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纪也其实已经很小心。
自从上回见识过所谓的“来自飞云科技的追击”之后,他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出门也尽量坐专车，甚至一般要等车到楼下才会下楼。
他今天下了车,提着食盒往前辈家走,也就是小区门口到单元楼前的一小段路，只拐了个弯,他就感觉身后伸过来一只手,一块带着热意和不知道什么气味的布捂到自己嘴上，他用力挣扎，但没几秒就失去了意识。
“啪嗒”。
精炖了一个上午的汤全洒在地上。
……
良久。
裴纪也缓缓睁开眼睛。
四周很黑，他花了一点时间才适应。他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整个人被塞在一张狭窄的凳子上,腿也捆着。
这样的捆法，想要挣脱几乎是不可能的，裴纪也只能等着看对方的反应。
但他……
有点不舒服。
漆黑狭小的环境，被束缚的境地,一切一切，都仿佛让他回到了曾经。
其实从前的事很多细节他都想不起来了,医生告诉他，这是他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在作祟。
但现在,他好像回到了那样的处境里,头一阵一阵地犯起了眩晕,呼吸其实没有任何问题，但胸口沉沉的，总觉得喘不上气。
没过太久,裴纪也额角就渗出了薄汗，而对方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他的弱点,一直都没有来。
人在这样的漆黑的环境中，很难判断时间，裴纪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扇门才被打开。
一个中等个头的男性走了进来。裴纪也缓缓抬眼，只看见对方泛着淫邪的眼神。
那眼神让他更不舒服了，只看一眼都难以忘记。
“受不住了吧？”男人走近他，笑眯眯地摸了下他脸侧的汗，放在指尖轻轻碾了碾。
裴纪也很久没进食了，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都绷到了极限。他看着这个男人，忍着不适问：“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你不知道？”男人很惊讶。
“我一次次地遭到袭击，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到底是为什么。”
即使唇色发白，明显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裴纪也的眼神仍是雪亮的。这让男人不满，他讨厌这种不屈的眼神。
于是他给了裴纪也一脚。轻飘飘的木头凳子连带着动弹不得的裴纪也一齐被踹倒在地，裴纪也闷哼一声，他并不想显得很疼，这样好像认输，可是手肘真的很疼。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骨折了。
“可惜了，你还有用，不然我真想戳烂你的眼睛。”男人蹲下来，像打量货物一般打量着他，随后又往裴纪也两腿正中来了一下。
这下真是钻心的疼痛，裴纪也恨不得将自己蜷成一只虾，但上下都紧缚的绳索捆住了他，他做不到。
“终于疼了？”男人愉悦地笑起来，“你还是痛苦些比较漂亮。”
“你……到底想……干什么……”裴纪也喘着气，艰难地问。
“你们裴氏，”男人点了点他，“有一种细胞再生技术吧？”
裴纪也哪里知道。
他不是不想、不愿去碰家里的事业，是他母亲希望“裴泽”好好念书、平安长大，等大学以后再随自己喜好选择事业，而他父亲只知道顺着他妈，以至于裴纪也只能老实读书。
他不像真正的裴泽那样在学习上有天赋，大多数情况下，150分的试卷只能考120，所以他经常被打骂……他也只知道这些。
但他忽然明白了。
若是为了技术，飞云科技选择袭击他父母就说得通了。
“你们可能……不太了解我家……我从来……不被允许了解家里的产业……你们说的什么技术……我听都没听过……”裴纪也慢慢地将话说出来，“不过……裴氏……是做化妆品的……如果化妆品能让细胞再生……这个世界上的整容……医院……都可以……关门……这不符合逻辑……”
“少狡辩！”男人猛地扣住他的下颚，将他的脸强行抬起，“你要是不肯说，那你这条命留着也没用——哦，倒是你这身细皮嫩肉的能有点用，我们倒是有不少弟兄，渴、得、很、啊。”
很奇怪。
若是从前听到这样的威胁，裴纪也估计已经哭了，今天却没什么反应。
他好像没那么害怕了。
“裴氏已经没了，但早年……裴氏有个实验室……问我还不如……去那里找找……”
裴氏的实验室地址，裴纪也倒是知道，虽然他从不被允许去那边。
他出门前和路睢安提过一嘴，失踪之后，路睢安应该会帮他报警，只要……他能拖延住时间，让自己活下来。
他一字一句地将裴氏的实验室地址告知了对方。
男人直接给了他一拳：“裴氏的实验室，你以为我们没搜过？裴氏是没了，但它还在！被那个姓霍的收了！我们倒是前几天才知道，姓霍的又把裴氏还给了你！”
是那些财产转让协议？
裴纪也愣了愣，他浑身都疼，难以思考，但还是勉力回忆了一下。那么多的财产，他当然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地签署，当时他将文件一一看过，里面没有状似裴氏的产业。
父母出事以后，公司也跟着出了事，当时他匆匆嫁给了霍骁，几个月以后，霍骁曾经告诉他，都处理好了，裴氏没了，然后给了他一笔可观的资金，说是他那一份。
他本就是裴氏继承人，无论公司是如何遣散、变卖，他多少都能分到一些。裴纪也不懂经营，但绝对相信霍骁，就没多问，后来那笔钱，他都拿去给母亲治病了。
难道裴氏真的还在？被霍骁通过一些手段弄成了别的模样？
身体的状况影响了裴纪也进一步思考，再说现在也不是思考的时候。
裴纪也脑子一动，便想到了应答的话：“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不是好事吗？若是裴氏一直在霍骁手上，想必他……不会动实验室里的东西……裴氏的实验室……有地下二楼……你们都搜了吗？”
男人很明显愣了一下，这是他不知道的信息。
他不知道，就有裴纪也的活路。
裴纪也笑了：“我记得的最后一个……开门密码……是‘0726’，倒不如你们……去试试。”
“要是被我发现你说谎，你就给我等着！”男人思索片刻，顶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脸走了。
小门短暂地打开又合上，裴纪也瞥见外间开阔，这群人像是在一间巨大的仓库里搭建了一个很小的房间来关押他。
裴纪也起不来，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闭上眼睛。
这些人看上去没有给他送饭的想法，现在唯一恢复体力的方法就是睡觉。
再醒来的时候，身上的疼痛缓解了很多，裴纪也稍稍更换了一下姿势，正想接着休息，却突然有一群人从外面闯进来，蒙上他的眼把他往外面抬。
裴纪也努力想要记住这些人行进的路线，但路线实在太长太杂，到中途他就记不得了。
这些人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不是中国人，也不使用英语。
他们将他塞进了一辆车里，可能是拆掉了座椅的那种七座车。裴纪也闻到了一股极浓的汽油味，随后车很快就发动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山路崎岖，司机开车极晃，晃得他想吐。
这些人似乎很慌张。
裴纪也想尝试和他们沟通，就感觉到“咚”的一声，从后方狠狠撞上来了什么东西，随后，载着他的这辆车不停反跑，司机一脚踩下油门，开得更快了。
绑着裴纪也的椅子本就不稳，混乱间，他好像倒在了一个人身上。这人有很浓重的体味，很臭，嫌裴纪也碍事，他一拳把裴纪也打了回去。
车后又是一次撞击。
裴纪也吃痛，却借着这个力狠狠向后倒去。他身后还有一个人，被他压住，立刻和前面那个打他的人吵了起来。
车内顿时乱作一团。
会在这个时间来追击这些人的，说不好就是来救他的警方，即便不是，那也是这些人的敌人。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裴纪也尽力在车内制造着混乱。
那车左支右绌，开得七晃八歪，几乎要把人的五脏六腑晃出去，随后前方忽然一个急刹车，整辆车在原地滑了个大圈，终于停下。
裴纪也整个人撞到了门上。
他难受极了，冷不丁车门打开，他还没来得及呼吸上两口新鲜空气，就被人从车里拖了出去。
“别过来！”这个拖着他的人竟然说的是中文，喊得声嘶力竭，“你可想清楚，霍骁，拿到裴家的技术以后，我们就可以将现有的成果升级，到时候，救你那个福薄的母亲也不是问题——”
砰。
裴纪也心刚一颤，就听见一声枪响，他半边耳朵好像聋了，好半晌才渐渐听清声音。
劫持他的人瞬间到底，只来得及发出一句未竟的“为什么”。
“你说太晚了，我妈已经去世了。”
头目一死，警方迅速控制了现场，霍骁缓缓上前，拿开蒙在裴纪也头上的麻袋。
他很狼狈，但依旧漂亮。霍骁垂眸摸了摸他唇角渗出的鲜血，低声问：“哪里受了伤？”
裴纪也就这么看着他。
霍骁也安静地看着他。
他抬眼看看四周，没看到路睢安的身影——不意外，像这样的事，霍骁并不让路睢安搅和，明面上的助理负责处理明面上的事，这是他的原则——于是裴纪也重新看向了霍骁。
想了想，他说：“又是你救我。”
“这里很远。”
霍骁笑了：“纪也，救你的话，无论多远我都会去的。”
裴纪也心头一震。
“他刚刚说的……阿姨，怎么回事？”
霍骁不知是不想说，还是不知从何说起，犹豫片刻，才答：“先去医院？检查完再说，好吗？”
裴纪也点了头。
据霍骁说，这是飞云科技最后的反扑了。
他布局多年，终于可以将这些人一网打尽，也是因为走投无路，这些人才会选择来绑架裴纪也。
裴纪也做了检查，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右臂骨折，需要清淡饮食，慢慢将养。
他在护士的指导下打了石膏出来，就看到霍骁和徐闻笙等在外面。
“阿纪！”徐闻笙率先朝他跑过来。
“你怎么来了？”裴纪也有些意外，“不忙吗？”
“这哪顾得上！”徐闻笙都快急死了，“你没事吧？”
“没事，都是外伤。”
裴纪也跟他说了医生的诊断。
徐闻笙勉强放下了心，但仍是忿忿不平：“你跟某些人待在一起真是容易倒霉呢……等过几天，你跟我去庙里烧根香，去去晦气吧。”
做导演的就是迷信，裴纪也笑应了下来，但他也说：“这跟霍骁没关系，其实……也算是我惹来的麻烦。”
徐闻笙：“啊？”
“算是我家里惹的麻烦。”裴纪也笑笑，“因为我姓裴，我父母出了事，他们就找我麻烦。”
“……啧。”徐闻笙对他家里的事略有耳闻，不爽道，“你那父母，对你半点不好，临到头还要害你差点出事，真是……！”
“那也没办法。”
老话说，儿女都是债。
对裴纪也而言，父母才是债。
他不需要住院，其实直接就能离开医院，但因为有话想问霍骁，他还是提前将徐闻笙安抚走了。
“能说吗？”只剩下他们两人了，裴纪也才重新看向霍骁，“阿姨的事。”
“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只是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
霍骁的母亲很美，是当年如日中天的影星。
但很可惜，那样一位丽人，在她事业巅峰期早早引退。很多人都说，她是因为结了婚相夫教子，但裴纪也婚后曾听说过，他那位婆婆其实身体不太好。
原本，像霍家这样的人家也讲究一个多子多福，但因为霍夫人身体的缘故，只生了霍骁一个。
后来霍骁进入霍氏，逐渐能掌事之后，老霍总就带着霍夫人去了医疗条件更好的国外休养。
霍骁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当初一心沉迷技术的裴总在实验室里研究出了一种新型的细胞再生技术，可以通过一些安全的外物刺激，让细胞再生。
这项技术，原本是用来填平脸上沟壑，达到嫩肤目的的，却和飞云科技研究失败了的技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火药可以用来制造烟花，也可以用来制造武器。
这项技术如果用到人工孕囊里，就能够很好地使人工孕囊长在人类的身体里，而不用像现在这样注射许多辅助药物才能勉强达到五成的成功生产率，安全性和功能性将大大提升。
裴纪也目光闪烁：“就为了这个，他们就……就对我哥哥下手，又对我父母下手，害我……家破人亡？”
“这理由不够吗？”霍骁笑起来，“纪也，你可能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利润。在细胞再生和修复技术上，你父亲的确是个天才。”
父亲……
那个一心沉醉于技术研究和母亲的男人。
如今裴纪也想到这个词，竟有点想不起父亲的模样了。
“所以那个技术呢？”
“我之前找到，然后通过一些关系，辗转上交给科学院了。”霍骁说，“我不缺钱，不打算碰这种危险的利润，倒不如交给国家。”
“嗯。”裴纪也想了想，没想明白，“那这跟阿姨有什么关系？”
“飞云科技这些年并没有放弃过对这项技术的研究，虽然没能攻破某些技术难题，但被他们发现了一项妙用。”霍骁一顿，“这个技术可以用于‘制造’一个可配型的器官。”
裴纪也惊讶地张嘴。
“我妈心脏不好，而‘制造’出来的器官相当于克隆，至少基因是一样的，排异反应不会那么严重。”霍骁笑了，“不过我妈没那个命，她前两年已经因为突发心梗而过世了。”
前两年。
若是时间撞得不好，可能……就是裴纪也“死”后没多久。
说不上什么感觉，裴纪也一时沉默下来。
“飞云科技的研究成果，和裴家的研究成果，最后都会交给科学院的。其实，上头对飞云科技垄断人工孕囊技术并不满意，也许经过此事之后，不用几年，新一代的由国家发售的人工孕囊就会诞生。”
人工孕囊应该是个造福千万家的技术，用以给那些想要生育、却无力生育的人们提供帮助。
而不该是个别人敛财的工具。
“知道了。”裴纪也对此没有意见，他对继承裴家的东西也没有兴趣，还不如把技术捐出去。
裴家是他心理阴影的源头。
“总之，还是谢谢你又救了我一回。”他抬头看向霍骁。今天的霍骁并不衣冠楚楚，反而衣着凌乱，下颚处有刚刚冒出来的胡茬，整个人看上去很疲惫，显然是这段时间忙坏了。
裴纪也看着他说：“把你那些财产收回去吧。”
“给你了就是你的。”
“霍骁。”裴纪也眉头拧起来，“我不会经营公司，也不打算要你的钱。再说……你搞得像交代后事一样，现在事情了结了，你也活得好好的，不是正好可以拿回去吗？”
“我活着是个意外。”霍骁顿了顿，没往下说。他昨天差点被一颗炸弹炸死，幸好二选一他剪对了线，侥幸活了下来。
“如果你真的不想经营，也可以雇我。我给你打工，你给我开工资就行。”
“霍、骁。”裴纪也态度很严肃，“我们已经离婚了，我们没有关系了。”
“嗯，我知道。”
霍骁深吸口气，眼睛闭上，又睁开。
他朝裴纪也看过来，直直的，一如往昔。
“所以，我也可以重新追你。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