧失了活动能力。只能由两只妖怪拖拽着前行。凄惨的模样甚至不如前方作为祭品的牺牲玉帛。

  他低垂着头,额前的发丝不知是由于雨还是血,一绺一绺地黏在脸上,对于两只妖怪地粗暴行径毫无反应,就像是死了。

  经由的台阶上,留下一条拖拽过后的血痕。却很快被雨水冲淡。

  台阶尽头的鸟居前,静檀戴着面具,穿着祭祀礼服,等候在原地。

  他身旁站着一个比他更高的人,同样戴着面具,但身上的祭祀礼服不同于他的深色,而是一身雪白,袖口和领口绣着庄重华丽的玄鸟纹样,腰间缠绕的红色锦缎上,同样点缀着刺绣和金粉,与流苏绳结一同勾勒出劲瘦的腰身。

  而一人一妖身侧似乎有一层透明的屏障,将雨幕尽数隔开。

  两人的面具都状若鸟类的面部,面具表面同样用金色粉墨绘制了繁复的图案,覆盖了整张脸。除了鸟喙下露出对方的一双薄唇以及线条流畅的下颌。而脑后则用一条条扭绞的白绳固定,多余的部分边如同流苏一般垂于身后。

  时穆被拖拽上最后一节台阶时,便看到是那样一个身影。

  在黑夜之中给,唯独那人无比炫目,使他乱了呼吸,薄弱的心跳无法控制的搏动起来。

  然而他伪装得很好,只一眼后便迅速垂下眼帘,同时胸膛里传来隐隐阵痛,浑身的伤痕相比起来仿佛不存在了一般。

  那人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静檀身边。好似高悬空中的皎月,而浑身血污的时穆只是沟渠里的污泥。

  “时辰已到,典礼即刻举行。”

  身着玄衣的静檀正欲转身,便听觅罗道。

  “年年都是酒肉玉帛这些祭品,想必神鸟早就厌倦了。今日我便做一个开端,为神鸟献上一个全新的祭品,”

  她勾唇笑道:

  “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她一声令下,两头妖怪便将浑身血水的时穆从队伍最末端抬了上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祭神大典

  参加祭祀礼仪的队伍浩浩荡荡, 却是无人出声,整个神社陷入了绝对的寂静,一时间空气中只有雨水敲击石砖的响声。

  “不合礼数。”

  片刻后, 静檀断然反对:

  “祭神大典沿袭千年, 从未有活祭的先例。”

  “何必墨守成规?”觅罗嗤笑道:“神鸟陨落已久,继位通天楼主的人是我。我照旧举办祭神大典, 以表对已逝神明的尊敬与哀悼。那些愚钝的民众们被蒙在鼓里, 难道亲自主持了那场祭祀仪式的神巫——静檀,你也要自欺欺人吗?”

  她向前一步,眼神冰冷刺骨:

  “那次祭祀仪式过后,神鸟神魂俱灭, 肉身重伤被囚入深山中, 随着岁月更迭而渐渐消亡,而火种则下落不明。神鸟本就是一位无能的神,不然怎么会被祂的同族遗弃?是我们的祖先创造机会,逼神鸟让出通天楼主的权力, 替代祂守护彼岸,让这里日益繁荣。祭神大典延续至今, 彼岸的众生仍保留了神鸟信仰,海妖一族已经仁至义尽了。”

  倘若在场的妖怪们还有自我意识, 听见这惊世骇俗的真相以及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 恐怕会惊愕得当场昏厥。然而如今, 为首的金商两大家主连同身后一干身份显赫的妖怪皆是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地站在觅罗身后,听她继续道:

  “海妖一族造福彼岸, 却遭到神鸟信徒赶尽杀绝,灭族之仇, 刻骨铭心。我隐藏身份,改头换面,历尽千辛万苦坐上楼主之位,就是为了今天。”

  静檀眼里满是疯狂与快意,她逼近身前的静檀,眼神直勾勾地凝视着静檀面具下的双眼:

  “如今,彼岸已是我的囊中之物,这里唯一的信仰不再是神鸟,而是我。静檀,我念及你的养育之恩和同族血脉,你要玩这祭神大典的游戏,我便陪你玩,只是一切规矩都是我说了算。你别不知好歹。”

  “统领一片毫无生机的土地,做一群傀儡的君王,这便是你的心愿吗?”

  静檀开口,一如既往毫无波澜的语气中,似乎参杂了一丝无奈与悲凉。

  觅罗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那不同寻常的情绪。

  她瞳孔一震,莫名觉得喉头一阵酸楚,但很快又被溢满胸腔的愤怒夺走了理智。面上扯出怨毒的笑容:

  “果真瞒不住你。”

  也许在某个瞬间,觅罗看到了亦步亦趋地跟在静檀身后的那个年幼的自己,她曾经那么迫切地渴望着对方的认同和赞许。但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静檀的面容没有丝毫变化,而她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天真无邪地、无条件信任对方的小妖怪。

  也许她曾经也向往着一个太平盛世,但她已经被仇恨侵蚀太久。当她处于社会底层,在无尽的追杀中苟活,受尽屈辱的时候,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将来一日百倍奉还,将这些蝼蚁全部踩在脚下。

  静檀救下她,养育她,却没有教她如何在遍布仇敌、危机四伏的彼岸立稳脚跟。待她大仇得报,登上高位时,两妖重逢,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也许命运从来没有给觅罗机会。她历尽苦难,终于大权在握之时,却被莫名卷入生存游戏,随着游戏进入倒计时,她不得不与鬼族合作,走上一条不归路。

  但她从未后悔。她身为海妖一族的幸存者,早已习惯形影相吊,而成年之后,她也再未渴求从静檀那里获得一丝无意义的怜悯。

  “既然你知道,就别再执迷不悟……当心我把也你做成傀儡。”

  觅罗面容扭曲,压着声线威胁道。

  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挡她,即使是静檀也不行。

  她要成为最后的赢家。

  静檀沉默半晌。他移开目光,看向觅罗身后半跪在地面的时穆。

  良久,他转身,一言不发地在雨中走向了祭坛。而他身侧的白衣人紧随其后。

  觅罗面色沉沉地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在场除了傀儡,仅剩下一个半死之人,因此无人能看出她心中所想。直到静檀的身影即将被雨幕掩盖,她才指挥着身后的队伍跟上去。

  神社的祭坛没有神像,取而代之的是一棵参天古木。

  这棵古树应当有很长的历史,枝干有三人合抱那样粗,枝繁叶茂的树冠遮云蔽日,在雨中如同一个静默伫立的巨人。纽绞的绳结缠绕在树梢,有的已经旧得褪色,更为这棵古木增添了岁月的痕迹。

  庄严悠远的钟声响过后,祭坛陈设完毕,参祭者就位。献官执事焚香迎神。

  觅罗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对这些繁缛的程序冷眼旁观,到了叩礼环节更是不动如山。于是由白衣神子代祭,行三跪九叩礼。

  行礼过后,乐声响起。神子手执软剑,脚踩鼓点,献上迎神舞。他的动作干脆利落,行云流水,鼓点越发急促,丝竹声越发尖锐,折扇斩断雨丝,白色衣袂随着动作翻飞,晶莹的雨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帘一般四处溅落,映射出无数个白鹤般的身影。

  舞毕,神子退场,其余舞生鱼贯而入。

  迎神过后,便是奠帛,然后献礼。

  礼成,继续奏乐,神子再度步入祭坛,跪饮福酒。

  就在此时,作壁上观许久的觅罗终于不耐地出声打断。

  “行了,走个过场而已。”她一改方才兴趣缺缺的模样,拍拍掌:

  “现在,该我向神鸟献礼了。”

  那两个身形魁梧的妖怪立刻将时穆粗暴地拖拽起来,三下五除二将人绑在了那参天古木的树干上。

  静檀原本安静地坐在席位上,看见这一幕,顿时僵硬了身形。

  “商酉,你真是好运气。”觅罗兴致盎然地笑了:

  “我懒得特地为你搭刑台,就地取材,反倒便宜了你,让这传说中的神木来做你的棺椁。”

  她顿了顿,又瞥了一下不远处的静檀:

  “你想说我亵渎神木么?可这身世不明的低贱玩意儿,居然突破了秘药的控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身上有神鸟的血,是不是很荒唐?就连我也不敢相信。他死在这里,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见商酉仍然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她眼神一凛,一抬手,诡异的黑色火焰就如同幽灵一般,自古木的树根一路舔舐而上,顷刻间,那个单薄的身影被黑色的浓烟吞噬殆尽。

  “有一种酷刑,是把罪人囚禁在封闭的容器中,往里灌入数以万计的虫蚁,让其在清醒的状态下感受被啃噬毛发和血肉的痛苦。”觅罗睥睨地望着那漆黑的烈焰:

  “这种火焰不会焚毁你的躯体,但会让你的魂魄被一点点啃噬殆尽,这种滋味,比那种酷刑还要痛上千倍、万倍。我曾经对上千个仇敌用过这一招,他们中骨头最硬的只坚持了三秒,一半的人求我快点了结了他们,一半的人为了免遭这样的刑罚,出卖了自己的至亲之人。“

  “你又能坚持多久呢?商酉?”


第一百四十章

  游戏结束

  觅罗绝非危言耸听, 自从通天楼建成,阴阳失衡,鬼族便在彼岸的阴影里孕育而生。

  最初鬼族与彼岸其他生灵并非是互相抗衡的存在, 也远远不如今日这般令人谈虎色变, 鬼族畏惧火种的力量,自诞生之后便长年累月地蛰伏在黑暗中。

  然而, 后来却有大妖怪在修炼中走火入魔, 开始觊觎鬼族的力量,他们尝试像驯养野兽一样驯养鬼族,这便是最早的鬼族禁术。起先,鬼族是一团没有自我意识的物质, 以主人的贪、嗔、痴、恨、恶、欲为食, 它们的食量越来越大,最后只能靠吞噬魂魄饱腹,而那些作为饲料的倒霉蛋就会成为不妖不鬼的行尸走肉,供鬼族的主人操控。

  这些最早驯养鬼族的妖怪, 被称为驭鬼师,但这些妖怪几乎全部被自己驯养的鬼族反噬了。

  觅罗一族的祖先中, 就诞生了许多驭鬼师。许多古法也因此被录入家族的卷宗里,但由于鬼族和驭鬼师不为世俗所接纳, 并且遭到了神鸟信徒的赶尽杀绝, 这些古法早就被焚毁, 永远埋葬在岁月的长流中。

  而觅罗用在商酉身上的这一招,最开始是驭鬼师用来审问罪人的刑术,具体来源已不可考据, 只记录与鬼族的本源相关。

  传说从前罪大恶极之徒不得轮回转世,只能在无间炼狱里遭受永无止尽的炙烤与酷刑。觅罗认为这与那啃噬灵魂的黑色火焰有异曲同工之妙, 并且遭到火焰焚烧的痛苦难以用任何现存于世的酷刑比拟,因为它相当于将天文数字的劫数压缩在刹那,再尽数施加于魂魄。

  她驯养的鬼族越多,吸收的魂魄越多,她的秘术就越发炉火纯青。她亲眼见证曾经趾高气昂的仇敌在这黑色火焰中仅坚持了一秒就屁滚尿流,跪地求饶。

  经历了层层拷打和炮烙之刑也绝不松口的罪犯,也被觅罗用这一招榨出了口中的秘密。

  然而滂沱大雨仍然不见丝毫停歇的征兆。

  片刻过后,觅罗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她预料中的哀嚎和求饶都没有发生。

  火势更大了,熊熊的黑色烈焰仿佛一张深渊巨口,要将周遭的空间都吞噬殆尽。千年古木的树冠在火焰中簌簌作响,仿佛也被连累着燃尽了生命力,郁郁葱葱枝叶不知何时已经枯萎发黄。

  然而火焰中的人,却没有丝毫动静。

  但觅罗知道他没有死,也没有如她所愿将那只剩下的老鼠供出来。

  刺目的数字即将碾碎她的理智。

  一时间,大雨冲刷石砖的声音,奏乐声,都仿佛成了刺耳的嘲讽。

  觅罗身后,奏乐的乐生们在一瞬间集体爆体而亡,血肉四溅,血雾如同在惨淡阴暗的雨景里绽放出鲜红夺目的花朵。

  觅罗僵硬扭头,目光射向身后的一众行尸走肉。

  她突然癫狂地吼道:

  “出来!给我出来!”

  她歇斯底里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祭坛中,除了雨声,无人回答。

  在场的除了静檀,都是她的傀儡。

  可游戏已经进入了倒计时,那只老鼠如果还想继续苟活,不可能在这最后关头还不现身。

  一旦被制成傀儡就会失去生命体征,觅罗用这种方法加速排查了所有的嫌疑目标。她自认为这个方法万无一失,却没想到还是被逼上了绝路。

  现在,整个彼岸除了她、静檀和商酉,已经没有活物了。

  如果还有人可能在她面前偷天换日……

  她似乎因为癫狂到了极致,反而短暂冷静下来,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雨中的一切。

  被她做成傀儡的妖怪,在她的注视下接二连三变成一团血雾。

  一张张面孔,无论是她所憎恶的,还是陌生的,全都 支离破碎、血肉模糊。

  最后,觅罗的目光扫过祭坛中心还未起身的白衣神子。

  她还没有任何动作,一个身影便挡在身前,阻隔了她的目光。

  是静檀。

  静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而他的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他看见觅罗的神色先是短暂地茫然了一瞬,紧接着变得怨毒万分。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觅罗凉凉地注视着对方被面具遮掩的面孔:

  “我会死!如果在你眼里我的命也如同草芥,那你为什么在几百年前救下我?”

  “于我而言,众生平等,我只不过在履行我的宿命,仅此而已。”

  静檀并没有被觅罗的疯狂神色所感染,面对当下的场景,他的语气仍然平静、淡漠。

  然而这一如往日的语气却更加激怒了觅罗,她目眦尽裂,抬手的动作快得肉眼无法捕捉。

  静檀的面具在顷刻间化为齑粉。

  “众生平等?”觅罗扯出一抹冷笑,指向静檀身后的一地血泥:“在你眼里,我与那些渣滓也是同样的东西?”

  她执拗地在雨中逼视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与其中自己小小的倒影对视,一种无力感仿佛突然将她攥住,使她感到窒息。

  “我最后问你一句,”

  觅罗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你后悔吗?”

  为什么后悔?

  为几百年前救下觅罗并将其抚养长大而悔?还是为此刻站在觅罗的对立面而悔?

  觅罗没有说明,而她也等不到答案了。

  一道寒光闪过,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被雨声掩盖。

  静檀的头颅滚落在地,那张面容淡然的脸上顿时沾满了泥点,大约过了几秒,瞳孔才渐渐涣散了。

  紧接着,身穿黑色祭司服的躯体也轰然倒地。

  而觅罗满手鲜血,跨过那具身首异处的尸体,头也不回的朝着祭坛中央走去。

  没有丝毫犹豫,沾血利爪下一刻便剜开了白衣神子的胸膛,那片无暇的白顷刻间被血染成了红色。神子如同一只断翅的白鹤,栽倒在了泥泞的地面。

  觅罗混身染血,她平静地环顾四周,满目苍夷。

  可她没来得及扯出一丝笑意,却抬头看见阴云密布天空中,那个梦魇般的数字被放大了无数倍,仿佛在昭告她的死期。

  同时,她脑内传来了无机质的机械女声:

  “游戏进入倒计时,三十秒。剩余人数,三人。”

  “倒计时结束后,如果决胜者没有出现,游戏将开始大规模清洗。”

  觅罗压抑到极致的神经终于崩溃了。

  为了赢,为了活下去,她不择手段,甚至可以舍弃一切。

  可凭什么她认为可以徒手捏死的老鼠,却最终踩在她的头上?

  静檀的最后一句话回荡在她的脑里。

  命运……命运。

  尸横遍野的祭坛上空,突然回荡起一阵癫狂的笑声。

  觅罗清醒过来时,才发现是自己在笑。她正站在神木前,双爪卡紧商酉的脖颈,一边笑,一边梦呓似地喃喃着:

  “死……死!”

  而她的手臂和脸部已经布满了鳞片,双腿化作湿漉漉的鲛尾——她已经彻底失控,就连外表也无法控制地趋于原形。

  觅罗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这样狼狈是什么时候。然而被她卡住脖子,拿捏生死的人,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

  他没有如同所有因窒息而亡的人一样,双眼翻白,肤色发青发紫,肮脏的□□不受控制从身体里溢出——任何一个能让觅罗感到成功羞辱他的特征都没有发生在他身上。仿佛觅罗手里的是一具尸体。

  时穆湿漉漉的刘海下露出半阖的双眼,其中也没有觅罗所熟知的、属于没有思想没有情感的傀儡的空洞。而是漠然,蔑视一切的漠然。她无法理解眼前这个同样被被逼至穷途末路的人,居然放肆地对她露出这样的眼神。

  “你输了。”

  在接二连三的折磨下,时穆的嗓音早已沙哑得听不清。但觅罗却仍然无比清晰地辨认出他的话。

  “不。我会杀了你,然后杀了那只老鼠!”

  觅罗尖叫道,她的利爪撕裂了时穆的动脉,颈椎也被她折断了,血却并没有喷涌而出,而也许她面前的这个人类已经没有血可以流了。

  “我会赢!我才是最后的赢家!”

  觅罗仍在嘶吼着。她不知道自己想要说服谁,可是此时此刻,她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时穆已经没了呼吸。

  觅罗听见脑里的声音终于变成了两人。

  倒计时还剩十秒。

  可是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杀了。

  五秒。

  觅罗茫然地望向四周,她仿佛听见地动山摇的声音,正在不断靠近。

  两秒。

  时间仿佛被无尽压缩,在那一刹那,觅罗同时听见了骨骼扭转闭合的响声,被她拧断颈椎,仅剩下肌肉支撑着的头颅上,那双让他厌恶的眼睛依然漠然地睁着,与他对视。

  与此同时,她感受到背后风动,利器穿透她的背,雪白的刃从胸口破开,深色在那片衣襟处迅速地晕染开来。

  在那瞳孔中,觅罗看清一个白色的身影正伫立在自己身后


第一百四十一章

  风暴

  秦游头痛剧烈。

  自从他在祭典上跳了静檀教他的迎神舞, 浑身便涌入一种陌生且不适的感觉,他的意识似乎正在被某种异物侵蚀、异化,不再完全属于自己。

  祭神大典之前。静檀向秦游大致说明了计划的最后一环。觅罗不知用了什么办法, 将彼岸所有生灵的魂魄当作力量源泉, 以此饲养蛰伏在彼岸的所有鬼族,任她差遣。

  然而这是一步险棋, 觅罗会获得强大无匹的力量, 除去任何阻碍都如同碾死蝼蚁一般轻松。而现在的时穆即使用尽全力,最好的结局也是与对方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甚至这种结局的概率也非常渺茫。

  但与此同时, 一旦觅罗没能在最后获胜, 她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在“大清洗”中首当其冲,被她手里的鬼尽数吞噬。

  于是一切都清晰明了,就是避其锋芒, 兵不血刃。

  只要秦游能苟到游戏结束。

  秦游确信时穆和静檀的计划大同小异。他来自未来,知道时穆不会死于觅罗无所不用其极的折磨, 但即便如此,那个场面的确让人触目惊心。

  秦游在千年后被时穆保护得太好了, 即使他来到千年前, 也经历过无数次危机, 但每次他都能化险为夷。因此他对静檀口中那摧枯拉朽的力量没有实质的概念。

  然而,秦游也心知肚明,他知道时穆已经不是那个青涩的男高中生。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时穆以一种决绝的姿态不断被迫成长。秦游比任何人都清楚当一个人把活下去当作唯一的执念,在一旦松懈就会万劫不复的绝境之中, 他会成长得多么无坚不摧。

  即使只是在商府的那次试探中,秦游就知道时穆已经很强了,而且他还在一刻不停地变得更强。

  然而,这样的时穆,在面临惨无人道的羞辱和折磨时,始终逆来顺受。

  让秦游无法接受的是,他知道对方这样做是为让自己活下去。

  而秦游从来就不习惯亏欠任何人。

  在异化的那部分意识的操纵下,他不得不克制地亲眼目睹了一切。包括觅罗对时穆使用酷刑逼他招供出自己,也包括觅罗盛怒之下的屠戮。静檀状况如何,秦游不得而知,但他自己是在静檀的先见之明下偷梁换柱,逃过一劫。

  他忍到了最后一秒。

  仅仅一秒——

  秦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脱束缚的,他强忍着剧烈的头痛,和脑内明显的割裂感,他运用了能运用的一切突袭技巧,在觅罗的注意力完全被时穆吸引的时候,给了对方致命一击。

  电光石火之间,手里的触感反馈告诉他得手了,然而他在下一个刹那,还没来得及拔出手中利刃,就被排山倒海般的力量掀飞出去。

  天旋地转,秦游摔了个七荤八素,差点没把胆汁吐出来。

  同时他也深刻地感受到了与觅罗之间鸿沟般的差距,他终究只是一个人类,即使他有积分在假游戏系统里兑换一把天价的重武器对着觅罗炮轰也是白搭。

  秦游还没来得及在转念之间自嘲一番,他听见不远处传来野兽般的怒吼,头晕目眩之中,他看见觅罗失去理智完全兽化,以一个狰狞可怖的模样向他扑来,然而她身后的时穆不知何时挣脱了束缚,不顾一切地阻拦她,他的双臂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

  如同缩时影像播放完,倒计时结束了。

  那一瞬间,一切重归于死寂,就连雨水的声音也彻底静默。

  然而,对于“生存游戏”仅剩下的三位玩家而言,他们不约而同,心知肚明。

  这是末日的征兆。

  远处传来了低沉的呜咽声,乍一听像是是风的声音,并且一声比一声更明显。秦游忽略了背后的剧痛,他感觉头皮发麻,生物的本能带给他及其不详的预感。

  紧接着,他看见古怪的黑雾在四周升腾,它们快速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然后越发声势浩大。很快,祭坛上空形成了由黑雾组成的涡旋。也许仅仅在两秒之后,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四周的树木在风暴中张牙舞爪,祭祀用的鼎和玉帛等杂物,连带着沙石和树枝全都不堪一击,被吸入风暴中央,化为齑粉。

  殊不知这还是灾难的开始,顷刻间,地动山摇,天崩地裂,真正的飓风还在迫近。

  在巨大的向心力中,秦游连忙抱住不远处的一根石柱稳住重心,雨水铺天盖地从头顶泼下来,他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这股黑雾形成的涡旋下部直径就有几十米,而上空至少有数千米。但与秦游常识内的龙卷风不同,它的破坏力似乎没那么强,不然以一个正常成年男性的体重,他早就被卷入风暴中央撕成碎片了。

  但秦游的状态也好不到拿去。

  他感受到灵魂深处有一阵撕裂的痛苦,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吸力要将他的躯壳和魂魄强行分开,那种滋味实在难以言喻。

  然而也不知是否是静檀的试炼起了作用,在这样的痛苦中,他还能勉强维持理智。

  方面几米开外已经完全被黑雾和暴雨覆盖,能见度极低,他勉强分辨出不远处两个正在缠斗的身影。

  觅罗疯狂地挣扎着,从她的喉咙中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她拼命想要甩开身后的时穆,秦游看见时穆那一双折断的腿以一个诡异的姿态支撑在地面上,形销骨立,早已不成人形,仿佛随时会被风暴折成两半。

  觅罗的力量原先是压倒性的,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衰弱下去,很快,她七窍流血,像是经历着极度的痛苦。黑雾从她的眼眶和大张的口中倒灌进去,她就像是一只被卡住了脖子的野兽,惨叫声支离破碎起来,但她还有力气抓住时穆的脑袋朝地上用力砸去。

  那种场景及其疯狂,就像是两只野兽为了生存抵死搏斗,血腥且歇斯底里。

  秦游想过去帮忙,但他在风暴中摇摇欲坠,根本无法动弹。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穆被扑倒在地。

  在四面八方震耳欲聋的噪音中,他听见觅罗癫狂地大笑:

  “你竟然——真的是!”

  她一边大笑,一边用利爪剖开时穆的胸膛,

  “有了你的心脏,没有火种我也能活下去!”

  “我赢了!”她尖叫着,仿佛要将这件事昭告天下。

  然而,下一刻,觅罗就像是卡壳的录音带一般,缄默了。

  她看到血淋淋胸腔里,空空如也。

  觅罗已经来不及思考这一切的缘由,她感受到自己被啃噬的痛楚从自己的四肢百骸袭来,黑色的火焰肆虐全身。

  奄奄一息的时穆凝视着她被炙烤的惨状,古井无波的眼里终于浮现出一丝快意。

  “……你输了。

  他的声带被损毁了,无法发任何声音,但仅凭他的口型,觅罗知道他在说什么。

  然而觅罗已经无力报复,火焰迅速地吞没了她,最后连那双怨毒的眼睛也化为了灰烬。

  ……

  秦游听见脑内传来了游戏结束的提示音。

  片刻过后,风暴似乎暂时偃旗息鼓,他在雨中爬起来,看见远处的两个身影现在只剩下了一个。

  他的心脏仿佛被攥紧,但很快,他如释重负。

  秦游淌着水狂奔过去,他的背依然传来痛感,但他屏蔽了所有无关紧要的一切。他将浑身浴血,奄奄一息的时穆搂进怀里,查看对方的状态。

  时穆满脸都是血,秦游一摸就蹭了一手,他双眼紧闭着,发丝一绺一绺地黏在惨白的脸侧,没有丝毫反应。

  一时间,秦游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颤抖着手,用指间去感受时穆的呼吸,但什么也没有察觉到。他一边叫着对方的名字,又探向对方的颈部,仍然没有动静。时穆的胸口有一个血肉模糊的洞,他不敢乱碰,只好慌忙去握住对方的手腕,然而下一刻,他感受自己的掌心传来了冰冷的触感。

  时穆的睫毛动了动。

  秦游深吸了一口气,连忙将时穆冰冷的掌心紧紧握住,他们交握的指缝之间,血被雨水渐渐冲刷干净,

  紧接着,他又看见时穆的双唇颤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他的颈侧是触目惊心的瘀伤,气若游丝,根本发不出声音。秦游连忙俯身去听,然后他感受到一个冰冷的吻印在自己的脸侧。

  他还活着!

  劫后余生的喜悦冲昏了秦游的头脑,若是在平日里他又要怪这些亲近的动作多么不合时宜,可是现在又如何?

  末日,这里除了他们两人,一个活物也不剩下。他现在根本无所谓,心中的狂喜使他即使搂着时穆再亲几口也无所谓。

  于是秦游也这么做了,他根本没心思去考虑他的行为意味着什么,在唇舌交缠之间,他尝到浓烈的铁锈味。

  雨还在下,雨声掩盖了一切,给人万籁俱寂的错觉。

  秦游喘息着结束这个吻,时穆染血的唇角带着孩童一般纯粹的笑。他的眼角湿漉漉的,不只是雨水还是泪水。

  时穆的脸侧在他的下颌处轻轻蹭了蹭,是温热的。然后他放开与秦游交握的手,在自己的锁骨下方摸索了好一阵,指尖毫不犹豫地没入皮肤,在秦游惊愕的目光中,剜出一枚染着血的戒指。

  这家伙真是疯子。

  秦游这么想着,他听见时穆躺在自己怀里,发出微不可闻的气音。

  他凑得很近,勉强辨认出三个字。

  那枚沾血的戒指在雨水中恢复了纯粹的金属光泽,然后被套上了秦游的无名指指根。


第一百四十二章

  黎明

  从一开始, 时穆就没打算活下去。在觅罗为了获胜机关算尽的同时,他也在铤而走险。

  鬼族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一团没有意识的物质,关于鬼族的一切秘辛又原本就是禁忌。由于驯养鬼族风险极大, 很多驭鬼师遭到反噬的速度很快, 因此极少有人发现鬼族有非常初级的学习能力。

  尤其是鬼族存在得越久,寄生的宿主越多, 就有几率觉醒一定程度的意识。

  它们思考的方式很简单, 如同低等生物,目的也同样单纯,就是不断繁衍,不断增殖。

  时穆正是钻了这个空子, 他与鬼族达成了一个交易。

  由于阴阳守恒, 火种对于鬼族而言是极大的威胁。而时穆作为神鸟后裔,虽然他的心脏远远不足以替代火种,但仍然是鬼族占据彼岸的阻碍。

  因此,他以自己的性命作为筹码, 换来了最后一层保障,确保秦游能平安无恙地走出彼岸。

  也多亏如此, “大清洗”的时候,觅罗遭到反噬, 痛不欲生, 魂飞魄散, 而由于契约的存在,鬼族暂时没有对时穆和秦游出手。

  然而,短暂的温存就像是他偷来的, 很快就要还回去。当鬼族占据整个彼岸的时候,他也要同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一起陪葬。

  只是秦游的怀抱温暖得让他眷恋。

  他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和亲吻, 仅存的一点不甘似乎也烟消云散了。

  时穆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

  在觅罗的折磨与威逼利诱中,唯一一句让他动摇的,就是秦游离开之后,会忘了他,与别人在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盘踞在自己内心的怪物受到引诱,要将他的克制和理智吞噬。

  但是他忍住了。他想看见秦游回到阳光里去。

  秦游发现时穆哭了。

  在遭受了那么多痛苦与折磨也依然面不改色的人,此时正在他怀里无声地落泪。

  时穆红着眼眶,好像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青涩的高中生。他紧绷着下颌,双唇紧抿着,也不作声,只是落泪,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秦游从那双通红的眼里,解读出很多情绪。

  他俯身,戴着戒指的手与时穆的手紧紧相扣,用从来没有过的轻柔语气问道:

  “想不想离开这儿?”

  时穆闭上了双眼,他没有作出回应。

  “想不想……”

  秦游的声音低沉又温柔:

  “跟我在一起?”

  时穆与秦游交握的手掌突然紧了紧。他仍然紧闭着眼,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下眼睑上,他担心自己一旦睁眼就难以克制地流露出渴望。

  片刻过后,时穆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伴随而来的,是一缕如同幻觉的光,透过眼皮落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感受到一阵晃动,他被秦游从地面上抱起来,那双手臂结实有力,他不由得睁开眼,却对上一双陌生又熟悉的眼睛。

  那是秦游的眼睛,之所以陌生,是因为其中泛着奇异的金色。与此同时,雨停了。方才时穆感受到的那缕光,仿佛在乌云密布的夜空中撬开了一道裂缝。

  “走。”秦游语气轻快。他背后的疼痛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滚烫的血液在他的血管中奔腾:

  “去拿回你的东西。”

  时穆错愕地看向他,下意识地搂紧了秦游的脖子,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被横抱起来。

  其实现在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痛的。他所有受伤的骨骼和器官还在违背自然规律强行复原,然而就连这股力量的源头也快要枯竭了,他撑到了最后,现在只是在苟延残喘。

  可秦游背着光,耀眼的光芒洒在他的发顶和肩上,勾勒出一层浅金色的轮廓。那竖金色的光在他身后,宛如昏暗天地间的一条阶梯。

  一袭白衣在曝光下显得更纯粹了,他衣袂翻飞着,在这个晦暗血腥的世界里显得不真实,仿佛下一刻就要转身踏着那光汇聚成的阶梯前往西方极乐之境。

  在彼岸待了太久,时穆已经习惯了黑暗,他不由得眯起眼,却又舍不得错过任何一帧这个模样的心爱之人。

  秦游抱着时穆,与他差不多高的一个大男人抱在怀里就跟一具骷髅似的,比他想象中轻很多,他大步流星地走到神木前,将时穆放下来,让他靠在那苍劲的枝干上。

  “觅罗想要成为彼岸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消失的火种必定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她未必想不到火种藏在这个灯下黑的地方。”

  秦游抬头望着神木经过百般摧残已经光秃秃的树冠,不由轻叹一声:

  “不过只有特定的人选能拿到,也许这就是静檀所说的宿命吧。”

  他耳边响起静檀的平铺直叙:

  “如果一切顺利,按照阴阳守恒的规律,觅罗的淘汰会暂时削弱鬼族的力量,那会是你取出真正火种的时机。”

  秦游单膝跪下,他感受到时穆不安地拽住了自己的袖口,他一手握住对方的肩,另一手将掌心贴在树干上。

  随着晦涩而神秘的音节从他的唇间流出,神木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从枯萎的枝干中再度抽出新芽,时间仿佛在那繁茂的枝头倒流,很快,郁郁葱葱的枝叶随风摇曳,泥土和草木的清香取代了血和雨的腥味,闭上眼,仿佛置身于林海之中。

  绿丛的掩盖下,数十枚果实坠在枝头,看上去并无特别之处。唯有其中一枚晶莹透亮,散发着温暖的光,宛如一个小小的灯笼。秦游一伸手,那枚果实就像有自我意识一般,坠入他的掌心。

  在握住火种的一瞬间,秦游感受到脑内如同遭受了一场雪崩,无数陌生且零碎的片段雪花一般在他的脑海中肆虐,他的大脑被这些纷繁复杂的信息充斥得快要炸裂——

  那种滋味比他在试炼中经历的更加痛苦。

  他的神经顷刻间受到千钧重负,甚至直接影响到他的躯体,他一个踉跄,时穆反应极快,下意识伸手扶他,好在秦游立刻咬牙站稳,才避免了两人一同栽倒在地的悲剧。

  与此同时,一直在角落里伺机而动的黑雾再次卷土重来。它们如同嗅到蜜糖的蚁群,贪婪地窥伺着秦游手里那泛着莹莹光芒的种子。

  形势再一次剑拔弩张。

  下一刻,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的动静,来势凶猛的黑雾笼罩着祭坛上空,电闪雷鸣,两人仿佛被囚禁在黑色的铜墙铁壁之中,宛如沧海一粟。

  雨点再度变得急促,时穆伤口失血的速度更快了,他在雨里不断哆嗦着,脸色惨白如纸。

  然而他本人却并未觉察这一点,在黑色的狂风中,他的耳边幻听一般地响起无数呢喃,紧接着,那种诡异的动静越来越响,甚至转化成痛苦的哀嚎,把秦游叫他名字声音都掩盖了。

  随后,时穆意识到那呢喃声来自无数看不见的冤魂。

  他应该与那些亡灵陪葬,万劫不复的黑暗才是他的最终归宿。冤魂的嚎叫声如同四面八方的潮水,从脚底一直淹没到头顶,他失去重心,在一阵又一阵浪潮中摇摇欲坠。

  那些声音里,有的尖锐,有的苍老,甚至能分辨出老幼妇孺。时穆头痛剧烈,恍惚中,他看见自己仿佛又孤身一人回到了那趟列车,他刚下车便猝不及防地跌入漆黑的河水。就在下一刻,河底伸出无数枯手,拉扯着他的脚踝和小腿,将他拽入河底。

  他的口鼻里呛入腥臭的黑水,狼狈地挣扎着,拼命浮出水面。此时,他看见秦游走在不远处的前面,只留给他高瘦的背影。

  胖子和沈清一左一右跟在秦游旁边,三人有说有笑地越走越远。时穆想要大声呼唤秦游的名字,求对方,可是一张口,黑水就一股股涌入他的喉咙,他感到痛苦和窒息,只能眼睁睁看见秦游的背影越来越小,消失在黑暗里。

  绝望这头巨兽终于将时穆吞噬殆尽,连骨头也不剩。

  视角切回现实里的秦游,他还在提防着黑雾的动静,却没曾想回头时被时穆的状况吓了一跳。

  只见数条黑色的脉络菌丝一般攀上了时穆满是血污的脸侧,而时穆脸色惨白,一双眼睛半阖着,原本漆黑的眼眸如同被吸了墨一般变得很浅,瞳孔也涣散了。

  这一幕简直让秦游头皮发麻,他知道这是被鬼族侵蚀的症状。他头一次乱了阵脚,手忙脚乱地捧着时穆的脸,凑得极近,大声叫对方的名字,企图用这种方法让其恢复神智。

  秦游的注意力全被状况异常的时穆占据,根本没来得及察觉后方正在逼近的危险。

  他听见时穆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还没来得及心中一喜,就感受到一阵天旋地转。

  时穆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将他向一旁扑倒。下一秒,一道闪电径直从黑云中劈向两人方才所在的位置,秦游只觉得身后白光一闪,那片地面便成了焦黑的窟窿。

  时穆呈保护的姿态伏在他身上,垂着头似乎昏厥了过去。秦游刚从地面坐起来,便看见自己一身白衣上全部沾染了醒目的红色。

  他突然觉得一股怒火从心底里窜出,焚烧着他的理智。

  “时穆!”

  他一边咬牙切齿地叫着身上的人的名字,一边抱着对方的肩膀:

  “醒醒!别睡!”

  见时穆仍然低垂着脑袋没有半点反应,他又急又怒:

  “别睡!睁眼,看着我!”

  “你丫能不能别总想着救别人,考虑考虑自己不行吗!”

  自己已然是一副风中残烛的模样,却还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救人。

  秦游觉得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蠢的人,理智告诉他,愤怒的缘由根本不是时穆,而是他包括这一次在内的,之前所有无能为力的时刻。

  简直忍无可忍。

  秦游心想。他从来没被别人救过这么多次,什么时候他竟然这么憋屈了?

  就在他怒火中烧的时候,突然听见怀里的呢喃:

  “秦游……”

  “在呢!”秦游故意大声道:“拖你的福,没死!“

  时穆忍着咳嗽,笑了:

  “你不是……别人。”

  这气若游丝的一句话,让秦游不由得身体僵硬。

  紧接着,他握紧了手里的火种。

  他管他什么鬼族?

  他想。

  来一个杀一个!

  “你别睡,睁着眼看好了。”

  秦游压着嗓音,咬牙切齿道。

  时穆早已失去知觉,在朦胧中,他看见秦游起身,随手在神木上折了一根趁手的枝条,朝着身后张牙舞爪的黑雾和雷电走去。

  他原本该在那连通天楼都尽数吞没的黑云之前,显得无比渺小。然而他步履坚定,脊背挺拔,他走到祭坛中央,将掉落在地上的神子面具重新戴回脸上。

  手里的火种突然焕发出更加耀眼的光,几乎将秦游的背影曝光在纯粹的白色之中,与周围的黑雾形成了及其强烈的对比。那根平平无奇的枝条突然变得很长,一端缠绕在秦游的手腕上,另一端则变得柔韧且锋利。

  秦游就那样举着神木树枝化作的剑,义无反顾地向前奔去。

  如果静檀能看到这一幕,他一定感到恍若隔世:那个独自面对灾难,将安宁留给彼岸生灵的神明,仿佛在这一刻真的回来了。

  时穆趴在地面上,浑身泥泞,狼狈不堪,然而他的目光仍执拗地黏着那个一步步向黑雾自投罗网的身影,他挣扎着,操纵着烂泥一般的身躯朝着那个方向挪动了一步。然而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消散了,他手伸向那抹天地间唯一的白色,然后失去了意识。

  在坠入黑暗的一瞬间,他仿佛看见漆黑的空中,那个投下光束的缝隙像是被凿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随后,无数金色火焰从那道口子中倾泻而下,渐渐将满天的黑雾驱散。

  ……

  良久之后,雨停了。

  彼岸终于迎来千年以来的第一个黎明。


第一百四十三章

  重返

  肾上腺素飙升, 秦游几乎失去痛觉,甚至能感受到浑身的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兴奋感充斥大脑, 使他毫不畏惧地逼视对面那头黑雾汇聚成的如同山脉一般连绵起伏的的巨兽。

  陌生的记忆、智慧和文明, 如同雪花一般闪过他的大脑,到最后, 他感到躯体快到无法操纵, 而火种还在源源不断地将力量泵入他的身体。

  在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中,他与黑色巨兽缠斗了许久,最后将其劈成两半。

  而他拼尽全力的那一击, 连锁效应一般, 在漆黑夜空中央的那道裂缝的基础上,凿开了一道更深的,如同天堑一般的裂口。

  满天的金色流火驱散了彼岸的黑暗,一如秦游在那座塔里, 与神鸟的寥寥几句对话之前,看到的那副百鸟朝凤的奇幻盛景。

  然而当那头巨兽愤怒不甘地咆哮着, 最终伴随着地动山摇的巨震,如同海啸褪去一般烟消云散之后, 兴奋感也一同如潮水般退却。

  秦游从黑色巨兽的核心中掏出了时穆的心脏, 那枚心脏拳头大小, 用一个湿透了的木匣子装着。虽然在这个世界待了许久的秦游早就对这种动不动断手掏心的事情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是那木匣子上面的纹样,似乎与神社里的许多用品非常类似, 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也许时穆与鬼族暗中交易的背后,也有静檀在推波助澜, 不过眼下也并不重要了。

  战斗结束后,也许是因为火种的力量耗费了大半,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一种莫名的虚无感裹挟了他的心脏。

  秦游没有意识到这是祭典的作用,他的七情六欲都在飞快地流逝,而当他魂魄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类的特性都消散之后,他就会成为最理想的神鸟复苏的容器。

  他手中握着那个木匣子,来到时穆跟前。对方双眼紧闭,毫无声息地倒在泥泞的地面上。秦游将其翻了个身,然后将木匣子打开,里面不但有一颗血肉模糊的心脏,还有一颗小小的种子。

  仿佛福至心灵一般,秦游将那颗心脏和种子都塞进时穆胸前的洞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如此死马当活马医一样的简单粗暴,但很快,他看到那枚种子吸收了时穆的血液,飞快地在其胸腔里生根发芽,将心脏很快包裹住,转移到了正确的位置。

  如此吊诡的一幕,让秦游暗自松了一口气。

  没过多久,他看到时穆的胸膛开始有规律地起伏,伸手去抚摸对方满是干涸血渍的脸侧时,那里也传来了一丝温度。

  与此同时,从远方再度传来了一阵悠扬的钟声。

  身体中的另一半陌生的意识告诉秦游,是时候离开了。

  他最后帮时穆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额发,然后刚刚站起身,却感受到衣角被紧紧拽住。

  时穆强撑着支起脑袋,他的伤口还没来得及愈合又撕裂开,然而他就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痛一般,执拗地睁着一双朦胧的黑色眼眸,仰头央求秦游:

  “……别走。”

  那副神色令人很难不为之动容,然而秦游只觉得好像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将自己与外界隔开,一切感官和情绪都变得比以往更加迟钝。

  他只好张口,干巴巴地说:

  “还会再见的。”

  时穆惨白的脸上闪过痛楚和不可置信,他拽住秦游衣角的手又紧了紧,嗓音又干又涩:

  “别走……求你……”

  他颤抖挣扎着操控双臂,想要从地上爬起来,但是重创之后的骨骼和肌肉不听使唤,他刚支起身子,便又踉跄着倒下去,

  秦游下意识地将目光错开,即使他感官麻木,但也不免有些心软。

  毕竟对于他而言,下一次相见不过片刻间,然而对于时穆而言,却要独自一人等上千年之久。并且没有火种的存在,在下一次鬼族侵袭的时候,他要再次忍受剜心之痛。

  身体里的另一个意识再次提醒他,没有时间了。

  秦游低头看向那只紧握住自己衣角不放,仿佛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他狠心闭眼,将那片布料割断,刚走出几步,回头却看见时穆不要命似的,双膝和手掌蹭着地,艰难地朝他一点点挪过来。

  分明再快走几步就可以甩开他,然而理智的那部分意识终于被秦游脑中的挣扎打败了。

  就算再回到千年后,按照静檀的计划,秦游会成为载体复活神鸟,而时穆回回到日常生活,两个人很快要分道扬镳。

  如果这一次不能好好告个别,直觉告诉秦游,他会受到仅存的良心的折磨。

  于是秦游回头,大步走过去,结结实实地把时穆抱了个满怀。

  他觉得别扭,但也不知是受到异化的影响,还是本就性格如此,抑或是将明知对方要苦等千年岁月却还要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让他良心不安。总之他只能绞尽脑汁地找一些说辞,但发现怎么说似乎都不合时宜。

  “会再见的。”

  最终,秦游叹了口气。

  也许以前的他真的会头也不回的离开,不,以前的他不会在这个世界停留这样久。但似乎一切都指向了一个既定的结局:

  “其实,我是要去找千年后的你了。”

  在秦游看不见的地方,时穆茫然地眨了眨眼,声音嘶哑:

  “千年后……?”

  “解释起来很复杂,”秦游不由皱起眉头,

  “总之,我不在的时候,你尽量对自己好点。我会回来的。”

  “那枚婚戒,”时穆突然提出一个有些跳脱的话题:

  “是千年后的我给你的?我们在千年后……结婚了?”

  他一字一句地问,连出声都很艰难,还伴随着压抑的咳嗽声,让人不由得揪紧心脏。

  “对。”秦游下意识接了一句,没想到感觉时穆箍住自己背的手臂突然收紧了:

  “千年后的我是什么样的?”

  没完没了了。

  秦游心里无奈:难道这人连自己的醋都吃?

  “没你现在好!”于是他敷衍道,实际上这也是实话,毕竟千年后那只老妖怪简直太难拿捏了。不等时穆有反应,他继续道:

  “所以你等一等,虽然可能有些久……但我会回来跟你结婚。”

  “……”

  时穆沉默了。

  过了很久,久到另一部分意识再次催促秦游,他才听见时穆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秦游没有立刻回答。

  他不知道要不要说谎,哪怕这是一句善意的谎言,但他知道可以这句话可以支撑时穆孑然一身撑过许久。

  “我知道……你有一些重要的事情不得不去做。”

  时穆说这句话的时候,呼吸很重,秦游能感受到他的胸腔正在剧烈的起伏着,

  “但我不知道会等多久,所以至少给我一个承诺,好么?”

  “会。”

  秦游轻叹一身,安抚性地拍了拍对方的脊背。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远方又再度响起沉闷的钟声,仿佛在催促秦游立刻动身。

  时穆一双眼眸如同一潭深池,他抑制住其中的暗流涌动,只流露出千丝万缕的眷恋,而其他偶尔显露出的复杂情绪,秦游未能看透,他只能在那种眼神里与对方交换一个吻,然后在这眼神的注视下,踩着晨光,渐行渐远。

  他没再回头。

  ***

  重返千年后的过程,远不如来时的跌宕起伏。

  秦游只觉得自己循着钟声的来源地走了许久,久到他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不知何时突然眼前一黑,紧接着一股力量如同一张巨网将他捕捉,很快,他便有一种从高空坠向地面,然后重重着地的感觉。

  眼前仍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秦游坐起身,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然而一股熟悉的香味钻进了他的鼻腔。是一股淡淡的沉香混杂着蓝瑛花的气味,和他刚来到彼岸时在时穆身上闻到的如出一辙。

  这种气味刚给秦游打了一剂强心剂,没想到他刚试图站起来,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径直扑倒在地。

  身上的重量并不算太重,但罪魁祸首却力大无比,将秦游按在地上,俯在他的脖颈间狠狠嗅闻,简直如同一头粗暴的野兽。

  秦游吓了一跳,但他没来得及反击。因为在绝对的黑暗中,他发现自己的力量和反应速度都远不及对方。他后知后觉地想要反抗,一伸手却摸到柔顺的如同锦缎一般的长发,还有一些触感奇怪的,类似于羽毛一般的不明物体。

  一个猜想浮现在他的大脑里。

  “时穆?”

  随着他的这声呼唤,身上的不明生物的动作顿了顿。

  没等秦游继续试探,他的脖颈上传来了一阵痛感。他的脖子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这熟悉的疯癫样,八九不离十了。

  秦游刚想要用力反抗,就听见对方没什么温度的呼吸喷洒在自己的耳侧:

  “骗子。”


第一百四十四章

  骗子

  ……什么意思?

  秦游又惊又疑, 但仍梗着脖子,咬牙反问:

  “谁是骗子?谁骗你了?”

  即使秦游再清楚不过,眼前这个阴晴不定的疯子和刚才那个哀求他别走的小可怜是如假包换的同一个人, 但前后落差太大, 他头疼不已。

  其实早在回来之前,秦游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毕竟按照千年后时穆的计划, 他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其准备好的安全屋里, 直到游戏结束。

  时穆殚精竭虑,也没防住秦游在他对付觅罗的时候被静檀这根老油条勾了去。念及千年后的时穆原本精神状态就及其不稳定,会发疯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如果没有静檀的举动,秦游也不会回到千年前, 后来发生的一切也更是无稽之谈了。

  时穆也必然懂得这其中逻辑, 然而他此时的性情实在难以捉摸。秦游虽觉得自己哄完小的哄大的,从前潇洒不羁,如今却操着老妈子的心,一口气哽在喉咙半天, 最终还是咽下去了。

  毕竟他心虚。

  话音刚落,秦游感受到与他相抵着的胸膛急促震颤了几下, 湿润的气体接连喷洒在他的颈侧,然而时穆除了刚才那两个字, 便始终沉默着, 不断喘息, 像是一头无法交流的野兽。

  秦游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因为时穆堪称发烫的体温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传过来,然而呼吸却几乎没什么温度,这实在诡异, 他用力试图挣脱身上的桎梏,然而时穆就像是用自己的躯体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 他四肢并用地将时穆所有能活动的躯干全部压制住,仍还嫌不够,他背后那对奇怪的大翅膀密不透风地将两人一起牢牢扣在了其中。

  其实如果借助火种的力量,秦游有自信至少可以趁其不备掀开对方然后立刻逃脱,然而他实在不清楚千年后的事况已经发展到了哪一步。他至少应该先了解觅罗和静檀如今是什么情况,即使时穆现在一副无法沟通的样子。

  按照静檀的推算,千年后的时穆即使击败了觅罗,大清洗没有发生,但时穆也已经是强弩之末。首先,要击败韬光养晦许久前来复仇的觅罗,他就要消耗大部分的力量,其次,他用心脏制成的火种也在迅速的衰弱。

  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彼岸很快就会在鬼族侵蚀中永远湮没,而彼岸的一切生物,包括两人,都会被活生生地困死在这里,沦为鬼族的养料。

  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静檀,赶紧完成对方口中的复苏神鸟的仪式。

  秦游将火种的力量约束到可控范围,才能勉强活动麻木的左臂,趁时穆瘾君子一般埋在他颈间吸气的时候出其不意地一把按住了对方的后颈,如同控制一只失去理智的大猫。

  如果时穆真的是一只猫,此刻必定炸毛且瞳孔放大,嗓子不断发出威胁的呜咽声。实际情况也差不多,秦游听见了对方喉咙里压抑的怒吼,下意识地顺着顺着他后脑勺的发根捋了又捋。

  “谁骗你了?”

  秦游忍着脖子上的刺痛,如同在对着自家发疯的宠物自言自语,他感受到身上的人似乎冷静了些许,又去试探着顺着后脖子摸到脸侧,触感并非熟悉的冰冷且细腻,那里似乎排列着一簇簇奇怪的,毛茸茸的小羽毛。

  这样的时穆秦游也曾见过,不至于大惊小怪。他突然联想到静檀所说,时穆是接替神鸟成为下一位神明的最佳备选者。若是时穆这样执念极深的人成了神,也说不清是福是祸,总之这个选项已经被秦游擅作主张地放弃了。

  秦游将手掌覆盖在时穆的脸侧,无名指上的金属虽然已经沾染上他的体温,但对比时穆发烫的温度也显得微凉,金属特有的质感径直贴在那寸皮肤上,后者则下意识地颤了颤。

  “看见没?我带回来了。咱不是结婚了吗?说谁骗子呢?”

  秦游轻声细语,他也不急着等对方作出回应。直到半晌过后,他感觉到耳侧沉重的呼吸声略微平缓下来。

  有戏。

  秦游眼前一亮,连忙乘胜追击:”行了行了,放开我,把灯打开,咱好好聊聊……”

  说着,他身上动作也没停,趁时穆力度松动,他立刻就要从对方身下挣脱,也许是时穆还在愣神中,他顺其自然地从地上爬起来,结果腿上突然传来一阵力道,又把他拽倒在地。

  原以为时穆冷静下来了,事实上对方的呼吸不再急促,至少比刚才看上去正常了许多。殊不知情况更糟了,他似乎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竟然轻轻笑了起来,将秦游拖回身下。

  “不,你是骗子。”

  他低低地笑出声,由于眼前一片漆黑,秦游被这动静弄得毛骨悚然:

  “你想离开我。”

  他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在笑,但是其中没有半点愉悦的情感,在最后几个字是甚至像是在威胁:“你休想。”

  秦游被这神叨叨的话搞得头皮发麻:难道这小子知道了静檀的计划?

  他也放弃了试探,直截了当道:

  “静檀人呢?”

  “死了。”

  提到这个名字,时穆的语气冰冷到了极点。

  违和的是,他就这么轻飘飘地宣判了一个重要角色的生死,仿佛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一句今天下雨,并且对天气这个话题感到十分不感兴趣。

  怎么可能?

  秦游内心一阵惊涛骇浪。

  “你在惊讶什么?”时穆似乎被秦游表面一言不发,掩饰内心惊愕的反应取悦了:

  “你还在指望他带走你吗?”

  “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秦游一本正经的皱眉,试图跟对方讲道理:“我有事情找他。”

  “你好奇怪。”时穆闷闷笑了几声,让人听了头皮发麻。

  “千年前的我似乎太过于听话了,给了你无论提出什么我都会无条件服从的错觉。”

  简直不可理喻。秦游不由得暗自埋怨起静檀来,既然如此神通广大,为什么要把他传到这钉子户面前?如今的时穆简直软硬不吃,他快要丧失耐心,打算用火种的力量强行将对方拖住,一走了之。

  火种在秦游的指缝里散发出微弱的光芒,一下子将漆黑的室内点亮。秦游猛地对上一张扭曲的面孔,和他记忆里觅罗被兽性操控的情形有些相似。在他怔愣的一瞬间,时穆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十指插入他的指缝夺走了火种。

  那弥足珍贵的东西被他如同对待垃圾一般地随手抛开,清脆的声响很快消失在了角落里。

  “我生气了,秦游。”

  时穆语气平静地叫着秦游的名字。

  他很少这样叫,因此让秦游在被反咬一口的盛怒之余,又觉得后背发凉。

  这句话仿佛一句宣判,他还没来得及消化,就感觉腰间一松,他那身破破烂烂的祭祀礼服被三下五除二地褪去大半。这吊诡的事实让他都想不起来去阻止,腰跨上传来重量,秦游的大脑几乎已经停止思考。

  “等一下!”

  他好半天才惊声阻止,用另一只挣开桎梏的手抓时穆身后的羽毛:

  “你分不分轻重缓急?!现在是做这个的时候?“

  然而时穆没有给秦游反抗的语气,一个带有浓厚侵占欲的吻不由分说地将接下来的喝止和脏话尽数堵了回去。

  ****

  不知过去了多久,只觉得天昏地暗,秦游感觉自己被清洗了之后换了衣服,被转移到了另一个空间。若不是拜静檀的试炼所赐,他全程保持着清醒,他甚至都要对双方的体位产生怀疑。

  时穆在他身边躺下,然后八爪鱼一样地缠过来。秦游简直有了心理阴影,但又怕自己的抵触让对方产生不可控的反应,只能认栽。他只能劝慰自己,俗话说饱暖思□□,既然时穆有心思干这些,应该状况比秦游做出的最坏打算好上许多。

  “睡不着吗?”

  时穆的声音近在咫尺。

  一切都快完蛋了,谁这么心大能睡?

  秦游在黑暗里翻了个白眼,他还在心里暗自算计,根本没空也不想搭理对方,却听见时穆慢悠悠地继续道:

  “你很在意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既然如此,我带你去看看吧。”

  秦游双眉一挑,才听见对方继续道:

  “前提是你不能乱跑。不然我会把你抓回来,继续罚你。”

  “有病。”

  秦游终于忍无可忍,他在时穆的脸侧狠狠捏了一记,在那已经恢复了细腻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显目的指印。

  时穆说到做到。秦游在他的引领下,来到通天楼高层,那个藏在巨大空间里的血池前。

  再度来到这里,秦游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他眼尖地看到翻涌的红色浪花中央,觅罗曾经在幻境里给他展示的那座金属鼎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缠绕着无数锁链的牢笼。

  “你知道么?”

  魇足过后,时穆看上去心情不错:

  “觅罗当时对你说的话大部分都是谎言。但有关血池,她有一点没有骗你。血池的确是我建造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

  “然后呢?”

  他对上时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他一袭红衣,在周围折射的血光种,看上去极为妖异。

  他没有正面回答,食指遥指向血池上空那座牢笼。秦游顺着那个方向看去,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是一滩血肉模糊的肉泥。

  但从四周散落的衣物不难看出,这惨不忍睹的尸体属于觅罗附身的沈清。

  “最后一个祭品。”

  时穆看向牢笼中央,秦游以为会在他的眼里看到癫狂和大仇得报的快意,但其中什么也没有。


第一百四十五章

  争执

  秦游当然不是两句模棱两可的话就能搪塞的, 但无论他怎么追问,时穆始终一言不发。他只能被迫“观赏”了牢笼里的血肉挣扎重组,但又被浸入血池中融化、消弭, 然后周而复始。

  不过秦游已经很难将那摊肉泥与觅罗联系起来, 无论是沈清清秀的面孔,还是千年前觅罗的脸——每一次对上觅罗, 他出于忌惮, 也根本无暇在乎对方的容貌。

  觅罗这个妖怪,秦游很难评价。最先他只是把对方单纯定位成心狠手辣的反派,然而从结局而论,也许她也仅仅是一个被宿命玩弄, 被仇恨操纵的败者。毕竟成王败寇, 如今再议论这些也并无意义。

  但她对时穆做的那些事情却不是那么简单能一笔带过的。

  秦游见时穆微抬起下颌,情绪捉摸不透,他也没有落井下石的兴趣,反正对方连半点有用的信息也不愿透露, 他索然无味地想要离开,不抱希望地想去找找被时穆随手扔掉的火种。

  之前跟时穆在那黑暗狭小的空间里厮混的时候, 秦游摸索着,大致断定那就是时穆藏在房里的密室, 里面全是他千年前用过的私人物品。

  然而秦游前脚刚走, 时穆也跟了上来。他似乎对也对血池上空的那场酷刑没多大兴趣, 更像是特地表演给秦游看的。唯一的观众走了,他自然没有继续留下的道理。

  秦游走在前面,懒得理他。可没想到他刚才暗自记在心里的路线不知为何出了错, 他绕了半天,也没找到来时的电梯口, 在他兜兜转转的时候,廊道间的烛台睁开一双双黄澄澄的小眼睛,好奇地投来目光,却又不敢出声。

  而时穆则始终保持着两步的距离,影子一样地跟在身后。秦游不做声,他也不开口。

  于是秦游心里憋着气,误打误撞地来到了一座视野开阔的露台前。

  他猝不及防地被天光包围,被刺得下意识眯起眼,窗棱上挂着一串串风铃,在微风中晃动,发出悦耳的铃声。秦游下意识地走上露台,心中顿时涌上恍若隔世之感。

  千年前的彼岸长处于黑暗之中,他有多久没见阳光了?

  他隔着红木阑干,在高空之上鸟瞰地面。云层的间隙中,街坊、田舍、楼阁,阡陌交通,鳞次栉比,也不知为何,他一眼便看见在大街小巷里其乐融融的居民们。他们仍然长得奇形怪状,但对比千年前的行尸走肉们,他们看上去如此鲜活,充满生机。

  联想着之前经历的种种,秦游不得不感慨,时穆统治下的彼岸,比觅罗手里的美好太多。

  清新的空气充盈着肺部,秦游惬意地享受了一番阳光。他听见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巡游花车打扮的飞鸢腾云驾雾,缓缓地从天边经过,上面有一群穿着祭祀服的舞生,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飞鸢经过的地方,人群如同浪潮一般从小巷的一头涌入另一头,万千纸鹤在阳光下闪着光,金色雨一般落入人群中。

  “他们在做什么?”

  秦游上一次见类似的情景,还是跟时穆婚礼的时候。

  “他们在为祭神大典做准备。”

  时穆上前,分明露台上还有许多空位,他非要和秦游贴在一块儿,一同看向从飞鸢上倾泻而下的金雨。

  怎么又祭神大典?

  秦游心中警觉,他记得静檀口中的那个复活神鸟的仪式就是在祭神大典上完成的。可他现在走哪里都被时穆盯着,火种更是有极大可能被对方藏了起来,而静檀现在生死未卜,这祭典怎么办?

  他心里想起不好的预感。

  左右时穆是个超级恋爱脑,千年前就打算牺牲自己让秦游活下去,现在他不会打算拿着火种自己取替神鸟成为下一位庇佑彼岸的神明吧?

  他顿时一手拽住了时穆的衣襟:

  “火种呢?”

  时穆顺着他的力道,一张脸凑得极近,纤长的睫毛低垂着,只一错不错地看着秦游,依然沉默不语。

  “你再装聋作哑?”

  秦游怒极反笑,他脑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咬牙威胁道:

  “信不信我跟你离婚?”

  “——我收起来了。”时穆这次回答得很快。

  “我知道静檀跟你说了什么,但我不允许。”

  “所以呢?”秦游不耐烦地咂舌,“咱俩一起跟彼岸陪葬?还是你要去做那破神仙?人家神鸟是正经八百的神,都在那个位子上坐抑郁了,你看看祂最后沦落到什么下场?更何况你还是半吊子,人造的神,你以为你会好过哪去?”

  “你向我承诺过,会永远和我在一起。”

  时穆油盐不进,根本不去接秦游的话,而是一板一眼地说道:

  “我等了你一千年,你要食言吗?”

  “你要是做了那劳什子神,我就回人世潇洒!我一年换一个女朋友,天高皇帝远,你管得着我?谁跟你永远在一起?”

  这其实是假话。秦游早就把现在当作最后一程,干完他就要去下一个世界了。

  然而他现在对时穆的软肋简直拿捏得死死的,他敢肯定这绝对是来了这个世界对时穆说的最戳心窝子的话。对方顿时眼睛就红了,其中盛满了汹涌的怒意,额上和脖颈上青筋暴起,眼看那密密麻麻地羽毛又要从他的脸侧冒出来,那是失控的征兆。秦游狠狠放手,转身拂袖而去。

  赌气走远了,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在先前就迷失了方向,于是干脆不走了,靠在墙角平复心情。

  烛台精们见他俩不欢而散,而时穆那尊恶煞此时不在场,他们少了顾虑,便开始在秦游耳边絮絮叨叨起来:

  “夫人,您别跟楼主大人置气。”

  “之前,鬼族混入了楼里,那个大海妖把楼里闹得天翻地覆,我们都以为死定了。还好楼主大人出面迎敌,他受了重伤,差一点就丧了命,楼主大人是彼岸最强大的妖怪,我们从没见过他受那样重的伤。可他回来之后就去找你,找不到你,他将彼岸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把自己关在房里,拒绝疗伤,就一只妖在房里待了好久。”

  “后来他终于出来时,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我们都不敢跟他说话,他就一个人望着空气发呆,仍然不吃药。他的病时常发作,每次发作都可怕极了,所有的下人都不敢靠近一步。静檀嬷嬷来看他,他一气之下砸了一层楼,把静檀嬷嬷也轰了出去。”

  “可夫人回来了,他就立刻好起来了。”

  “他从来都不笑,很吓人,我们都害怕他。可是只要夫人在,我们都能看出来他很开心。”

  烛台精们七嘴八舌,争先恐后。秦游默不作声的听,越听越觉得抓狂。他现在是真的拿时穆无可奈何,感觉自己也面临精神分裂,一面又因为被蒙在鼓里心急火燎,一面又有些后悔刚才的口不择言。

  “停停,我都知道了。你们先带我出去,我要回房间了。”

  秦游刚发出号令,然而下一刻,那些烛台精莫名其妙地纷纷噤声,一对对小眼睛紧闭起来,开始装空气。他回头,果真看到时穆从回廊的尽头走来。

  他俩方才才吵了一架,如今说不尴尬是不可能的。然而时穆走进了,主动牵起秦游的手,他也就顺坡下驴,跟着对方回去了。

  一边走,秦游还在心里犯嘀咕。

  他也知道,时穆肯定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击败了来复仇的觅罗。可之前时穆那如狼似虎的样子,看上去不像有重伤,而且上一回秦游不是主动的一方,没察觉出什么端倪。这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他的神鸟血脉恢复力惊人?

  回了时穆的房间,他酝酿了一会儿,还是问道:

  “你身体怎么样?”

  时穆一愣,随即勾了勾唇角:

  “那些小妖怪跟你说什么了?”

  “说你身负重伤,命不久矣,让我少跟你计较。”

  秦游张嘴开始胡诌:

  “来来来,让我看看什么情况?”

  说着他作势要去扒时穆的衣服,见对方也没什么反应,甚至对他的举动颇为顺从,他才正色道:

  “祭神大典,具体什么时候开始?”

  见时穆不答,秦游揽着时穆的肩膀,先是脸上亲了一口,见这还不满意,又慢慢把嘴挪到了时穆的唇角。

  他干这种事情简直别扭至极,也不知是做了多大的决心,突然感觉到时穆的肩膀一颤一颤地,像是被逗笑了。

  在秦游吃人的眼神里,他才不疾不徐道:

  “明日。”

  “我要去。”

  时穆没回答让不让,可秦游下定了决心。

  只要静檀还活着,必定会出现在祭神大典上。他非得把仪式搅黄了不可。


第一百四十六章

  红尾胖鸡

  秦游对之前被时穆锁在房间里的事情耿耿于怀, 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重蹈覆辙。

  他虽然对”楼主夫人“这个称呼早就免疫了,但绝无可能真的跟娇妻似的跟时穆软磨硬泡,或者一哭二闹三上吊。然而放狠话又无济于事, 若把时穆逼急了, 直接把他关起来,简直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 秦游佯装无所事事, 实则对时穆寸步不离。他始终将时穆控制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生怕对方一个不注意就溜去祭神大典了。

  与此同时,他又使出浑身解数,将时穆身上摸了个遍, 又把房间里能藏东西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 也没找到他从千年前带来的火种。

  仆从端来的茶水和点心,也被秦游拒之门外。他面沉如水地隔着一张木桌看着对面时穆的背影,简直恨得牙痒痒。

  想下迷药?休想。

  时穆取下墙上的笛子要吹,秦游捂住耳朵。

  想吹安眠曲?没门。

  这副样子简直让时穆哭笑不得。他只好放下笛子, 朝秦游凑过来。

  秦游方才那些类似□□的招数让时穆简直受宠若惊,可没等好好享受, 秦游早意识到这样不达不成目的,反而自己吃了亏, 便不再主动了。

  时穆自己凑上去, 却是触了秦游的霉头。他泄愤似的一只手往人胸口一推, 时穆便柔弱无骨地倒在榻上。他跨坐上去,想照着那张脸来两拳,又觉得是在浪费力气。

  刚一转身, 又被从后面抱住了腰,被迫向后仰去。

  时穆索求无度, 秦游却不惯着。他挣开,把头埋进被褥里,恨恨想道:

  干脆撒手别管了!让他去做那个鸟神,爷直接跑路!

  其实秦游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有一定的强迫症。

  他和时穆的偏执有一定的区别。越是为了一件事情付出许多,就越是难以舍弃。

  他辛辛苦苦地在这个世界待了这么久,难道就只能打出这么一个破结局?

  转念又想到一切还未发生时,时穆一身麻袋校服,就像一棵青葱的小树苗。不知为何秦游便觉得可惜。大好的年纪,就应该在外面自由自在地挥霍青春,而不是孤独地守着这方寸之地,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

  越是接近祭神大典开始的时间,秦游越是焦躁,心里好像有蚂蚁在爬。

  突然,肩上一沉,时穆靠着他睡着了。

  这副场景实属罕见。根据秦游的观察,也不知是由于患得患失,还是原本就是精神层面的狂躁和焦虑,时穆的睡眠极浅,就如同在陌生环境随时保持警惕的动物。何况做了这么多年的妖怪,睡眠对于他而言早已经可有可无。

  秦游推了推对方的肩膀,见他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他仍是一副瘦削的病容,呼吸平缓,睫毛低垂着,遮掩住小半眼下的青黑,一动也不动。

  看起来倒是无害极了。

  为了防止装睡,秦游又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见时穆像是真的陷入了沉眠,才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头挪到枕头上。

  谁知秦游刚踏出卧房,便听见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那敲门声很轻,且很平缓,秦游一个激灵,第一下还以为是错觉,听见第二下,才回头去看床上的时穆。

  时穆半个身子隐在床帐后,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双眼紧闭,像是没被惊扰。

  于是秦游只犹豫了两秒,便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开了门。

  门外的人显露出身形,一身长袍,俨然是千年后的静檀。

  这个静檀的身形比千年前瘦弱一圈,面容寡淡,颧骨微凸,不施粉黛,一头长发整齐地梳在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和美人尖。

  他的外貌和穿着始终是雌雄莫辨的,只是由于现在的身形和仆役间的称呼,曾让秦游一度对他是女性的事实坚信不疑。

  可是怎么这么巧?时穆刚睡着,静檀就来了?

  秦游刚心生怀疑,就听静檀轻声开口,语气不容置疑:

  “快跟我走,时间来不及了。”

  他根本没给秦游思考和斟酌的余地,转身便走。而秦游又恰巧处于对眼前局面无计可施的境地,他回头看了一眼,时穆在卧房里没出来,也没发出任何动静,于是他也抬脚跟了上去。

  秦游望着静檀比自己矮小许多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对方被觅罗斩首的模样,还有他与觅罗之间那一层不为人知的关系。也不知静檀是如何从千年前活下来,由当时无所不知的神巫成了通天楼的静檀嬷嬷。

  等等。

  秦游想到这里,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眼前的静檀,身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秦游在神社待了许久所以很熟悉,那是神社里焚香的气味。

  因此,他在看到静檀的一瞬间,便没有过多疑虑地跟了上去。

  然而千年后的静檀不再是神巫,住在通天楼,他身上香火味是哪里来的?

  难道说他刚从神社回来?

  如果说静檀在准备祭神大典,这倒也合乎清理。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买下,秦游就越发觉得不对。

  很快,静檀就走进了电梯的轿厢里。

  就在她转身的一刻,秦游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知道哪里不对了。

  走路的姿势不对。

  静檀是海妖,用腕足走路,即使能化作双腿,但走路的姿态也与其他用两条腿走路的妖怪有细微的差别。

  意识到这一点,秦游踏入轿厢的右脚迟疑了。

  不曾想轿厢内的静檀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退意,一只手闪电般伸过来,将秦游往里拽去。

  电光火石之间,电梯轿厢一阵晃动,秦游反手制住那只手的同时没稳住重心,电梯门“咔哒咔哒”地就在他身后合上了。

  轿厢内立刻开始失重,秦游意识到他们在上升。

  而“静檀”松开了手,已经卸掉了伪装。

  那张脸有些熟悉,秦游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直到看到她头顶,缺了一只,还剩一只的尖耳朵,才想起来他是最开始面试侍女的那个面试官,好像是叫狄叶。

  之前秦游被时穆关起来的时候,正是狄叶听了静檀的指令,将他放出来的。可不知为何鬣狗姐妹中的大姐隔段时日不见,就丢了一只耳朵。

  似乎是察觉了秦游心中所想,狄叶摸了摸缺了耳朵的那半边头顶,轻描淡写道:

  “楼主大人罚的。”

  秦游有些唏嘘。不过按照千年后时穆疯起来六亲不认的样子,少了只耳朵也好过丢掉性命。

  “所以你现在是在为谁办事?”

  如果是静檀那还好说,可看见狄叶这缺了只耳朵的模样……

  “当然是楼主大人。”

  果然,狄叶没有丝毫犹豫,像是在对秦游这个“楼主夫人”表达忠心:

  “楼主大人有令,祭神大典期间,夫人不得离开通天楼。”

  “我非要离开,你能奈我何?”

  秦游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果然时穆刚才是在装睡,这一招未免也忒阴险了!

  然而他在怎么样也是在千年前活下来的人,打不过时穆那个武力天花板,难道还打不过一个小小鬣狗妖。

  狄叶不为所动:

  “若您非要离开,奴的确无力阻止。只不过楼主大人早在通天楼布下结界,若夫人要强行用蛮力打开,恐怕届时祭神大典已经结束了。”

  秦游在心里爆粗口,他懒得与狄叶多费口舌,手指泄愤似的狂按开门的按钮。

  只是一切已经太迟,等秦游赶回卧房,床榻上果然已经不见时穆的踪迹。

  于是秦游在脑中咆哮:

  “系统!系统!”

  系统在他脑里沉寂了太久,他几乎都要忘记这个存在。

  “读取中断,”秦游怒火中烧,胸腔快速起伏着,少见地完全失去了冷静:

  “直接去下一个世界!”

  这个决定一半是因为置气,另一半则是因为若时穆真的成神,他留下来也再无丝毫意义。

  “中断读取结算,会导致宿主损失一半的积分。会增加下一个世界的难度。是否确定中断?”

  事到如今,秦游早就对积分无所谓了。左右他当初留下也不是为了积分。

  然而不等他开口确定,一个圆滚滚的球体横冲直撞地飞进屋里,撞倒了桌上的白瓷花瓶,瓶子碎裂的声音让秦游重归冷静。

  那球体像是被撞得晕头转向,上下扑棱了半天,最后才落到了秦游面前得书架上,气喘吁吁。

  他定睛一看,竟然是时穆养的红尾圆脸胖鸡。

  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这家伙的存在。

  “好久不见。”胖鸡嘎嘎几声口吐人言,乍一听有些滑稽:

  “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木头桩子又惹你生气了?”

  秦游没什么心情跟胖鸡聊天,一想到此时此刻时穆已经在祭神大典上举行仪式了,他懒得掩饰,一张脸上阴云密布。

  “我都劝过他了,媳妇儿得疼,不能强迫。这小子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胖鸡的毛脸发挥空间有限,但不妨碍他朝秦游挤眉弄眼,又是摇头又是作叹气状,在书架上踱来踱去。

  “你能带我去祭神大典上吗?”

  秦游打断道。

  之前狄叶将他拐走时,胖鸡也在场。胖鸡化为巨鸟的模样在他脑里一闪而过,令他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噶?”

  胖鸡疑惑地叫了一声。见秦游挑了挑眉,他局促地扇了扇翅膀:

  “你也想去凑祭神大典的热闹?我可不喜欢那里,而且木头桩子之前从来不让我离开通天楼的……不过要是你让木头桩子再做一桌满汉全席,倒也不是不行。爷可太久没开荤了。还有,刚才那个撞碎的瓶子,你得帮我瞒着——”

  “成交。”

  秦游十分爽快。胖鸡果真对狄叶口中的结界熟视无睹,扑闪着巨大的双翅,在狂风中展翅起飞。片刻过后,秦游就坐在体型放大了好几十倍的胖鸡背上,穿梭云霄。

  地面上的妖怪头一次一睹胖鸡真容,皆是瞠目结舌,一下子将手里的活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这群虔诚的神鸟信徒看见这样巨大的鸟在空中翱翔,以为是神鸟现身了,在错愕之后,竟然全都匍匐在地。

  “坏了,被这么多妖怪看见了。”胖鸡不安地转着脑袋,絮絮叨叨:

  “你可要在木头桩子面前给我多说些好话……”

  很快,胖鸡就载着秦游飞到了神社。

  祭祀仪式正在庄严肃穆的进行着,形式和流程与秦游记忆中大差不差,只是在场的均是活生生的妖怪。中央的舞生乐生正兢兢业业地干着活,突然发现脚下被巨大的阴影覆盖,顿时忘记了下一个动作。数十人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好不滑稽。

  前来搅局的人刚准备跳下地面,没想到胖鸡先一步破了功,缩回了原本大小,原来是被坐在席间的时穆朝他射来的利刃一般的眼神恐吓住了。

  秦游连忙稳住重心,才没有在猝不及防地失去支撑后摔个狗啃泥,他落地的姿势称不上潇洒霸气,抬头便看见一身祭司服的静檀伫立在一旁,神色淡淡,仿佛对这场闹剧并不例外。

  “最重要的祭品也到场了。”

  他从容不迫地与秦游对视,朗声道:

  “仪式继续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神鸟复生

  话音刚落, 秦游下意识看向了静檀身侧的时穆。

  只见时穆换了一身绀色的繁复正装,墨色襟口衬得他的脸和脖子苍白里透着不健康的青色。与秦游想象中的惊愕和愠怒不同,他和静檀一样都是一张面无表情的扑克脸, 只是在与秦游目光交汇的同时, 秦游从他一双眼里看见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仅凭那一个眼神,秦游心中的巨石算是彻底落了下去。

  他被这活了千年的老妖怪耍得团团转。其实单单凭借着时穆祭神大典前与他相处时的态度, 他就应该看出来不对劲。通俗来说, 时穆这种有着严重分离焦虑的人,怎么可能在诀别到来之前,还好整以暇地跟他打情骂俏?

  原来是他留了后手。在两条秦游以为别无退路的时候,时穆不知用了什么办法, 创造出了一个连静檀也没有料到的第三个选择。

  所以静檀口中的祭品自然也不是秦游。跟秦游一起来的还有谁?

  只见胖鸡在青石板上滚了一圈, 也许是脑子被磕懵了,忘记了背上的一双翅膀不是摆设,扑棱了两下爬起来,抬头看见祭典上的妖怪们全部朝他看过来, 这在通天楼里宅了不知道多久的笨鸟什什么时候经历过这样的万众瞩目,顿时慌了阵脚, 拔腿就朝着秦游的方向开溜。

  没曾想刚走了两步,身后传来脚步声, 它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提溜着抱进了怀里。

  静檀丝毫不在意身上的祭司服沾了尘土, 双眸低垂着凝视着怀中胖鸡, 眼中有万千思绪。他伸手顺了顺胖鸡凌乱的羽毛,轻叹了一声:

  “他还这样小。”

  “不小了。”时穆在不远处凉凉道:“普通妖怪五十岁成年,它在通天楼住了八百多年, 每天都要吃五斤谷子。”

  静檀摇头苦笑:“八百年了,你只让我见过他一面。在我眼里, 他还是那只湿淋淋的、瘦骨嶙峋的雏鸟罢了。”

  秦游抱着手臂看着那一幕,感情他是做了一回快递小哥。果然妖怪不能活太久,活得越久越是无聊透顶,也不知时穆把他逗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时,心里究竟有多么痛快。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时穆对胖鸡虽远远称不上宠爱,甚至以优秀宠主的标准来说堪称虐待,却也是养在身边这么久的,必定不可能是普通妖怪。而在这个神鸟信仰遍布每一寸土地的地方,秦游却始终没有见过一只状似鸟类的妖怪,足以说明胖鸡的身份特殊。

  时穆造那血池,将在被运输到彼岸陷入无尽轮回的人类用作血祭,就算是为了觅罗口中的续命,恐怕受益者也不是他自己,而是这只红尾胖鸡。

  也不知是否是静檀身上的气味让胖鸡感到亲近,他挣扎了一番,便不动了,鹌鹑似的缩在静檀怀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抱着自己的人,丝毫没有了秦游面前油嘴滑舌的样子。

  静檀抱着胖鸡走到了祭坛中央,请神仪式继续,丝竹声再度响起。

  时穆也停止了冷嘲热讽,转而朝向了秦游。见秦游面色不愉,他缓缓眨眨眼,眉尾下垂,一副认错求饶的狗崽子模样。好在参礼的其他妖怪有极强的职业素养,且注意力都被胖鸡吸引过去,没看见他们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楼主大人还有这副嘴脸。

  秦游冷哼一声,还是朝着时穆的方向走去,在他旁边坐下来。

  刚坐下,就感觉时穆朝这边挪了挪,两人之间的缝隙顿时被填满。秦游正在气头上,刚要往旁边再挪个位子,丝竹管弦声戛然而止,一声急促的鸟鸣声过后,胖鸡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扑朔着翅膀从静檀怀里挣脱,横冲直撞地在祭坛上空一阵乱飞,最后一头扎进神木郁郁葱葱的树冠之中,将圆滚滚的身体隐蔽起来。

  秦游忙看向祭坛中央,只见几个献官将一座巨大棺椁抬了出来,那棺椁乍一看古朴低调,但经验老道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其用料不凡,堪称凤毛麟角的珍稀材料全部用来打造这一口巨大的棺椁,可见其主人的身份尊贵。

  而棺椁上方,则有一枚金光闪闪的飞羽。

  几个献官小心翼翼地一起用力将棺椁放稳,然后毕恭毕敬地垂首散开,跪伏在地面上。

  胖鸡正是被这具棺木吓得魂飞魄散,缩在神木的枝叶之中,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静檀则站在原地,头一次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直到时穆开口:

  “继续。”

  “那是?”

  秦游小声问。

  “神鸟遗骨。”时穆回答:“只不过找到时已经残破不全了。为了稳住民心,静檀封锁了消息。史上没有神陨的有关记载,只好将棺椁暗中藏在神社里。我接替楼主之位后,也就是你走后不久……”

  说到这里,时穆眸色一暗:

  “我当时并不全信你关于千年后的那番话,因此数次潜入神社寻你。那一晚神社里有座塔莫名起了火,我因为在意特地去查看,才发现藏棺椁的地宫。”

  “当时的放遗骨的棺椁已经被烧成了灰,灰烬里有一枚蛋,不知从何而来。”

  秦游听完,只觉得奇异:

  “那蛋就是胖鸡?所以你把蛋带走了,静檀没有阻止吗?”

  时穆没有回答,但从他上挑的眉毛,秦游只能看出一句潜台词:

  他能奈我何?

  一席话间,静檀已经将咒语诵读完毕,从袖口中拿出一个匣子,打开,里面正是秦游带来的火种。

  此时,在场的所有执事、献官,已经观礼的妖怪全都匍匐在地,不敢抬头逼视。

  唯有藏在神木上的胖鸡有了动作。

  他转眼就将方才的恐惧忘在脑后,如同在空中看见宝石的鸦一般兴奋地锁定了了匣中的火种。

  只见胖鸡如同一支离弦的箭,从神木上俯冲而下 ,叼走了那枚火种,眨眼间就吞进了肚里。

  秦游额上青筋一冒,情不自禁地站起身,然而下一刻,一阵白光将祭坛的所有事物尽数吞没,耳边只剩下连续的忙音。秦游被光晃得眼睛刺痛,但还是强忍着眯起眼,勉强看见胖鸡的影子开始无限地拉长,放大———

  它的身形很快就比方才将秦游驮起来时还要大,就连空旷的祭坛也快要容不下它。

  胖鸡——不,现在这个绰号已经不再适合他。

  他身为胖鸡时,那簇突兀的红色尾羽直让人觉得突兀滑稽,可如今,那血红尾羽拖曳在他的身后,仿佛一件华美的羽衣,每一根羽毛的尾端仿佛都坠着着一枚落日。其余的羽毛则是炫目的铂金色,在黑暗中流光溢彩。

  这一幕比秦游在千年前看到的更加震撼,但他不敢细看。也就是因为他来自异世界,才没有像其他妖怪、甚至包括静檀一样五体投地,顶礼膜拜。他只来得及看出神鸟的双翼两侧又分化出更多的羽翼来,眼前的光太刺眼了,他感觉再看一眼眼睛就会被灼伤,刚要下意识低头回避,便感受到面前一阵飓风,一阵排山倒海的压迫感扑面而来。神鸟巨大的头颅在他面前低垂下,即便如此也有三层楼那样高。由于凑得太近,秦游还以为下一刻自己就要跟火种一样被他吞进去,刚闭上眼,便感觉面上如同徐徐春风拂过脸侧,伴随着如同坐在篝火旁边一般略有些灼热的暖意。

  一旁的时穆察觉到神鸟靠近,早就警觉地挡在秦游面前,却也遭受了一场猝不及防的贴面礼。

  两人茫然在原地,秦游也不知为何,讷讷开口:

  “我答应你满汉全席,可你长这么大,恐怕把通天楼吃空了也不够。”

  他说完才觉得冒犯,再怎么说眼前这位也是这个世界的神明,他这样算是口出狂言,大不敬之举。不想近在咫尺处传来了一阵声轻笑。

  “满汉全席就免了罢。”

  这声音很熟悉,和千年前秦游在神社里听见的一样。

  “你已经实现了我最大的愿望。不甚感激,异乡人。”

  “你要走了?”

  秦游听见自己不由自主地问:

  “没有神鸟,没有通天楼,彼岸和那些信徒会如何?”

  其实按照他的性格,并不会问出这些话,对于神鸟对自由和同族的向往他更觉得合乎情理。只是在千年前那个世界经历了不少,他深知信仰在彼岸妖怪们心中占据的重量。又或许是因为千年前他在底层摸爬滚打了一段时日,对那些命不由己的平民们多少产生了一丝共情。

  “不会如何。”神鸟似乎不觉得这个问题出乎意料:

  “是信仰束缚了他们。没了通天楼,他们会飘洋过海,走到更广阔的天地。这个世界远比你想象中更大,孩子。”

  “你若不信,可以问问你身旁的人。他统治了彼岸千年,也许比现在的我更加清楚。”

  时穆站在一旁,也许是因为他身上的神鸟血脉,在神明的威压之下,他并没有像旁人一样畏怯、回避。他只是仰头看向神鸟,一言不发,像是在与对方进行一些无声的交流。

  没错。距离神鸟陨落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其实生命的顽强远超乎想象,不会因为失去了任何就难以延续。尤其是这些皮糙肉厚,又寿命极长的妖怪们。

  “我也该去履行我的宿命了。”

  也不知是否因为片刻前还是一只精灵古怪的胖鸡,神鸟的声音褪去了沧桑,也褪去了威严和神性,像是耄耋老人返老还童,他的语气里夹杂着欢欣与活力:

  “为你们送上最真挚的祝愿,,”

  祂再次垂下修长的脖颈,用羽冠轻轻碰了碰秦游的掌心:

  “愿你们平安喜乐,长相厮守。”


第一百四十八章

  终成眷属(完)

  在最后的道别之后, 神鸟发出一声撕裂长空的啼鸣,然后拍打翅膀,在狂风中扶摇直上。所到之处, 黑暗皆如同潮水一般退却。

  直到那无比庞大的身影在空中越来越小, 祭坛上的妖怪们依然虔诚地匍匐着,只有位于首位的静檀抬起上身, 仰望着天空, 单薄的身影莫名透露着一丝落寞。

  “那真是神鸟”

  秦游望着空中巨鸟朝着通天楼的方向飞去,不由得出声问道。

  可能对于他一个唯物主义着来说,关于神明的印象局限于小说剧作里的杜撰或是神话里的描述。并且他敏锐地察觉到方才的神鸟与他千年前在塔中见到的似乎些不同。后者似乎更加威严、神秘,难以捉摸。

  “算是。”

  时穆回答:

  “不过并非创世时的神鸟本尊, 更像是借一副新的躯壳转世重生, 因此多少会延续躯壳原本的性格。”

  他的语气耐人寻味:

  “倘若没有雏鸟,就需要一个合适的替代品。这不就是你与静檀的计划么?”

  秦游知道他又在明嘲暗讽了,决定不搭话。他抬头向远方望去,只见神鸟绕着那拥有千百年历史的高楼盘旋而上, 紧接着,一句似哀悼一般的鸣叫响彻长空。

  神鸟显世, 千家万户却不敢一睹神明那遮天蔽日的尊容。彼岸的妖怪们虽然从祖祖辈辈那里沿袭下了纯粹的神鸟信仰,可谁又敢想有一天神明会从传说中走入现实。

  大街小巷里停止了庙会和巡游, 信徒们整齐地匍匐在地面, 他们从未见过这副景象, 惶恐和畏惧甚至冲淡了欢庆祭典的兴奋。他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心头已经笼罩起浓重的不安。

  很快,从天边传来了接二连三的巨响。

  有不怕死的妖怪抬头看, 一看差点没吓得屁滚尿流。那彼岸妖怪们朝拜了千年,如同定海神针一般的通天楼, 在神鸟连续的冲撞中,竟然摇摇欲坠起来。

  这一幕简直比天塌了更加恐怖,妖怪尖叫起来,而身旁的同伴正要怒斥他对神鸟的不敬之举,一抬头也看到了惊世骇俗的一幕,也不由得抱头哀嚎。此起彼伏的叫声让更多的妖怪抬起了头,眼前的一幕让他们恨不得昏厥过去。有的妖怪甚至猛扇了自己几个耳光,祈祷快一些从这场噩梦中惊醒。

  只见光芒万丈的云端之上,通天楼被神鸟撞出一个巨大的缺口,缺口上方的楼层在不断坠落的砖瓦和梁架中轰隆隆倾斜坍塌,下方也开始剧烈晃动。

  缺口之中,令人触目惊心的粘稠的红色液体瀑布一般倾斜而下。

  妖怪们骇得肝胆俱裂,面对着世界末日一般的景象,有的愣在原地成了一具木头,有的暂时抛却了对神鸟的敬仰,开始四散而逃。

  原因无他,对于这些妖怪而言,通天楼自从他们记事开始,甚至包括祖辈口中的闲谈里,就似乎始终伫立在那里。那是神的化身,是至高无上的权力的象征,就算再过千万年,它也应当永垂不朽。

  然而,他们信仰的神明,却亲手将其摧毁了。

  全部完蛋了。通天楼完蛋了,楼主大人完蛋了,贵族老爷们也在劫难逃,何况他们这些身份卑贱的平民?

  而时穆和秦游站在山头,将这混乱的场面尽收眼底。只见那红色瀑布从千尺高空中飞流直下,注入凡间。很快,空中下起了血雨,土地上形成了血红的河流。水面越来越高,淹没了通天楼前的那座古桥,淹没了商贾贵胄们的亭台楼榭,淹没了纸醉金迷的画舫和酒楼,仅仅一炷香的时间,在妖怪们的哀嚎和恸哭声中,原本的田野乡舍也早已是一片汪洋。

  那座本该永恒伫立在那里的高楼,就这样在地动山摇间,轰然倒塌了。

  这一幕堪称是哀鸿遍野、满目苍夷,参加祭神大典的妖怪们早就鸟兽四散,唯独剩静檀跪在祭坛中央,双手合十,虔诚地朝着天边跪拜,仿佛在为他的神明祈祷。

  又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

  原本那座高耸入云的楼,此时已经化为一片淹没在血河里的废墟。而神鸟早已不知所踪,也许已经达成夙愿,回到了魂牵梦萦的同族身边。这世上最后的神明终究也离开了。

  也许是因为神明的慈悲,妖怪们虽然流离失所,却无一伤亡。他们之前从飞鸢上得到的纸鹤们,沾了血水之后,竟然膨胀成了可以容身的小舟。他们就这样顺着血河,漂流到了彼岸外缘。

  那里有泊在岸边的船只,有正在组织妖怪们有序登船的群体,倘若秦游在场,便能认出那些群体中有牛头大厨、狄叶、萝卜怪、和灯笼鬼差们,全是通天楼的老熟人。时穆原来早已为了这一天做好了准备。

  妖怪们悲伤之余,不得不收拾心情,与家乡道别,踏上了载有物资的船只,朝着未知的未来远去 。

  与此同时,在妖怪们没有察觉到的角落,阴影从地底里探出头来,化作一具又一具清晰的人形。

  通天楼的遗址旁,那座长长的石桥横跨两岸,桥边开满了曼珠沙华,刺目的火红一直蔓延到浓雾笼罩的彼端。那些漆黑的人形有序地在桥上走过,到达彼岸的那一刹那,他们回光返照一般显现出生前的容貌,然后接二连三地在雾中消散了。

  在千万年后的此时,阴阳终于再度平衡,彼岸继续履行它轮回转世的职责。

  一切尘埃落定后,秦游和时穆与静檀在桥边道别。

  当问到静檀的去向时,静檀表示会继续留在这里,率领一些不愿离开的妖怪们维护彼岸的稳定。

  静檀陈述这些的时候,目光只是遥遥望向通天楼的遗址。秦游猜想在他内心深处,也许始终挂念着那不可言说的存在,不过既然静檀早已在千年之前就作出选择,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想必他不会觉得遗憾。

  秦游道了一句珍重,一旁的时穆则是轻轻颔首,两人一妖就此别过。

  临走之前,同样留下的狄叶送来一个匣子,秦游打开一看,里面竟然装着两套麻袋校服,还有时穆的那些毫无价值的收藏品。再抬头看见时穆一身青衣,长发飘飘,好不端庄,又想对方要再度套进这身麻袋校服里,秦游就忍不住想笑。

  两人换了衣服,一起沿着岸边走了许久,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悠长的火车鸣笛声。

  那列火车与秦游记忆中一模一样,也算是老朋友了。它两次将秦游送到这里,然后经历了之后的种种,如今又将载着两人离开。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秦游这样想着,时穆踏上车,向他伸出手。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车厢,突然看见车厢里有两人朝他们招手。定睛一看,竟然是沈清和胖子。看来一旦神鸟复活,游戏的最终目的达成,那些被困在无休止的轮回中的祭品们也得以被释放出来,重返现实世界。

  两人也穿着同样的麻袋校服,模样和初见时并无差别,只是脸上只充满了纯粹和欣喜。

  沈清和胖子面对面坐着,秦游没多想,就往胖子身边一坐。

  “总算等到你们了,莫名其妙打电话来说你俩先跑了一趟宁夏,让我俩在火车上见。你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胖子挤眉弄眼地笑道。

  秦游眉头一挑,摆了摆手,突然感觉校服口袋里一震,竟然从里面翻出了属于原主的老年翻盖手机。

  他刚打开翻盖,露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和一条未读消息,就听见身旁的胖子“咦”了一声。

  “你啥时候换壁纸了?

  秦游这才一看,只见壁纸上是一双十指相扣的手,上方那只手骨节分明,苍白的皮肤下有明显的肌腱和血管,无名指戴着戒指,一看就是男人的手。下方那只手尽管只露出了五指,但秦游还是一眼通过指侧的薄茧认出来是自己的手。

  胖子大惊小怪,凑到秦游耳边,贼兮兮地小声道:

  “你之前的锁屏不是沈清吗?移情别恋了?”

  “滚。”秦游对这八卦的胖子十分无语,然而一抬眼,就看见对面的时穆抱着臂看向这边,他长发被自己弄短了,还是那副有些青涩的模样,但眉间的阴郁让秦游一眼就知道这还是千年后的那只老妖怪。

  “嘿嘿。”对秦游的冷漠,胖子也不计较,继续插科打诨:

  “等到了青海,我首先就是要把这身鸟校服换了,然后就立刻去享用当地的美食……我在某吧上面收藏别人的美食推荐贴,可馋死我了!”

  秦游对胖子的絮絮叨叨充耳不闻,对于他而言,才经历的一切让他身心俱疲,抱着臂垂头开始小憩。过了一会儿,他悠悠转醒,发现身边的人不知何时已经从话多的胖子变成了时穆。

  回到正常世界的旅途顿时变得十分短暂,四人下火车的时候正好快中午,将行李安顿在旅馆之后,便找了地方吃饭。

  秦游已经得知这四人是从学校溜出来玩的,好像是沈清跟家里赌气要离家出走,原主便拉上损友胖子做护花使者,至于时穆为什么来,至今是未解之谜。

  他由于之前的生存游戏,对沈清和胖子都没有特别好的印象,然而无关生死的情况下,这两人也不过就是普通的高中生。秦游打算在这个世界给自己休个假,正巧一行人也是冲着旅游去的,他就打算随波逐流一回。

  然而一旁的时穆自从上了车,也不知是谁惹到了他,走哪里都要守在秦游旁边,任凭沈清和胖子怎样活跃气氛也始终是一副冷冰冰的,毫无兴趣的模样。

  于是胖子沈清也不再自讨没趣,不再找他聊天,只不时跟秦游搭话。吃饭吃到一半,沈清突然说想喝咸奶茶,正巧饭馆对面有家小店,秦游也受不了他俩的聒噪,于是起身说去买。

  他前脚刚走,时穆便也跟了出去。

  等待店家忙活的时候,秦游一回头看到闷闷不乐的时穆,不知为何觉得好笑:

  “怎么了?谁欠你钱了?”

  “我不喜欢他们。”时穆直言,语气里竟然还透着委屈:

  “我们婚后还没来得及度蜜月。他们很碍事。”

  好在店家正忙得热火朝天,没听见两人的小声交谈。

  秦游见时穆从胸口掏出戒指:

  “有他们在,你还不让戴在手上。”

  他已经脱了校服,换上了白色的卫衣和牛仔外套,微长的发丝有些凌乱地贴在耳际。此时他一改刚才的冰山酷哥形象,看上去又纯又乖。也不知是装出来的,一副男高中生撒娇的狗崽样。

  他好像回到了高中生的身份之后,一下子返璞归真了。似乎他知道秦游就吃这一套:

  “而且那个女生老是不怀好意地偷看你,胖子老是对你毛手毛脚……

  “行了,你怎么连胖子的醋都吃?。”

  秦游见他越说越离谱,忍住在这人脑袋上呼噜一把的冲动,失笑道:

  “今晚跟他们说一声,以后各玩各的。”

  殊不知秦游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胖子也在餐桌前跟沈清纳闷:

  “怎么秦游突然跟转性了似的,这么不上道?我还特地把你旁边的座位留给他……”

  沈清斯斯文文地夹了一块羊肉放碗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用筷子戳着,听胖子拍了拍胸脯吹嘘道:

  “不过这小子说不定是跟女神近距离接触,害羞了。明天咱就去茶卡盐湖,哎呦,那可是情侣圣地,到时候在那蓝天白云的小景里,你俩再小手一牵——”

  “得了吧,”沈清见胖子眉飞色舞的样子,掩嘴笑起来: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秦游早就对我没意思了。”

  趁胖子呆若木鸡,她眼神一飘,朝着胖子身后努了努嘴。胖子不明所以,回头一看,眼前的一幕差点没让他惊掉下巴。

  “人家早就有情人终成眷属啦,没想到竟然是他们两个看对了眼,我在论坛上看到的那些腐女小说竟然成了真。不过你最好管住你那张嘴,别乱说,现在这俩人,尤其是时穆,一看就不好惹……”

  沈清的声音还在身后继续着,然而胖子早已经听不见了。他一回头,正好跟对街玻璃门后的时穆对上,对方只是轻飘飘地朝这边扫了一眼,胖子就感觉背后冷汗直流。

  然而下一秒,时穆又转过头去,面对身旁的秦游时,光是从侧脸就能看出满溢的温柔。

  在明媚的阳光中,玻璃门折射的光线将胖子的眼睛晃得不轻,但也并不影响他看清两人的互动。

  只见小店门口,秦游尝了口咸奶茶,皱了皱眉推给时穆,而时穆则理所当然地接过,对着秦游刚才嘴唇碰过的地方喝了一口。

  斑点状的阳光星星点点地洒在他们身上,在被天光染成深蓝色的树荫中,他们的手正紧紧交握在一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