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风者,是一支长期流窜于西域的强盗骑兵,他们来自大食。
大食,就是后世史书上的阿拉伯帝国。当时的唐人按其民族服装颜色,将其分白衣大食、黑衣大食、绿衣大食三种,这也对应着阿拉伯帝国的三个不同历史时期。
太宗在位期间,和大唐隔葱岭相望的,是白衣大食。
就是太宗平灭东突厥的同一年,默罕默德率领穆斯林大军兵临麦加城下,军民主动归顺,默罕默德兵不血刃征服麦加。此后,阿拉伯半岛远近的各个部落纷纷表示归顺。自此,一个以伊斯兰教为核心的、政教合一的阿拉伯帝国形成。
一少部分不愿臣服的部落,又无法对抗如日中天的新生白衣大食,只好向东迁移,翻越帕米尔高原,进入了西域。
当时的西域,东突厥新灭,西突厥内乱不休,吐蕃和吐谷浑距离他们活动的区域又尚有距离,其他如高昌、焉耆、龟兹、于阗、疏勒等国国力羸弱,无力驱离这群战力强悍的外来和尚,只好放任他们的存在。
这伙流窜而来的大食人远离家乡故土,失去了草地牧场,无以为生,只好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时时袭扰各国城镇,抢夺生产物资、劫掠人口。
这不是长远之计。
因为西域各国如果某天再难忍受他们的侵袭,联合起来出兵,他们战力虽强,毕竟身在客境,死一个少一个,势必无以为继。
更何况,西域各国背后还有一个庞然大物罩着。
如果各国联名向大唐奏报,以太宗见树也要踢三脚的好事性格,他要是放着这帮人不管,也就不是西域诸国顶礼膜拜的那个天可汗了。
这些大食人就算战力再强,比之突厥虎师又如何?
一众大唐名将苦于大敌已灭,正发愁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想睡觉的时候,送上门的枕头还不打破头去争抢?
并且,这帮大食人还在作更大的死。
“属国高昌禀报天可汗陛下:贞观四年四月初五日,大食流寇袭击波斯商队七十三人,正使以下尽皆被杀,副使仅以身免,逃至高昌城报信,商队所携珍珠、红宝石、绿松石等贵重货物被洗劫一空。”
“属国龟兹禀报天可汗陛下:贞观四年五月十三日,大食流寇袭击大秦商队,商队全体二百六十七人无一幸免,所携万颗上等珍珠尽落于匪手。”
“属国焉耆万急奏报大唐天可汗陛下:贞观四年六月二十日,流寇劫杀白衣大食商队,共抢劫龙涎香、沉香、熏陆香、鸡舌香、詹糖香、枫香等三千余斤,商队三百一十人被杀一百八十八人。我国巡逻骑兵其时恰好途径,本欲上前解救,熟料流寇丧心病狂、胆大妄为,竟暴起发难,我将士一百零三人全数战死。更有甚者,流寇嗣后居然纠集骑兵八百余名攻击我国王城。幸其缺少弓箭,更无攻城器械,守军苦战之下方将之击退。我国国小民弱,兵仅只六千,实无力平灭这股流寇,故恳请天可汗陛下降下天兵,消弭此西域之患。”
按常理说,这封奏报送进长安的时候,这群不知死的大食流人就将开启覆没的倒计时。没有哪个老大对于小弟求援可以视而不见,除非他不想再当这个老大了。再者,对于西域商路的安全太宗一向看得极重,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他都不会再容这群胆大包天的家伙继续为非作歹下去。
可无巧不巧,那时的长安城上上下下正在全力操办一件大事:太上皇的圣寿大典。
终于平灭了东突厥这个心头巨患,老爹又难得的想热热闹闹办个生日大PARTY,太宗实在不愿意在这种喜乐祥和的日子妄动刀兵。
但这件事又不能置之不理,怎么办呢?
西域各国中,诸如高昌、焉耆、龟兹之类小国,是没有处理这件事的能力的,因此,无需过多思考,吐谷浑的名字就跳进了太宗脑海。
可第二个问题随之出现:吐谷浑国主慕容伏允,此时正在前往长安、为大唐太上皇贺寿的路途中。
于是,种种机缘凑巧之下,太宗发往吐谷浑要求处置此事的诏书,就落在了留守伏俟城的天柱王、国相、兼左军大统领慕容世杰手中。
吐谷浑全国主力军队分为三部分:中军、左军、右军。这三军中,中军战力最强,人数也最多,达到三万五千,内中还包括一支精锐无比、赤胆忠心的国主亲卫,兵员虽只有四千,却是整个吐谷浑的战力天花板,即使相较名震天下、公认战力无人可及的大唐龙武卫和突厥虎师,也仅仅略逊一筹而已。
慕容伏允本人自任中军大统领,这支军队除他之外,任何人任何情况下无权调遣。中军由国主亲掌是吐谷浑立国以来的惯例,只为保证最强军队始终控制在最高统治者手中。
跟随慕容伏顺前往河州迎接李苾的一千五百骑兵,正是选自中军慕容伏允亲卫。
战力仅次于中军的,是两万五千人组成的左军,左军大统领由吐谷浑时任国相担任。
关于这一点,慕容伏允其实是有过想法的。
这个规矩,是由慕容伏允的父王,上一任国主夸吕所定,而他在位时的国相,是慕容伏允的叔叔慕容守城。
慕容守城这个名字,今天若在吐谷浑国内提及,已是恍如前世。现在的人们几乎个个只知蜀山大侠玄土剑武守城,几乎没有人还记得,二十多年前,他曾是吐谷浑历史上年纪最轻的国相。
他那年刚满二十岁。
不过,这个记录也不过保持了一年而已,武痴慕容守城不顾王兄和朝野上下的一再劝阻、哀求,抛下世袭洮河郡王爵位,抛下国相重任,甚至抛下了新婚燕尔的妻子,义无反顾投上蜀山,做了柳飞鹰门下弟子。
夸吕对于弟弟的弃国舍家伤心而又无奈,他能做的,只有自己暂代左军大统领职位,同时把相印虚席以待,又专门下了一道王命,规定日后左军大统领只能由时任国相担任。
谁都知道他在等待什么。
或者,等到慕容守城回心转意,剑术有成后返回朝堂复接这副重担;或者,等到襁褓中的慕容世杰长大。
第一件事,他到死也没有等来。
百年罕见的武学奇才慕容守城...从这时起,已经该称呼他武守城了,在天下第一名师柳飞鹰指点下剑术突飞猛进,迅速达成了空而明之的极高境界,但却一刻都没生出过心满意足下山归国的念头;而夸吕本人,几年后死于世伏发动的宫廷政变。
不知他英灵不远之际,看到银安殿上神威凛凛、只手擎天的王弟,心中可有一丝慰藉?
不管他如何想,王位传递到了慕容伏允手中,而慕容世杰,也一天天长大了。
在慕容世杰十八岁当天,慕容伏允当着满殿文武大臣降下王命,授他吐谷浑相位、左军大统领将印、同时封天柱王。
打破当年慕容守城记录的,是他的儿子。
同一天,慕容伏允还颁布了另一条王命:封长子慕容伏顺为王世子,授右军大统领将印。
相较于中军和左军,右军人数只有一万五千人,似乎不那么起眼。
但是右军的屯驻地,却很有学问。
中军由于是国主亲领,所以就驻扎在伏俟城周边的大营,四千国主亲卫则全体驻扎于城内,其部还兼管着王宫禁卫。
左军大部驻扎在与伏俟城一河之隔的沙州,由慕容世杰心腹亲信慕容圭统带,慕容世杰本人也有半数时间居住在沙州的别宫。伏俟城内的天柱王府旁边,长期屯有两千左军精锐。
他们是慕容世杰精心挑选出来的,虽无其名,但实质上就是他自己的亲卫,专责保护王府安全。
那么问题来了:身为国家重臣,在自家的国都,身边时刻环围着两千亲卫,他这是在防范谁呢?
而慕容伏顺的右军,除了五百世子府卫队,其余全体驻扎在青海湖西侧,位置卡在伏俟城和沙州正中。
如果有外人看到这张兵力布防图,估计无一例外会摇脑袋:吐谷浑国内的水,好深呐。
你防着我、我防着你的这点心眼,只差明说了。
除几员边关将领率领的少量驻军外,吐谷浑举国重兵全都挤在了国都周围方圆几十里的狭小空间内,虽然遭遇外敌入侵容易调动不畅,但要是打内战,那简直一呼而至,方便至极!
暂且抛开吐谷浑国内这些让人浮想联翩的表象,回来说太宗那封诏书。
连太宗和终于抵达长安的慕容伏允本人都没想到的是:这道诏书,居然立竿见影。
慕容伏允尚未离开长安,太宗就接连收到来自焉耆、龟兹、高昌、疏勒等国的奏报,奏报上众口一词:天可汗陛下,慕容国主不愧是所您信赖的西域压舱石,短短半个月,那伙近千人的大食流寇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各国唯恐他们是躲藏在什么地方伺机再次抢劫过往商队,派出多支哨骑探查,细致到连荒原上的每块石头后面都搜了,却踪影皆无。
各国据此得出想当然的结论:这是因为吐谷浑出动精兵,在十几天内已经把这群盗贼全部剿灭,埋葬进黄沙深处,从此西域商路恢复安全,商旅们可以重新开始放心的往来贸易了。
甚至太宗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寿宴大典殿上,他珍而重之把西域商路安全的重任交托到了慕容伏允手中。
只有慕容伏允自己心中明了:这事儿,着实诡异。
可他不能在太宗面前表露出这一点,只能诚惶诚恐受命后,心事重重返回了伏俟城。
慕容伏允自己万不曾料到,他尚且没来得及着手调查的这桩悬案,已经被李苾和阿史那燕捷足先登,挖出了真相。
“你没有剿灭他们,而是把他们收编了!”
李苾目光灼灼看着慕容世杰,斩钉截铁说道。
慕容世杰淡淡一笑,笑容里含着无所谓的轻蔑。
“那是些杀人越货、毫无人性的强盗,你凭什么收编他们?你和他们做的是什么肮脏的交易?”
阿史那燕厉声质问。
这次慕容世杰微微抬起了头,迎着阿史那燕咄咄逼人的眼神,不紧不慢反问道:“什么叫肮脏的交易?”
阿史那燕冷笑:“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这个问题由燕公主问出来,倒令我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啊。”
慕容世杰脸上的笑容越发诡谲:“我先请问:‘若迎唐公主,必假我道,我且留之’这个典故,燕公主忘却了吗?又或者,你对此一无所知?”
阿史那燕顿时脸一红,没有说话。
“我再请问,昔日燕公主掌管突厥情治事务时,给粟特人立过什么规矩?”
一丝愠怒猝然浮现在阿史那燕脸上,可她张了张嘴,居然还是没有说出半句反驳之言。
李苾一脸懵:“燕,他在说什么?”
“我回去再跟你说!”
阿史那燕言语中羞恼之意竟有些掩盖不住。
慕容世杰离席站起,双手背在身后,悠然在厅内转圈踱步。
“何必回去再说呢?现在就由我为青阳公主分说明白不就行了?”
“你、你且说说看。”
看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燕,李苾不知为何嘴里有点拌蒜,暗觉似乎事情似乎有哪里不大对。
“这第一句话,语出颉利可汗,武德年间,今日的大唐太上皇曾想下嫁公主给西突厥叶护可汗和亲,然而使者途径东突厥牙庭,颉利可汗说了这样一句话,其时东突厥全盛之际,西域通路完全为他们所控,颉利可汗说大唐公主过不了金山,那便一定是过不了的,所以,大唐也只有作罢了和亲之意。燕公主,我所言可否属实?”
燕恶狠狠瞪着他,一言不发。
“这第二件事,燕公主可就不该再不知道了吧?”
慕容世杰踱到窗前,仰望天空,神情轻松。
“世杰数年前曾听闻,中土与西域贸易超过半数的代理之权,都掌握在粟特人手中,原先粟特人只需将获利的两成上交突厥作为买路钱即可,不知从哪年哪月开始,这个比例增加到了五成,令粟特商人苦不堪言,也致使东西往来贸易量大跌。世杰倒要请教: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谁?”
慕容世杰转过身,满脸玩味:“此事世杰虽不尽知,但有一件事却是人人知晓的:这个抽成比例的变化,和大漠飞燕的蜚声西域,似乎是同时发生的?”
阿史那燕面罩寒霜,一眼都不看他;李苾在一旁脸色也有些尴尬。
“有一事要请教燕公主:世杰之举在你眼中,显然是阴谋诡计,而你所为虽属阳谋,也无非是仗着你突厥国力正盛、仗势欺人罢了,这我就不明白了,既然目的都是一样的,那么燕公主的阳谋,和世杰的所谓阴谋,又有什么差别?凭什么二位公主气势汹汹打上门来,指斥于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