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可是过来寻汗阿玛?”

  出乎意料的是,胤禔并没有回答,甚至连往日的置气之语都无,只沉默地点了点头,旋即一言不发地掀开帏帐大步走了进去。

  夕阳西下,少年人敦厚的背影此刻不免显得有些沉郁。

  后知后觉,胤礽微怔了片刻。

  “大哥那里,这两日可是发生了什么?”营帐内,胤礽伸手从汀兰手中接过打湿了的帕子,转头看向一旁的小夏子。

  小夏子人长得讨喜,嘴巴更是利索,没来几日,各处帐内消息便已经知晓地七七八八。这会儿听自家殿下问起,几乎张嘴便道:

  “回殿下,据奴才所知,自那日起,大阿哥白日里几乎未曾走出过营帐。不过也不只大阿哥如此,这几日四处戒严,连那群惯爱四处串门子邀客的蒙古人都少了许多,奴才这一路走来瞧着也是怪冷清的。”

  虽不知自家殿下何意,然涉及皇子龙孙,还是占着长字的大阿哥,小夏子虽出口伶俐,然到嘴边的话可以说得上圆滑谨慎极了。

  好在胤礽只轻点了点头,便没再多问什么。

  随后数日,众人很快发觉,原本可以说患难与共的两兄弟经此一事感情非但没有更近一步,反倒瞧着愈发疏淡了许多。尤其大阿哥这头,连早前偶尔的互怼也没了兴致,只礼节之上倒也不曾有失。

  然也只得如此罢了。

  见此情景,众人心下各有思量,然鉴于龙椅上那位至今未曾有过丝毫表示,众位大臣也只得选择性地蒙上眼睛。

  又一日,晴空万里无云。

  一望无际的原野之上,为首之人身下赤红色骏马高高跃起,撘箭引弦瞄准一气呵成,伴随着耳边极速地破空之声,很快便有侍卫拖来一头满身遍是黑色横纹的巨虎。

  那畜生已有半人来高,浑身毛皮油光发亮,俨然已至壮年。而眼前一动不动的庞大身躯,亦或额头之上,不断喷涌而出的鲜血,依旧直直挺立着的箭失,无一不表明对方乃是被一箭射入头骨所致。

  片刻沉寂过后,巨大的欢呼之声如排山倒海般自四面八方呼啸而来。

  “陛下万岁!”

  “天可汗果真勇武不凡!”几位跟随半驾的蒙古台吉同样忍不住抚掌赞道。

  这般难得的精准与力道,连一侧的胤礽都眼前一亮。至于另一侧胤禔,看着自家阿玛,目光更是亮的惊人。无意间对上那双无比炽热的目光,胤礽两人皆是一愣,很快又各自移开目光。

  伴随着阵阵叫好声,身后几位蒙古王爷暗自对视一眼,出了这等大事,按理来说不论为安危计,亦或宽缅京城内外臣子之心。圣驾合该早日启程归京才是,然而如今………

  看着眼前同那日一般无二的场地,诺大的桐树上,依稀还能看到些许那日残留下来灰褐色斑状血迹。

  众人不由眼皮子一跳。

  也是了,眼前这位年幼登基,处处受制的年轻帝王,不早前八年前,便已露出了铮铮獠牙……

  “众卿无需顾忌朕,既然来了,需得好生畅快一番,方才不需此行。”

  面对四面八方的恭维之声,只听高高昂起的骏马之上,年过而立的帝王如是道。

  同方才那一刹的凛然含威不同,此时的康熙帝,面上尚还带着些许笑意。转身间眸光好似无意间扫过周围,一众将领登时好似打了鸡血一般,随着为首之人一声令下,数匹骏马飞一般朝着密林奔涌而去。

  哪怕已经瞧过许多次,身侧的胤礽依旧叹为观止。

  威以慑之,宽以慰之,汗阿玛,当真是将张驰二字用到了极致。还好,孤是汗阿玛的儿子,而非敌人。

  这一刻,胤礽心下莫名闪过一丝庆幸。而另一侧的胤禔,早已经在号角吹下的一瞬间,提着弓箭飞奔而去。

  “难得出来,保成怎的不去松快一番,随着朕有何得趣?”

  又是一箭射出,估摸着附近已无多少猛兽,康熙这才将手中弓箭递给一旁侍卫。转而对着一旁的胤礽道。

  话虽如此,亲近之人不难听出对方口中的愉悦之意。显然对于自家儿子率先操心自个儿安慰之事颇为慰帖。

  “怎的,汗阿玛难道还不许儿臣躲懒不成?”少年轻快的声音传来,对于老父亲的脉络,胤礽心下早已透亮。这会儿更是眼中更是溢出几分笑意,慢斯条理地纵着马儿,时刻保持落后半步的距离:

  “汗阿玛行行好,就当体谅儿臣这几日辛苦………”

  接连做了几日夜猫子,胤礽此时面上求饶之意丝毫不做假,康熙一瞬间还真以为是他这段时日对保成“期望”太过,使得儿子压力过重。

  然而看着眼前这张白里透红的小脸,又想到今早镜中隐隐约约瞧见的青黑,康熙爷难得沉默了片刻。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胤礽“………”

  好吧,他这面色,好像确实没甚说服力。

  回程路上,父子两人一路谈笑,这些时日因着准葛尔生下的那些个郁气,这会儿早已没了踪影。

  至于堂堂太子,空手而归是否有失颜面,见识过对方那惊鸿一剑,都不会在这时怡笑大方。更遑论圣意在此,哪怕胤礽当真是个庸碌无能之辈,众人这会儿只会交口一致地夸赞太子仁孝。

  为扫早日阴霾,更是为了在圣上面前表现,此次围猎同胤礽这般悠哉而过的近乎没有,众人几乎牟足了劲儿。晚宴之际,篝火通明的空地之上,众人围聚一堂,一眼望去光是成人高的棕熊便有数头之多。

  胤禔尤甚,虽还不到只手猎熊的地步,然这会儿身下成堆的野狼,狍子,尤其脚下那只明显即将步入壮年的白斑虎,于十来岁的少年来讲,着实令人侧目。

  儿子如此有为,自来奉行“狼爸”教育的康熙心下自是快慰,照例奖励过众人后,玄即将腰间常配着的玄铁短刀取下。

  “大阿哥何在?”

  “回汗阿玛,儿臣不才,幸不负汗阿玛教导………”随着一声略显粗吝的少年之音,宴上众人不自觉往中央看去。

  下首胤禔这会儿早已经换了衣衫,一身玄青色的阿哥长袍无疑将对方衬地更加健硕。粗犷地眉峰微微聚起,更显出几分少年独有的锋锐之意。

  一时间不少满蒙将领都对其投以赞赏之色。同上首于满蒙间明显身形略显纤薄,气质更偏内敛的太子殿下来讲,大阿哥这般锋芒毕露的锐气无疑合乎蒙古人,甚至武将们的胃口。

  且今日的大阿哥,不同于往常同胤礽带着孩子气的争锋,今日的胤禔被自家汗阿玛夸赞也好,领取心仪的“奖励”也罢,目光自始至终都未曾在上首那抹杏黄之上停留过。自始至终可谓沉稳有度。

  若非胤礽早前展现出的非凡武力,恐怕此时落在对方身上的目光恐怕还要再多一些。

  大阿哥这是………

  席间不乏心思灵敏之人,目光不断在两人之间徘徊,其中更是颇多隐晦。其中尤以索额图一系面色最为难看。

  果然领完赏赐后,陆续便有蒙古王公上前攀谈………

  “大阿哥果真狼子野心,区区庶子出身,妄想在陛下那里同太子殿下比肩也就罢了,如今尚还未曾入朝,便毫不掩饰拉拢臣下………”

  回程路上,相较于毓庆宫众人的淡定,朝臣那头明显更热闹些,尤其自诩为太子一系,哪怕不刻意去听,其中或多或少传入了胤礽耳中。

  “殿下也好,大阿哥也罢,如今年岁尚小,那些个闲言,殿下还是莫要放在心上才好………”

  见胤礽伴驾归来,桂嬷嬷熟练地将温好的牛乳茶沏上。因着耽搁了些许时日,自木兰围场返程至今已有半月有余,天气已然彻底凉了下来。

  将身上繁重的氅衣解下,胤礽熟练接过递到手边的热茶。见老嬷嬷虽再不多言,面上隐有忧色,方才淡笑道:

  “嬷嬷放心,不过急利者浑言乱语,倘真放在心上,孤这些年太子才是白当了呢!”

  摩擦着手中的青瓷杯,见胤礽神色与往常无二,桂嬷嬷见罢这才放下心来。旋即便要起身跪下:

  “殿下心中自有沟壑,倒是奴才方才过于自扰了些……”也过于僭越……只是临近京城,想到赫舍里家特意遣人送来的书信。桂嬷嬷委实放心不下。作为曾经的中宫女官,她又如何看不出其中端倪。

  “嬷嬷不必如此……”

  看着眼前自顾自跪下的嬷嬷,此刻胤礽眼中反倒多了几分笑意,温和又不失力道地将人扶起:“嬷嬷并未做错什么,倒是孤,孤很高兴,在赫舍里氏同孤之间,嬷嬷选择的是孤………”

  “殿下,您知道?………”

  胤礽点了点头,语气平淡道::“舅公那边,一方面天然忌惮身为长子的大哥,而另一方面怕是觉得孤这些年所求者太少,于外家未有过多依仗。”

  即便后面,胤礽语气依旧未有多大变化。对方心思并不难猜:

  只有有了危机感,他才能更加在乎手中的势力,以此来维护手中这储君之位。

  “殿下………”

  万万没想到对方竟敏锐至此,这位久经世事的老嬷嬷彻底愣在了原地,不过很快便放松下来。

  也罢,即便未来很长时间,殿下都要同赫舍里氏都要互相倚仗,但殿下能对外家留有戒心实在再好不过。

  只是看着眼前尚显稚嫩的小主子,想到已故主子娘娘,年长的嬷嬷心下不免更添几分酸楚。原本板正的脸面也难得露出几分悲意。若皇后娘娘还在,如此身宫之中,殿下好歹不至如此孤苦无依,连外家都要小心提防。

  孤苦无依胤礽“………”

  起码他还有汗阿玛,嬷嬷为什么总觉得他是小可怜。迎着自家主子的目光,桂嬷嬷很快收拾好情绪,重新恢复成早前一脸刻板的模样。

  “不过大阿哥那边,殿下您……”

  “大哥啊!”

  “听说大哥这几日即便在路上,依旧勤学苦读?”

  桂嬷嬷闻言点了点头。“听说都是些兵法谋略之流,想来大殿下心中自有豪志。”

  “大哥个这想法不错,大清同准噶尔迟早一战。”

  冬日已至,外间似有雨雪滑落。轿撵内却依旧暖意融融,指腹一下又一下摩擦着手里的青瓷茶具,联想到对方看向汗阿玛的目光。良久胤礽轻轻摇了摇头。

  有些矛盾,终归是无法调和地。

  桂嬷嬷见状不由轻叹了口气,这些年她冷眼瞧着,大阿哥同自家主子,虽常日不对付了些,但这么些年下来,未尝没有几分情分。且小时看老,大阿哥这性子她是有点数的。便是日后真不对付了,也不至于使什么阴诡之术。

  但底下那几个可就未必了。

  不过也是,谁能想到,那般危急的时刻,万岁爷他竟分毫顾不上刚刚死里逃生的大阿哥,第一时间关心自家主子………

  罢了,桂嬷嬷心下复又叹了口气,就像自家小主子说的,迟早会有这么一日。怕就怕,今日是大阿哥,日后未尝不会是其他阿哥。

  知晓自家殿下喜爱独处,带着满腔愁绪,桂嬷嬷很快退出了轿捻。

  “唉,你们人类的感情可真复杂!”人走后,见胤礽执着茶盏许久未动,也没有要打坐修行的意思,

  良久,空间内青玉方才忍不住出声道:

  “我还以为你跟那大块头已经是纯纯死对头了,没想到竟然是话本里相爱相杀那种调调吗?”

  软榻上,青玉摸了摸下巴,一脸若有所思。

  “咳咳………”话音刚落,胤礽刚入口的牛乳茶险些没尽数喷了去。

  御驾回宫之日,数日阴霾过后,天空难得放晴,虽还有些凉意,然对胤礽这等修行之人,已然影响不大。不过汀兰等人到底不放心,还未下轿撵,胤礽身上便多了一袭再厚实不过地紫金雀裘。

  宫中这会儿早早便已经换了冬装,神武门,佟佳贵妃一身烟色狐裘,早早便正带着一众妃嫔宫人们侯在此处。凭着良好的视力,胤礽依稀看到了众人身上轻覆着的白霜。

  可见等地时间不短了。

  视线下意识往后面瞧了一眼,没见到熟悉的身影,胤礽下意识松了口气。看来佟佳贵妃心下还是有数的,这么冷的天,小孩子怕是没多久便要冻坏了。

  然而事情证明,这口气还是松的太早了。

  毓庆宫,胤礽一行刚走到大门口,迎面便被一团圆滚滚地红包子撞了个正着。

  好圆的红包?瞧着这近乎浑圆的身形,胖乎乎地脸蛋,胤礽一时间竟未认出眼前之人。

  直到………

  “太子哥哥!”

  不是吧,胤礽几乎颤抖着眼皮看向眼前的红包,不红球,半响才找回自个儿的声音。

  “四……四弟?………”

  见对方点头的那一瞬,胤礽只觉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