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苾走出屋子,径直来到三丈多高的国公府围墙下,提了一口气,纵身而起,借墙边一棵槐树助力,两个纵跃便跳上墙头,举目四下搜寻。
十丈外的墙上,一个穿玄红色劲装的身影背对李苾的方向伫立,中天皓月刚好悬在她的头顶,景象望之如画。
李苾缓缓向她走去,走到三步外站住,静静看着她上下打量,并不说话。
看上去她过的还好,一点儿也没瘦,只是不知气色如何。
阿史那燕转过身来,看清她脸的一刻,李苾暗暗松了口气:她神情虽然肃穆,但脸色还好,说明身体尚佳。
“你真的要为我弹琴?”
“你真的要在大典上跳舞?”
“你不想看?”
“你不想听?”
短短几句话之后,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我想为你弹琴,但不是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
我也想你看到我跳舞,但我就是要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
“你为什么答应为我弹琴?”
“因为我知道要跳舞的是你。”
“你很有眼福,那恐怕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跳舞了。”
阿史那燕凝望明月,目光决然。
她的话,李苾当然听懂了。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哪一句?”
“你想不想学弹琴?”
“我当然想,你说过你会教我对不对?”
阿史那燕淡然一笑,目视李苾,眼中没有了仇恨,只有温暖。
但温暖只是一瞬。
“可惜,你没机会教我了。”
李苾上前一步:“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跳舞?”
“我从小就会,以前每次征战取得胜利或狩猎收获丰盛的时候,可汗叔叔都会让我在宴会上跳舞给大家看。”
“我也想学,你能教我吗?”
阿史那燕眼中闪过一丝哀伤:“如果有机会,我肯定教你,但是...”
“一定有机会!”
李苾再近前一步,紧紧凝视阿史那燕,声音不大,却极其坚定。
阿史那燕看着李苾的目光非常复杂。
见她神色凝重,李苾一笑,忽然原地转了两圈,朝她做个鬼脸:“请问燕公主,以小女子的身段,可还够资格做你的学生吗?”
阿史那燕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逗得嫣然一笑:“你要是学会了跳舞,那就是个迷死人的小妖精!”
李苾回以一笑:“你我就此成交,互作对方的老师如何?”
阿史那燕沉默不语,李苾也不再说话,两人在墙头上相距一步默默静立,在月下犹如一幅美丽的画卷,定格了时间。
远处的巷曲中,守夜人的梆声打破了寂静,已是一更天了。
“不请我去你房里坐坐吗?”
“燕公主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请啊。”
“那就有劳青阳公主带路了?”
两人这番对话中彼此挤眉弄眼,极尽嬉闹,双双跃下墙头,向李苾的小院走去,阿史那燕原本走在前面,忽然想到不知路径,站住了。
李苾从后赶上,大大方方牵住了她的手。
“往这边走。”
轻轻推开房门,映入二人眼帘的是黑暗中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满脸担惊受怕瞪着门的欧阳蓓儿。
“苾儿姐姐...”
呼唤声在看到相伴前来的阿史那燕之后,被生生咽回了欧阳蓓儿的喉咙。
这个姐姐好美啊,和苾儿姐姐一样美。
她们手挽着手,她一定是苾儿姐姐的闺中密友吧?
可为什么苾儿姐姐说她是刺客呢?
即使黑暗中五官并不十分清晰,阿史那燕的绝美容颜依旧掩盖不住的闯入欧阳蓓儿眼中,胡思乱想也不可遏制的充满她的大脑。
看到李苾房中另有他人,阿史那燕微微一怔:“她是你的贴身侍女?”
李苾摇头,含笑道:“她是咱们的小妹妹。”
她说的很自然,阿史那燕听得却也很自然,向大床走近几步,认真端详欧阳蓓儿,看清那张圆乎乎的苹果脸之后,不禁漾起了笑意。
“好可爱的小妹妹,长得还挺像阿惹的。”
这个熟悉的名字出口瞬间,阿史那燕脸上骤然掠过的悲伤神情,被欧阳蓓儿眼力敏锐的捕捉到,跪坐起身子拉住了阿史那燕的手。
“这位姐姐,那个叫阿惹的女孩是你妹妹吗?她怎么了?”
阿史那燕恢复了平静,点点头,淡淡说道:“她死了。”
欧阳蓓儿感觉到阿史那燕的手极轻微的抖了一下。
“我的阿娘和姐姐,也死了...”
听着欧阳蓓儿低低的呓语,燕心头一颤,展开双臂把她抱进怀中,在额头上轻轻一吻。
“原来也是个身世可怜的孩子。”
李苾上前轻抚欧阳蓓儿的头:“蓓儿,去给燕姐姐倒杯茶来。”
欧阳蓓儿闻声就要下床,阿史那燕却抱着她没有松手,转头看了李苾一眼,李苾愕然,无奈一笑,自己去桌边倒了一杯茶水。
“燕公主,请用茶。”
从小到大,除了李靖,李苾没给别人倒过几次茶,这种感觉于她来说,还满新鲜。
“燕姐姐,不打扰你和苾儿姐姐说话了,我去厢房睡。”
欧阳蓓儿乖巧的下床,抱着被子向侧室走去,走了两步站住,似乎在盘算什么。
李苾和阿史那燕正感觉奇怪,欧阳蓓儿转回身来走到阿史那燕面前,踮起脚尖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阿史那燕猝不及防愣在当场;李苾眼睛刚刚睁圆,就见欧阳蓓儿又溜到自己面前,如法炮制也亲了一口,转过身像只小兔子一样逃回了侧室。
欧阳蓓儿心头的暖意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充盈。
苾儿姐姐是堂堂公主,她居然亲我!
这个燕姐姐虽不知来头,但周身由内自外散发出高贵的气质,又和苾儿姐姐非常亲密,不用问必然也是个大有身份的人物,她居然也亲我!
她这一晚,恐怕是激动的无法入睡了。
无法入睡的,不止欧阳蓓儿。
正房里,阿史那燕摩挲着手里的茶杯,李苾手扶窗棂仰望天上圆月,两人沉默的各坐一边,很久没有说话。
“蓓儿是我昨天才向皇后阿娘从宫里讨来的。”
“你很会挑,这小姑娘很乖巧懂事,我喜欢。”
“可是你亲手杀死了她的心上人。”
阿史那燕望着手中茶杯愣住:“那个姓王的千牛卫军官?”
“正是!说起来,他的死全都要怪我。”
“是你让他去找我的?”
“我之所以派这个人去,是因为绝对笃定他会对我言听计从,我的命令是让他找到你之后,不准向任何人泄露,立即直接报我。我只是想知道你在哪里,想知道你要干什么;我怕你有危险,我怕你胡来!可你、你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了他?”
“你说的这些,我怎么知道?”
阿史那燕冷冷看向李苾:“我甩开大队先一步来到长安,立足未稳,就有一个知道我身份的人在馆驿外窥探;我为此行伪造了一个身份,可跟着他一起来的,正是唯一知道我这个伪造身份的人。凡此种种,若你我易地而处,你会如何处置?”
李苾默然,许久后,缓缓回答:“我会杀了他们。”
屋内重新陷入沉默。
“他临死前对我说,他的命在牙庭外的刑场上就已经是我的了,还给我,他也心甘。”
“所以,你给了他一个痛快的?”
李苾冷然望向阿史那燕:“那另一个呢?又有什么理由值得燕公主慈悲吗?”
燕思索着,似乎颇为不解。
“他看着我的表情很奇怪,他明明看出我是要杀了他们的,可为何是那样的表情?”
燕的眼前,不断闪过被残月宝刀划过喉管那一瞬,张小韦眼中的复杂讯息。
“你不明白?我告诉你:他在城门外见到你那一刻,就被燕公主的绝世风采震慑了,在他眼中,你几乎是天人,死在天人手上,大概是一个少年郎的无悔吧。可惜这个年轻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至死都在仰慕的这位天上仙子,就是纵横西域、人人闻之胆寒的大漠飞燕。”
李苾话中隐藏的讥讽,阿史那燕听得出却并不在意,叹息了一声:“比起我,那个年轻军官似乎更喜欢马,他看到我那几匹马时的表情,就像看到分别多日的情人一样。”
“他的爱马,已被他父亲杀了给他殉葬了。”
阿史那燕霍然转头,眼神里透出愤恨:“残忍!”
在马背立国的突厥,马被看作人类最重要的伙伴,凡遇驯养多年的马匹死去,突厥人都会以郑重仪式下葬,杀马给人殉葬这种事,在阿史那燕听来极其刺耳。
“燕公主这个时候倒是悲天悯人起来了?”
李苾双臂抱胸,不咸不淡的说道,阿史那燕眉毛一立霍然站起。
“是啊,我是杀人不眨眼的大漠飞燕,是残忍的女魔头,怎么比得上菩萨心肠的青阳公主?既如此,我又何必在这里碍你的眼?告辞!”
燕大步走到门前,伸手去拉门,猛觉身后劲风袭来,她本能的回头,正被扑过来的李苾一把抱住,抱得很紧很紧。
“你、你干什么?放开我。”
“我刚才说话不好听,你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黑暗中,李苾柔柔的话语令阿史那燕心头一软。
“我...我没有...”
“那你发誓,说你没有。”
“我发誓,我真的没...不对,我为什么要发誓?”
阿史那燕赫然惊觉,顿感荒谬:没理的怎么成了我?
李苾稍稍松开臂弯,直直迎着阿史那燕的目光,双眸在夜色中晶亮闪烁,似一汪深湖,阿史那燕望着不知为何竟有点心慌,下意识的转头想躲开她的目光,却被李苾双手抱住脸颊,强行搬正过来与她视线交接。
咫尺间距,两人呼出的气息相互吹起对方的发丝,静静对视。
“我不会让你那样做的!”
李苾话音很轻,眼神却极其坚定。
阿史那燕的眼神也恢复了从容:“我一定要做!我既然千难万险来到了长安、得到了这个机会,谁也别想阻止我!”
“你可以试试。”
李苾声音依然很轻,但语气中已经充满挑战和自信。
“你敢不敢跟我赌?”
阿史那燕深深迎着她凝视道,一字一顿。
“好,我跟你赌。”
李苾说完,放开阿史那燕后退一步,燕望了她一眼,深吸一口气,转身闯出房间,箭步来到墙边,几个纵跃跳上墙头,转身向下投来一瞥,身影寂然不见。
她借力所踩的那棵树,李苾刚刚踩过。
李苾站在门口,盯着她消失的地方,同样深深吸了口气。
她俩既没有说明赌赛的内容,也没有说明输赢见分晓后的彩物。
因为根本就无需说明,答案,就在她们各自的心里。
欧阳蓓儿轻手轻脚从侧室走出,慢慢来到李苾身后,李苾回身一看,皱起眉头:“你怎么像柔儿一样光着脚走路?脚掌是人体最羸弱的所在,一旦阴潮地气侵入,哪有不落下病的?下次再敢这样,看我不打你屁股!”
没等欧阳蓓儿吐出的舌头缩回去,李苾已不由分说打横把她抱了起来,入怀那一瞬,吐舌头的变成了李苾——这小胖丫头身子肉肉的,分量比李婉柔可重多了。
李苾提着一口气把欧阳蓓儿放回大床,抖开被子、除下短靴,坐在床边一边脱衣服一边命令道:“快二更了,赶紧闭上眼睡觉!”
“苾儿姐姐,你和燕姐姐打的什么赌呀?”
“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打听,睡觉!”
李苾习惯性的视李婉柔和欧阳蓓儿为小孩子,可她似乎忘记了:她比这两个“小孩子”也仅仅大了两岁而已。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我怕你输...”
李苾欣然笑了:“算你有良心,放心睡觉吧,我不会输的。”
我绝不能输,如果我输了,她要怎么办呢?
脱到只剩亵衣的李苾盖好被子躺下,一扭脸却看到欧阳蓓儿的眼睛依然在一眨一眨。
“不是告诉你我不会输吗?还担心什么?睡觉!”
“可是如果你不输的话,那不就是燕姐姐要输了吗?我还是担心...”
李苾瞪着房顶气得一时说不出话。
死丫头,你和侧院马厩里那个小白一样,都是没良心的家伙!